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谁是那狂想和辞藻的主人

2011-08-15 00:42张清华
名作欣赏 2011年22期
关键词:江河欧阳虚构

/ 张清华

作 者: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假如我们设想在当代中国的诗歌中存在着若干条文化的经线,那么待在这些经线的交叉之处的,或者说待在“焦点”上的一位诗人,一定是欧阳江河而不是别人。因为这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大都与他有关。比如,某种意义上他可以说是一位最具理论素养与雄辩才能的诗人,是一位具有对现实发言的能力的、可以使用诗歌直接来思辨当代中国重大社会历史问题的诗人,是一位相当“现实”同时又十分“玄学化”的、充满语言自觉与哲学趣味的诗人,一位与现实之间既保持了紧张与反叛关系同时又很“成功”的诗人——据说他一度还曾扮演了一个成功的文化策划人或经纪人的角色。他是一个“没有上过大学”却相当博学、没有学院身份却“非常知识分子”的诗人,是一个一年到头忙碌地穿梭在欧洲、美国同中国南北很多城市的诗人,一个出入于官方和民间的各种诗歌与文化场所的诗人……

显然,要成功地描述出一个诗人的形象,需要具备某些“传奇化”的条件和能力,需要对其人生的风雨起落传奇经历有大量的细节描述。虽然我知道上述描写还不足以构成一丝这样的色调,但我确信,欧阳江河最终会是传奇般的人物——不会是像拜伦与荷尔德林那样的美丽而残酷的传奇,但会是像叶芝和聂鲁达那样的传奇,平稳但又有太多经历的一生。某种意义上,好的诗人的一生就应该是,也必须是传奇的一生。诗歌和人生最终互相印证、互相映现和解释,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的财富、履历和荣耀,中国人把这个叫做“道德文章”,或“读其文,想见其为人也”。历史上那些重要的诗人毫无例外地都演绎过相似而又不同的传奇。巴山蜀水,夜雨秋池,雄奇而充满神妙的自然曾赋予了多少诗人以这样的财富,欧阳江河应该也有这般机缘与幸运——尽管要完成传奇的一生,他的路还很漫长。

说到这里我的意思大约已经有了:欧阳江河已有的丰富性和未来将要有的丰富性,在中国当代的诗人中是屈指可数的。也许像有人说的那样,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型的诗人的一个代表——确实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敏感而准确地、热心而冷眼地、智慧而又感性地用诗歌来描述和预见当代中国精神文化的转折、迂回、蕴积和丧失,通过一系列敏感的文化符号,来诠释当代中国社会历史的沧桑变迁。

当然,也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自如地扮演各种角色,书写他那般轻松中充满沉重、洒脱中显示沉着的诗歌,在中国的现实与西方文化的“接轨”处,扮演着如此多样的角色。他像一只在高压线上散步的鸟,悠游自如,用身体轻巧地屏蔽并且享受着时代的电流穿过的巨大刺激……这不由让人回忆起他的一首写于1987年的诗《智慧的骷髅之舞》,在这首早期的诗中,就可以生动地看出这个“智慧的玩火者”,是如何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如此痴迷于危险与刺激的体验境地——

他来到我们中间为了让事物汹涌

能使事物变旧,能在旧事物中落泪

是何等荣耀!一切崭新的事物都是古老的

智慧就是新旧之间孤零零的求偶……

用火焰说话,用郁金香涂抹嘴唇

躯体的求偶,文体的称寡

拥有财富却两手空空

背负地狱却在天堂行走……

呵!“用火焰说话”,“背负地狱却在天堂行走”,“拥有财富却两手空空”,这正是一切诗人的悖反境地,只是少有人能像他这样自如而惊险地穿梭在两者之间,享受着体验的快活。在欧阳江河众多有名的诗歌中,这确乎是寂寂无闻的一首,但在二十年后它依然可以让人感到吃惊,让人确信,远在1987年的欧阳江河其实已有足够大的野心,他的决心挥霍和玩弄语言于掌股之上的意志,以及对于诗歌与生命的理解深度,已经达到了令人钦佩的地步,他的过人的自信也已显露出了十足的根基。

我最初认识欧阳江河大约是在1991年的春天,但前不久与他追忆起这事,他似乎已记不起来了。贵人健忘。那时我刚刚在一所师范大学获得了留校工作的机会,受一位师长的委托,赶去成都参加一个由他参与策划的诗歌会议,不想到了那里,方知道会议已因故被取消了。想来这是那个暗淡春天中最郁闷的记忆了,我在阴郁的成都游荡了几天之后,觉得还是要拜访一下欧阳江河才好回去交差。于是一路打听,在一个下午寻到了四川省社科院那座狭窄的院子。当我敲开一个房间,试探地问欧阳江河在哪里办公的时候,一个正伏案写着什么的小个子的英俊小生告诉我,他就是欧阳江河。我有点意外,因为事先设想的欧阳江河是一个大个子,体态饱满、白皙魁梧的人物,虽然没什么来由,但预设和期待就是这么奇怪。看到这个小个子、白皙但不魁梧的男人,我将信将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遂向我解释会议被取消的原因和情况。他大概看我时也愣了一下,因为我虽不是诗人,但却留了一个诗人的外形——纷乱的长发,还蓄了胡子,看起来更像一个伪诗人。他尽量客气地与我周旋了一番,看样子想尽快把我打发走,我则有点不太知趣地问这问那,表示了对他的诗歌的喜欢和尊敬。我急急忙忙地把来前准备的一些问题一股脑地提问完,也没有听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大约二十来分钟,我们的交谈出现了中断,我便起身告辞,他将我一直送到了院门外的大街上,给我写下了联系的电话与地址,我遂匆匆离去,偶尔回头,看到他在忽然出现的斜阳下冲我挥了挥手。

稍后我在1992年的《非非》复刊号上,就读到了欧阳江河的《傍晚穿过广场》,那首诗使我确信,欧阳江河真的已成为我们时代的最重要的诗人,他已经站到了这个时代的顶端。从上世纪80年代的《悬棺》《玻璃工厂》《汉英之间》,到90年代初期的这首《傍晚穿过广场》,欧阳江河已经确立了他至为宽广的写作领地与精神界面,这种宽广的程度在当代诗人中差不多是无人可比的。他那种使用诗歌直接对事物进行哲理思辨的方式,在优雅而沉着的节律中不断地穿透着人的内心,以智性而精确的表达,总结着一个时代,给出不可替代的命名符号。在这首诗中,他的这种能力可以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广场,一个无人站起的地方也不是广场”,“石头的世界崩溃了,一个软组织的世界爬到了高处”。时代的转折在欧阳江河的笔下,是如此简练而深刻地完成了叙述,帮助当代中国人完成了对历史的记忆与遗忘。这就是欧阳江河,就是他独有的剑一样锋利、鹰一样精准的表达。通常我们会认为,诗人使用概念过于裸露的词语表达,会使诗意丧失,形象干瘪,但在欧阳江河这里恰恰相反,他使用最具概念性的语言,但却生发出最生动的诗意,这是真正的奇迹。

作为不容置疑的辩论家的欧阳江河可能是很多人没有领教过的,而我有幸有那么一两次目睹了他的辩才。1998年春天在北京的北苑饭店,由北京作协、北京大学、《诗探索》编辑部等单位联合召开了一个诗歌理论研讨会(后被称为“北苑会议”),这次会上大概有两个人的发言最“出格”,一个是上海来的李劼,另一个就是欧阳江河,两个人大致的意思是接近的,大意是说我们处在一种“被虚构”的文化情境中,而虚构正是一切社会对于个体完成统治与叙述的基本方式。欧阳江河进而“德里达式”地指出了一切“作为存在的形而上学”的虚伪性,“时代”、“人民”、“正义”、“现实”……统统都是被虚构出来的。他的发言之后有一个短暂的沉默,随后有质疑的声音,但均被他逐一顶回,逼得一旁的老诗人郑敏追问他:“GDP是虚构,股票是虚构,一切都是虚构,那么母亲也是虚构的吗?”欧阳江河笑答:“当然都是,母亲也是虚构。”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这个理论太过分了。

大约之后的一两年,我就看到了欧阳江河出版的随笔集《站在虚构这一边》,仿佛还是对上述质问的回答。

1999年在北京平谷召开“盘峰诗会”,可惜欧阳江河没有参加,据说是他提前已经知道“要吵架”故意回避了,但这似乎有点不符合他的个性,照理说,雄辩家正是在这样的场合才会更有激情和刺激感,但他却“躲”了。他这一躲不要紧,一个阵营的诗人少了一员大将,致使另一方的诗人们在论辩中几乎成了赢家。其实类似这样的场合,论辩的内容也许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论辩的机巧与智谋,甚至是气势与语速。中国的先人在这方面是有传统的,所谓“舌战群儒”。很多人都设想,如果欧阳江河在,也许完全是另外一幅场景,可惜历史不能假设。或许是岁月改变了什么,或许欧阳江河已经更明白,论辩对于一个诗人也许是不那么重要的,当“盘峰论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两派诗人争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已悄然完成了他“市场经济的转型”——直接投身于市场行为之中了。

所以当若干年后欧阳江河在我的视野里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彻底改变了我当初对他的那些想象,比如“行走在刀剑上的人”,“一个幽闭时代的幸存者”,“一群词语造成的亡灵”中的一个……这些都曾是他亲手制造的经典概念与词语,而十年中他摇身的蜕变,使这些词语恍惚间变成了空荡荡的螺壳。时代的转向与岁月本身的戏剧性在他这里可以说是至为生动的,欧阳江河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完成了身份的转换,不是内心的背叛,而是与物质世界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的被支配者变成了支配者。

这究竟是一场喜剧还是悲剧呢?恐怕不是很容易回答的。以往我们曾想象,诗人天生就是受难者、囚徒和流浪汉,但如今这样的概念大概很难维持了。当初第三代的诗人们,曾自称在江湖上“写一流的诗歌,读二流的书,玩三流的女人”,过着波希米亚式生活的那些自我想象者们,如今已经全然分化,许多人转眼间已是腰缠万贯的巨商了。最早敏锐地观察着时代与经济生活的欧阳江河,当然也早已脱出了所谓“中产阶级”的层次,他如今的生活几乎完全是飞行式的,没想到“全球化”的速度竟然最先在中国诗人的身上体现出来了:上半月在北京,下半月便在纽约了;这个十天在美国的东海岸,后一个十天便已飞到了北欧或意大利;而在国内的时候也忽而飞到丽江或者大理,忽而到了成都或哈尔滨。欧阳江河一路策动着他的演出或者美展的计划,参加着国内外的诗歌或艺术活动,过着他“异质混成”式的逍遥生活,成为一道当代诗人中最堪称奇异的后现代景观。

写下上述这些混乱的字句我有点后悔,也许我正在误导不慎迷失的读者,也在严重地误读着诗人欧阳江河。不过好在还有他的诗歌为证——许多人认为他已收笔或江郎才尽,但他刚刚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的这首《那么,威尼斯呢》,可以回答这些判断或猜测,也可以从中透露出他的生活的一些信息,印证我上面说的那段昏话。诗太长,这里只录结尾一节,看看这体验和感慨算不算“后现代式”的意境?

……肉身过于迫切,写,未必能胜任腐朽

和不朽。诗歌,只做只有它能做的事。

字纸篓在二层等你。电梯在升到顶楼之后

还在往上升:这叠韵的,奇想的高度,

汇总起来未免伤感。况且长日将尽,

起风了,门和窗子被刮得嘭嘭直响。

生命苦短,和水一起攀登吧:

遗忘是梯子,在星空下孤独地竖立着。

然而有时,记忆会恢复,会推倒那梯子,

让失魂遨游的人摔得粉身碎骨。

2008年4月15日深夜,北京清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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