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与自戕
——薛宝钗悲剧探析

2011-08-15 00:42程建忠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成都610015
名作欣赏 2011年17期
关键词:薛宝钗宝钗宝玉

⊙程建忠[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成都 610015]

他杀与自戕
——薛宝钗悲剧探析

⊙程建忠[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成都 610015]

旷世悲剧史诗《红楼梦》,不仅表现了青春生命被毁灭的悲剧,更表现了青春女儿心灵被毁灭、人性被毁灭的大悲剧。薛宝钗悲剧的深刻性,正在于不仅表现了青春女儿人性被封建宗法制度所毁灭,更表现了由这种“被毁”发展到“自戕”的悲哀。

薛宝钗 人性 被毁与自戕

《红楼梦》是青春女儿深情、热烈的颂歌,更是青春女儿凄婉、惨烈的悲歌。在《红楼梦》这部大悲剧里,作家饱含着满腔的血、满眼的泪,写出了青春女儿国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毁灭,写出了大观园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悲剧。诗的女儿、爱情的圣女林黛玉,水一样的清纯,幽兰般的高洁,终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快乐的天使史湘云,天真、活泼、豪爽、率真,但终“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品端貌美、身为皇妃的成熟女孩贾元春,竟成了“虎兔相逢”的牺牲品;温柔善良、与世无争的柔弱女子贾迎春,竟被亲生父亲亲手送进了“中山狼”之口,“一载赴黄粱”;颇具男儿抱负与气概的奇女子贾探春,终远嫁域外,像断了线的风筝;贾府“四艳”中最稚嫩的花蕾贾惜春,还来不及绽放出人生的花朵,就被“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贾府,将她变成了一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终“独卧青灯古佛旁”。贵族小姐的命运尚且如此,丫环奴婢的命运更加不堪。性似冰雪、质比金玉的“芙蓉仙子”晴雯,只因“风流灵巧”、“心比天高”,年仅十六岁就被迫害致死;金钏儿只不过与宝玉说笑了几句“不该”说笑的话,就被“慈善人”王夫人逼得投井自杀;司棋始终坚守与表哥的真挚爱情,却被封建家长逼得撞壁丧身;瑞珠只因无意中撞见主子“爬灰”的“隐私”,而不得不触柱身亡;尤二姐悲惨地死了,死于别人设置的陷阱里;尤三姐悲壮地死了,死于维护自己的尊严中。一个个青春少女倏忽间香消玉殒,一朵朵含苞的花朵顷刻间枯萎凋谢。这是多么惨烈的人间悲剧,这是多么黑暗的人间地狱。

然而,作为“宇宙之大著述”、“彻头彻尾的悲剧”大作《红楼梦》,它所描写的旷世大悲剧,并不只是表现于青春生命的毁灭,而更表现于青春心灵的毁灭、灵魂的毁灭和人性的毁灭。这才是《红楼梦》最深刻、最沉痛、最撼人心魄的大悲剧。薛宝钗的悲剧,便是这样的大悲剧。

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薛宝钗,作为在《红楼梦》中与林黛玉并列的“女一号”,她那么美,那么有品位、有学问、有才情、有风度,正如著名红学家王昆仑先生在《薛宝钗论》中所说,“宝钗是美貌,是端庄,是和平,是多才”的一个综合体。可以说,薛宝钗具备了古代女子所有的“美”和“人生有价值的东西”。

她雍容典雅,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作家用工笔描写她:“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这是一种怎样的美?这是一种杨贵妃似的、牡丹般的美,美得令人神往,美得叫人心动!所以宝玉看着她“雪白一段酥臂”时,才那样动了“羡慕之心”,并且想入非非:“要是这个膀子生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她衣着朴素,从不穿红着绿,坚信“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美学原则;衣服“一字儿半新不旧”,房间也如“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朴素、淡雅、本色的美。

她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和卓越的个性气质。端庄贤淑,安分随时;处世稳重,自重自爱:“珍重芳姿昼掩门”、“任是无情亦动人”。她虽是百万皇商家中的千金,但颇有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素养。她含蓄内敛,不喜欢惹是非、出风头,“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她天资聪慧,博学多才。她具有深厚的艺术修养和广博的知识,不仅诸子百家、唐诗宋词、元人百种无所不知,而且对医学、绘画、棋艺、书法都有广泛的涉猎。甚至连书上提及的草木之名她也知晓,致使史湘云甘拜下风,佩服她“知道的竟多”;元妃省亲时她对宝玉诗中“绿玉”改“绿蜡”的指点,更让宝玉佩服得五体投地。对艺术创作,她也有深刻的见解,至于诗才之敏捷,构思之新颖,在大观园的众多诗人里,只有林黛玉可与之媲美。

她心胸宽广,豁达大度,颇有君子之风。史湘云要做东囊中羞涩,宝钗便慷慨解囊帮她办了螃蟹宴;黛玉的药需要燕窝,但又不好向贾母凤姐开口,宝钗又从自己的月钱中主动拿出银两来。她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待人无所厚薄,和各方面的人都保持着一种亲切自然、和谐得体的关系,所以她博得了众人广泛的称赞和普遍的好感。老祖宗贾母称赞说:“我看宝丫头性格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她一会儿,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就连赵姨娘也心想:“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

如此等等,薛宝钗确实是难得的完人,她的美貌、她的气度、她的才华、她的思想境界和美学品位,简直叫人无可挑剔。一句话,薛宝钗简直就是美的化身。

但是,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小说文本,我们同样可以举出不少另类的例子,让人觉得薛宝钗并非那么“完美无瑕”。比如金钏儿被王夫人辱骂、驱逐而投井自杀后,王夫人心里有些不安,宝钗竟这样劝慰她姨妈:“姨娘是个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姨娘也不劳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之情了。”这些话,对于王夫人来说,是多么的体贴和安慰;可对于死者来说,又是多么的冷酷无情!对于尤三姐因爱情受挫、不堪受辱而饮剑自刎,宝钗听说后显得格外冷漠。可见薛宝钗在为人、待人接物上的唯钱唯利和对于奴仆丫环等下人生命的漠视。

贾琏和王熙凤吵架,“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宝钗便劝平儿道:“你是个聪明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她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有这样劝人的吗?可见在薛宝钗的意识里,主仆等级观念是多么的根深蒂固。在她看来,奴仆就是奴仆,奴仆就只能充当主子的出气筒,任凭主子役使、摆弄甚至打骂。奴仆不应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意志,更不应该有所不满。

宝钗是一个有理想、有野心的人,她随母进京,寄居贾府,是以备宫中之选,做一个像元春那样的“娘娘”。当“待选”无望时,才退而实现“金玉良缘”,做一个像贾母一样的诰命夫人。所以她对自己要求很严、很高,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等待着有一天飞黄腾达。这种理想和野心在她的《柳絮词》里表达得十分明确:“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有学者在分析贾雨村形象时,通过对贾雨村诗“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分析理解,推论薛宝钗最后当嫁给贾雨村。乍听,似属“天方夜谭”,仔细思考,似也不无道理。因为贾雨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抒怀与薛宝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言志是那么的“志趣相投”。“钗于奁内待时飞”,薛宝钗待字闺中所等待的理想伴侣就是“时飞”(贾雨村,姓贾,名化,字时飞,号雨村)呀!如果他们结成了夫妻,那不就正好一起“等待时机,比翼双飞”了吗?

还有,薛宝钗那么博学多才,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却教训林黛玉说:“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种。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样才华的名誉。”这种言与行的矛盾,使人感到十分虚伪。难怪蒙古族红学家哈斯宝这样评价宝钗:“乍看全好,再看就好坏参半,又再看好处不及坏处多,反复看去,全是坏,压根没有什么好。”

一方面薛宝钗被认为是美的化身、淑女的典范,另一方面又被看成是“坏”的典型、“压根没有什么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同一个宝钗,却是两样面孔?人们对她的评价,为什么截然相反?

为了回答前面这个问题,我们不妨看看薛宝钗“审”林黛玉的例子:有一天,宝钗把黛玉叫到蘅芜院中,先用玩笑的口吻半真半假地恐吓黛玉:“你跪下,我要审你。”继而又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胡说的什么?你只着实说吧!”这可吓死了林黛玉!黛玉愣了半天,突然想起那天行酒令时顺口将《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说漏了嘴,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满口“好姐姐”地央告她别说与别人,并作了“以后再不说了”的保证。这时,宝钗说了这么一段话:“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多,姊妹兄弟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诸如这些《西厢记》《琵琶记》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薛宝钗的这一番话,正是我们走进薛宝钗心灵世界,认识薛宝钗、理解薛宝钗、解开薛宝钗形象之谜的一把总钥匙。

首先,薛宝钗这番话说得非常率直、真诚,没有半点圆滑、虚伪的成分。它使我们看到了这个少女曾经有一个在现在的薛宝钗看来多么顽皮、“淘气”,然而在我们看来却是多么天真、活泼、可爱的童年,看到了这个青春少女曾经品格是那样的清纯、品质是那样的美好。也就是说,薛宝钗也曾经和林黛玉、贾宝玉一样,充满着青春少女的活力与生机,喜欢看诸如《西厢记》《琵琶记》以及元人百种之类被封建家长所称的“杂书”,而不喜欢看、怕看所谓的“正经书”。而且看这些“移了性情”的“杂书”时,表现得很勇敢、很大胆,“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充分表现了童年时代的薛宝钗净水般的澄澈、清纯和美好。

其次,这番话道出了童年的薛宝钗如何变成了今日的薛宝钗之最根本、最本质的原因,那就是:“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这里所谓的“大人们”,就是指作为封建礼教、封建思想代言人的封建家长。所谓“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就是说是封建家长的强行逼迫,封建礼教的强制禁锢,封建宗法制度的强烈摧残,这些原本天真、纯洁、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净水”孩童,他们单纯而圣洁的灵魂,才逐渐一个一个地被强行扭曲,他们才一步一步地失掉原本的童真与纯洁,才一点一点地失却人的本性和人的灵魂,而变成了一个封建道德规范的“楷模”,成为封建宗法社会所需要的僵尸。

薛宝钗姓“薛”,谐音“雪”,一听到她的姓,就让人觉得“冷”;名“宝钗”,一是说她是“裙钗”中的“珍宝”、“女儿”中的“豪杰”,非常优秀、杰出;二是说她原本是烈火锻造出来的“金簪”,本性中、骨子里本有“火热”的情感。她的姓和名合起来,表明“冷”只是薛宝钗的外表,而“热”才是她的内在。可是,封建家长却强行把她埋在冰冷的冬雪中,退却她的“热”,冷却她的灵魂,冰冻她的心灵。这就是其判词“金簪雪里埋”包含的深意。

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确实,薛宝钗之所以“变”,与她生活的条件、生活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是密不可分的。薛宝钗出身于封建皇商家庭,“家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母亲是金陵王家的小姐,外公曾主管皇家外事贸易,舅舅王子腾是朝中拥有军权的势要人物。薛家是商人和官宦的结合,薛宝钗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在这样的家庭接受封建家长“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的强制教育、禁锢和逼迫,又怎能不“蜕化”、“变质”以至毁灭?

可悲的是,薛宝钗还反过来以封建卫道者的口吻,斥责香菱学诗是“得陇望蜀”,“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教训林黛玉说:“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多次敦劝宝玉要立身扬名,致使宝玉十分反感地说:“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这是贾宝玉对薛宝钗的可惜,也是作者对薛宝钗的叹息和惋惜。

然而,更可悲的是,薛宝钗不仅是一个被扭曲、被摧残、被毁灭的代表,而且最后成为了一个自抑、自戕、自毁的悲剧典型。

薛宝钗的住处名“蘅芜苑”。所谓“蘅芜苑”,小小的一个居所名,短短的三个字,却包含着很深的意蕴:一是指童年的薛宝钗像屈原《离骚》中的香草杜蘅一样,充满了纯净少女的馨香,没有污染,没有杂秽,芳香四溢;二是指而今的薛宝钗,由于封建家长和封建礼教的“强行改造”和“精心培育”,美好的精神世界变得一片“荒芜”;三是薛宝钗对自己的这种被“改造”、被扭曲,一开始是充满了“恨”(“蘅”的谐音),到现在已无悔“无怨”(“芜苑”的谐音)。薛宝钗由“蘅”到“芜”的被毁已是莫大的悲剧,然而薛宝钗对这种被毁,由“恨”到“无怨”,到甘心被毁,更是令人万分痛心与悲哀之悲剧中之悲剧!

不仅如此,小说第七回还写到,薛宝钗向周瑞家的谈起自己的“那种病”又犯了,周瑞家的问她是什么病,应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瞧瞧,认真吃几剂药,除了根才是。宝钗回答说:“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薛宝钗的“那种病”到底是什么“病”呢?薛宝钗接着解释说:“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原来,薛宝钗得的并非普通之病,而是先天从娘胎里带来的“热毒症”。所谓“热毒症”,其实就是宝钗本性中、骨子里固有的“火热”情感。这本是与生俱来的、极其正常而纯真的人性,而封建贵族家长却把它说成是“热毒”,而薛宝钗也居然深信不疑家长们对自己“病情”的“诊断”,并且积极配合家长们想尽千方百计,要用所谓“海上方”来“清热解毒”。什么“海上方”呢?这就更奇了。分别需要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中的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蕊、白梅花蕊各十二两,还需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中雨水的雨、白露的露、小雪的雪、霜降的霜各十二钱,另需“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箭汤送下”。其复杂的配方、苛刻的配制和奇绝的要求真是闻所未闻!在此,我不禁怀疑:这真是人吃的药吗?作家如此夸张的写法,究竟有何含义呢?

联系到前面宝钗对林黛玉说过的那段充满童真的话语,作家的这种描写当是别有深意的。封建家长把宝钗从小儿具有的这种天然的纯真和“淘气”,看成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为此,不惜采取各种手段,不辞辛劳、煞费苦心地以“雨、露、霜、雪”等物制成“冷香丸”,且加之以“蜂蜜”和“白糖”,诱之以“甜”,以“冷”攻“热”,去冲消、祛除这种宝钗骨子里的“热毒”。从“祛毒”“药方”之难配难制,可见出封建家长为了使宝钗由“热”变“冷”,花样之多、手段之烦、用心之苦。自然,封建统治者实现了他们的目的,宝钗由一个天真纯洁的“水做的女儿”,一步一步地变成了一个“冷血动物”。而最终成为自觉地按照封建正统思想去立身处世、忠实地信奉封建正统思想给妇女们规定的那些奴隶道德,刻板而麻木地遵守现成生活模式,极力使自己的身心符合封建道德的要求,并且心甘情愿,没有怨言。

综上所论,薛宝钗的悲剧是沉痛的,也是深刻的。一开始,薛宝钗被迫被封建礼教和封建宗法制度所扭曲、所摧残、所毁灭,内心充满了怨恨;而后来,薛宝钗不但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种被扭曲、被摧残、被毁灭,而且还主动地自毁自戕,主动地用“冷香丸”扑灭自己内心青春的火焰和燃烧的热情,并且还以封建卫道者的身份去要求别的女子也能够像自己一样,自觉地接受封建礼教和封建宗法制度对女子的规范和要求。由此可见,封建宗法制度和“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礼教是怎样的灭绝人性。

《红楼梦》是一部深入描写人性、深刻剖析人性的书。曹雪芹所塑造的女儿形象系列,无论是神性的高度还是人性的深度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而薛宝钗作为在《红楼梦》中与林黛玉并列的“女一号”,就是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典型。

薛宝钗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诗意生命,内心是那样的丰富,情感是那样的炽热,然而她却只能把青春生命的火焰埋藏在心底、压抑在心底,不能让青春之花自由绽放,不能让生命之火自由燃烧。更不能言爱,更不敢言爱。如小说第三十四回写宝钗在宝玉挨打后去探望宝玉: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座。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这个情节很精彩、生动、典型,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表现了薛宝钗无比丰富、复杂和深邃的内心世界。一方面,薛宝钗待选宫中“才人、赞善”无望后,便一心希望能实现她和宝玉的“金玉良缘”,做一个像贾母一样的诰命夫人。这是宝钗实现自己“青云”理想的需要;另一方面,少年公子贾宝玉的潇洒、俊逸、风度翩翩,也深深地吸引着这个正处在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书中“比通灵”“绣兜肚”等情节对此多有表现。正如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所云:“哪个少男不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这是青春少女宝钗心理和情爱的需要。所以,薛宝钗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宝玉、关心着宝玉,希望宝玉能够走上“正道”,能够和她志同道合,情投意合。所以,当宝玉被父亲痛打卧病在床时,她是那样的焦虑、心疼,主动为宝玉送来了棒疮药,并教给袭人如何替宝玉敷上。她看着宝玉睁开眼说话,已不像先时那样严重,“心中也宽慰了好些”。

虽然如此,但薛宝钗却只能压抑住自己的情感,像别的姐妹一样向宝玉表达她作为“宝姐姐”的关心和安慰,而不能让自己感情的潮水自由奔流,更不能言爱,更不敢言爱。但是,人性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人欲是灭不绝的。再有理性、再能抑制自己情感冲动的人如薛宝钗,也难免有出现“意外”而暴露自己心灵深处之“绝假纯真”的时候。在滴翠亭旁“蹑手蹑脚”地扑蝶,“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如此兴高采烈,天真烂漫,就已经有些忘情和失态了。而此刻,更由于她“话说的太急了”,竟然对宝玉说出了“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的话来,可是话一出口,宝钗就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口”,所以赶快“咽住”,并且“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薛宝钗为什么“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为什么“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少女固有的羞涩,居然面对一个俊秀男子直接表露自己的“爱意”,确实“难为情”;但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薛宝钗作为一个封建淑女,她的思想和意识已经完全被封建礼教和封建道德所同化,在理智上,薛宝钗是绝不会发生这样有失封建道德规范的“丑事”。然而事实是,薛宝钗本想压抑住自己而终没能压抑住自己,本想灭绝自己内心青春的火焰而最终还是溅出了生命的火星,所以她为此而“自悔”、为此而感到羞愧。

薛宝钗由一个天真、“淘气”的童真女孩,到因封建家长“打的打、骂的骂”而被迫改变自己;由无奈地按封建思想的规范来塑造自己,用封建礼教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到自觉地、主动地以封建家长的身份和口吻,用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来要求别的女孩子;而最终发展到强制压抑自己的个性,扼杀自己的情感,让灵魂饱受无情的撕扯和痛苦。

小说第九十七回,写当薛母告知宝钗已经把她许与宝玉时,“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薛母)便是看着宝钗好像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知我认了,他也没得说’。”为什么薛宝钗大喜临门竟自“垂泪”?真的是她不愿意嫁给宝玉吗?显然不是。她是不愿意以“掉包计”的阴谋手段骗婚。但她又毫无办法,这是“家长意志”,她只能接受这不光彩的婚姻。因为母亲已说了,她是“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已有“父母之命”,她还能不认吗?她还敢不认吗?薛宝钗的悲剧正在于此,表面上她是“淑女”,既懂礼,又孝顺,端庄贤淑,安分随时,是封建妇道的“楷模”,但内心里薛宝钗有多么痛苦,又有谁知道?她哪一天哪一时真正为自己活过?她背着“封建淑女”的沉重包袱,总是为封建家长、为她生活的环境而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更没有自己的任何自由,哪怕是片刻的心灵自由。

由此可见,封建礼教与封建道德是怎样杀人不见血地摧残着人的灵魂、扼杀着人的本性,而强大的人性力量又是怎样地抗拒着这种摧残和扼杀;“天理”与“人欲”的强烈冲突是怎样地撕扯着薛宝钗稚嫩的心,而薛宝钗的灵魂在这种撕扯中又是怎样地淌着淋漓的血!因此,旷世悲剧史诗《红楼梦》,不仅表现了青春生命被毁灭的悲剧,更表现了青春女儿心灵被毁灭、人性被毁灭的大悲剧。薛宝钗悲剧的深刻性,正在于不仅表现了青春女儿人性被封建宗法制度所毁灭,更表现了由这种“被毁”发展到“自戕”的悲哀,进而极其深刻、犀利地揭露了封建礼教与封建道德吃人的本质。

作 者:程建忠,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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