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答客难

2011-11-16 12:07郭启宏
中国戏剧年鉴 2011年0期
关键词:不值贞观文天祥

郭启宏

《知己》答客难

郭启宏

《知己》在热演。某次,大幕落下,掌声响过,走出剧场之际,一熟人前来问难。啊哦,顾贞观把吴兆骞当做知己,为救知己忍辱负重几十年,吴兆骞放归后满变了一个人,你说,顾贞观这样做值得吗?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没有这样的人你写他干什么?有意思吗?面对一连串的诘问,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心里思谋着,这位熟人同我已经陌生化了,恐怕难得有共同语言,换句糙话说吧,尿不到一壶!

首都剧场巍峨的厅堂仿佛更加高大,我心中奔涌着神圣之感,艺术之神在呼唤着我,昭示着我。我看到台阶下密匝匝悄然启动的小轿车,看到犹然兴奋谈论着的衣履光鲜的观众,我有一种鲜活的感受。舞台是一个令我感到幸福的场所,在这里接受和给予,不正是我所追求的纯净的生活吗?

我于是想起鲁迅,鲁迅赞扬过“中国的脊梁”。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里,先生信而有征地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这篇文章写于1934年9月25日,时值日本帝国主义铁蹄践踏东三省,又向关内步步进逼,亡国灭种的威胁迫在眉睫,悲观失望的情绪笼罩着上层社会。《大公报》社评《孔子诞辰纪念》哀叹:“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力,既已荡焉无存,不待外侮之来,国家固早已濒于精神幻灭之域。”针对这种论调,鲁迅写下了这篇著名的杂文,指出中国充满自信力的人,“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前仆后继地战斗……”

事实证明鲁迅先生的正确论断,中国的脊梁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我以为顾贞观就是鲁迅所说“中国的脊梁”。吴兆骞人性的异化不具有反证的力量,可以否定顾贞观当初的救赎;人们应该把人性的异化归之于宁古塔,从而唤起二度救赎的勇毅,让顾贞观的脊梁精神光耀未来。鲁迅所说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入、舍身求法的人,他们行事之初根本就没有考虑什么“值”与“不值”,倒是当今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自身脑子出了问题!我于是想起文天祥,文天祥实践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语源出《论语》,衍生出现实生活中一曲又一曲先驱者的悲歌。我想,中国文明从未灭绝,端赖此语所焕发的精神力量。此中之进退度量,未必都是智慧的选择,然而,恰恰是这悲壮的绝唱,令风云变色,使整个社会为之涅槃。

文天祥所处正是南宋王朝风雨飘摇、“国事遂不可收拾”的时代,但是文天祥仍然“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在福建、广东组织武装抗元,期待着收拾旧山河。其实,早在文天祥被囚于元大都时,南宋已经正式投降,他已然没有实质意义的国家可以效忠,连当时掌持国柄的“前朝”太后谢道清都出来劝降。文天祥喊出惊天豪语:“君降臣不降!”于是,降元丞相留梦炎前来,他不与见;降元恭帝赵显前来,他北跪于地,泪流满面,仰脸朝天,一声“圣驾请回”,叫赵显无颜以对,赧然而退;元世祖忽必烈亲自出马,许以相位,得到的回答却是,“天祥为宋状元宰相,宋亡,惟可死,不可生,愿一死足矣!”47岁的文天祥终于在大都柴市面南而跪,引颈受刑。这是一页壮怀激烈的史诗,成仁取义不言弃,君子致仕行其义,宋元以降,有谁动问过文天祥的“值”与“不值”?同样悲怆的还有明末抗清的史可法。若与文天祥、史可法相比,顾贞观何谈“值”与“不值”?无非是设问者自家凭挈瓶之知、作谬悠之说罢了,浅薄更兼鄙陋。

我于是想起村上春树,村上谈及高墙与鸡蛋。他在耶路撒冷的演讲中宣称:“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轰炸机、战车、火箭和白磷弹就是那堵高墙,而被他们压碎、烧焦和射杀的平民则是鸡蛋”,“更深一层地看,我们每个人,也或多或少都是一枚鸡蛋。我们都是独一无二,装在脆弱外壳中的灵魂。你我也或多或少,都必须面对一堵名为‘体制’的高墙。体制照理应该保护我们,但有时它却残杀我们,或迫使我们冷酷、有效率、系统化地残杀别人。”以卵击石,作为一个成语,在中国传统的义项是不自量力,自取灭亡;然而,面对村上春树的以卵击石,诸如“先生你不值”这样的话,我们,同样是现代人的我们,说得出口吗?

我曾想过,无论单个人还是整个社会,都要靠幻想生活。在现代中国,这个幻想曾经具体化为所谓共产主义,当今也有人具体化为权力至上主义,也有人具体化为拜金主义。自然,没有哪股社会力量能够阻止人们具体化为真善美!《知己》中的顾贞观或许应该属于后者。《知己》是一部戏剧作品,我每想起真正的戏剧,耳边便响起阿尔贝·加缪的话,“……如果不表现全人类的命运简单而伟大的一面,也同样谈不上戏剧作品。古典主义和希腊悲剧,至少是应当效法的楷模,尽管不敢想写出与之并肩的作品”。(《戏剧集·序言》)作为剧作者,我力图表现的自然也是那“命运简单而伟大的一面”,对于舞台的幸福感,我享受过“接受”和“给予”,却不曾衡量过“值”与“不值”。

偶然揽过一部《昭明文选》,那里有辞赋。赋被戏称作文学恐龙,汉赋里却也有几篇篇幅不算很长的论辩文字,如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东方朔的《答客难》、班固的《答宾戏》、崔寔的《答讥》、陈琳的《应讥》,我模仿汉赋的某些技法,做成这篇文字,也算是对“客难”的一个回答。有意思的是,就在剧场门口,几个小青年认出我来,拿出说明书要我签名,当此际,我忽然获得一种被人理解的鼓舞,青年人绝不是哭泣于宝马车中的宝贝儿,真善美同样在他们心中萌发且葳蕤地茂盛着!这,也许就是这篇《答客难》的生动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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