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港大时光

2011-08-31 00:52张均
全国新书目 2011年9期
关键词:张爱玲香港

⊙文/张均

1939年,英国伦敦大学远东区招生考试在上海举行,张爱玲一鸣惊人,以远东区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这次入学考试。但是由于战争的关系,她无法远渡重洋到英国去。而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成绩对香港大学同样有效,因此她就改在香港大学就读。

香港是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典型的殖民地都市,在那里她将度过自己一直追求的大学生活。似乎从很小时候起,张爱玲就已经认定自己不会像周围的其他同学一样走“女学生——少奶奶”的道路。在圣玛丽亚中学的毕业调查栏“最恨”一项里,她曾经写道:“一个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或许是对母亲的不幸的感喟,或许是对自己宿命前途的预感与不满,不管怎么说,张爱玲懂得珍惜机会,懂得依靠自己的能力发展独立的生活。香港应该能够给她提供这样一个空间。

《沉香屑》的香港底本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发奋用功。应该说,她的反应并不快,她的聪慧亦不是那种捷敏型的,而且港大的那些课程亦未见得都是她喜欢或擅长的,但用她的话说,她“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样”功课总是考第一,并且连得了两个奖学金。港大三年,她完全是一个勤奋的好学生。但为此,她也付出了心痛的代价。这代价就是放弃了写小说的嗜好。自她从识字起,到上小学、上中学,她都有一些自发为之的作品,但港大三年,她完全放弃了创作,直到日寇攻占香港,她的学习计划被打断,她才在旧小说中又陶醉了一回。大学期间,为了学好英文,她不但中止了一向喜爱的中文创作,甚至有三年时间没有用中文写东西,给姑姑和母亲的家信,也是用英文写的。大概只有绘画没有被她完全扔掉,但那也是因为绘画不占太多时间,她可以兴情所致随便放松一下。此外,她也不甚愿意与同学们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偶尔去一下,看人,谈天,她都感觉很不安,以为是糟蹋时间。

《张爱玲传》

张均著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1.7

定价:32.80元

但在港大三年,又是张爱玲生活中极为开心的一段时间。没有了父母的阴郁与约束,没有了中学时清规戒律式的管制,她的天性格外地得到了发展。她虽然不甚热心融入香港社会,但学校丰富的藏书,给了她新的世界。而学校周围跃动着的山水、人物、灯红酒绿的洋场生活,更给了她深刻难忘的印象。这在她后来的《倾城之恋》、《沉香屑》等香港“传奇”中可以明显见出来。从 30年代阴旧的上海走出来,香港蓝的海、红土的山崖、火红挺拔的木棉树,对她不能说没有魅惑的力量。各种泼刺妖异的植物,以及殖民地社会的怪异风情,无不给她新鲜难忘的印象对于她这个出身旧式大家庭的女孩而言,香港的这一切又化为一种刺激的、犯冲的、不调和的色彩和情调。她的来自各英属、法属殖民地国家的同学,印度的、安南的、马来西亚的,以及南洋华侨的子弟,英国移民的后裔,欧亚混血儿,各人种族、文化背景皆大为异趣,而他们各自的心理、行为方式于她而言,都有一种谜一般的魅力。

她的同学中,有不少很有个性很具异域色彩的女孩。叫金桃的马来西亚女孩,淡黑的脸庞,牙齿很可爱地向外暴着。她在娇生惯养中长大,却又因为马来西亚当地不甚文明的生活习惯,她身上总有一股小家子气,像张爱玲比喻的“就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遮住了头,盖不住脚”,但张爱玲却很喜爱她。她喜欢的是她教同学们学跳马来舞的时候:男女排成两行,摇摆着小步小步走,女的挥着手帕柔声唱道,“沙扬啊!沙扬啊!”“沙扬”在马来语中就是“爱人”的意思。金桃的歌声简简单单,平白缓长,张爱玲听来,深觉一种太平盛世般的美丽。

叫克荔门婷的女孩来自爱尔兰,在港大图书馆工作。她常常对张爱玲讲一些唧唧喳喳的女孩子们关心的事情,她满脸的青春痘,仿佛总有抑制不住的热情,总喋喋不休。一次她讲的一件轶事引起了张爱玲的注意。那一天,克荔门婷穿着海绿色的花绸衣服,袖子边缘钉着浆硬的小白花边,坐在张爱玲的身边,装作不介意的样子,对张爱玲说:“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些性教育。”张爱玲没有言语,只是看书,克荔门婷又说:

“我真吓了一跳!你觉得么,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丽的幻想全毁灭了,现实是这么污秽!”张爱玲听到这里,却不甚以为然,仅是淡淡地说:“真奇怪,你知道的这样晚。多数的中国女孩子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到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克荔门婷吃惊不小,她没有料到如此令人震惊的事情到了这么一个文静的中国女孩那里会变得那样平淡无奇。为证实自己的态度,她接着又告诉了张爱玲另外一件事情,“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谈得很厉害,我先是不大懂,现在悟出来了。”原来是一个英国绅士娶了一个不知性为何物的中国女孩,结果新婚之夜闹出啼笑皆非的吵剧,弄得人人皆以绅士为流氓,那绅士顶不住压力,自杀了。

克荔门婷谈论性时的神神秘秘张爱玲漠然置之,但她讲的这件轶事却给她不小的震动。这是一个肮脏的故事,之所以脏,是因为人是脏的,凡是人的东西,多少总带着心灵肮脏的印迹。在这个故事里,张爱玲瞥见了人性深处的阴暗影子,她想不出该说什么。

遇到趣味相投的炎樱

张爱玲生性孤僻,也似乎很难与人相处,她从来都以自己的喜好为上,而绝少在意旁人的反应;她习惯于观察自己之外形形色色的人生世相,却很少产生与人交流的渴望。她后来表示:“我是孤独惯了的,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同学们常会说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也不在乎,我觉得如果必须要讲还是要讲出来的,我和一般人还不太一样,但是我也不定要和别人一样。”(殷允:《访张爱玲》)港大三年,她虽然感受到了许多同学身上的莫名趣味,但真能与她趣味相投、朝夕相处的,能共同感受生活精微处的美妙的,能一起仅为一杯冰淇淋、一块小小的布头、一个黑黑的小老头而欢喜不禁的,大约只有炎樱一人。)

炎樱本名 Fatima,中文名字按音译叫做莫黛,“炎樱”是张爱玲给她取的名字。张爱玲的父亲、母亲在香港均无关系较深的亲朋故旧,她的法定保护人李开第先生当时也只是她姑姑的旧识,往来不多,所以张爱玲在港大三年,除了寒暑假,基本上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然而她的朋友又少,除了炎樱,几无别人。炎樱很淘气,又干脆利落,生活起居与常人总有相悖之处,偏张爱玲能欣赏她的聪慧与绝妙,而炎樱呢,也甚惊奇这位个子高挑的中国女孩,心里竟藏有那么多细微的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而历史与文学方面的修养又是那样出奇地好。

张爱玲在发奋用功之际,偶尔也出门看电影、逛街、买零食,做伴的往往就是炎樱。在香港大学,她们在一起过着一种美丽明快的生活,尽管张爱玲孤僻,不喜欢活动,但也奈何不了炎樱孩子式的热情与阳光般的快乐。因为炎樱是混血人种,在香港有较多熟人朋友,张爱玲跟着她时时走动,也得以更多地亲身感受了一些香港生活的丰富与复杂,也锻炼了她关于乱世人生的体验与思考。

有一次,炎樱欢天喜地地来约张爱玲去看电影。张爱玲照例不愿意去,但炎樱说是她父亲从前的一个老朋友,听说炎樱到了香港,一定要见见她。张爱玲拗不过她,就放下手里的功课,两人往电影院去了。电影院在香港中环,已经很古旧的了,很似电影里的早期澳门房屋,狭窄拥挤而又布满了暧昧的调情氛围与古装的广告招贴。两个女孩各自穿着无领短袖旗袍,手里还拎着浅色绣花的丝帕,站在影院门口,犹如两朵清新美丽的花。不一会儿,从门口处走来一个高大的五十多岁的男人,长得瘦瘦长长,穿着一套发暗的旧西装,两只裤管空空荡荡,脸色苍白,活像是从毛姆小说走出来的流落东方或南太平洋的白种人,只有一双布满了血丝的麻黄色大眼睛表明他的印度人生理特征。

炎樱向他介绍张爱玲:“这是我的好朋友,中国上海小姐张爱玲,希望你别介意她陪我来。”那个男人朝张爱玲看了一眼,忽然露出很为窘迫的神色,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戏票和一包东西,往炎樱手里一塞,很不安地说了一声:“你们进去看吧。”转身即走。炎樱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把拉住他:“不不,你不要走,潘那矶先生,我们自己去补一张票。”但那潘先生还是执意走了,闹得张爱玲不知所以。两人打开潘先生塞给炎樱的一个纸包,只见是两块浸透加糖鸡蛋的煎面包,用花花绿绿半透明的面包纸包着,外面的黄纸袋还沁出油渍来。炎樱这才恍然大悟道:“他带的钱只够买两张票。”(《张看·自序》)

两人只得进了电影院,走很陡的斜路,刚坐下电影就开始了。但是张爱玲始终记得那印度人的困窘神情,心里不甚是滋味,终于没有看完。在回学校的路上,炎樱向张爱玲讲了那潘那矶先生的遭遇。潘先生是个帕西人(Parsee),祖籍是波斯的印度拜火教徒,以前做过很大的生意,后来认识了一个麦唐纳太太。麦唐纳太太有很多孩子,她硬要把大女儿嫁给这个帕西人,可大女儿叶宓妮很不愿意,她才十五岁,还在学校念书,但麦唐纳太太硬逼着她嫁了过去。结果二十二岁时两人就离了婚,还把唯一的儿子带走了,并且不准那帕西人与儿子见面。可是帕西人又非常喜欢自己的儿子,他从此做生意就越做越蚀本,交了厄运,而叶宓妮在洋行做事,儿子已长到十九岁,与他母亲住在一起,就像姐弟一样。帕西人的故事很触动张爱玲,人性中有多少难以言说的秘密啊。后来她正巧见着了叶宓妮。那是有一次叶宓妮请炎樱吃饭,炎樱又带上她,她就见着了那个既不幸又有幸的女人。她非常地年轻,和帕西人简直是两代人。叶宓妮已经再婚,嫁给了她儿子的一个朋友汤尼,三个人在一起非常快乐。后来在上海,张爱玲还见到那位逼嫁的麦唐纳太太。她人高高大大,像个利索的英国女人,唯一的东方风味是漆黑的头发光溜溜地梳个小扁髻,嗓子微哑,一笑就眯起眼,六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仍有一种微微的调情的味道。

帕西人和他离了婚的女人的故事给了张爱玲很深的印象。她似是第一次明白,一个女人嫁过几次仍可以活得有滋有味,而一个男人在不断的挫败中仍没有使自己停下来。也许这些都是生命力的表现吧,都是人身上最潜在的力量吧。

香港是一座五光十色、一时不停地处在变幻之中的都市,它为张爱玲观察人生戏剧体味生命沉浮提供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背景,她用上海人的眼光观察香港的结果,是使她日后《传奇》中充满了怪异的、犯冲的、不谐调的色彩与情调;同时,香港生活,尤其与炎樱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欢悦时光,亦为她逃离父亲的家又与母亲有了疏隔之后,提供了一个精神独立的过渡阶段,这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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