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的脆弱——由《俄狄浦斯王》看亚里士多德《诗学》

2011-08-15 00:42包晨露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亚里士多德

包晨露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 570228)

独白的脆弱
——由《俄狄浦斯王》看亚里士多德《诗学》

包晨露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 570228)

亚里士多德用其理性按照自然的秩序梳理并建构了第一部文艺理论《诗学》,这部作为古典主义经典的作品在貌似独白的表面也到处游荡着非理性的影子。以《诗学》多次引用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为切入点,反观《诗学》本身,来重视独白作为一种叙事方式的自作多情以及看似坚固的理性的不堪一击,还原作为文本本身的样子——多重性。

侦探;理性与非理性;独白;权力

艺术模仿自然,这是古希腊以来一直存在的建构文学方式。亚里士多德也遵从这种艺术方式,但与其师柏拉图不同,他认为现世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但同时也认同神才具有最完美的形式,并且认为模仿是一种创造力的模仿,而不是僵硬的对自然的临摹。由此可以发现,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也一直支撑着他的创作,《诗学》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好的印证。《诗学》以他自己的意志和创造力凭借理性模仿自然的秩序为杂乱无序的文学梳理建构了一套看似相对完整的合情合理的理论大厦,而这种自然的秩序也是神的秩序,是一种完美的形式因,充满着神谕背后的必然性。在构建《诗学》的过程中,在遇到一些重要的概念时,比如情节、突转、发现等,亚里士多德总是会不厌其烦的一次次引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作为例证。也许,除了学术上的类似,亚里士多德和俄狄浦斯王也有某种身份上的契合,即作为一个充满理性的人,作为一个逻辑性很强的侦探,在面对混沌、不确定性时,力图在谜宫里寻找出丝丝线索,在线索中梳理构建客体,实现自我。不难看出,侦探面临的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工作,往往由一个目标出发,寻找发现,靠理性梳理,得到答案。在此,貌似不存在着多重,貌似围绕着目的性所建立起来的中心牢不可摧,但本文将从侦探的角度来论证这种独白的脆弱。

在《俄狄浦斯王》(以下简称《俄》)的开篇,读者和俄狄浦斯一样被封闭在一个目的性很强的语境中,瘟疫发生,要求解决。围绕着解决方式,俄狄浦斯开始了一系列追踪,亦即,《俄》这个文本就是一个以侦探方式展开的文本,开始了闭锁式探索的寻找与发现,涉及回忆与讲述,俄狄浦斯需在语言的复杂与隐喻中,在对话的多重中,在谜团中用理性追寻,进行自欺欺人的建构,最后理性给了他答案找到了解决方式即抓住了凶手,却仍然困在迷惑中,为什么这个凶手即俄狄浦斯本人会成为凶手,会遭遇如此不公的安排。在无数的非理性中,对《俄》的论析将从以下三点进行。

一 侦探的媒介——语言偏差

首先,《俄》的开篇就已宣告事件的发生,所以它的叙事虽以顺序的大框架进行,但由于追踪的母题又产生了叙事的回溯,进行了插叙。其间,回忆所构成的语言文本成了俄狄浦斯这个侦探的重要线索。回忆所构成的语言时空偏移下的语言,与事件原初所构成记忆形成的较准确的语言而言,所传达的信息的准确性又降低了几层。比如,《俄》里,目睹老王拉伊俄斯被杀的唯一幸存的随从即把俄狄浦斯送给他人的牧人,在惊吓中追忆了当时的情况,说是碰上了一群强盗。这次回忆所产生的语言偏差使克瑞翁和伊俄卡斯忒都相信并且凭借记忆转述给了俄狄浦斯听,使俄狄浦斯面临了双重的困境:在相同的时间、地点他杀害了相似外貌之人,他却难以定自己的罪,因为不确定性使他纠结在犯罪人到底是一伙强盗还是只有一个人上。这阻碍了侦破。而后来的剧情发展也由追踪到底是几个人犯罪上逐渐引向了追踪到自己的血缘上。也就是说,《俄》这个文本有意或无意在回避这种语言所造成的难以调和的不确定性,而巧妙地转向便于追踪的有源有根的血缘上。

其次,作为一个文本,尤其是戏剧文本,《俄》主要着眼在对话所产生的戏剧化以及矛盾和冲突,这无疑对侦探进程造成不便和混乱。对话消解了中心,形成了各自的逻各斯,组成了双重或者多重逻各斯,或者也可说是消解了逻各斯。而侦探进程一直沿着一个固定的逻各斯行进,这必然形成了一种不协调。比如,《俄》中,在来报信人说的一些真相以后,戏剧开始了突转和发现,侦探进程开始有了新的线索和转机,俄狄浦斯开始发现自己其实是科任托斯王波吕玻斯的养子,那么他一直以来对“杀父娶母”神谕的逃避成了枉然,这时他的急于发现自己血缘的愿望与已知道实情的伊俄卡斯忒发生了冲突。伊俄卡斯忒:“看在天神面上,如果你关心自己的性命,就不要再追问了;我自己的苦闷已经够了。”俄狄浦斯:“你放心,即使我发现我母亲三世为奴,我有三重奴隶身份,你出身也不卑贱。”①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第374页可以看出,两人的对话虽构成了交谈,但由于双方属于不同的逻各斯,使此对话显示出反讽性的力量,张扬着非理性,难以回归统一的逻各斯,出现各说各话的尴尬局面。面对如此强大的非理性,俄狄浦斯的理性也显得不堪一击,他的理性无用地躲了起来,洞察不了伊俄卡斯忒的真实语义,而固执满足追寻的欲望,层层撕开凶手的面纱。

再次,作为话语或语言本身也存在着强大的非理性因素,其中复杂性和隐喻是最明显的例证。《俄》作为一个经典文本一个有可能在某些时代某些场合用作教化性的文本,在很多读者中重复又重复。当读者在读这个文本时发现剧中人物所说言语的多重性。比如《俄》剧第一场,俄狄浦斯诅咒凶手时说的话:“我诅咒那没有被发现的凶手,不论他单独行动,还是另有同谋,他这坏人定将过着悲惨不幸的生活。我发誓,假如他是我家里的人,我愿忍受到我刚才加在别人身上的诅咒。”②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第352页熟悉文本的读者都可以发现,这段话充斥着反讽的精神,他所诅咒的那个人恰恰是他自己,亦即,所指与能指的不协调,他意在指的与真正指的产生了背离,逻各斯被解构。以上是言语复杂性的例子,以下是隐喻的例子。船和船有关的航行的意向多次出现在《俄》剧中,比如在第一场中,先知忒瑞西阿斯这么对俄狄浦斯说:“等你发觉了你的婚姻——在平安地航行之后,你在家里驶进了险恶的港口——那时候,哪一个收容所没有你的哭声?”③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第357页显而易见,这里的船和航行代表着男女间的性关系,港口暗指女性生殖器,险恶的暗指这是一种非正常的乱伦关系。而船的意象置换了陆地的耕耘,J.希利思·米勒在《解读叙事》中很好地解读了耕耘与乱伦的关系:“有关耕种的比喻暗指男女交合,它将土地的贫瘠与妇女的不孕连接在一起,两者均为阿波罗的诅咒造成的后果。由于建立了这种关联,忒拜城的瘟疫可恰如其分地对弑父娶母者进行了惩罚。正如剧中所言,他‘耕种了孕育自己的人’。”④[美]J.希利思·米勒著.申丹译.解读叙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第23页这种语言的张力使一个中心化成为破碎,作为带着目的性、中心化的侦探俄狄浦斯王来讲,其试图围绕中心建立的理性对破碎化的谜语难以看清,所以在先知说完后,俄狄浦斯难以忍受先知对他的侮辱,把他赶走了,却未发现其中奥秘,找凶手的过程也历经曲折。

语言给了俄狄浦斯以重要的线索,同时也给他造成了混乱,在侦探过程中,显示着理性与非理性的对抗。反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在这部严肃的著作采用了解构性很强的《俄》剧时,《俄》正好破坏了《诗学》看似严整的逻各斯,呈现非理性的喜剧色彩。亚里士多德作为一个侦探,一直在用理性去洞察文本,反而被文本自身所带的非理性欺骗。

二 侦探的过程——自我建构

在《俄》剧中,俄狄浦斯的侦探线索大致来自他与克瑞翁、先知忒瑞西阿斯、伊俄卡斯忒、报信人、牧人的对话以及自己的回忆。线索的多重必然有时会互相矛盾,混淆视听,难以统一于一个单纯的逻各斯。在唯一的目击者提供线索之前,俄狄浦斯不断地与其余几个对话人发生了冲突,怀疑克瑞翁忒勾结忒瑞西阿斯对权力的篡夺,误以为伊俄卡斯忒对他血统的蔑视,这些误会的产生都源于多重逻各斯的存在,除了语言外,还有俄狄浦斯自己记忆中的经历与他们所述的经历产生的偏差,这种偏差有力瓦解了绝对性,呈现非理性。再者,当俄狄浦斯的理性遭遇这些非理性时,其性格中的非理性也呈现了出来:易怒、狂躁、凶狠、阴沉等等都使他陷于非理性的混沌中。这种谜一样的混乱不清,并没有使他放弃寻找,反而使他更加执着于寻找与解谜。而解谜就是依照自己的理性去对抗非理性,按照理性的原则构建一个完整的逻各斯。但这种建构只是存在于自我的建构,是自欺与欺人的结合体。

解谜暗含着权力,即理性建构下的权力关系。首先是权力征服的快感,即理性征服非理性的快感。俄狄浦斯以其超群的智力和非凡的理性解开人生的第一个谜即斯芬克斯之谜,得到了我们是谁的身份认证,这无疑给他带来了征服的快感。因此,在面对更大的谜题时即对我是谁的进一步追寻,同样暗含着俄狄浦斯征服的欲望,所以锲而不舍地追寻并努力建构,最后终于找出真凶即他自己。俄狄浦斯一直追寻作用于他者之上的快感,但非理性有力地瓦解了他的理性认知,使征服的对象转向他自己,因此本应存在的快感瞬间瓦解,呈现悲剧。再次,这种征服的权力同样也含在人伦秩序上。任何一个权力结构中心都是在无序中人为地塑造了一个秩序,都是理性作用于无序的非理性的过程。解开斯芬克斯之谜的俄狄浦斯同时站到了权力的最高峰,表面上使他结束了四处逃避神谕的生涯。但神谕难逃,非理性总是笼罩着他,这种权力暗含了乱伦。权力是理性对非理性的胜利,而乱伦却是对秩序的打破。由此可见,任何想建立独白的可能都会被暗含的非理性所瓦解。俄狄浦斯出于理性去征服的快感也瞬间被解构。

由于亚里士多德受古希腊自然哲学派的影响,把万物都寓于一定的比例和秩序中,崇尚和谐、合乎自然理性、力图做到合情合理。不可否认,这也是人类对世界认知的建构方式,企图以这种建构去认识混沌无序的世界并给予其秩序。反观《诗学》,其中渗透着亚里士多德对理性和秩序的赞扬,比如关于悲剧的定义:悲剧是对于一个完整而具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一个事件可能完整而缺乏长度)。所谓“完整”,指事之有头,有身,有尾。所谓“头”,指事之不必然上承他事,但自然引起他事发生者;所谓“尾”,恰与此相反,指事之按照必然律或常规自然的上承某事者,但无他事继其后;所谓“身”,指事之承前启后者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罗念生译.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24页。这明显地把悲剧与自然生长物相联系了起来,把原本时间性地文本空间化,使之受之于逻各斯。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也是在一厢情愿的自我建构,走向了自欺即把自我或世界的存在伪装成另一个理性作用下的样式,也走向了欺人,力图使人相信世界就是这样,因而产生了他所认同的快感:人对于摹仿的作品总是感到快感……其原因也是由于求知不仅对哲学家是最快乐的事,对一般人亦然,只是一般人的求知的能力比较薄弱罢了。我们看到那些图像所以产生快感,就因为我们一面在看,一面在求知,断定每一事物是某一事物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罗念生译.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1页。

而人类所接触的世界并非是一个绝对客观的世界,而是一个现象的世界,人类以各种主观体验塑造了自己所认为的世界,在强大的非理性面前,人类总是试图运用微薄的理想去对抗,试图在混沌中寻找一条可以贯穿始终的线条。侦探在面临复杂的线索时,必须去运用自己的理性剖析、判断,以自己的意志建构出一个过程和结论。

三 侦探的结果——迷宫困兽

俄狄浦斯从原有目的找凶手出发,依照多重线索,还是追寻到了真凶,但荒谬的是,他仍困在迷宫,难以找出为什么他会背负这样的命运,却只能承认这是阿波罗的安排即命运的安排。回顾俄狄浦斯的一生,他并没有主观性地犯过不可饶恕的错,而只是在无知的情况下难逃神谕:杀父娶母。不知者无罪,命运给予了极不相应的惩罚。最终,他选择自我致盲的方式,J.希利思·米勒在《解读叙事》中提到:俄狄浦斯的自我致盲不仅是佛洛伊德眼中的阉割的一种置换形式,即对他的乱伦的自我惩罚,而且也表明俄狄浦斯无法看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的失明证实了根本无法达到清晰明了①[美]J.希利思·米勒著.申丹译.解读叙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第31页。

正如之前破解斯芬克斯之谜,此谜之所以让俄狄浦斯破解成功也是为了传达给他一个身份定位——人,而后再用后面更强大的谜语把他困惑住,让他认识到作为一个人所拥有的局限和无奈,以及非理性的强大。这也与前面论述的解谜与权力的相似,即权力对非理性的对抗。任何理性的构建任何独白的成立都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权力关系,非理性永远存在于此权力中。俄狄浦斯的自我致盲也同样与权力相关。在佛洛伊德看来,自我致盲是阉割的一种置换形式。在我看来,男性依靠生殖和繁衍建立起了人伦秩序的阶梯,因此阉割从根本上否定了一种独白式秩序的存在,揭示靠人类理性建立起来的人伦秩序的脆弱。眼睛暗指人类理性,眼睛所具有的分辨是非的功能与理性所具有的洞察、寻找暗合,因此自我致盲是对整个人类理性所建立起来的秩序的否定。

反观《诗学》这座理性大厦中的悲剧概念之一:发现。发现这个词从某种意义上也与人的眼睛相关,与人类理性相关。在悲剧中,“发现”,如字义所表示,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罗念生译.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34页。而剧中所引用的《俄》剧在“发现”之后,并没有完成从不知到知的转变,即仍然不知为何要遭受如此命运。虽然亚里士多德力图告诉我们要对这种命运的遵从,也许他用这种理性去建构非理性的悲剧本身是一个反讽性的行为,也就是他本人仍困于迷宫中。

结 语

用理性建构一个秩序的过程就是理性对非理性的对抗过程,就像去解一个繁复的谜,任何独白性质的东西都无法自圆其说,都是脆弱在非理性和多重逻各斯中瓦解。正如J.希利思·米勒所言:无法用理性来解释和理解的东西,可以用一种既不完全澄明也不完全遮蔽的叙述法表达。我们传统中伟大的故事之主要功能,也许就在于提供一个最终难以解释的符号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罗念生译.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31页。

[1]J·希利思·米勒著.申丹译.解读叙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罗念生译.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Weakness of Soliloquy

BAO Chen-lu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Hainan University ,Haikou 570228,China)

According to the natural order,Aristotle had arranged and constructed The Poetry by his reason,the first book of theory of literature and art,which is a masterpiece of western classic.This masterpiece pretended as a soliloquy,but actually showed a lot of irrational shadow among the soliloquy.This paper elaborates that,with the help of Oedipus the King written by Sophocles,which was quoted many times by Aristotle as the facts to support his points.And through it to see The Poetry itself to review the wishful thinking of soliloquy as a narrative way to present the weakness of the reason,in order to restore the original shape of the text——multiplicity.

Detective;Rationality and irrationality;Soliloquy;Power

I106.4

A

1009-9743(2011)04-0039-04

2011-12-01

包晨露(1988-),女,汉族,浙江金华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硕士。主要研究方向:西方文艺思潮。

(责任编辑:张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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