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2011-09-30 01:09杨林静
雨花 2011年4期
关键词:乡间回老家馒头

● 杨林静

无常

● 杨林静

家乡的老人们把一个人的离世叫做无常。

老人们大多没有多少文化知识,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或者根本就是文盲,但是他们关于死亡的这种婉称,却表现着令人无法理解的渊博。

无常本是佛教用语,谓世间一切事物不能久住,都处于生灭变异之中。万物无常,有存当亡;另一无常,则为人们常说的勾魂小鬼“无常”,有白无常与黑无常;其三,无常,作为人死的婉词,与老人们所说的无常含义一致。

春秋更替,人事无常,离开家乡渐久,那些把死亡叫做无常的老人们也许也都已经相继无常了。我只能用“也许“这个词,因为他们的在与不在,与我的世界确已是关联不大的事情,只是偶尔与母亲闲聊的时候,说到东关的张二奶奶或者是西门口的赵三爷,母亲会平淡地说:“老去了有两三年了吧?可是真快!”母亲说得平淡,于我而言却是霹雳闪电,总会让我震惊之余错愕良久。

记忆中家乡的那些老人们确实是有些老了,但是感觉他们好像是可以停留在那种苍老的状态里,一直那样苍老地存在下去似的,然而,他们到底并不是一座老屋或者是一棵老槐,可以苍老得更长久一些,到时候了,他们就会离开,不管来招呼他们的是白无常还是黑无常,他们都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它们走,像他们一生一贯表现的那样,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从不呼天抢地,更不怨天尤人。

以为他们可以在光阴里永恒地苍老下去,是老人们的通常状态带给我的错觉,因为他们实在太像顽强坚韧的车前草,虽然命运卑微,但是生命力无比顽强,经得起岁月风霜的任何碾轧磨折。东邻傅爷爷,喜欢站在家门口吃饭,一手拿馒头,一手喝汤,馒头能连吃五六个,汤能连喝七八碗。我们小孩子曾认真地站在他跟前核实过,确实能达到这个水平,小小的我们站在他面前,仰视着,咿咿呀呀,叹为观止。

这样的傅爷爷也“无常”了,我一直不能确信,每次回老家,似乎都感觉还能迎面见到他站在门口,一手拿馒头,一手喝汤,人世间所有的愁苦仿佛都是九霄云外的事,这样滋味浓厚的日子真的可以活上五百年!

对门人家也姓傅,按乡间的辈分论,我也称呼他们夫妇爷爷奶奶,他们似乎身体不大好,夫妇两人经常在大门底下相对而坐,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只是偶尔咳嗽两声。叔本华说,男女之间不恨不爱的几乎没有,爱情是没有中庸之道的。可是,我确信傅爷爷傅奶奶的状态对叔本华的哲学是最深刻的质问:他们爱吗?他们恨吗?或者他们爱过吗?他们恨过吗?追问的结果,是你只能对光阴顶礼膜拜,它是真正的大师,可以把一对曾经爱恨强烈的男女雕刻成恩怨消泯、波澜不兴的塑像。亦或是,这样的相对相守才是红尘男女铅华洗尽的终极归宿?

对门傅奶奶是个抽烟的女人,在乡下,一个妇道人家抽烟并不会被人小瞧,反而是有几分气派的,她们大抵是出身富贵之家,或者是婚后家境优越,总之是要抽得起。气派威严的傅奶奶经常郑重地清清嗓子,问我:“丫头,你娘把你家的钥匙藏在哪里了呀?说了给你糖吃。”母亲下地干活,总会把钥匙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以便我们回到家里可以及时开门进家,这是乡间通用的模式,大人下地干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孩子要吃饭要上学,只能用这种办法解决。好在钥匙放在哪里也不是太需要保密的事,都没有万贯家财,不担心有什么宝贝会被偷了去,有的人家钥匙固定地放在哪里会有好多邻居知道,因为下地干活的人们经常会让中途回家的邻居帮忙开门捎带些东西。然而,于我而言,钥匙的秘密却是一件大事,五六岁的我,扎着一对羊角小辫,总是狠狠地对傅奶奶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转身跑了。身后常常传来一群人开心的大笑:“嘿,这丫头!”这个问题,傅奶奶不厌其烦地问过我许多次,问到终于让我困惑:她到底用意何在?

如今,对门傅奶奶再也不会令人费解地向我发问了,她吐出的优美的烟圈似乎还淡淡地萦绕地那里,她的曾孙女活泼地在街上跑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子,见到我羞涩地笑着,双眸清澈,正像扎羊角辫时的我。恍兮惚兮,光阴的河流停止了流淌,依然年轻的风送来傅奶奶苍老的声音:丫头,你娘把你家的钥匙藏在哪里?

被“无常”带走的,还有那些村头路口、随便谁家门前院后的一棵棵大树下相聚闲话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姨叔叔婶娘们,乡间的光阴似乎宽裕得分外奢侈,日头好像永远落不下去,人们只好一堆堆地聚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他们很少有沉重的话题,插科打诨、嬉笑玩闹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人群里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开怀大笑。是的,还有什么能够成为他们的忧愁?就连死亡也不过是一次“无常”!说谁谁无常了,俨然是说谁谁出了趟远门或者是走了个亲戚。

在“无常”的定义之下,他们对死生之变有一种淡然处之、不惊不怨的气度。生死无常、得失无常、贵贱无常、沉浮无常,还有什么值得锱铢必较、耿耿于怀?他们胸怀宽阔,没有隔宿的冤仇,他们心地坦荡,没有过夜的心事,他们满脸皱纹却心无沧桑,满头白发却童真未泯。他们既不渴望功业千秋也不奢求荣华永继,连生命都只是一个“无常”,还有什么浮云幻影值得膜拜和追求?他们走后,也就是留下一座老屋,屋里有些铁锹镰刀箩筐木凳之类的家什,子孙们愿意守着就守着,不愿意守着,就无挂无碍地去寻找他们自己的天地去。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了走出去,留下一座座老屋,笼罩在村庄古老神秘的气息里,像遗世独立的大儒,庄严地思考着天、地、人、神的深刻命题。

每一次回老家,村庄似乎都更寂寞了一些,东邻傅奶奶还在,其实馒头能连吃五六个、汤能连喝七八碗的傅爷爷看起来似乎应该比她走得更长久一点,然而,“无常”似乎并不理会我们尘世的逻辑,偏偏是比一头牛更壮的傅爷爷早早无常了,经年病弱的傅奶奶还在与时光博弈。每次见到我,她都要拄着拐杖,努力快走几步,走到我跟前,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几乎要凑到我的脸上来看我,远一点都看不清了,她茫然地盯着我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覆盖着厚重的云彩,其实凑得再近,她也一样是看不清了,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然,然而,这徒然的努力,使这无常的人间留给我一份刀削斧砍的有情记忆。

前不久回老家,离开时夜幕已降临,傅奶奶拄着拐杖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我们,她瘦小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夜幕里,像光阴的大幕悄悄闭合,将她的一生慢慢掩盖。我深深知道,被无常带走,是每一个人与时光博弈的最后结局,总会有那么一天,当我再回老家的时候,不会再有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努力地快步走过来,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一如最亲的亲人。

我将只能在回忆里被这样的场景一遍遍温暖,如此,已足以使生命里不再有走不出的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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