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七篇的“息黥补劓”宗旨
——《庄子复原本注译》选(三)

2011-08-15 00:42上海张远山
名作欣赏 2011年13期
关键词:许由仲尼宗师

/[上海]张远山

内七篇的“息黥补劓”宗旨
——《庄子复原本注译》选(三)

/[上海]张远山

TEXT名作万象通览

庄子亲撰内七篇,在终极论道的第六篇《大宗师》点破著书宗旨——息黥补劓。

黥,刺面之刑。劓,割鼻之刑。庄子以身喻心,借用庙堂伪道之身刑,譬解庙堂伪道之心刑。

《大宗师》原文“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乃谓庙堂拔高“仁义”,又自居“仁义”,贬低“道德”,即贬低“天道”、“真德”;把价值序列“道——德——仁——义”,颠倒为“仁义=道德”,以此对民众进行教化洗脑。

民众一旦接受庙堂伪道的教化洗脑,即被“黥劓”,就会误信“仁义=道德”,排斥“天道”而崇尚“(庙堂)人道”,排斥“真德”而崇尚“伪德”。

因此庄子反庙堂伪道而行之,即对民众“息黥补劓”,使之明白“道——德——仁——义”,崇尚“天道”而拒绝“(庙堂)人道”,崇尚“真德”而拒绝“伪德”。

《老子》早已阐明价值序列“道——德——仁——义”:“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然而伪道伪德黥劓天下、“罢黜百家”以后,后人不再明白真道之“道——德——仁——义”,而将伪道之“仁义=道德”视为当然。

庄子的“息黥补劓”宗旨,意在阐明:拔高“仁义”又自居“仁义”的庙堂人道并非真道,崇尚“道德”又不自居“仁义”的江湖天道才是真道。

《大宗师》第十二 息黥补劓章

鷾鸸子见许由。

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鷾鸸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只?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

鷾鸸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鷾鸸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锤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矣。”

今译:

鷾鸸子拜见许由。

许由问:“唐尧对你有何教导?”

鷾鸸子说:“唐尧教导我:‘你必须躬行服膺仁义,而且明确判断是非。’”

许由说:“那你何必来见我?唐尧已用仁义雕琢了你,又用是非阉割了你,你将凭什么遨游于逍遥自适、物化无尽的造化通途?”

鷾鸸子说:“尽管如此,我愿意优游于天道之域。”

许由说:“不行。盲人无法与之分享眉目容色的美好,瞎子无法与之同赏青黄黼黻的奇观。”

鷾鸸子说:“无庄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美,据梁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力,黄帝得闻道术以后不再自居其知,都是造化大炉锤炼所致。怎能认定造物者不能消除我受到的雕琢,修补我受到的阉割,让我乘上成道之车而追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或许不无可能!我为你言说道术大略吧:天道吾师啊!天道吾师啊!粉碎万物而不以为义,泽被万世而不以为仁;年长于上古而不以为老,覆天载地、雕刻万类而不以为巧。这就是德心遨游的至境。”

辨析:

本章小知“鷾鸸子”之成长,应用《逍遥游》“鱼卵成长为鲲”的“小知”成长范式。

《逍遥游》标举“四境动植范型”之后,《齐物论》“鸜鹊子”、《大宗师》“鷾鸸子”是以小鸟隐喻“小知”的仅有二例,均为颜回化身,均经至知“长梧子”、“许由”息黥补劓,而抛弃庙堂伪道,改宗江湖真道。

《德充符》喻孔为凤(鹏),是以大鸟隐喻“大知”的仅有一例,则经《齐物论》《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孔子九章之“积厚”渐变,直至下章由真际颜回对实际孔子“息黥补劓”,完成大知“孔子”的最终改宗。

《大宗师》第十三 坐忘人道章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

“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

“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

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

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

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今译:

颜回说:“我进益了。”仲尼说:“有何进益?”颜回说:“我丧忘仁义了。”仲尼说:“很好,仍然不够。”不久颜回又进见说:“我又进益了。”仲尼说:“又有何进益?”颜回说:“我丧忘礼乐了。”仲尼说:“很好,仍然不够。”不久颜回又进见说:“我又进益了。”仲尼说:“又有何进益?”颜回说:“我坐忘了。”仲尼吃惊说:“何为坐忘?”颜回说:“丧忘肢体,贬黜聪明;离弃身形而摈去心知,德心玄同天道。此为坐忘。”仲尼说:“德心玄同天道就无所偏好,顺应造化做人就无所拘执。你果真如此贤明吗?请允许我追随于后。”

辨析:

道家价值序列:“道——德——仁——义——礼——乐。”

丧忘“仁义礼乐”之后,仅余“道德”,为何仍谓“犹未”?因为“葆德”之后,尚需自“逍”己德,方能“遥”达彼道。“遥”达彼道,又无止境,必须“知止其所不知”(《齐物论》),“外于心知”(《人间世》),“一知之所不知”(《德充符》),“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黜聪明,离形去知”(《大宗师》),彻悟道难尽知,达至“至知忘知”,方为达道至人。

《应帝王》第五 巫相壶子章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尔固得道欤?众雄而无雌,尔又奚卵焉?尔以道与世抗,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

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止。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

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痊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

列子入,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

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且复相之。”

列子入,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朕。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渖为渊,止水之渖为渊,流水之渖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

立未定,自失而走。

壶子曰:“追之!”

列子追之不及,返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矣。”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递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然而封哉,一以是终。

今译:

郑国有位神巫名叫季咸,能够预知他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精确到年月旬日而灵验如神。郑国民众看见他,无不避开逃走。

列子见了他却心醉神迷,回去告诉壶子:“原先我以为夫子的道术已达至境,没想到又有达至更高之境的人。”

壶子说:“我已对你穷尽了道术的理论,尚未穷尽道术的实践。你难道以为尽得道术了?像众人一样自雄而不知守雌,你又怎能孵出成道之蛋?你以得道自雄而与世俗相抗,必有征象外显,所以使季咸得以看透你。你尝试请季咸来,我为你演示一下。”

明天,列子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出来对列子说:“嘻嘻!你的先生快死了,活不成了,不会超过十天。我看见了怪相,看见了湿透的死灰。”

列子进去,泣涕沾襟地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大地之象,此象的符征是不动不静。他大概以为我的物德生机业已杜息。你请他明天再来。”

第二天,列子又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出来对列子说:“幸运啊!你的先生遇到我。有救了,已有痊愈新生之象。我看见堵塞的生机已有变化。”

列子进去,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天地之象,此象的符征是致无名实,而生机发自脚踵。他大概以为我的物德生机已有好转。你请他明天再来。”

第三天,列子又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出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未曾斋戒,我无法为他看相。请他斋戒,我再为他看相。”

列子进去,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冲虚无征的道有之象。他大概看见我的先天元气与后天生机均衡静止。鲸鲵盘桓的水域是一处渊海,止水所处的水域也是一处渊海,流水所处的水域又是一处渊海。天下渊海共有九处,这是其中三处。你请他明天再来。”

第四天,列子又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尚未站定,就惊慌失措地转身逃跑。

壶子说:“快去追他!”

列子追之不及,回来报告壶子说:“他没影了。我看不见了。没能追上。”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万物所宗的道无之象。我与季咸推移屈伸,季咸不知给谁看相,于是仅见递嬗变幻之象,于是仅见水波流动之象,所以只能逃走。”

此后列子自知学道未成而回家。三年不出家门,为妻子添柴做饭,养猪如同育人,对事不分亲疏。息补雕琢复归纯朴,如同土块一样独立于天地之间。自我封闭于纷乱俗世之外,一直如此直到终其天年。

辨析:

神巫季咸:“巫咸”之变文,隐喻庙堂俗王。巫咸,上古神巫。首见《尚书·君奭》,后世或谓炎帝、黄帝时人,或谓尧臣、殷臣,均非战国郑人。庄子将“巫咸”变文为“神巫季咸”,“神”字反讽其非神,实为伪神。“季”字则以四境排行隐喻“伯——仲——叔——季”,位于“无知”。

壶子:列子之师关尹之化身。壶卢(葫芦)之人格化,四境动植范型“无生物(无知)——小动物(小知)——大动物(大知)——植物(至知无知)”,定位于“至知无知”的“至人”。即篇名“应帝王”之“王”,“王德之人”(魏牟版《外篇·天地》所引庄言),江湖“素王”。前射《逍遥游》象征至人的“大瓠”。“壶”、“瓠”音义全同。

列子:战国初期郑人,老聃弟子关尹之弟子。列子在首篇《逍遥游》尚属“犹有所待”、“且适南溟”的鹏型大知,至末篇《应帝王》已成“雕琢复朴”、达至“南溟”、“至知无知”的至人。

壶子四应季咸,演绎庄学四境,为列子“既其实”,演示“顺应天帝的王德之人”(篇名之义)如何战胜违背天道的俗君僭主。郭象以“应为帝王”反注本篇篇名,无法解释本篇核心寓言之壶子、季咸,何人“应为帝王”。

壶子因应季咸之总原则,即自“逍”己德、“支离其德”(《人间世》)、“善刀而藏之”(《养生主》)、“才全而德不形,内葆之而外不荡”(《德充符》)。

章末“雕琢复朴”四字,是《大宗师》“息黥补劓”的变文。意为伪道“雕琢”人之真德使成伪德,真道使人复返天道所赋的纯朴真德。参看魏牟版《外篇·山木》“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刘安版《新外篇·缮性》“返其情性而复其初”,刘安版《杂篇·泰初》“性修返德,德至同于初”,以及《老子》“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逍遥游》“鲲化为鹏”的大知改宗范式,运用于儒家之孔子、墨家之惠施,经过“积厚”渐变,于《大宗师》完成“息黥补劓”之改宗。《逍遥游》“且适南溟”的大知达道范式,运用于道家之列子,经过“积厚”渐变,于《应帝王》完成“雕琢复朴”而抵达南溟。内七篇的复调立体结构,至此完美收煞。

《应帝王》末章 浑沌凿窍章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厚。

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今译:

南海之帝名叫倏,北海之帝名叫忽,中央之帝名叫浑沌。

倏与忽时常相遇在浑沌之地,浑沌款待他们甚厚。

倏与忽商量报答浑沌的厚德,说:“他人都有七窍以便视听食息,浑沌偏偏没有,我们尝试为他凿开七窍吧。”

每天为浑沌凿开一窍,第七天浑沌死了。

辨析:

“浑沌”寓言,譬解“一(气母)生二(阴阳)”,总摄《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中央之帝”为真宰真帝,即超越“彼——此”对待的“道枢”、“环中”、“天均”(《齐物论》)、“天倪”之寓言人格化。南北二“帝”为假宰假帝,即“彼——此”对待、有“偶”有“我”的俗君僭主。

“浑沌”之分,导致“浑沌死”,贬斥庙堂伪道开启“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老子》)的悖道丧德进程。

“浑沌死”,导致世界“失道而后德”(然后“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个人失其初始真德(然后盲从伪道俗见,悖道丧德,“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应帝王》末章“浑沌之分”,是“道”分为“德”的内七篇终篇总寓言。《逍遥游》首章“鲲化为鹏”,是由“德”返“道”的内七篇开篇总寓言。两者首尾衔接,构成七篇大循环。内七篇的结构循环,魏牟版《外篇·寓言》称为“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对天道“返复终始,不知端倪”(《大宗师》)的仿拟。

庙堂伪道“黥劓”、“雕琢”天下,为民众开其“聪明”,对其浑沌真德开凿七窍,所以庄子亲撰七篇,对盲从庙堂伪道的民众,予以“息黥补劓”(《大宗师》),“雕琢复朴”(《应帝王》),“黜其聪明”(《大宗师》),息补七窍,“为天下浑其心”(《老子》)。

作 者:张远山,自由撰稿人、独立作家、庄子研究学者。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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