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爱情

2011-08-15 00:42文清丽
飞天 2011年7期
关键词:田亮张老师哥哥

文清丽

美妙爱情

1

天说冷就冷了。农历九月底的渭北高原,树杆上零星的几片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片又一片地飞着,落入水渠中,或掉进土中。这时候,庄稼地里活也没多少了,只有一些人在收着小白菜呀萝卜呀什么的。地要冻了,再不收萝卜就冻虚心了。

乡初级中学建在路边,三三两两的学生说笑着往学校,有骑自行车的,有勾肩搭背你挤我搂的,也有的是一个人,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直奔校园。这一类人,通常都是高年级学生,确切地说,是毕业班的学生。这类人,田光一眼就能看出,因为他也是毕业班的学生,太明白初三是个什么概念了,虽然上初三还不到三个月,可心里感觉已经上了三年。

这不,又要考试了,然后就是依照分数分班!这是每个初三年级的学生最盼望又最恐惧的事情。

身着黑色腈纶毛衣的田光站在学校门口已经半天了,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同学们陆陆续续往考场走。田光一直留意着每一位同学,他盼着张慧芬今天最好不要来。可是在离考试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张慧芬像芭蕾舞演员奔向剧场,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同班同学。

田光望着漂亮高傲的张慧芬远去的背影,心里酸涩涩的,不就学习比我好一些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就因为你爸是老师,能经常吃小灶。我要是有个当老师的爸,指不定就能考上北大清华呢!

话虽这么说,可眼下,人家就是比你强,考小中专,是板子上钉钉子的事。这是全校老师一致的看法。只要一想起老师们对张慧芬那副巴结的样子,田光就感到心里像扎了一根针。班主任对张慧芬比自己的亲女儿还要亲,每次看她的眼神好像积聚了班里40个学生的柔爱,恨不得张慧芬明天就能拿到录取通知书,好让自己拿到优秀班主任的带班费。

田光一直目送着张慧芬走进校园,刚要回头,发现满头汗水的哥哥推着自行车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车子掉链子了,急死我了。是不是刚才进去的那个高个子穿着格子上衣的就是张慧芬?”

田光不好意思地说:“是,哥,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来了,我心里就踏实了。”

“好好考!这次可是分重点班呀,你一定要沉住气,快进去吧。来,先把棉衣拿着,到教室里再换吧,外面太冷。”

田光望望仍然穿着单衣的哥哥说:“哥,你怎么办?天这么冷,叫你不要来的,这次考试又不是大考!”

“快去吧,我等着你出来,咱们回家吃萝卜饺子。”

田光回头望哥哥,感觉自己浑身好像充满了力量,边走边说,哥,你到供销社里等我,外面太冷了。

哥应了一声,并没动。直看着哥推着车子往供销社方向走了,田光才安心地走进校园。进教室的时候,他又回头,见哥又把车子推回来了,蹲在了校门口,在擦车子。

田光抹了一把眼泪,走进教室。望着一大片跟自己一样戴眼镜、伏在桌前看书的同学,他无形中又感到一股压力。是呀,这次一定要考好,全年级四个班,200人,重点班只有40人。田光在心里把全初三年级的同学排了无数遍,当然是按学校从初一到升初三的成绩排的,他都抄下来了。他是全校第八,班里第二,张慧芬是全校第一。那么这一次,自己应当是第几名呢?

田光答完题,他朝张慧芬的位子上望了望,她还在奋笔疾书。突然她好似遇到了难题,皱起了眉头。这表情田光喜欢瞧,渴望它一直笼罩在张慧芬光洁的额头上,直到小中专考完。可是让田光失望的是,张慧芬的这种表情只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代替的一直是充满自信的略带微笑的脸。

田光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收回目光,再次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卷子。目光在一道选择题上停留了半天,拿起笔想改,笔在半空停了好久,又放弃了。这时候铃响了。

田光走出教室,一眼就发现了蹲在地上摆弄自行车链条的哥哥,他发现哥哥的手不但黑乎乎的,还有好几个裂口,心里就难受,低低地叫了声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哥哥一见他,立即站了起来,着急地问考得怎样?田光明白哥的心思,就极力地回忆每一道题,自己又是如何回答的,以此表达自己对哥哥的感激。母亲是去年夏天去世的。不知怎么回事,白天还好好的,说哥哥准备考大学了,一定能考上的,她要给哥哥准备上学用的东西。洗完一大盆衣服,又缝完一床被子。谁知道晚上睡觉时,忽然说头疼,吃了药,还说疼。田光吓坏了,找来邻居,跟他一起把母亲送到医院,然后他去县高中找上高二的哥哥。哥哥赶到时,母亲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哥哥第二天就退了学,担当起家里里里外外的活计,挑起了所有重担。

田亮没听完,就说你的判断题做错了,刚才张慧芬跟她爸讲时,我已经听清楚了。张慧芬的爸爸是个小学老师,民办的,已经教了十几年五年级了,还是民办,但是水平高,全公社出了名的。

田光懊悔地捏了一下手指,没有说话。

回家吧,哥今天给你包饺子。

哥,你说张慧芬怎么那么聪明呢?田光坐在自行车的后座椅上,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

别想了,考试结果还没出来呢!坐好了,哥哥带着你往前冲啰。说着,狠劲一蹬,车子一下子飞出好远。

虽然有阳光,但风吹在脸上仍然感到冷。田野里空了,仍有农民在地里起萝卜,满地的叶子冻得无精打采的。

哥,咱家的萝卜没收吧?等回去咱们一起收。

我已经收了。

哥,你咋不等我呀!这一年来你瘦多了。

田亮手从车前伸过来,摸摸身后弟弟的衣服,说穿上棉衣不冷了吧?今年咱们都是最后一年了,想想明年的这时候,你已经考上了中专,我也当了兵。到那时,咱们就与这块土地永远说再见了。

哥,我能考上吗?按往年的情况,都是第一名才能考上的。我们班一直是张慧芬排第一名,有时候,我就想既然我们班上已经有了张慧芬,还要我田光干什么?一个大老爷们,总是输在女流之下,惭愧呀惭愧。

别灰心,哥会帮你的。

田光听到这话,感到又有了信心。他知道,哥在高中时就是尖子,而且马上要当兵了,当然会帮自己的。

自行车的车速忽然慢了,田光一望,前面的自行车后坐着的是张慧芬。

哥悄悄地说,前面是不是张慧芬?

田光怕人家听见,就扯扯哥的后衣襟,压低声音说,是,咱们骑快些,我一直都不跟她说话。

哥哥再次猛蹬自行车,差一点要跟张慧芬爸爸的自行车撞到一起,吓得张慧芬尖叫一声。当看到后面的田光时,她马上扭过头去。

怎么了?

田光没有说话,哥哥却说话了,是张老师吧?我听我弟田光说了,他们班有个学习尖子叫张慧芬,我就猜一定是你张老师的女儿。今天到学校门口发现你们在一起,我就确信没错儿。

你是?

我哥,田亮,马上要去当兵了。田光只要有人说自己哥,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来。

还没有定呢,张老师。我们虽然不在一个村,你没有教过我,可是我们班里的李木一就是考上清华的那个,说他最崇拜的老师就是你了,你是他的数学老师呀!

张老师哈哈大笑说,过奖了,过奖了。你这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还这么会说话。一定能当上兵。高中毕业考军校,一般不会有问题。况且我也听张慧芬说过,你学习跟你弟弟一样,很优秀的,只是家里出了事,才耽误了。

张老师,以后我真的当兵走了,你可要多帮助我弟弟呀!我家里再没有人了。

当然当然。慧芬给我说过,你们家就兄弟俩,学习都是顶尖儿的。咱们农村娃娃,也只有念书才能走出农村。我经常给慧芬说呢,不吃苦,怎么能当人上人呢!

我哥学习好,要不是我妈没了,说什么也能考上大学的。还有,我哥的手可巧了。今天就给我做萝卜馅饺子,里面拌上香油,特好吃。

张慧芬听到这话,扭头望了望田亮。田亮把他长长的黑发往前一撩,回头也望了她一下,然后快速地转过去。

真是不简单呀,你爹妈在那边也放心了。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张老师,我想起自己走了,弟弟一个人在家,就特不放心。

哥,我没事儿。你已经给我在学校里缴伙食费了,我吃到学校,住到学校,学习的时间就会更多。

真是两个好娃娃!慧芬,你们是同学,以后要多帮点。

是的,爸爸。张慧芬说着,又扭头望了望田亮。

田光发现张慧芬第二次扭头望哥哥时,悄悄扯了扯哥哥的衣襟,可是哥哥却头也没有回。

田光望了望哥哥的腿,发现哥哥今天穿着一条牛仔裤,蹬车的腿真长。再望望自己的短腿,失望极了。

2

田光边收萝卜边给哥哥说起张慧芬不住地望哥哥时,哥哥大笑,说,你呀,小孩子家家的,心思可不能放歪了。

田光分辩道:这是事实嘛!

一会儿工夫,一亩半的萝卜收完了,当两人拉着架子车往村里走时,遇上了村里的电影放映员,他自行车上带着电影片子正从县城方向回来。

哥,有电影,今天晚上有电影。

哥哥抹了一把汗,说不知是啥电影,走,追上他。

黑牛哥,今天晚上放啥电影呀?快到跟前了,田光急不可待地问。

话还没说完,就被哥的话抢到前面了,“黑牛叔,亮亮小,不知道怎么叫你,乱了辈分。”

放映员笑了笑,说,我就说嘛,娃念书念到头里去了,把我这个叔降了一辈。今天是好片子,我费了半天的劲,是《人生》。”

兄弟俩拉车子的步子加快了,后来几乎跑起来了。两人吃完饭,哥哥忽然说,田光,你到张老师家去一下,告诉他们咱村晚上放电影,是《人生》。

告诉他们?为什么?

哥走了,让他们多照应点你。

哥,我不去,我不喜欢张慧芬,她太傲。

是因为人家比你学习好吧?你呀,真笨!人家学习好,才要多团结,这样你才能进步。去吧,骑车子,一会儿就回来了,不耽误你看电影的。

叫张老师还是叫张慧芬?

都叫吧,就说是哥说的。

也许他们谁都不会来,我这不是白跑一趟吗?田光心里想,没敢说出来。哥哥的话就是圣旨,他只有听的份。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张老师没有来,张慧芬却高兴地跟着来了。张慧芬说你哥真好呀,还请我们看电影。我们快些走,我还要看看你们家呢!

田光不说话,只管低着头走。他纳闷平时高傲的张慧芬怎么今天这么话多?心里既得意又兴奋,是她主动跟我说话的,否则我才不理她呢!

哥哥好像就知道只有张慧芬才来似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而且把头发也洗了,老远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皂味。

一见到哥哥,张慧芬脸腾地红了。她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就东瞧瞧西望望,这一望就走到了哥哥的房间里,有《大众电影》,有小说《人生》、《高山下的花环》,还有花花绿绿的从画报上剪下来贴在墙上的明星照片。

看电影时,哥哥拿了一张长椅子,一张靠背椅子。靠椅当然是给张慧芬的。田光想着一定是哥哥挨着张慧芬这边坐,可是真坐的时候,哥哥却让田光坐到了张慧芬的旁边,说,你们是同学,多交流些有好处。自己就跟旁边的年轻小伙子东说西说。

田光猜不透哥哥的用心,原来想哥哥一定是喜欢张慧芬,可是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他没有跟张慧芬主动说过一句话,而且眼睛也一直不望她,看来他真的希望她帮自己呢。

张慧芬看电影的时候,田光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不时地扫过自己,偷眼望哥哥。哥哥却没有望她。也许是望了,自己没有发现。

看到高加林和刘巧珍的亲热镜头,田光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不禁偷眼望哥哥。哥哥正在专心地看电影。再扭头望张慧芬,她也在认真地看电影。于是就想自己心理不健康,于是静静神,专心地看起来。

电影看完了,田光想哥哥一定是想让自己送张慧芬回家。可是哥哥却说他送。田光想哥哥是爱上张慧芬了,只是不好意思在他这个当弟弟的面前表露出来。一想起哥哥可能爱上了张慧芬,田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没想到的是哥哥一会儿就回来了,哥哥说,张慧芬遇到同村里的人了,就不用他送了。

田光觉得哥哥的心思自己琢磨不透,于是就不再想,一躺到热乎乎的炕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3

一望张慧芬的眼睛,田光就感觉张慧芬是爱上哥哥了,因为张慧芬忽然对他热情得了不得,就好像他成了她的亲弟弟。最具体的表现就是送给了他一包饼干,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包当然没有打开,是用麻纸包的,还有绳子系成十字形。看张慧芬的表情,不用打开,就知道肯定是好吃的。

吃吧,我爸买的。张慧芬说着很骄傲地把饼干递到了田光的手里。田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推了半天,最后饼干还是到了他的手里。马上就有一股香气冲到了鼻子里。这味道勾起了他强烈的食欲,喉咙不由地咽了咽快要流出的唾沫。

提到手里,感觉分量很足。

田光搞不清哥哥的想法,就不敢收。

没事儿的,不就一包饼干嘛,你哥肯定会同意的。再说咱们是同学,你不收,我多没面子呀!你看,大家都看着呢!田光眼睛一直望着饼干,心里说不能收的,可是手却把饼干接过来了。

一想起自己家贫,张慧芬爸爸有工作,而且张慧芬肯定将来能考上小中专的。万一哥哥当不上兵或者将来复员,肯定这恋爱是谈不成的。只是想了一会儿,等一上课,田光马上就让自己的心思放在了书本上。

哥哥说你的路只有一条,就是考小中专,考上了,咱们家就都是城里人了。下课后迫不急待地往家赶。

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哥哥忙地里的事,还有马上要当兵,肯定用得着,每次让他骑,他都说自己不会骑。放学的铃声一响,他就急着抄小路,想回家把饼干的事告诉哥哥。

刚出学校门,张慧芬就骑着自行车追上来了,说,快上车。

不了,我自己走。

快点,别废话!

田光望望来来往往的同学,感到脸有些烧,决定不上。

张慧芬从车子上跳下来,说,我刚买了复习书,是市里火箭班用的,到你家你把题抄一下,好好复习复习,说不定明天考试时就有里面的题。我爸说了,去年考小中专时,这书里就有三道题呢!

田光一听这话,立马眼睛就亮了,心里想管它别人咋说呢,只要能考上学,说什么我也不在乎的。就点了点头,说,可是我不会骑车子,哪有女生带男生的?

张慧芬一骗腿已经骑上车子了,说,上车吧。

田光使劲一跳,车子差点倒了,好在张慧芬及时地控制住了。骑了不到一半路,就累得开始喘气。

田光说我下去,我下去走。

张慧芬一捏闸,车子立马停了。她也跳了下来。

田光说你骑着走吧,我走路,马上就到了。

张慧芬笑了一下,说,别装了,你来骑!

你怎么知道我会骑自行车的?我哥都不知道的。

你在操场里学车子时,我看到了。来吧,累死我了,没想到你看着像个豆芽菜,还挺沉。

田光熟练地骑上车子,说,怪你们女生没劲,我哥带我去县城,就像风一样。

你哥是什么人,要当解放军的人,我们能比?

田光说那当然,我哥啥都会,这辈子我最崇拜的就是我哥。我敢说他只要当了兵,一定是将才或帅才的人选。

是吗?

当然了,以后你会明白的。

快到村口了,田光说张慧芬你快下来,我要下车了。

怕村里人说?

我告诉我哥的,我不会骑自行车。

张慧芬怪怪地望着他,田光只好如实说了。

没想到你们兄弟之间有这么深的感情,我都羡慕了。两人说着,却再也没有骑车,推着车一路向前。

回到家里,哥哥一看到张慧芬,有些吃惊,但语气平常,说,张慧芬同学来了?刚好,我做了臊子面,来,吃饭。

田光怕哥哥误会,忙对哥哥说,哥,张慧芬有复习书,我一会儿要抄一下。哥哥说我知道,你们都来吃饭吧。

掉漆的木盘子里,放着一碟切得细细的白萝卜丝,里面撒了一圈绿绿的辣椒丝,上面还滴了几滴香油。

面是擀的,长长的,很筋道。是干面,上面浮着几片白菜叶子。田光端来饭,说,你自己调还是让我哥调?我的面都是我哥调的。

张慧芬想了想,说,让你哥调吧。

田亮端着碗来到饭桌前,看谁都没有动筷子,就笑着说好吧,我来给咱们未来的人民教师服务。

张慧芬的脸红了。田光把自己的碗放到哥哥的面前。哥哥却把张慧芬的碗端过来,先调红红的油泼辣子,然后在小碟子里再盛了一勺油炒过的白菜,又倒了醋,说,这是我自己做的醋,你尝尝。

张慧芬夹了一根面,递到嘴里。面条太长,掉到了盘子里,很是窘迫。田光说,不要紧张,我哥脾气好得很。说着,端起哥哥给自己调好的面条,呼啦呼啦就吃起来。

那吃得带劲的表情,让张慧芬也受到了感染,给自己心里打气别紧张,别紧张。这次夹面条前,她留意了一下,田亮夹面条时,用筷子把长长的面条分两次卷到筷子上,她就学着如此卷了,果然不掉了,味道的确好吃。

吃菜,吃菜,我哥种的萝卜。

张慧芬就夹了萝卜丝。她想回家后自己也要这样拌凉菜,油吃多了,会发胖。

吃过饭,哥哥撤了碗筷,张慧芬就拿出书,田光立即掏出本子,抄起来。哥哥坐在他们面前,洗萝卜。白白胖胖的萝卜洗了一大盆,还在洗,张慧芬发现他的手红彤彤的,说,水冰吧?

田亮说,倒了热水的。

洗这么多的萝卜能放吗?

我哥说了,要腌萝卜,或者切成丝在锅里蒸烂,冬天没有鲜菜时,萝卜丝就解决大问题了。

注意力集中。田亮对弟弟说。张慧芬一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自己看起书来。

可是她的脑子里全是萝卜,大的小的生的熟的红的白的,一股脑全涌到她的脑子里了。

偷偷地再望田亮,对方专注如初,好像身边空无一人。

张慧芬有些失望,就在她要低头时,他忽然回过头来,朝她笑笑,那满口白牙让张慧芬感觉就像珍珠一般,心里再次扑腾扑腾跳了起来。

她立即拿起一本书,逼着自己读起来。

4

哥哥果真如愿当上兵了,田光一到学校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好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张慧芬,张慧芬自己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嘴里不停地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太好了!田光,你有个当解放军的哥了,光荣呀!

好是好,可是哥哥不在了,我就要住到姑姑家去了,直到考上中专。要是考不上,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你会考上的。张慧芬说。

张慧芬你说实话,考中专你有没有压力?

你问的不是废话嘛,我又不是神仙。

那我怎么发现你最近上课老走神?还有,你动不动就唱歌,什么读你的感觉像三月。你竟然还有这闲心,我可是感觉自己老多了。

张慧芬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跑了。

第二天张慧芬就带来了一大叠花花绿绿的鞋垫,说,给你和你哥的。

田光拿到手里,望了望,笑着说,我能跟我哥长一样大的脚吗?

张慧芬嗔怪道,你脚不是还要长吗?说着,跑开了。

放学一回到家,田光就把鞋垫递给哥。哥哥看了半天说,是小姑娘自己绣的吧?

哥,你喜欢她吗?

最近她学习如何,你们俩谁是第一?

还是她。

好好学,考上小中专就永远离开农村了,我也就对得起父母了。哥哥说着,眼睛湿了。看到哥哥眼睛湿了,田光鼻子也酸酸的,往上推推眼镜说,哥,我会努力的。

马上要走了,哥哥很忙,急着卖家里的萝卜,还有猪。猪钱交够了田光的伙食费。一想到自己就要像城里孩子在食堂吃饭,田光心里美滋滋的,学习更加用功。

初三的课越来越紧,晚上上晚自习,张慧芬点着煤油灯学习,油灯下的表情让田光心里也很不安。心里说,真没办法,要是有两个名额就好了。

每次放假,张慧芬都要问你哥怎么样,当兵准备得如何?有一天,忽然递给田光一封信,是封死的。

哥哥一定是跟她有秘密了,一定是的。

果然回到家里,把信给哥哥看了,哥哥说你吃饭吧,我出去一趟。哥哥走后,田光心里想,哥哥说不定是去见张慧芬了。是呀,马上要走了,哥哥一定有许多话给张慧芬说。

他们会在什么地方见面,说什么话,会做些什么,田光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

晚上哥哥回来时都十点了,浑身整齐。他问哥哥到哪去了,哥哥说好好学习,不该管的就不要管。

哥哥没有告诉他什么,张慧芬却告诉他了。张慧芬是在放学的时候告诉他的,说你哥哥真好,我原以为他是个木头呢。

我哥哥怎么会是木头?

当然不是了。再问便不回答。

他们有秘密了,却不告诉我。田光心里空空的,很不舒服。

哥哥走的那天,田光没有到学校,张慧芬也没有到学校。在送兵的队伍中,田光一眼就发现了张慧芬,张慧芬的眼睛红得像只桃子,只在一边站着。

田光跑到跟前,说,你送谁?

张慧芬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只望着远处。

远处的哥哥穿着绿军装望了望她,终于走了过去。

田光感觉自己多余,就往后退了几步,装着去吐痰。回头望去,哥哥走到张慧芬面前了。张慧芬哭了,哥哥给她擦眼泪。

真不怕人笑话。田光心里想。

新兵要集合了,张慧芬忽然拉住了哥哥的手,一直拉到车前,才慢慢松开。这时田光也流泪了。

田光和张慧芬走了一路,一直没有说话。快到学校时,田光说对了,下午还有数学复习课,快些走。

我不去了,我头疼。说完,张慧芬骑着自行车好像得了大病似的走了。

哥呀,你把她怎么了?就是谈恋爱,也应该是高兴的事呀!望着光秃秃的树,田光心里禁不住有些悲凉:以后就住学校了,放假的时候到姑姑家,不知姑父的脾气如何。哥哥说了,无论好或不好,你都要忍受。反正也就多半年时间,秋天,丰收的时候,你也丰收了。

5

哥哥的信很快就来了,讲兵营,讲新的生活。讲得让田光心里很舒坦。当然哥哥要问考试。不用问,田光都会告诉他的,他得第一了,张慧芬不知什么原因瘦了,学习成绩也下降了,期中考试的时候,是第二名。老师很吃惊,第二次考下来,已经是第四名了,一直钟爱她的班主任已经对她失望了,不再单独教她了。

然后告诉哥哥,张慧芬真的是对他好,只要提起哥哥,两眼就发光。

哥哥的信来了,哥哥说,好好学习。我们都还小呢,将来是什么样,谁知道?

这时,广播报纸上开始说打仗的事,放电影的事。初三的课虽然紧,但是同学们心里也慌慌的。哥哥的信也越来越少。难道哥哥也上去了?田光心里紧张起来。

有一天放学时,张慧芬忽然在学校门口叫住了他,半天却一句话也不说。田光说你快说吧,我要到姑姑家去的,她家远。

张慧芬说不要急嘛,我送你去还不行吗?

田光望了望她,说,你想说什么?

你哥,你哥来信了么?

没有,我去了好几封信,他也没有回。

张慧芬说我明白了。说着,推着自行车就走。

你明白什么了?是不是你也认为我哥去打仗了?

张慧芬忽然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一样极快地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说,不得胡说!

田光边推她的手边说,我估计是真的。否则我哥不会不给我写信的,肯定是上去了。

张慧芬这次没有捂他的嘴,忽然说上车吧。

田光听话地骑上自行车,一直望着张慧芬。张慧芬半天没有说话,他就着急地说,怎么了,我说错了?

你姑姑姑夫对你好不好?

还行吧。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走,到我家去吧,我妈今天包饺子,是猪肉大葱的,可好吃了。

好呀,我最爱吃饺子了。田光高兴地说。

饺子的确很好吃,田光吃了一大碗,还想吃,看张慧芬没吃几个,就不好意思再要,推说自己吃饱了。

张慧芬一把抢过他的碗说,肯定没吃饱。说着,就拿到厨房去了。

张老师望着女儿的背影,说,她怎么了?最近老是动不动就生气。考试怎么样了?你们马上要中考了!

我也不知道。

田光回到姑姑家琢磨了好久,猜想张慧芬的情绪肯定与哥哥没有来信有关。

时间过得真快,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就在考试的前几天,张慧芬忽然没来上学。

田光一放学,就骑车子到张慧芬家去。刚一到张慧芬家,就碰上了被妻子从学校叫回来的张老师。张老师黑着脸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她去了哪儿了?

田光说我也不知道,才来问你们的。

张慧芬母亲哭着递给丈夫一封信,说,是慧芬留下的。

张老师看了半天,叹了一声,递给田光,信很短:

爸妈:我出去办件事,在考试前一定回来,放心,不会丢的,我拿了家里二百块钱。

女儿

田光一拍脑门,说,我知道了,她肯定是找我哥去了!

你哥,你哥在前线?

田光点点头。

张老师说这么远,她到哪儿去找?她为啥找你哥?

我的天呀,我活不成了。她那么小怎么就这么有主意?要是让村里人知道,我怎么还有脸活着!张慧芬母亲说着,手拍着大腿边哭边跳了起来。

你是不是怕外人不知道?

张老师妻子停止了跳动,立即关上门,但是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流。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慧芬告诉我说,她要到一个同学家去。她告诉我的,说是去拿复习题。张老师说着,轻松地说,没事儿了,我去上课了。

张慧芬的母亲不哭了,还是怀疑地望着丈夫。

张老师并没有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说,田光,你向你们班主任请一周假,就说慧芬病了。慧芬也真是的,到同学家去,也不看个时候!不过,她马上就会回来的。对了,田光,你这孩子,怎么能说去找你哥呢?你哥跟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一个姑娘家,跑去找他,要让别人知道还不笑掉大牙了。这对你哥哥也不好,他刚当兵,要是别人知道一个小姑娘去找他,你说他将来还能在部队呆吗?小伙子呀,以后说话要动脑子,不能动不动就信口胡说。当然,学习上也是如此。你学习好,我知道,但不能光刻苦,还要动脑子,要举一反三。

田光点了点头,想了半天,临走时终于说,大伯大妈,我以后再也不胡说了。慧芬一定会在考试前回来的。

这时,张老师递给他一包东西,说,你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多加点营养。他一看,是两包奶粉。

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天热极了。田光在学校住着。眼睛一睁第一件事就是复习。他感觉自己的脑子空空的,经常看着书,心思就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张慧芬到底啥时才回来呢?

一天晚上,他正在宿舍的操场上背书,有同学说,你快到宿舍,有个人说是他是你的张老师。

张老师来找我,肯定是张慧芬有消息了!田光撒腿跑到宿舍去,张老师瘦多了,嘴唇上起满了泡,他不停地吸着烟。张……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张老师拉出宿舍来到僻静处,张老师说,告诉我你哥部队的地址,我一个亲戚的儿子想当兵,想问一些部队上的事情。

原来为这事?犯得着亲自到学校来找我?田光想着,就告诉了哥哥的地址。张老师把地址核对了一遍后,说,我还有事儿。就走了。

张慧芬……有消息吗?

张老师头也不回地说给我来信了,马上就回来,不会误了考期的。说完,骑着自行车很快消失在校园深处。

考试的那天,张慧芬没有赶回来,那几天整天下雨,全是暴雨,村庄和学校四处塌方。田光望着下得没完没了的雨点,心里不停地说张慧芬呀,你怎么拿人生这么大的事开玩笑呢?著名作家说了,人生紧要处,只有几步呀!

6

张慧芬终于回来了,可这时候已经是考试结束的第三天了。

田光得知这个消息,饭都没吃,就骑着自行车往张慧芬家跑。他要问她还有什么比考试更重要的事。当他气喘吁吁地来到张家,张家大门却关得紧紧的,他叫了半天,也没有人应声。最后还是张慧芬的邻居,一个小学生悄悄说:别敲了,张老师把女儿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

张慧芬没有能参加考试,她父亲想了好多办法,想让她参加来年的小中专考试,可是最终也没有办成,因为只有应届生才有资格考中专。张老师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有一阵子上课,老是走神。听村里娃娃说,张老师竟然有一次说二三得五。

田光非常能理解张老师的心情,张老师对女儿抱了多大的希望呀!

田光考上中专了。上学前,他一直想着去看张慧芬,可是又怕刺激她,最终还是决定去看她。

就在他走到张慧芬家门口的时候,张老师正好出门,看到他,表情很是冷漠地说,考上了,就好好学吧。

张老师,慧芬在不在?我想看看她。

她不在。你走吧,她见了你肯定心里也不好受,我告诉她你来过了。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田光刚要走,忽然听到了门里的声音:爸,是不是田光来了,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我想见他。

你让他们兄弟害得还不够?老实在家呆着,要是传出去多丢人。那两个兄弟都不是好东西,我认为他们一直就没有安好心。

爸,不是那样的,不是的。怪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田光听到这话,扭头骑上自行车,跑回了家。

他恨张老师那么说他和哥哥,可是他和哥哥真的希望张慧芬能按时参加考试吗?如果她真的考了,要是考上呢?自己是不是真的也高兴?

这一夜,田光做了一个非常怕人的噩梦,有人拿着刀子杀哥哥。吓醒了,他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

7

两年后,田光放假回到了家乡。

村里人告诉他说张慧芬心高着呢,介绍的对象都不愿意,整个高不成低不就。老爱望你家,一望就是半天,村里人都说莫不是瞧上你了?

田光心跳加快,他来到张慧芬家门口,一眼就发现了挑水的张慧芬。张慧芬一看到他,显然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衣服往平展了展。

三年不见,张慧芬变化太大了,过去白晳的脸出现了农村姑娘常见到的那种高原红,皮肤黑而粗。手也粗糙多了,跟学校时判若两人。

张慧芬问学校问城里,田光都尽可能地一一回答她。他觉得如果他不能尽自己所知全部告诉张慧芬,好像就对不住她似的。

可是自己又怎么对不住他的,想了半天,自己并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任何事,心里就坦然了许多。

张慧芬说着,走了两步,说,你如果不忙,到我的屋子里坐坐。田光跟着张慧芬来到她的房间。

张慧芬的话拐了半天,总算问到了田亮。田光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说,我哥没有跟你联系?

张慧芬凄然一笑,说,我听说他当干部了,我知道他会越干越好的。

你怪他么?他那个人好像对爱情比较麻木。

不是的,是因为我不够好。我怎么能怪他呢?我爱他,恐怕要爱一生的。家里介绍了好多对象,你知道咱们农村,女娃娃订婚都很早的。有做木工的,有当兵的,有在外面打工的,我在父母的逼迫下,也都去看了,说实话,他们中也有不错的,你想想我一个农民,除了长相还算说得过去,也的确没有什么。可是我就是不喜欢。我爸问我不喜欢人家什么,我说不上来,他就骂我,骂得特别难听。我知道他生气我没有考学,生气我当农民了,就只能一句句地听着。

田光恨自己嘴笨,半天不知该如何安慰张慧芬。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叫她,张慧芬说我出去一会儿,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张慧芬走时,带上了门。田光坐了一会儿,四处望了望,然后翻了翻书,全是一些课本之类的。这时他发现抽斗里一个熟悉的红皮本子展现在眼前。这本子他太熟悉了。上学的时候,张慧芬经常拿着这个本子爱不释手。

日记本里一定会说些她与哥哥的事情。田光想着,把本子装到了口袋里。张慧芬还没回来,他想急于去看日记,就不再等张慧芬回来,急急地带上了门,走了。

8

回到家里,田光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张慧芬的日记本,哥哥的照片掉了出来,那是哥哥刚入伍时的照片。哥哥也给他寄了一张,他喜欢得不行,拿到学校里,给同学们显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以后就再也找不着了。

难道哥哥还给张慧芬寄了一张?他想着,翻到背面,是哥哥的字:给小弟留念。

这么说照片是张慧芬拿走了?

他打开了日记,读了起来。

1986年11月20日

那天晚上有月亮,虽然天很冷,但是月亮很圆。他要走了,我要让他必须把话说清楚。他却一直不说话,只是瞧着我,那眼神我真的喜欢死了。于是我抱住了他。他刚开始拒绝,后来禁不住我的拥抱,抱住了我。

我们亲吻了好久。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可是为什么总是不主动,为什么总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给他暗示了好多次,他总是不理不睬,而当我要离他而去的时候,他却又好像要靠近我?他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或者有什么心事?

他要走了,我必须表明我的心情。这时候我什么都不顾了,女孩子的一切我都不顾了,我就不信他是个冷血动物。

果然,他被我征服了。体会着他的温暖,我有一股胜利的感觉。我忽然想把自己献给他,这是我预谋已久的。于是我说我有个东西送给他,不过,在家里。他说天冷了,不要。

说得很坚决,一点儿余地都没有。眼看自己的计划要泡汤了,我想我不能失败。于是我更紧地抱住他,说这么长时间我的心思。

他只是抱着我,我能感到他的心跳。

我说咱们要不到那个草垛上坐一会儿?

他想了想,看了看人,就拥着我坐到了草垛上。我一把抱住了他,我说我要把自己献给他。

他说你还小,不要做不值当的事。

我哭了,这是我愿意做的,与他没有关系。说着,更紧地抱住了他。他也更紧地抱住我,说,咱们就这么坐着吧,说说话就可以了。

你是不是不爱我?

他摇摇头,手很温柔地摸着我的手,我把它拉住贴到了我的乳房上。他的手像触电一样,立马缩了回去。我马上感觉自己好像刚从温暖的春天再次回到了寒冬。于是我又拉他的手,他的手死死地抓住我的外衣,不松手。我能感觉他的全身在发抖。

他是一个好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对弟弟那么好,证明有情意。学习好,将来有前程。在女孩子引诱下能做到坐怀不乱,这样的好男人我喜欢,这辈子我跟定他了。于是我更死命地拉他的手,好像就在做一道疑难题一样,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

他说别逼我,别逼我,我是个男人,很坏的。

我要你坏,要你坏,我不会怪你的。我说,我一再地说。说着,说着,我带了哭腔,我爱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爱他。我几乎是哀求了,哀求他的手,哀求他的温暖,哀求一个男人的爱情。我的叫声在有月亮的夜晚一定很动情,最后,他的手进来了,一直到走,再也没有松开。

虽然我们再也没有做什么,我仍然觉得,这一夜,我值了。

11月4日

新兵已经换衣服了,我们村里的新兵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满村显摆。我想他会来的,可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他也没来。

我哭了,当然只能在被窝里。

明天新兵就要走了,我无论如何要去见他。可是我是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去他家呢?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爸爸心粗,却被细心的母亲发觉了,母亲说,你怎么了?像掉了魂似的。

我恨他,是他让我成了这个样子,我要去找他。于是我借口去拿复习书来到了他的家。

我敲门的时候,心跳得飞快,我不知道他在不在,他在我怎么办?他不在我又怎么办?是田光开的门,田光说张慧芬,你来了?太好了,我正有个难题不会做呢。

我心里轻松了许多,说,我也有事找你呢。

我木木地往屋里走,心却跳得快极了。我渴望那个人出现。可是一直走到屋子里,也没有发现他人。

我一下子失望到了极点。

不知是田光笨还是迟钝,他只顾给我读题,给我找纸和笔,我却半天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我努力让自己心静下来,一遍遍地看题,一遍遍地让自己清醒。半天,我才看清了题的意思,于是集中精力解起题来。

题不算太难,只要换个思路就迎刃而解。可是我不能这么简单地处理,我要拖延时间,我要亲眼看到那个人出现,我才会吃得香睡得着。

不知情的田光老在我眼前晃动,我怕他猜出了我的心思,就让他去干自己的事,让我静下心来做题。田光笑着说我哥也这么说话,说我老好像坐不住似的。我一下子抓住话题,还装着一副蛮不在乎的表情,随意地说,你哥呢,怎么也不出来打个招呼?

我哥呀,到我姑姑家去给我送粮去了,这一阵他忙得要死,要走了么!

晚上他要是不回来你害怕不害怕?要是我,可会害怕的哟,你们家院子太大,离村里又远。

我哥当然会回来的。

只要回来,我就不会白等。心里有了底,我喜悦之情无以言表,于是就表现在了笔下,字迹更加秀丽。

磨蹭了半个多小时,题做完了,田亮还是没有回来。

我立即用眼睛寻找自己的目标,于是我找到了脏衣服,还有脏院子,当然这都是我认为的脏,只要有活干,我就能堂而皇之地留下来。

男人的衣服真不好闻呀,臭汗味差点把我熏晕过去了,可是为了心爱的人,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天色越来越暗了,他还没有回来,我忽然想,我今晚上要住到他家里。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就吓坏了。可是只要有了这个念头,就没法驱除掉了。

直到天黑透了,我洗了一铁丝的衣服,腰累得都直不起来时,他才回来了。一看到我,显然吃了一惊,说,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生气。一个你都摸过最心爱的东西的女人你不去见她,她来看你了,你还能说出这话!

我没好气地说我跟田光复习功课呢!

他没有再说话,给我倒水。我真想把他的手再抓过来,可是他的弟弟就在跟前。

我真怕他说我送你回去,或者让田光送我回去。他没有说。他看了我一眼,不,准确地说,看了一铁丝的衣服,说,谢谢你,天太晚了,住到我家吧。

我高兴得要跳起来了。

可是一到屋子里,我就认为自己高兴得太不值当了。

这是他住的屋子,黑黑的席片上连褥子和床单都没有,黑乎乎的墙上爬着数不清的小虫子。我皱起了眉头,当然是悄悄的,而且是一瞬间的。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马上就知道了我的意思,说,我家穷,再说都是男人,不太讲究,你就凑合一夜吧。说着,让田光拿来了新褥子新被子。我的天,是部队发的,新新的,还就没有用过。

他说这是我的军被,你用吧。

我当然要用了。

我抱着新新的绿绿的被子,好像抱着自己的一生。

晚上,田光在另一个屋子里。田亮也要走,我一把关上了门,拉住了田亮。我要跟他在一起,这是我们最后一夜了,屋子再破,哪怕是猪圈,只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以为他会退缩,但没有,他竟然跳到炕上,说,好,我们说说话。

我抱住了他。

他却说我叫田光来吧,咱们打扑克。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没有说话。他扯着嗓子叫田光,我真想他最好睡着了。可是田光来了,一听到打扑克高兴得跳起来了。

这时候我当然不能不高兴了,于是就打牌。我故意让自己的腿去碰他,可是兄弟俩坐得很近,我不能确定到底哪个是哥哥的,哪个是弟弟的,于是不敢轻举妄动。揭牌的时候,我故意打了一个鼓起的脚,田光马上喊起来了,我知道了他的腿在哪。想着,看你躲到哪去了,我就不信,打不到你?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把他当作了一场战役要打。

田光看到这里,眼睛湿了,那天的情景的确是这样的。当时他还笑张慧芬笨呢,说,你怎么拿主当副牌往下垫呢!

张慧芬一看牌脸红了,说,你看我这脑子。说着,把出错的牌拿了上去。

田光一心想打赢,根本就没有观察到哥哥和张慧芬当时的表情,结果一直是他赢,他还高兴。现在看来他们两人心思都没在牌上,可是哥哥为什么非要叫我来呢?两人在一起多好呀!

田光想到这里,继续埋头读起日记来:

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打牌上。我一直偷偷地用脚示意田亮,用眼睛示情,田亮都不理我。我恨恨地踢了他一脚,他这才望着我,一语双关地说:要有耐心,不能因为打输了就没信心了。

后来我装着打呵欠,掉眼泪,他这才说,田光,我们不能打了,让张慧芬睡觉。说着,弟兄俩就一起跳下了炕。田光先出门的,田亮好像怕我要抓他似的,也要往出走。我叫了一声,田亮,等一下,给我拿本书来。

田亮说,什么书?

我想了想说,你喜欢的小说。

他真的拿来了,就在他回头准备走的时候,我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他急着要挣脱,我放声大哭起来。

他终于搂住了我,说,你别哭,别哭呀!

你明天要走了,还不跟我说说话?

我,我,我怕对你影响不好。

这有什么呀?就是在一起说说话呀,有什么好不好的?

他搂住我坐到炕边,紧张地望了望门外。我说,上来坐一会儿,说说话,就说话,我不会怎么你的。

他在炕下站着,又望望院外。

我说,你真的不想跟我坐一会儿吗?

他好像是下决心似的,终于坐上来了。我给他让的位置他没有坐,而是坐到炕边。我站到他跟前,他又往外坐了坐。我又跟着他,他就不让了,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不想说什么话。本来我是想说的,可是我怕说出的话让他走了,于是我就静静地这么坐着,靠在他的身上。我能听到他紧张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自己的,可是我们就一直这么静静地坐着。坐了好一会儿,他说,我该走了。

我说走吧。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更紧地抱住我说,我走了,你好好学习。

我点头,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前。他紧紧地握住,握了好一会儿,说,我想看看它行不行?

别说看,就是他想和我干那事,我都会同意的。

他关了门,把我抱到炕上,忽然说,算了。

没事儿的,不就看看嘛!我知道自己长了一双可爱的高耸的乳房,我爱他,爱到骨子里了,当然我希望他能把它记住。

我想凭着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匆匆地望几眼,就会合上。

他没有如我想的那样,而是像捧着一对珍宝,望了这个望那个,望了那个又望这个。他的手很轻,我再次听到他的心跳。

他说真好看呀,我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有这么好看的东西,像馒头,雪白的馒头,而这上面的红色,就像珠宝一样。

他双手捧着,捧了好长一会儿时间。我说你想不想吃馒头?

他望了望我,又用手摸了摸,说,我不敢。

没事儿的,我让你吃的。

他望了望我,脸红了,呼吸更粗了。他终于勾下了头,终于捧起了双乳,嘴轻轻地亲了一个,又亲了一个。

一股电流的感觉涌上心头,我闭上了眼睛,抱住了他。

我更紧地抱住他,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反正自己很难受。他忽然一把推开我,极快地放下我的衣襟,说,我走了,再不走我就要犯错误了。

我听了犯错误这话也害怕,松开了他的手。

他走了,我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全让他带走了。

老天爷,为什么会这样!

他晚上会不会睡不着,会不会想到我这双可爱的东西?反正我一夜也没有睡着。总感觉他的手在上面放着,那么温暖,那么诗意。我忽然想放声唱歌,忽然想写诗,忽然想跟着他走遍天涯。

夜很深了,隔壁屋子里有咳嗽声,我想一定是他的。田光贪睡,肯定睡着了。他是不是刚才感冒了?明天,一定要给他买些药。他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见面。我送不送他,如果被人发现怎么办?

真难呀!

……

田光合上日记,想起了那夜。哥哥回来时自己还在做习题。哥哥倒头就睡了,他怕影响哥哥睡觉,也灭了灯。

他发现哥哥一直没有睡着,就很想跟他说说话。他说,哥,张慧芬对你真好。

我知道。

她最近老是思想抛锚。学习也不如过去了。

你不是一直盼她这样么?

那也不行,我看着难受。她听你的话,好好劝劝她,我们再有多半年就要考试了。

我知道,可是她听不进去。都怪我!

怪你什么呀?

没什么,睡吧,明天我们还要早起来呢!

哥哥一直没有睡着,田光刚开始还跟哥哥说话,后来说着说着就困得睡着了。

9

7月3日

他怎么还没回来?我都急死了,马上就要考试了,他们单位领导说马上就回来了。

住在招待所一天,好像住了一年。田亮,快些回来呀!

下午收到爸发来的电报。怎么办?回不回?明天就要考试了,可是我不能见不到他就回去!不行。我一定要亲眼看到他健健康康的样子,才能放心。

……

日记没有看完,田光就心惊肉跳。下决心不再看张慧芬的日记了。好几天,他脑子里全是张慧芬的影子,他觉得他有必要去给张慧芬说些什么,可真走到张慧芬家门口了,却迟迟下不了进去的决心。于是重新回到了家里。刚要开门,张慧芬笑容可掬地望着他,说,我的日记本是不是你拿走了?

田光抬起眼睛,望着她,没有说话。好像在说,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张慧芬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低下了头,那雪白的脖颈刺得田光眼睛不敢再瞧。他慌忙低下头,发现张慧芬穿着一双很新的皮鞋,而黑亮的皮鞋正踢着石子,不,准确地说,是在轻轻地碰石子,因为皮鞋的脚面仍然黑亮黑亮。

田光仍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脚也动了动,当然他是不能再踢石子了。于是他抬起头,说,进去坐吧。

正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细而柔软的声音飘过了他的脑际:其实我是想让你看到的,要不闷到心里太难受了。两年多了呀,不,是三年了,这日子我要是不记日记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说着,声音哽咽了。

田光收回目光,大胆地望了望张慧芬,他很想看这个一向高傲的女孩是如何从眼睛里流出泪花的,可是张慧芬好像再次明白了他的心思,就在他望她的时候,却转过头去。

田光想,其实张慧芬是不想让他回答她的话的,她可能把他当作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能明白她的心思,而且也能用自己的行动来报答她的心思。可是他不是那个人,她明白的。或者说,她把他当成了她的日记。

张慧芬再转过头时,笑着,含着泪。嘴一直在动,半天才说,其实可能都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我们当时都太小了。

田光下了半天决心似的说,我已把日记给我哥哥寄去了。

张慧芬半天没有说话,走时,忽然说,你了解你哥吗?

我不知道。

你不该把我的日记寄给他的。张慧芬说完,很快又补充道,不过寄了也就没办法了。当然他是有权利看的,他看完,你要给我要回来。那是我的东西嘛,怎么能让别人看呢!

田光说他怎么能是别人呢?他是我哥呀!张慧芬这次没有笑,也没有说话,脚下仍然踢着石子。

其实考试前我就知道你到哪去了!

张慧芬这次抬起了眼睛,满眼都是泪水:你说我是不是太傻?为了一个梦想,把自己的一生都毁了。

田光说你不是,我能理解你。

张慧芬望了望田光,掏出手绢边擦眼泪边说,我这是第一次在你面前流泪。眼泪一流出来,心里就痛快了。好了,我回去了,日记本你要要回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烧了或者扔了。那是我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记忆。

你不该在农村呆着,你学习那么好!

你这话说得不对,你以为农村有那么可怕吗?我现在在村里当信贷员,就是把全村人的款收集起来送到乡信用社,一月也有工资的,守着土地过着挺好。

说完,不等田光答话,就走了。

田光不明白自己跟张慧芬同了三年学,怎么就那么地不了解她。他和哥哥想尽一切办法要离开农村,难道一向清高的张慧芬只是不想让他们同情她怜悯她,才说如此的话?田光更替张慧芬的这种阿Q精神难过。

田光到县邮局把日记本寄给了哥哥,他相信张慧芬是想让哥哥看到的。他也认为哥哥应该看。

两个月后,哥哥才来信了:

军校的课很紧。弟弟,咱们兄弟不能再回到咱们那个穷山沟去了,你一定要记住,世界很大,美丽的风景美丽的故事到处都是。

张慧芬那年到部队找我,跑了那么远的路,到我们单位,我参战去了。她听部队人说我很快就回来了,就一直等着,住在地下室里,受了很多苦。她一直等到我回来。我回来的那天,正是你们考完试的第二天。我以为她是参加了考试的,得知她没有考试后,我真怕她要跟我订婚,然后再跟我结婚。我怕再回农村。

我说我们还小,部队有纪律的,战士不能谈恋爱。也的确是这样的。

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只是想亲眼看看你,只要你身体完完整整的,我就不会做噩梦了,就能睡好觉了。现在,我放心地走了,再也不来看你了。说着,她嫣然一笑,那一笑,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动人的笑。

此段话被划掉了,但是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来的,只是有个别字划得很黑,看不清楚。田光凭着上下句的意思,一一猜出来的。他认为自己猜的一点儿都不会错。

田光琢磨了半天,也没有明白哥哥写这些话为什么又要划掉,按他对哥哥的了解,他是一个讲究完美的人,如果不想让别人看,一定会撕了再写的。那么哥哥为什么又让他看见这些他划掉的话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应该做点事了,哪怕是为哥哥,他也要做。

责任编辑 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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