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与朱丽叶》与《牡丹亭》开场诗和退场诗之比较

2011-08-15 00:50陈志萍
关键词:罗密欧与朱丽叶退场全剧

陈志萍

(郑州轻工业学院国际教育学院,河南郑州450003)

开场诗是戏曲作家在戏剧开始时所采用的诗句,旨在向观众交代人物、背景、全剧内容和本幕内容。开场诗在传递大量信息的同时让观众在主人公露面之前产生强烈的想要了解主人公的欲望,起到制造悬念的作用。退场诗是戏曲作家在戏剧结束时所采用的诗句,旨在通过剧中非主要人物之口的朗诵或演唱,起到总结剧情或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作用。在16世纪的世界文学作品中,开场诗和退场诗的运用几成定式。英国戏剧大师莎士比亚和中国明代戏剧家汤显祖是16世纪东西方剧坛上两颗璀璨的巨星。他们在同期分别取得辉煌文学成就且于同年去世,这被后人认为是中西方文学史上的巧合。日本戏剧史家青木正儿在其所著《中国近代戏曲史》中第一次把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相提并论,称汤显祖为“东方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以下简称《罗》剧)和汤显祖的《牡丹亭》(以下简称《牡》剧)是世界戏剧史上的两大著名爱情悲剧,二者在艺术形式上都有开场诗和退场诗,且都突破了当时剧本创作的传统定式从而有所创新。自19世纪以来,有为数不多的中外戏曲研究者分别注意到了其中的开场诗和退场诗现象,但鲜有比较研究。笔者试通过对两剧开场诗和退场诗的比较,分析其形式和内容的异同,对两位戏剧大师运用这种艺术形式的意图进行探讨。

一、中西方戏剧开场诗和退场诗形式的形成

西方戏剧的开场诗和退场诗都源于古希腊的合唱表演。西方戏剧的开场诗源于古希腊合唱队抒情诗,它是一种从公元前7世纪起在古希腊各宗教节日里为赞美酒神狄奥尼索斯而谱写的赞美诗或合唱抒情诗。合唱在古希腊戏曲里通常是一队歌舞者出现在两剧之间,起到颂扬上帝、渲染舞台气氛、活跃戏剧场面、充当戏剧角色的作用,同时也是戏曲作者的代言人,代替作者交代剧情或对剧中人物、事件加以评论。随着戏剧的发展,合唱演变为只有一人独白的形式。西方戏剧最早的退场诗也是以合唱的形式出现,用于戏剧结尾处,用来祈求宽恕或赢得掌声。后来随着戏剧的发展,合唱演变为退场诗的形式,通过剧中某一人物或最后一个下场演员对观众独白或演唱,起到前后照应、平衡全剧内容、总结剧情、抒发作者感情之作用。有时为了提出某个问题引起观众思索或勾起观众的好奇心,退场诗也会出现在某一幕的结尾。

中国戏剧与西方各国戏剧一样,也是源于诗歌和舞蹈。中国戏曲是从古代的抒情诗发展演变而来的,从先秦古诗到汉唐以来的歌舞再到宋金时期的戏曲艺术,有着明显的发展轨迹。中国戏曲发展至宋元时期已有相对固定的模式。宋元戏剧本开卷必有4句押韵的话语用来总括戏剧大纲,被称为题目,实际就是开场诗。一个剧本题目的最后一句包含剧名,用来向观众报出此剧的名称。明代中期的传奇戏曲剧本不再首标题目,而是在剧末念完开场白之后多了4句下场诗,这4句下场诗由题目变化而来。这种说明性独白似乎在每一部元杂剧的第1折(或开场的楔子)里都有出现。一个人上场,报出自己的姓名,叙述很多故事剧情,似是观众理解发展的必需。[1](P62)郭英德[1](P68)指出,传奇戏剧作品的开场承袭戏文传统,都“成为套格”。如清代李渔所论,第1出总是“家门”由副末上来先唱一段小曲。在戏文中,“此曲向来不切本题,止是劝人对酒忘忧、逢场作戏诸套语”,明中后期,更多的是“将本传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这种惯例来自于诸宫调等叙事作品,在传奇戏曲中相沿成习。中国戏剧退场诗的形成与开场诗一样,都是经历了先秦古诗—汉代五言诗—唐代律诗—宋词—元曲的发展历程,到明代形成基本定式,每出戏剧中人物退场前都要念退场诗,总结本出戏的内容,暗示下出戏的内容或叙述人物的心情。

二、《罗密欧与朱丽叶》《牡丹亭》两剧开场诗之异同

1.两剧开场诗之相同

《罗》剧的开场诗和《牡》剧的开场诗均置于全剧之首,有着明显的相同之处。

《罗》剧的总开场诗是由一个致辞者朗诵一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韵诗[2](P5):

(致辞者):

故事发生在维洛那名城,有两家门第相当的巨族,

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争,鲜血把市民的白手污渎。

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

他们的悲惨凄凉的陨灭,和解了他们交恶的尊亲。

这一段生生死死的恋爱,还有那两家父母的嫌隙,

把一对多情的儿女杀害,演成了今天这一本戏剧。

交代过这几句挚领提纲,请诸位耐着心细听端详。

几句简单明了的开场诗使观众对全剧的故事内容、故事发生的地点、涉及的人物以及人物的命运有了大概了解。开场诗中“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预示着主人公在劫难逃的不幸命运,为男女主人公刻上了挥之不去的死亡标记,“把一对多情的儿女杀害,演成了今天这一本戏剧”说明他们是父母争斗的牺牲品。这一开场诗抓住了观众的心理,制造了一系列悬念,让观众急于想知道累世的宿怨激起怎样的新争、发生了怎样的流血事件,一对恋人是如何相爱又如何死去、他们的死又如何使世仇的双亲和解。

《牡》剧的开场诗就是第1出戏《标目》,从标目的字面意思可以看出作者的用意是“标明目的”,让观众了解剧情梗概。明代戏文传承了宋元时期开场方式,“戏文剧本的开场,一般念诵两阙小曲”[1](P68)。汤显祖在此突破了传统定式,以开场诗的形式介绍剧情。虽然也是按照定式以副末登场念白,但已不是传统曲牌,也不是“不切本题,只是劝人对酒忘忧、逢场作戏诸套语”。《牡》剧的开场诗[3](P1):

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几句开场诗不仅介绍了《牡》剧的故事情节,也使观众顿生悬念——丽娘如何与柳生梦中相会?为何要留下自画像?如何忧郁而亡?柳梦梅如何能与丽娘人鬼情长?丽娘如何能起死回生?柳梦梅如何把杜宝惹恼?中状元后又出现何种结果?一个个悬念使得观众迫切希望知道全剧的详情。

2.两剧开场诗之不同

《罗》剧的开场诗与《牡》剧的开场诗也有不同之处。前者以朗诵十四行诗的形式出现,后者则用曲调演唱的形式。这两种形式的不同是由中西方戏剧艺术的形式差别造成的。莎士比亚所创作的戏剧类似于话剧,分5幕,每幕中再分若干场次,演员只有道白而无演唱,道白的形式有韵文、无韵诗和散文;而汤显祖所创作的戏剧是中国传统戏剧尤其是宋元杂剧发展到明代的艺术形式,集唱、念一体,不分幕,以内容层次分为若干“出”。所以,由于文化的差异,莎士比亚不可能把《罗》剧中的致辞者换成演唱者;人们也不可能期待两剧都同样分幕,每幕都同样有开场诗出现。

此外,两剧的开场诗在细节上还有一些差异。《罗》剧的开场诗由专门的致辞者朗诵,而这个致辞者并非剧中的人物;而《牡》剧开场诗的念白或吟唱者,其身份都是剧中人物。在《牡》剧中,除第1出《标目》为主开场诗总括全剧内容外,第2—9出戏的开场诗均是“生旦家门”的形式,出场者自我介绍人物身份、职业并引出该出戏的基本内容,第十出戏以后各出的开场诗总结前出戏结果并介绍本出戏内容。如第九出《肃苑》中的开场诗《一江风》:

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侍娘行,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惯向妆台旁。陪她理绣床,陪她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

这一曲开场诗把此出戏的主要人物丫鬟春香的身份交代得非常清楚,将其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罗》剧中还有一个令人疑惑的问题,莎士比亚在总开场诗之外,只在第二幕前加了开场诗[2](P32),而其他各幕没有,这种创作手法又是一种例外。其第二幕前的开场诗为:

(致辞者):

旧日的温情已尽付东流,新生的爱恋正如日初上;

为了朱丽叶的绝世温柔,忘却了曾为谁魂思梦想。

罗密欧爱着她媚人容貌,把一片痴心呈献给仇雠;

朱丽叶恋着他风流才调,甘愿被香饵钓上了金钩。

只恨解不开的世仇宿怨,这段山海深情向谁申诉?

幽闺中锁住了桃花人面,要相见除非是梦魂来去。

可是热情总会战胜辛艰,苦味中间才有无限甘甜。

通过这一幕的开场诗可以看出此诗的形式仍属十四行诗,仅为本幕的剧情简介。从全剧的剧情要求来看,在第一幕前加上开场诗让观众及早了解剧情和制造悬念非常必要,但只在第二幕前加开场诗却不在后3幕使用开场诗的做法似乎令人费解,在整个剧本的格式上也不统一,我们只能从剧情分析中寻找答案。虽然罗密欧与朱丽叶两人家族间的宿怨给两个年轻人纯洁的爱情蒙上阴影,使二人深陷矛盾痛苦之中,但他们最终战胜世仇的阻力,在牧师的帮助下毅然秘密到教堂举行婚礼。此幕虽然不是全剧的高潮,却是全剧的精华所在。因此,作者在此幕前运用开场诗无疑是想使观众加深对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情的理解,展示角色的内在情感和复杂心理,吁求观众沉迷剧中并申明剧作家鲜明的艺术宗旨。从全剧的结尾就可看出,莎士比亚对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两个家族和解的描写惜墨如金,两位封建家长面对在他们仇恨下惨遭牺牲的子女的尸体时悔恨和解的思想转变得过于突然,似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嫌。这正表明莎士比亚创作此剧的重心并不是唤起双方家族和解,而是讴歌罗密欧与朱丽叶纯洁爱情本身。

三、《罗密欧与朱丽叶》《牡丹亭》两剧退场诗之异同

1.两剧退场诗之相同

莎士比亚在《罗》剧全剧结束时运用退场诗充分抒发了作者的思想感情。本剧退场诗由最后退场的人物(亲王)朗诵[2](P114):

清晨带来了凄凉的和解,太阳也惨得在云中躲闪。大家先回去发几声感慨,该恕的、该罚的再听宣判,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

18世纪的英国,十四行诗每行都按一定方式押韵,诗人尤其善于在最末两行概括诗意,点明主旨,使之成为全诗精华。在莎士比亚所处时代,戏剧的收场也有定制。“收场白可以由合唱班剧中人吟诵。它可以总结全剧,指点道德意义或向观众道歉。”[4]莎士比亚的这段退场诗并没有总结全剧的内容,只是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但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评论的作用,使剧情的意义明朗,并左右了观众对剧情的反应。

汤显祖在《牡》剧全剧结束时也运用退场诗充分抒发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全剧最后一出《圆驾》,杜丽娘最后念白退场[3](P268):

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声高众乐停。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肠遥断牡丹亭。千愁万恨过花时,人去人来酒一卮。唱尽新词欢不见,数声啼鸟上花枝。

汤显祖借助唐诗(以上分别为韦应物、李商隐、郑环罗、白居易、僧无则、元稹、刘禹锡、韦庄的诗句),以清明时节杜陵青草入笔,使人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回想起3年前杜丽娘此时节踏青的情景,而此时此刻杜丽娘的陵墓绿草青青,牡丹亭前人来人往,杜丽娘香魂何在?令人痛断肝肠。诗中既有“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凄凉,又有“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自殇,作者创作《牡》剧所感发的爱恨情仇交织迸发出来,令人不胜感慨,这与《罗》剧中退场诗的作用大致相同。

2.两剧退场诗之不同

莎士比亚在《罗》剧全剧结束时运用了退场诗,而在每一幕或每一场后均未运用退场诗,这很可能是为了加重全剧结尾的分量,突出其主旨内容,渲染作者最终要表达的思想情感,以引起观众的共鸣。

汤显祖不但在《牡》剧全剧结尾运用了退场诗,还在每出戏中都运用了退场诗,并且都为后面的剧情提供了暗示。在《牡丹亭》55出剧中,除第1出的退场诗“杜丽娘梦写丹青记。陈教授说下梨花枪。柳秀才偷载回生女。杜平章刁打状元郎”[3](P1)4句为全剧的内容简介外,其余54出的退场诗皆为唐诗集句,作为本出戏的小结。退场诗由最后下场的人物念白,如第26出《玩真》,退场诗由最后退场的柳梦梅念白:“不须一向恨丹青,堪把长悬在户庭。惆怅提诗柳中隐,添成春醉转难醒”[3](P131)(分别为白居易、伍乔、司空图、张碣的诗句)。第24出《拾画》,最后退场的是柳梦梅与道姑二人,退场诗由其二人合作念白:“(柳梦梅):僻居虽爱近林泉,(道姑):早是伤春梦雨天。(柳梦梅):何处邈将归画府?(合):三峰花半碧堂悬。”[3](P126)(分别为伍乔、韦庄、谭用之、钱起的诗句)虽然从明代中期开始,就有剧作家用唐人诗句拼凑下场诗,名之为“集唐”的现象,但真正全本使用“集唐”的传奇作品是汤显祖的《牡丹亭》,它对后世的戏剧作品影响很深。用唐诗集句作为退场诗充分突出了一个“雅”字,除了求新逐奇以外,也反映出当时的一种文学现象:文人喜欢把唐诗中的诗句抽出重新组合成新诗。

两剧的退场诗在具体运用上有所不同,这是由中西方戏剧在细节安排上的差异造成的。

四、结语

《罗》剧和《牡》剧两剧开场诗的相同之处是都在制造悬念,吊起观众胃口;不同之处是《罗》剧由致辞者朗诵,而《牡》剧由剧中人物演唱。两剧退场诗的相同之处是都不再总结全剧内容,而是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不同之处是《罗》剧只在全剧剧终时运用了退场诗,而《牡》剧不仅在全剧剧终时运用了退场诗,在每一出的结尾都运用了退场诗并为后面的剧情提供暗示。《罗》剧的创新在于非剧中人物念开场诗,专门设计了一个致辞者,并在主要场次即第二幕前加开场诗。《牡》剧的创新在于开场诗不再运用传统曲牌,也不再使用套语,直接概括剧情。陈瘦竹先生认为:《牡丹亭》的《标目》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开场诗》是巧合。[5]

笔者认为这绝非巧合,而是为时代背景所决定,是运用不同的艺术手法而产生的必然结果。从莎士比亚与汤显祖对戏剧形式创新性的运用中可以看出:一方面,戏剧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其最终使命就是尽可能地贴近生活并通过活生生的现实来表达人们内心的情感,这一点在中西戏剧里没有差别——它符合文学的本质,即要表达人类共通的情感、符合世界各民族文化逐渐融合的发展轨迹,这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另一方面,莎士比亚与汤显祖对开场诗和退场诗运用上的不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中西戏剧本质上的差异。比如,从文体渊源来看,欧洲戏剧从其最早的文学样式史诗那里汲取了“事件”这一元素,同时直接模仿生活中“人物自我相互对话”的形式,所以《罗》剧中由致辞者朗诵;而中国戏剧是从有简单情节的歌舞表演发展而成的,所以《牡》剧中由剧中人物演唱。再者,《牡》剧中退场诗的多少以及内容和特点,也反映出中国戏剧更注重故事情节的连贯性与完整性。

[1] 郭英德.明清传奇戏曲文体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2] [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8集)[C].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 汤显祖.牡丹亭[M].徐朔方,杨笑梅,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4] 刘若愚.伊丽莎白时代与元代——简论某些诗剧习用技法之异同[C]//中国比较文学译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239.

[5] 陈瘦竹.关于《牡丹亭》和《罗密欧与朱丽叶》[C]//汤显祖研究文论集.北京:中国戏曲出版社,1984: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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