第五个求助者

2011-08-15 00:49刘建慧
西部 2011年12期

文/刘建慧

第五个求助者

文/刘建慧

1

祁根山右手紧紧捏着住院通知书,气喘吁吁地爬上春风医院住院部九楼。一袋烟的工夫,他又一脸沮丧一脸冷汗地返回。一楼大厅两边,分别摆放着一排湖蓝色的窝窝铁椅子,椅子上三三两两地坐满了人。有等待住院的病人,有陪护的家属,有病愈出院办医疗报销手续的;有农民模样的人,也有工人、老板打扮的人。祁根山心想:原来只有生病是不分阶层的,在这医院里什么样的人都有。

女人焦急地蜷缩着身子坐在人群中的排椅上,眼巴巴地瞅着楼梯口。看到祁根山蔫不拉叽地出来,急出一脸菜色,径直向门外走去。知道事情办得不顺利,便默默地起身跟了出来。

西北的春风“呼呼呼”地刮个不停,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眼看太阳越来越往西,祁根山的心也跟着往下沉,都七八天了,还住不上个院,这可咋办呢?

他一屁股坐在住院部大楼门前的台阶上,乳白色的大理石台阶冰凉冰凉的,感觉很不舒服。他又挪了挪屁股,蹲坐在台阶上,伸出粗糙的大手,从深灰色的半旧棉衣囊囊里摸出一盒廉价香烟,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擦了一下、两下、三下,擦着了,赶紧转过身,背对着风向,用手掌心握成半个圆,尽量遮挡住风的袭击。

终于点着了,放在干裂的紫褐色的嘴唇上,祁根山狠狠地吸了一口。一股灰暗的浓烟吸入了七窍,呛得他脸色如深秋的茄子般紫黑。“咳咳咳……”一阵剧烈地咳嗽声,使他深陷的左眼突突地跳动着,发出幽蓝而乌白的光,乌白的眼球使劲转动了几下,好像努力要抓住什么似的,却什么也没抓住。

“他爹,咋了?还是没找着吗?还是……”,女人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男人,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她是一个中等个头的中年女人,包着褐红色的头巾、捂着厚厚的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穿了件茄紫色的半长棉衣,就是大市场批量卖的那种,手里提着一个军绿色的长方形布包包,包里鼓鼓的。

“……唉!说啥呢,人越急越出乱子,真是见鬼了,你说我怎么会把叔父写给尹主任的条子丢了呢?没有了这个条子,还有啥指望嘛!这么大个医院,这么多的人,到底谁是尹河天主任呀!”

女人听说男人把条子给丢了,心里“咯噔”一下,浑身发凉,头皮发紧。这么多天了,天天干熬着、干等着,钱花成钱、罪遭成罪,时间耗成时间的,也不知道两个娃娃咋样了。在这大城市里,人生地不熟的,丢了叔父的条子,就等于断了引路的指望,可咋办哩!她正想着要开口埋怨几句,一抬头,看见男人脸铁青铁青的,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她知道他是个夹住话说不出来的人,不会说话,知道他心里比她更着急,就把嘴边的话又咽下了。

“他爹,你也不要太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唉!还有啥办法哩!临来的时候,我特意找叔父商量了一下,他专门给我写了张条子,嘱咐我一定要收好。我很小心地装到衣裳囊囊里了。谁知道,这几天我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囊囊,就是找不到那张条子。刚才,我又爬到九楼,一个又一个办公室挨着找了一遍。唉,真是要命!”祁根山边说边比划着,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和绝望。

看着男人那痛苦自责的样子,女人忍不住哽咽了,颤着声音说:“他爹,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病得不是时候。要不,我们先回家吧,反正这个疙瘩也不太大,也不怎么疼。等春种完了,天气也热和了,请叔父再写个条子,我们再来吧。”

听到女人的话,他知道女人原本就不愿意到省城大医院来做这个手术,大医院花钱多,女人心疼钱。祁根山有他的打算,他忘不了母亲的早逝!不就是因为春种给耽搁了吗?为啥耽搁了,归根结底,还是儿女多、日子紧巴巴的,没有钱到大医院看病,最后被耽搁了。现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好赖不说,参加了农村医疗保险,多少还能报销一些。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瞪圆了眼,那只左眼鼓着乌白的眼珠,坚决地摆了摆手:“不行,不行,那怎么能行哩!种不好庄稼才一年,耽误了病,麻烦可就大了!”女人知道他的心事,听到他的话,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他爹,有你这句话我也知足了。你也不要想那么多了,病和病不一样,人和人也不一样,我们还是先回家吧。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狠一狠心,把庄稼种好了,请叔父再写个条子吧。啊?”看到男人眼里噙满了泪水,女人心疼地劝道。

“菊花呀,在这件事上,你还是听我的吧。不能把小病养成大病了。庄稼的事,你不要操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离春种还早呢!现在也不知咋了,啥样的怪病都有!”祁根山愤懑而痛苦地说着,又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着,不住地咳着。

沉默了一会,女人忽然兴奋地说:“他爹,我好像在叔父家见过尹河天的照片,要不然,我陪你上去,再碰碰运气,咋样?”

“……”

2

一阵短促的沉默后,祁根山接受了女人的建议。他强打精神,从台阶上站起身来,随手“啪啪啪”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顾不得身体的缺陷,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掀开厚厚的藏蓝色棉布门帘,一瘸一拐地再次走进了住院大楼。楼梯扶手全是胳膊粗的圆形不锈钢管子,明晃晃的,像玻璃镜子一样。楼梯上,铺着光滑锃亮的灰白色大理石,干干净净的。两口子相互搀扶着,一步一个台阶,上了一层又一层,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艰难地向上攀爬着。不知是累的还是激动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子,浑身也感到汗津津的。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雪白雪白的墙壁,熙来攘往的医生护士,脚步轻盈、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夫妻俩站在楼道里茫然不知所措。哪一个是尹河天呢?

祁根山踌躇了一会儿,在女人的鼓励下,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用发麻的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身子,走到护士值班室门口,只见靠窗电脑桌旁坐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女护士,正在低头敲击着键盘;右边靠墙的一长排桌上,有两个中年女护士手握针管、针头,正在摆弄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瓶子里盛满了透明的液体。祁根山抬手敲了敲敞开的门,努力微笑着:“护士同志,问一下外科的尹主任在哪儿?”

正在电脑前忙碌的那个女护士抬起头,用和善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站在祁根山一旁的女人,猜想到又是找尹主任看病的。便放下手中的工作,走出值班室,左右看了看,用手指着刚从一间病房走出的几个白背影:“呶,走在最前面那位就是尹主任!”

顺着护士手指的方向,祁根山在楼道不远处,看到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背影,最前面是一位中等个儿、五十多岁的男人,迈着沉稳的方步,从这间病房出来又要走进对面的病房。祁根山拖着那条瘸腿,紧跑慢追了几步,才追上那个即将推门的背影。他的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脸涨得紫黑紫黑的,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表情,让脸上堆满了笑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有些讨好地问道:“您是尹主任吗?”

背影听到身后的脚步和问话后,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浅茶色的镜片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语气很和善地说:“是……我是!你是?”

祁根山一听说“是”,两行热泪扑簌簌地顺着粗糙的脸膛滚落下来。他拉着女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大理石地面上,顾不得膝盖的冰凉,双手紧紧抱住了尹主任的脚踝,生怕他跑掉似的,“砰砰砰”如捣蒜一般磕了好几个响头,一迭声地说:“我是东水乡的祁根山啊。尹主任!我可找到您了!这是我女人,需要做……做手术。可……可是,等了一个星期了,还没有住上个院呢。”由于紧张和激动,他使劲吞咽了几下口水,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气,声音还是在颤抖着,“实在没办法,就来……就来求求您,求您无论如何也要帮我……帮我救救我的女人吧!”他变得很口吃,很结巴,最后泣不成声。

尹主任一怔,在他面前,应当说这是数年来碰到的第五个。每次看见那个俯下去的头,他都心惊肉跳。这些边远地区的农民,他们也是人,他们有他们的尊严和人格,他们却又无奈地把双膝放在水泥地上,给自己下跪。每次遇到这种情景,尹主任就觉得有一把铁锤在打击着自己的良知。他希望不要出现第六个。他知道,每个病人内心都是痛苦的。尹主任的眼眶潮了,他很快蹲下身子,伸出双手边搀扶祁根山边说:“这位兄弟,来,先起来。有什么难事,站起来慢慢说,只要我能帮得上,我一定帮你。好不好?”旁边的护士赶紧上前搀扶起了跪在一边的女人。

听到尹主任爽快地答应帮忙,祁根山又要蹲下去叩头,被尹主任紧紧地攥着双手,适时制止了。尹主任看到祁根山那长期被太阳照射成紫褐色的瘦脸,皱皱巴巴的,泪水在那沟沟壑壑里流淌着,和着满脸的尘土,变成了猪肝似的大花脸。他的心像被一把针乱扎着。

他将祁根山领到自己的办公室,给他打来一盆热水,递过一条干净的白毛巾、一块香皂,让夫妻俩洗了把脸。又按下饮水机按钮,烧了滚烫的开水,用一次性纸杯为夫妻俩泡了杯热茶,面带微笑,和蔼地要他们喝点水,暖暖身子,润润嗓子。亲切的问道:“哪里人?”

祁根山答道:“东水乡人。”

“来几天了?”

“七八天了。”

“噢!怪不得这么着急,马上又是春耕时节了。”

“就是。”

“听口音你们是河西马鬃山一带的人?”

“就是的!”

“噢,我也在那里待过。”

“是吗?”祁根山的脸上露出了惊异。

当他看到祁根山那乌白乌白的左眼球,深深地下陷着,又看了看祁根山一瘸一拐的右腿,想问些什么又咽下了。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亲切,语气更加和蔼,简单地问了问女人的病情,便让菊花在办公室休息,自己带着祁根山去办住院手续。

3

夫妻俩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父母,顺从地听着尹主任的安排,内心充满了感激。胸外科住院登记处,祁根山看到等待住院的病人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从侧面透过窗户看,两个护士在里面紧张地敲击着电脑键盘。尹主任默默在站在队伍后面,祁根山站立在一旁。

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前面的队伍融化了,轮到尹主任和祁根山了,尹主任探身向窗口说明,这是他刚收治的病人,需要住院接受手术,请住院登记处帮忙办理一下入院手续。祁根山赶紧从口袋里摸出春风医院门诊医生开出的诊断书、入院通知书,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过去,里面的护士仔细核对后,很快打出了一张住院单子,上面写着押金2 0 0 0元。

站在一旁的祁根山,早已解开棉衣纽扣,隔着深褐色的V领毛衣,掏出准备好的一沓红色的老人头,又毕恭毕敬地递给尹主任,尹主任又从玻璃窗下边那个巴掌大的小洞中递了进去,并伸手拿回了住院手续单,交给祁根山,祁根山将它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犹如攥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穿过长长的走廊,拐过楼梯弯道,在另一个楼道尽头,把头靠左向阳的那间屋便是女人的病房。两位女护士首先抱来了干净簇新的白被套、白床单、枕套和白底蓝条的病号服,还有一只粉红色的暖水壶、一只湖蓝色的塑料洗脸盆,然后在靠门的3 1号床上,两人双手捏住被子四个角,很麻利地套上被套,一拉一抖,被子和被套便像熨斗熨过一样,平展展地融为一体。铺好了床单,一张干净整洁、散发着淡淡药水味的床位便归女人使用了。最后,那位上了年纪的女护士微笑着把祁根山叫到病房门口,和善地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屋子,告诉他那是水房,2 4小时免费供应开水。另一位年轻的高个儿护士,温柔地指着床头边墙上挂着的那个红色简易话机,对女人说这是3 1床专用电话,2 4小时畅通,如果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拿起来说话,值班护士会及时处理的。

靠窗的那张床上平躺着一位约五十岁的大嫂,瘦削的脸颊上,颧骨高高凸出,两只眼深深地陷下去了,仿佛是去了瓤的紫葡萄皮,脸色蜡黄蜡黄的,完全没有一点儿血色,很疲倦,看样子病情很严重。陪床的是一位约摸五十多岁的瘦高个大眼睛男人,微微有点驼背,见到祁根山夫妻俩住进来,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祁根山也赶紧友好地笑了笑,让女人躺在床上休息一会,他自己去提了壶开水。

眼看过了下班时间,尹主任又到病房来看还缺不缺什么东西。祁根山对尹主任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简直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的心却是那么真诚。“尹主任,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您看我这人生地不熟的,就让我请您吃个饭吧,好吗?”他又兴奋又激动,一迭声地说。

尹主任看了看祁根山那又干又皱又瘦的长脸,还有那深陷下去的左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下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由地叹了口气:“我的好兄弟,你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帮你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可是,我……”祁根山刚想说丢条子、找条子,转达叔父请他帮忙做手术,话还没说完就被尹主任打断了。

他一脸真诚地说:“兄弟,不要多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是医生,医生的职责就是看病的。你是来看病的,不是来看人的,认不认识人都一样!放心吧,啊?”

祁根山还想坚持说点什么,尹主任一边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一边踱着他特有的方步走了。祁根山望着他厚实的背影,心里踏实了许多,感激了许多,眼里噙着泪花。

4

当邻床的家属送来晚饭时,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过来,祁根山才觉得肚子早已空空荡荡的,真是饿了。

他陪着女人到医院对面的春风面馆去吃饭。这是一家小饭馆,一张半旧的白布门帘,倒也干净,四张桔红色的长条铁桌子两两对称地摆放在两边,几只小圆铁凳子随意地摆放在桌子底下,六七个食客分别坐在三张桌子边,只有左边靠门的一张桌子还空着。

两口子就坐在这张桌子边。很快,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男人微笑着过来招呼了,提着个不锈钢茶壶,用一次性塑料杯子给他们分别倒了杯桔黄色的热茶,递上一张用塑料薄膜包过的面食单子,热情地问他们想吃点什么。祁根山仔细看了看单子,有臊子面、炸酱面、炒拉条子、烩面片子、搓鱼子、窝窝子,分大小碗,大碗6块,小碗5块。祁根山曾念过初中,学习成绩原本很不错,他原本想考个市师范院校,当个老师,由于残疾人没有报考资格,只好辍学回家种地了。

祁根山看着单子,又抬头看看女人,女人正低头喝茶呢。他问女人想吃点啥,女人就说你想吃啥就点个啥吧,我不太想吃。祁根山说那怎么行,说着把单子递给女人,让她挑自己想吃的。女人说你不是喜欢吃臊子面吗?就来两碗臊子面吧。祁根山说也是,臊子面里放了碱和盐,好消化,那就要两个大碗吧。女人说要一大一小吧,我吃个小碗就够了。祁根山坚持说要两个大的吧,饿了一天了。中年男人笑着向后堂高叫了声“两个臊子面,大碗。”

一会儿功夫,两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端上桌来,细细长长的手擀长面,柔韧、劲道,洋芋丁、葫萝卜丁、瘦猪肉丁、西红柿丁、绿油菜丁等合着各种调料练成的臊子,扑鼻子的香,祁根山越发觉得饿了。女人在家常擀臊子面,祁根山百吃不厌,吃习惯了。他赶紧拿起桌上的不锈钢醋壶,往碗里加了点醋,又在桃形的白瓷辣椒盒里挑了一大勺紫红色的油泼辣椒酱。边加边对女人说:“你身上有疙瘩,就不要加这些刺激性的调料了吧,啊?”

女人说:“我知道,你吃吧。”

他便低头“呼噜呼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女人等他吃了一半,便从自己碗里挑过一大筷子面条,趁祁根山不注意搁到他碗里,祁根山想拦已经来不及了,埋怨着说:“你干吗哩。”

女人说:“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帮我吃一筷子吧。”

夫妻俩真的饿了,一会儿功夫,两碗面条都没了,桌子上搁了两个空碗。祁根山拍拍自己的肚子,刚想抽一根烟,又怕呛了女人,便忍住了,就要了两碗面汤,俩人用嘴吹着,“吸溜吸溜”慢慢地喝了,抹了抹嘴,付了账,便走出了饭馆。

5

女人住院后,每天都有值班护士定时来测量体温、血压,询问饮食起居等,并一一记录在她的病历卡上。每天的护士不同,笑容却是一样的灿烂,祁根山暗暗高兴着,感动着。按照医院规定,女人陆续接受了血常规、尿常规、心电图、B超以及血压、体重、体温等一系列的常规检查和化验,女人的一切体能特征正常,各项指标合格。

夫妻俩又高兴又心疼,高兴的是除了胸部的疙瘩外,身体和其它部位都很好;心疼的是做了这么多的检查和化验,都是血汗钱啊,这可是预备着春耕备种的钱。最后,还是祁根山做了个自我解嘲又像是安慰女人的总结:“行吧!就当是做了一次强制体检,没有其它病当然最好了。”

尹主任好像非常忙,白天大多在做手术,但是,每天早晚上下班,他都会准时来查房看女人,脸上永远挂着慈祥的笑容。这会儿,正是下班时间,随着门被推开,尹主任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护士。他仍然满脸微笑,让坐,他没有坐,站在床边问菊花:“还紧张吗?”

菊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点怕。”

尹主任笑了笑,说:“不要怕,只不过是一点小病罢了,很快就会治好的。放松心情,快快乐乐的!”

“一点小病,不要紧!”这句话是他送给病人最温馨的话语,成了他的口头禅,他总是用最贴心的话语抚慰患者的伤口。尹主任又向菊花仔细询问晚上睡眠咋样,前一天的检查结果好不好,叮嘱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项。当他的目光从祁根山的脸上闪过时,祁根山那乌白乌白的左眼映入尹主任的眼帘,尹主任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又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凝视了片刻后向祁根山点点头,出去走了。

那个年轻护士来通知明天做手术时,祁根山显得很高兴,又很担心,他在心里无数次默默祈祷着、嘀咕着,千万是良性的,千万千万是良性的。

同病房陪床的那个大眼睛男人,以过来人的眼光读出了压在祁根山心头的病。他凑过脸来,压低声音,悄悄问:“老弟,明天你女人要上手术台了,你准备好了吧?”

祁根山一时没转过弯来,反问了一句:“准备什么呀?”

大眼男人急了,连忙伸出右手,夹着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嘴里小声说:“这个呀,送了没?”

祁根山这才猛然想起来。其实在来春风医院看病之前,他就托人找那些过来人打听了,人家说辞各不相同,但是中心意思却是惊人地相似:给医生送红包是必然的。这几天得到了尹主任很好的照顾,一直紧绷的弦也放松了,一心顾着给女人做检查,把这茬给暂时忘了。经邻床的大哥提醒,祁根山一个激灵,是啊,是该送个红包的。他心里又一个激灵,可是,尹主任会不会责怪我多事呀。

这么想着,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声音里充满了自责:“还没有嘛!大哥,你说这尹主任对我们这么好,他能要吗?”

大眼男人不屑地说:“我是某国企的中层干部,对这种事见得多了。这年月,什么是真的我算看透了,只有钱才是真的,人情薄如纸哩!尤其是生病住院了,钱还不如纸哩。但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谁不爱钱呀,尹主任是个人,也不例外。更何况手术也不是一个人做的,还有麻醉大夫呢!”

大眼男人扬起右手,摆动着四根手指,做了个过来人传授秘诀的动作,祁根山心领神会,赶紧站起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跟前,他才捂着嘴巴小声说:“是这么个数。”边说边伸出手指比划着。

祁根山惊得目瞪口呆,心里说要那么多,足够我买2 0亩地的化肥钱。这样想着,脸色就有些不对劲,苦苦地望着大眼男人。

大眼男人看出了祁根山的心事,又兴奋地说:“不过,在手术做完的第二天,人家又把红包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你呀,就看你的运气了。可是,送还是要送的。如今这年月,就这么个风气嘛。”大眼男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分析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大眼男人又伸过脖子说:“总之一句话,送了总比不送好。只要送进去就好了。送进去了,人家会认真地给你治病。要是送不进嘛,事情就不好说了。”

祁根山不住地点着头,心里充满了感激,邻床大哥分析得确实很对。可是,又送红包又做手术,拿什么买化肥农药呢?今年这庄稼还种不种了?唉,算了,虽说人比人活不成,可是,好歹也得凑一凑,起码得给主刀的尹主任、麻醉师这两个主操作送个“红包”。祁根山在心里盘算着,掂量着。

6

当尹主任拿着手术协议书来叫祁根山谈话、签字时,他的心情很复杂,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握着笔的右手不停地发着抖,好像手心里抓着的不是一支中性笔,而是一把“大跃进铁锨”;好像手里握着的不是一支签字笔,而是女人的生命。头发有些秃顶的尹主任不禁哑然失笑了:“兄弟,我亲自主刀,你还不放心吗?这协议书上的条款是手术通用的,一般情况下,发生的机率是很小的。作为医生,我有义务在术前向家属逐条说明。你就放心签吧!”

听到尹主任的安慰话,他才感到稍微轻松了一点,那张干核桃皮似的皱巴巴的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看上去却比哭还难受。他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他急促地瞥了一眼周围,确信屋里只有他俩时,便以他能够做到的最快速度,将右手插入怀里,迅速从贴身囊囊里掏出一个事先折叠好的小红包,递给尹主任。

尹主任脸色陡变,声音里透着威严,说:“你这是干啥?”说着将他推出门去。就在他退出门槛的一刹那,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红包准确地、连丢带塞地扔给尹主任,然后撒腿就跑,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长长地吁了口气。

密密麻麻条款的协议书摆在祁根山跟前时,他虽然靠一只眼睛看世界,可这时,一眼就看见那位中年妇女,穿着干净的白大褂,迈着轻盈的步伐,手里拿着协议书看,当下明白了,这个女人肯定是明天为女人打麻药的。

他赶紧站起来,赔着笑脸赔着小心迎过去。果然,中年妇女一条一款,详细地为他讲述着手术中可能出现的风险,也说这是手术前必需例行的公事,让他不要太紧张。这时,祁根山已经显得轻松了许多,他像个有经验的猎手,在适当的时候,如法将另一个红包揣进了女医生的囊囊。

祁根山心里是那么得意,为自己的机灵。他俯下身子,嘴巴对在女人耳根前,悄悄说不要紧张,一切都打点好了。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红包送出去了,等于手术成功了一半,病痛也减去了一半。只要明天割开后,化验结果是良性的,把那个病疙瘩一去,什么事都好办了。

女人蹙紧了眉头,半埋怨自己半嗔怪丈夫:“唉,我这一病,把钱都花光了。眼看就要春种了,拿什么买化肥、买种子,以后还要拿它买农药呢。”

“你就放心做手术吧。办法总会有的,不用你愁。”

“唉!”女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失神地睁大眼睛,怎么也睡不着。祁根山知道女人的心病在哪里?他又何尝不心疼呢?可是,世道就是这世道,得上病了,不送能行吗?手术刀在人家手里握着哩。算了,先做手术吧,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7

第二天早晨九点,护士来接女人进手术室。祁根山心里还是紧张得不得了,不知道是抱着女人进去呢,还是扶着女人走进去。细心的女人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夜里根本没睡着。要是平时睡觉,他那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多年来,她早已习以为常了。昨日夜里,他安静地像是不存在似的,女人感到很不习惯,女人知道他心里发愁又不敢表达,想给她营造一个轻松安静的环境,让她在手术前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她也没睡着,只是不敢翻身,不敢乱动,生怕吵到他。

看着祁根山那慌乱而复杂的表情,女人眼圈儿红了,鼻子酸酸的,两颗亮晶晶的水珠儿就要落下来。她赶紧转过身去,偷偷用手指摸了把眼泪,故意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好好的,我自己能走。”转身走出门去,走向手术室,给祁根山留下了一个坚强的背影。

祁根山紧紧地跟在女人身后,眼看着女人跟着护士,走进了那扇神秘的大门里,乳白色的玻璃门上写着“正在手术,闲人莫进”的红字。此刻,祁根山感到眼前一阵眩晕,他赶紧用力扶住了门框,摇了摇头,努力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要慌,没事的。“祁根山啊祁根山,你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吗?不就是做个手术吗?连你都这么紧张,还怎么给女人当主心骨啊。”祁根山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一小时的等待是那么漫长,又是那么短暂。就在祁根山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位身穿绿色手术服、戴着绿色口罩的女护士推开手术室的门,探出半个脑袋瓜子,叫了声“菊花家属”。祁根山这才醒过来,他拖着个瘸腿赶紧跑过去,护士将一个乳白色的透明塑料袋递给他,里面装着一团褐色的肉球球,连着一汪汪模糊的血液和肉丝,巴掌大,还带着温度。护士说这是刚从他女人左胸部割下来的肿瘤病灶,要他提到化验室去化验,手术室等结果呢。

祁根山顾不得多想,战战兢兢地提上塑料袋就往化验室跑。在门外等待化验结果的十几分钟里,祁根山才有功夫细想。他的心里像揣着个小兔子,“蹦蹦蹦”地乱跳不止。隔着玻璃窗,眼巴巴地瞅着化验室大夫在仪器上忙碌着,他只好耐着性子,焦急地等待着。

当化验医生隔着小窗递给他化验单,说化验结果总体是良性的,他激动得像个孩子似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快乐的笑容,几乎想跳上几个蹦子,好发泄发泄压抑了多日的情绪。几天来,他吃不下、睡不着,日夜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可是,他却终于没有跳起蹦子来,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呜呜呜”地哭了。

终于,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了,女人静静地平躺在手术车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病号服,左手臂上扎着输液针,一个穿绿色手术服的护士高举着一大瓶白色液体,尹主任和另一位医生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绿口罩推着女人。一瞬间,他竟然是那么慌乱,双手在空中悬着,不知道是接过推车呢?还是接过输液瓶。两个小时的手术仿佛让他挨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女人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有些疲倦,浅浅地闭着眼睛,看到自己的丈夫迎上去,眼角淌着汩汩热泪。祁根山看见女人这么顺利地做完了手术,心里感到既欣慰又激动,禁不住眼睛也潮湿了。他俯下身子,挨近女人,嗓子沙哑着,悄声说:“是良性的!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你感觉咋样?麻药打得不错吧?”说着,脸上还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还好!那个小伙子下手很轻,一直和我说话来着,到底还是有些作用的。”

祁根山听到女人说打麻药的是个小伙子,一下子就懵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担心女人太紧张,或者是被麻醉了,神志不太清,把男女性别都给弄反了。

次日清晨,他又俯下身子,温柔地压低声音,再次询问:“你好好想想,给你打麻药的大夫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人用温柔却斩钉截铁的腔调说:“就是个小伙子嘛!他一直陪着我说话,对我说一定要醒着,不能睡着了。只是半麻,我记得很清楚嘛,不会有错的!”听到女人的话,祁根山心中连连叫苦不迭,脸色如灰土,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形的疙瘩。

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嘴里喃喃自语:“可是,我明明把红包塞给了那个中年女人嘛!是她来叫我签字的,我以为她就是给你打麻药的大夫呢!这可咋办呀?”

这时,女人说:“你把枕头给我往好里挪挪,有些高了。”

祁根山急忙伸过手来,一手托起女人的头,一手按女人的要求翻弄着枕头。不料,这一翻弄不打紧,枕头下垫着的女人衣服囊囊里掉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片,祁根山觉得眼熟,拿来展开一看,顿时傻眼了。

这不正是叔父写的那张纸条吗?上面赫然写着:“尹河天主任,今有我侄儿祁根山带着媳妇到你院看病,请看在你我多年的交情上,务必给予适当关照,切切期盼!”怎么这会子才找到它呀,他几乎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囊囊,却唯独忘了翻女人的囊囊。

祁根山的双手不由抖动起来,心里暗暗叫苦。可是转念一想:还是老天有眼哪!虽然条子没用上,可我还是把尹主任给找了个准。事情没耽搁。这样想着,也就释然了许多。

正这么想着,一帮子大夫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尹主任迈着他特有的方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春风般的笑容,看一眼,就让人感到亲切温暖。

祁根山一看这么多大夫来看女人,心里暖暖的,心想马后炮就马后炮吧,不管咋样,把条子拿出来给尹主任看看吧。这么想着,又有些难为情,搓着双手,脸上汗津津的,说:“尹主任,这是我叔父写给您的,我给弄丢了,刚才在女人的枕头下找着了。”

尹主任接过条子看了看,不禁“哈哈哈!”大笑起来,幽默地说:“兄弟,很遗憾,我不是尹河天!”

“什么?您不是尹主任?”祁根山惊得几乎跌倒,那只坏了的眼睛努力睁开,表达着它无比的吃惊。

“我是尹主任,但是我的名字叫尹德!尹河天是外科副主任,前阵子,他被派到北京进修去了。”

“那您……哎,您真是包青天啊!”祁根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知道戏里的包老爷是大好人,就顺口用包青天比喻尹德。这番赞语,引起了病房里一阵笑声。

尹德眨着眼睛,拍着祁根山的肩膀说:“因为我是医生,这里是医院,病人来医院看病,作为医生,不对病人好对谁好呢?”祁根山夫妻俩被深深地感动着,邻床的大嫂和大哥也被深深地感动着,心里充满了暖意。

尹德又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是来退红包的。”说着,拿起祁根山的手,将前天他送出的两个红包原封不动地搁在他手心里。祁根山感到自己像在做梦,又窘迫又欢喜,结结巴巴地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尹德看着祁根山那样子,又心疼地说:“兄弟,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我说过,你无非是来看个病,有没有熟人都一样。收取病人的红包是可耻的,不配做医生。再说了,女人生病已经加重了家庭负担,再送掉上千元的红包,以后你还过不过日子了?”祁根山的眼圈儿就红了。

尹德拍拍祁根山的肩膀,认真地问:“兄弟,我问一下,马鬃山下有个地方过去叫红星人民公社,你知道吗?”

“噢!知道,那就是我们东水乡呀。‘文革’时叫红星公社,后来又改成老名字了。”

尹主任的眼里闪出了亮光,接着说:“我很冒昧地问一下,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8

祁根山说听母亲说,在他五岁时,有一天,正在院里玩“过家家”,突然一股强风刮过,他一个马趴摔倒在地,正在干活的妈妈急忙跑过来将他抱起揽在怀里,他却“哇哇”大哭个不停。几天后,妈妈发现他的眼睛又红又肿,总是用小手揉搓着,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妈妈带他到乡卫生院看了几次。有一个尹大夫说可能是眼睛里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孩子家,哭一哭,流些眼泪,把脏东西排除了,可能就会好的。妈妈就当真了。可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孩子的眼睛始终不见好转,却常浮着一层白雾样的粘稠东西,总也擦不干净。

后来,他的左眼上就长了一层白雾样的皮,起初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些模糊的影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清晰.到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

尹德的脸胀红了,他很激动得追问了一句:“你的小名叫祁社交?”

“您是怎么知道的?”祁根山颇为惊奇地反问道。

尹德一把抓住祁根山的肩膀,激动地说:“兄弟,你让我牵挂了几十年。唉!这件事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里几十年了。”

原来,尹德正是当年在红星人民公社卫生院的尹红卫。那时候,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十六岁的尹红卫下乡插队在偏远的东水乡。这地方,“文革”前叫东水乡人民公社,“文革”中改名为红星人民公社。由于成份好,他被分配到卫生院学大夫。那年秋天,有一位年轻的农村妇女连续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背着一个叫祁社交的小男孩来卫生院看病时,正是年轻的尹红卫接诊的。他原本就不太懂医,又不好意思说不懂,就胡乱翻了一下孩子红肿的眼睛,听母亲讲述孩子得病的起因,便顺口说是眼睛里进了什么脏东西,流些眼泪,点些眼药水就会好的。

后来,在知青返城潮中,他先招工进城,后又考上了医科大学,经过攻读医学,他才发现自己当年是多么无知,那个孩子的眼睛根本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他能及时处理或者介绍到高一级医院就诊,是能够治好的。

这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他想凭自己的技术重新治疗时,又发现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后来,得知那孩子的左眼已经废掉了,内疚和自责便在心里生了根,这个秘密也在心里生了根。从此,他改名为尹德,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好医生,为更多的病人解除疼痛。

几十年来,他始终不渝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不断进修、不断学习,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挽救了许多危重病人的生命。特别是来自农村的病人,他都会给予特别的关照,以此弥补他内心的愧疚。这些年,经常有病人来找他看病,常有一些重病患者被治愈后给他下跪感恩,每一次他都被深深震憾着,为自己的高尚职业。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始终为祁社交内疚着。

尹德又问祁根山的腿怎么了,他清楚地记得祁社交的双腿是健全的。

祁根山长叹了一口气。原来三年前的一天傍晚,他正在县城的马路边上慢慢地走着,一个醉鬼驾驶着失控的地老鼠,疯狂地向他撞来。由于只有一只眼睛,等他看清楚面临的危险时,躲避已来不及了。右膝盖踝骨被撞得粉碎性骨折,又留下了终身的残疾。

听着祁根山的不幸遭遇,尹德的眼眶又潮湿了,说:“是我对不起你呀,兄弟,是我的无知害了你一生。”

祁根山赶紧说:“没有那么严重,都是几十年的老黄历了,请尹主任不要再自责了。现在,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您救了我女人。”

二十天后,女人被拆线、复查,结果表明康复得很好,可以出院了。

当祁根山来办理出院手续时,发现女人这些天的医药费全部由尹德垫付了,一万元的医药费,报销了六千多。祁根山去找尹德表示感谢时,尹德正率领一大帮子医生护士,等在楼下为他送行。阳光暖暖地洒在城市的高楼、街巷和角落里,春风轻柔地吹拂着发梢,远处坡地上,青草儿正在抽芽吐绿,挺拔的白杨树在春风中歌唱。

尹德久久地慈望着祁根山夫妻俩逐渐远去的背影,他心里想希望不要再有“第六个”,希望人间无疾病,希望……

扳过身来。看见

这个年轻力壮的矮农妇

她正熟练地:一只手用毛巾

包住沙罐炙热的弧柄

一只手用筷子搅动底部的酒糟

看着滚烫的酒水,冲卷起

碗底的鲜鸡蛋,香味顿时腾满了

整间屋子

易清滑微笑

在这个繁华的省城

一条街道的拐角

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

从银行的玻璃门走向他的小车

并向我微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

就在我投桃报李之前

突然听见一声枪响

只见他缓慢地倒下

使我的微笑落空

这个人的死引起全城关注

警察过来询问我当时的情况

而我只记得他的微笑

耿耿于欠他一个微笑

而这个世界欠他一条命

我们都一样无法偿还

起伦高飞的风

高飞的风

在灵魂的峡谷里一遍遍吹度

也许持续一生。但我至今没有摸到她的发辫

据说,高飞的风

揣着一张艺术的脸

造访过聂沛聂泓远人,以及李志高们的庭院

她用鲜花置换了叶绿梳妆的镜子

又用白发,把我从年龄的肉身抽象出来

为了把更大的盈余空出来

留给高飞的风

我甚至把蔚蓝也典当给了天空

我举着时光透明的杯盏,说

我们干杯。却怎么也赶不上她

转身离去时快捷的步伐

这不免让人悲从中来——

爱还在爱的路上,美早已不是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