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上帝长羽毛

2011-11-20 14:47◎叶
江南 2011年3期
关键词:老太病人

◎叶 舟

挂上液体,护士并没有走的意思,往阳台上一再探身,眼神很淡。

病人在床上翻了个身,隐约地唉哟了一下。冯加芮忙丢下脸盆,抢到床边,帮衬了一把。病人的嘴里在抽冷气,连腮帮子都塌了下去,表情夸张。冯加芮明白,这种响声应该叫“痛”,冷冷的,带了锋利的刃口,像一枚枚无形的小刀子。——痛到了无边无沿时,它们便藏匿在空气中,反倒让人有了麻痹。冯加芮道,“你要是忍不住了,就喊出来吧,别憋在心里。”病人说,“一点点小伤,奈何不了我。呵呵,我是大风大浪里出来的,砍头只当风吹帽。”话很慨然,病人还拍了拍胸口。冯加芮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刚手术完,别太激动啦。”

这时,护士指了指窗外,“阳台上的花快枯了,扔掉吧。花粉一飘进来,对伤口愈合不太好。”冯加芮笑了笑,“我们没花。花是对过这张床的,来看他的人特多,买了一阳台的鲜花。”护士不再往下问,袖了手,一直在瞧冯加芮擦洗脸盆,洗了快三遍了。护士忽然感喟说:

“咦,这么精致的丫头,我真是看不够哇。”

“护士姐,看你说的,你在笑话人呢。”

“你的侧面耐看,让我解解眼馋吧。”果然,护士坐在了对过的床上,眼也不眨,盯看着。冯加芮觉得她太絮叨,却不好违拗。不管咋说,护士手里有一点点小权,招惹不得。冯加芮涨红了脸,手中的活却未停。护士大咧咧的,掰下了邻床病友的香蕉,塞给冯加芮一根,自己也剥了一根,随意得像打开了自家冰箱一般。“我刚才那么讲,其实在恭维你的正面,正面更耐看。你的貌相呀,顶像一个大明星的,我这破脑子,一直没想起来。”

“我一个小地方来的,咋能和明星比。”

护士举起香蕉,吞咽地说,“天水白娃娃。天水那一带的水质好,才能滋养出你这么瓷一样的洋娃娃。唉,你应该去选秀,机会么。”

“没那个命,我咋会有那个命呢。”

——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话题集中在了冯加芮的漂亮上。一个极力推宕,另一个诚心赞美,你来我往,终于像一股麻绳,绞在了一起。冯加芮又擦了一遍,脸盆露出了原先的样子。一对鸳鸯映在盆底,身上的彩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冯加芮揩了一把汗,护士又塞来一根香蕉,接了。

“要不是亲自看,我的妈呀,我还真以为你是大明星下基层,来体验生活的。”护士撇嘴道,“咿呀,没见过你这样的小保姆,太勤快。”

“我不是保姆。”

“不是?”

“我是来伺候病人的。”

护士讶异地望了望病人,又盯了盯冯加芮,一脸怅惘。冯加芮剥开香蕉皮,豁口像极了护士的嘴巴,无耻地洞张着,被攥在手里,可以随意揉捏,心里遂有了一丝丝快意。护士问病人说:

“这丫头是你什么人?乖乖,伺候得这么好。”

病人挣扎了一下,嗫嚅不语。

“我是女儿。”

冯加芮道。

“别骗人了。瞧瞧,小丫头一撒谎,脸上遮不住的,红得像一颗西红柿。”护士先自笑了,将墙上的病卡一撩,仿佛呈堂证供。“他姓孔,他一直喊你是小冯,你咋会是他的女儿呢。其实,做保姆没什么丢人的。有时候,保姆比自己生养的儿女还亲。”

“我就是他女儿。”

冯加芮凿然道。

“唉,这么讲,我也没办法,就算是吧。”

走廊里的蜂鸣器响了,护士走得很慌乱,目光里一派馋涎欲滴的光泽。病房里静寂下来后,冯加芮抑制住喜悦,咬下一口香蕉。孰料,病人却忍不了,抬起身子,咯咯咯地狂笑开来。冯加芮没见过病人这么喜形于色过,一扫阴霾。——笑声像窗外的一块夏日荫凉,惬意,凉爽,身心通透。冯加芮也跟着笑了,捂住嘴巴,浑身洋溢着一股乐颠颠的战栗。心说,要是打开电话,让孔力婴听一听他爸的狂笑声,他一定该乐得翻跟头了。想归想,病人笑了半截儿,忽然龇牙咧嘴,又抽起了凉气。冯加芮赶紧奔过去,给病人垫了一个枕头,伤腿才平衡了下来。冯加芮说,“孔伯,小心伤口。”

“呵呵,你刚才对付她的话,比药还管用。我不疼,真的不疼。”

“见不惯她,是非婆。”

病人道,“你就该这样。人得有点棱角,别让外人看塌了。”

“孔伯,别笑了。再笑的话,缝的线快要绷断了。”冯加芮喂了药,又量了量体温,还给病人擦了手和脸。病人术后刚三天,但耳廓和鼻翼两端已出现了血色,刚才的笑声也硬朗,让冯加芮登时有了一种底气。冯加芮摊开了毛巾被,央求病人再睡一会儿。病人怔忡一番,指着对过的床说:

“小冯,我不是封建脑筋,你也别见外,将就一下。你忙了一整天,喏,在那边眯上半个钟头吧。我自己会看液体的。”

“我不累。”

病人道,“累不累,你脸上都告诉我了。”

“等力婴来换了班,我回去睡。再说了,护士们进进出出的,这里也睡不踏实。”冯加芮不想多讲,抓起一件脏衣服,丢进盆里,想去水房搓洗。病人忽然伸出手来,攥住冯加芮的胳膊,又忽地丢开。病人吸了吸鼻子,眼睛一湿,“小冯,你是个福气人。力婴找上你,算我这姓孔的一门人没做过亏心事,祖上积了大德呀。我一个棺材瓤子,让你费辛劳了。”说着话,病人抱了抱拳,一副作揖的样子。

“孔伯,你别这样说,我应该的。”

病人道,“唉,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我见识过了。”

“你一见外,我就不自在。”

“人老,话就多。你千万别多心呀。”

——洗完后,冯加芮蹑手蹑脚进了门,见病人已入睡,打起了轻微的鼾声。毕竟术后不久,失了血,体虚。冯加芮站在阳台上,甩开衣服,挂起。一层水汽漾在光线中,竟有斑驳的霓虹恍兮惚兮,缭绕眼前。剩下半本《读者》没看完,冯加芮坐上马扎,趴在对过的床边,有心无意地翻看着。脚尖碰上了床下的几块大秤砣,生铁的,足足有几十斤重。冯加芮觉得,自己的心,其实比秤砣还沉。

对过的病人是腰椎上的问题,每天不定点来,做完三两个小时的牵引后,便左簇右拥地回了家,从不过夜。正好,孔力婴接了夜班,就可以舒服地睡上一宿,不用租医院的躺椅或钢丝床(一夜要花十五块呢),还解乏。趴在床边,杂志上花哨的文字做了催眠,冯加芮很快就迷糊着了,枕在手上,连梦也稀薄。

梦中,一只手抚在了冯加芮的头顶,汗腥气十足。

“力婴,你回来了。”

“没事吧?”

“咋会。”冯加芮横了一根指头,示意孔力婴悄下声,又低语道,“晚上食堂里卖绿豆稀饭和胡萝卜包子,给你留了一份,赶紧吃吧。”

天光黯淡了许多,孔力婴站在薄暗中,弯了弯指头,替冯加芮揩掉了眼角上的一两片液体。冯加芮吮了吮喉咙,忙撤开身,想去料理晚饭。孔力婴问道,“你哭了,做不好的梦了吧?”冯加芮敷衍道,“我才不哭鼻子呢,天太热么。”孔力婴闻听,一把拽住冯加芮的胳膊,喜兴道:

“走!先陪你到楼顶上吹吹风,凉快下来了,你再回去。”

塔楼上有一部电话,原始的那种,内线。孔力婴挂了几次,对方均未接,遂仰首望了望天空。高耸的塔吊刚刚挥臂,将一捆钢筋提上去,在卸载。稍停,终于挂通了,孔力婴嘿嘿了一声:

“卡油,找你有事,急死我了。”

“对不起,你打错了,查无此人。”

“我错了,卞哥。”

“哦,现在忙,下班后你爬上来说话吧。呵呵,得罪了老子,你没好果子吃。”——这间歇,卡油从塔吊的驾驶舱里探出半个身子,望地上瞭了一眼。孔力婴摘下红色的安全帽,招了招手。卡油勒索道,“给老子买盒烟,黑兰州。”

“狮子大张嘴呀,妈的。”

——在工地上,惟有卡油把那玩意儿叫塔楼。一说塔楼,其他的人就发笑,臭屁,顶多是个小监牢,夏不遮光,冬不蔽风,新疆的葡萄干就是那样晾成的。骂归骂,但卡油是一等一的塔吊司机,安全生产达四百多天,连一个小故障都不曾有过。这里是一片高档楼盘,刚起了四五层,但塔吊已预设到十七八层高,像一架登天的梯子,煞是醒目。

卡油是孔力婴的死党,当初在浙江东阳的一家建筑公司,被老板悄悄挖来的。辞工的那天,老板开着蓝鸟去接卡油,礼贤下士。路经一座加油站时,车子拐了进去,停在工作台前。那一阵子,孔力婴刚毕业不久,穿着一身制服,提着油枪跑了过来。老板摇下玻璃,将油卡递给孔力婴,随口说,加满吧。在一串数字刷刷刷攀升的过程中,孔力婴很熟络地说,其实呀,加个半饱就可以了,否则太浪费。老板生疑地问,为啥?你卖得多,不是奖金就高么。孔力婴很不屑,敷衍道,你要是公家的车,你就加满吧,你把整个吐哈油田买了,人家才高兴呢。老板觉得话里有话,遂下了车,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架势。

加太满了,本身就是负载,还浪费。

咦,这我倒没想到呀。

在城里开,随时可以加,省一分算一分嘛。

那一段,老板带着队伍,从嘉峪关上来,准备在省城大干一场,正是招兵买马的关口。老板瞄了孔力婴几下,眼神像伯乐,终于找见了良驹似的。老板问,你什么文凭,想不想跟我干?我刚拿下兰山脚下的一块地,同济大学设计的,欧洲风格。当时,孔力婴收入稳定,对身上的制服也满足,并不想去冒险,只潦草地笑了笑。我一个中专生,商校毕业的,一不会砌墙,二者,也不会和泥,我能做啥么。老板道,你来给我做料管员吧,你心太细,我就缺你这样的人才。孔力婴极力摇头,连老板递去的名片也懒得接。越是拒斥,老板越上了心,觉得非他莫属,还给车上的卡油拼命挤眼睛,让他敲敲边鼓。卡油当仁不让,忙下了车,问孔力婴说,你是临洮人吧,一听就听出来了,我是卞家庄的,你是?孔力婴一下子来了精神头,回说,我是大孔村的,跟你们卞家庄只隔了一条沟呀。卡油道,你口音不重,呵呵,但我能听出来。孔力婴说,出来上学,要求说普通话,还是改不掉。这时,卡油的聪明劲儿涌了上来,喂,兄弟,遇上一个老乡太不容易了,我以前在浙江的一家公司干,妈的,他们嘴里都是鸟语,难心死我了。孔力婴说,你的味道浓,像一碗临洮的洋芋臊子面,听着亲切。卡油说,不如这样子,你来和我做个伴当,咱们一起盖楼,还能一块说亲热话。——伴当是个土语,意思是伙伴或兄弟。闻听此话,孔力婴痴痴地笑了,并不接茬。卡油又说,我给你念一首诗吧,是写咱们临洮的。于是,卡油润了润嗓子,满口土风地念道:

北斗七星高,

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

不敢过临洮。

念完了,孔力婴拍了拍卡油的肩,乐呵呵地说,不错,这个诗就是写咱家里的。临洮呀,在古代真不得了,还出过貂蝉那样子的美女呢。

卡油道,对对对,说不定,貂蝉一家还是我祖上的先人。

真的呀?

兄弟,你也别谦虚了,见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你绝对是孔夫子的后人,曲阜来的吧。卡油自有一套,舌头像上了润滑油一般。

——其实,那一刻,老板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确凿,只觉得如获至宝,腋下生翼,顶如刘备结识了关张二人,喜兴无比。老板给卡油交代了第一桩任务,让他天天打电话,柔性攻势。

一周后,孔力婴携着简单的家当,加盟而来。老板大张旗鼓,在顺风肥牛置了一桌宴,将关张二将介绍给了一帮子中层。喝第一盏酒时,老板才想起叫名字来,忙让他们写在纸条上。或许是服务员的圆珠笔没水的缘故,老板先认出了孔力婴三个字,笑谈说,呵呵,一个有力的婴儿娃娃,好兆头。轮到另一位时,老板的底子顿显薄弱,嗫嚅几番,始终念不出来。当事人在旁提醒,我叫卞宙,一点水,一个下,宇宙的宙。老板领悟不及,索性念成了“卡油”。——那以后,卡油在工地上名播遐迩,真名反倒渐渐稀疏了,罕有人称呼。

七点半时,孔力婴背上一个袋子,沿着圆圈状的梯凳,往塔楼上攀爬。晒了一整天的钢铁,此刻余温犹在。孔力婴直觉得心里冒出了一丝丝青烟,还带着皮焦肉糊的味道。跳上驾驶舱的平台,脚下趔趄了一阵后,孔力婴方美美地喘了一口气,感觉到了高空中的阵阵凉风。呵呵,视野开阔,一座偌大的省城,仿佛积木一般堆砌眼前,煞是眼花缭乱。原先,卡油这家伙没晒自己的葡萄干,在这里做逍遥神哪。

卡油双脚支在仪表盘上,在读一本书。

进了门,孔力婴打开袋子,将三瓶冰镇啤酒递给卡油,一脸谄媚。卡油笑话说,“蝇头小利,你八成是有事找我。”孔力婴被窥破了心思,忙道,“黑兰州太贵,十六块一盒,划不来抽。啤酒是麦子做的,解渴解乏,还有营养。卡油,哦,卞哥你在看啥书,这么专心呀。”卡油用牙齿咬开啤酒,递给孔力婴一瓶,自己吹一瓶,“一本旧书,收录了省内各大名胜里的古代楹联,好玩,混心嘛。”——卡油的语气很淡,并不像个有学问的人。但在公司内部口口相传,说卡油读过的书,起码能垒起一小面墙。孔力婴伸手接过来,一瞧就头疼,繁体字,竖排,油迹斑斑的,遂递还回去。孔力婴撇嘴说,“花钱读这样子的书,顶如没读,太不实用了。”卡油道,“屁!你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扁你了。”孔力婴心里搁了事,不承想一句无心之话,惹得卡油不高兴,忙抱了拳,作揖讨好。卡油说,“其实呀,我读书根本不花钱,有时候,我还会挣几个小银子呢。”见孔力婴一脸狐疑,卡油卖弄说,“星期天,城隍庙一般会卖旧书,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我眼尖,专挑那些没人要的,价钱低,捎回来几本。等书读完了,我再卖回去,就说是自己家里传下来的,价格忽地上去了。呵呵,几顿饭的开销有了。”孔力婴舔了舔嘴唇,心头掠过了一片片铅云。

“卞哥,你好福气呀,像天王老子一样,端坐云头。”

“还是俗人,还得吃喝拉撒。”——这么说时,卡油从座椅下摸出了一只大可乐瓶,里头黄澄澄的,晃着液体。卡油也不遮掩,掏出家什,将一肚子尿滋在了里头。稍顷,卡油恍然一怔,用指头戳了一下孔力婴的额头,嗔道,“小鬼,别给老子灌蜂蜜水。你说吧,有啥事。”

“我爸骨折了,住在医院。”

卡油问,“你咋不早说。”

“做了手术,在骨头上打了钢钉和夹子,先稳固住,把伤口长好了再说。”孔力婴用指头比划着,关节一弯,嘴里“咔嚓”一声,挺形象的。“你知道的,陆军医院的骨科最好,但花销也大,我现在闹赤字,一穷二白了。”

“借多少?”

“再垫付上一个星期左右吧。等拆了线,就回家去静养。”

卡油笑眯眯的,扬起下巴,很蔑视地望了孔力婴一眼。孔力婴觉得没戏了,热脸贴了冷屁股,就等吃一鼻子的灰吧。孰料,卡油慨然说,“钱不是问题,有少没多,先借给你救急。我卡上攒了三千,你用去,年底了还给我就行。年底放假,我得给我爸打一口棺材,他已经八十有七了。不过么,你先得给我释疑解惑一下,你咋叫这么个名字?”孔力婴的脸腾地一烧。——名字里夹杂了一个“婴”字,没少遭同事们的戏弄,说他长不大,说他天真,说他颟顸,说他孩子气,云云。卡油问过好多次,孔力婴打了岔,始终未答。现在,卡油有了权力,顶如在逼问。孔力婴便挠着头皮说:

“呵呵,瞎起的。我爸随便翻了翻字典,说第一个字应该是某页的第几个,第二个字选某页的第几个,一拼凑,我就这么叫了。实话讲,我烦死了。”

“你爸真有意思。”

“他有一本旧字典,时时揣在怀里,连睡觉都不落下。”

“这不稀奇。”

孔力婴道,“问题是,他恐怕是整个临洮县,惟一会查四角号码的人。四角号码,你明白么?一个字一个码,像身份证一样,不重复。”

“乖乖,那我更应该救急。等他康复了,我得去拜个老师。”

“他现在躺在病床上,也舍不得丢掉,还翻看呢。”

“他做啥的?”

“乡上的邮递员,合同制的,让人刚刚给开掉,才来省城看我。”孔力婴的眼眶里一湿,哽咽道,“我小时候,他就骑着一辆绿车子,风里来雨里去,没昼没黑的,一直骑了几十年。不承想,老了,不骑了,却把腿给摔断了。”

“哦,他是邮差呀。”

这时,卡油也揩了一下眼窝里的一小片液体。

一般来说,坏情绪会传染的,像塔楼外飘来的那一朵黑云。孔力婴忙举起瓶子,先干为敬。孔力婴不想搅扰了主题,但前提是卡油必须高兴起来才是。于是,孔力婴尊敬地说,“卞哥,你教教我吧,咋样才能开动这个钢铁巨人。我一直寻思,这个大家伙比开飞机、开坦克、开卡车还难。你是怎么驯服了这匹烈马的,你是个好骑手,你真的太棒了。”——卡油不为所动,表情也淡。在他的左右两侧,各置了一排控制手柄。手柄下方有金属牌,指示用途。见孔力婴催得紧,卡油努了努下巴,意思是你自己琢磨吧。孔力婴受了怂恿,当真开动了。

塔吊的长臂缓缓启动,画了小半个弧,挥向了右侧。孔力婴伸长脖颈子,瞭见那一片黑云像遭了惊吓,脚下慌乱,拖泥带水地跑远了。呵呵,孔力婴来了兴致,再扳下另一只手柄。悠长的吊臂划向了城市中心一带,直指穿城而过的一线河水,像一副不错的圆规。

“呀,河在发光。”

卡油说,“是落日。”

“啧啧,我没见过发光的黄河。”

“我说过了,是落日。”

“真的,我看见河在发光。八成,是水里的鱼群,鱼鳞的光吧。”

孔力婴见卡油撇了撇嘴,很自负的姿态,也就不再争执。又扳下了手柄,钓竿一样的长臂收拢而来,停在了工地上空。——工地的围墙外,缭绕着一大片浓茂的森林,绿意汹涌,在风中摇摆。其间,还星罗棋布地点缀着一些庭院和房舍,羊肠般的小路曲径通幽,红色的屋顶熠熠烁闪,比水银镜子还耀眼。从塔楼的角度上看,这一座仿古园林式的动物园,此刻尽收眼底,一派静谧。

“呵呵,猴山。”

轻轻揿了一下,吊臂滑向了围墙外的一座露天庭院。果然,孔力婴瞧见几座假山上,灰突突的猴子们奔上蹿下,你推我搡,在夕光中争抢一只皮球。横在假山半空中的一根铁索上,一只巴掌大的小猴子荡开了秋千,始终掉不下来。又稍稍转移了一下角度,孔力婴瞭见了一对长颈鹿,一群黑白的斑马,一只泡在水池里的犀牛。孔力婴兴奋了起来,嚷嚷道:

“卞哥,有大象和狮子么?”

“当然。”

孔力婴道,“呵呵,我给你吊上来一只大象吧。要不,吊上来一头熊猫也行。最起码,我也能吊上来一只小羚羊或狒狒,在塔楼上陪你上班,给你解闷。”

“别干扰它们。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卡油道。

“咦,那是个啥么,挺怪的。”

卡油俯身过来,顺着孔力婴的指头,看见了一座造型奇特、样子乖张的建筑。——颜色绚丽,高大,像一顶巨人的锥形帽子。卡油有经验:

“鸟笼,鸟的乐园。”

“哦,你这么一讲,我就觉得它真的是一只大鸟笼了。”孔力婴将吊臂摇过来,将挂钩悬停空中,似乎想吊起那只笼子。孔力婴问,“圈鸟的笼子呀。卞哥,笼子里都有些啥鸟?”

“啥鸟都有,全世界的鸟都一网打尽了。”卡油道。

“我不信。”

“不信拉倒吧,你就是一只讨嫌的小鸟。”

“这叫艾条,挺灵验的。你试试吧。”

——拗不过冯加芮的央求,病人这才下了床,扶住墙,龇牙咧嘴地坐在了阳台上。冯加芮举起药盒,给病人逐一念道,“温经通络,益气活血,祛寒止痛,升阳举陷,补虚固脱,反正功能挺全的。”病人道,“呵呵,像在说我,我就这样子。”冯加芮又念道,“熏艾条的过程中,忌大怒,忌大惊,忌大醉,忌大恐和过劳。你记住了,千万别枉费了工夫。”病人指着满阳台的花说,“我和这些植物一个样子,也该到了焦枯的时候。”冯加芮说:“看看,你这就是大恐,心里没信心,药效会减半的。”

“我才不怕死呢,我见过的多了。”

“不许你这么讲。”

“呵呵,听你的,我不说丧气话,小冯。”

冯加芮拿起一根纯艾条,点燃后,复吹灭,用哑火腾起的烟雾,慢慢熏蒸着病人手指上的关节。熏完一根,再轮到下一根,依次反复。病人的手掌饱满粗大,沉甸甸的,但被一层老茧状的硬皮裹覆了,仿佛印证着过去的一段岁月。——刚入院,病人才躺了一天,就唉哟唉哟地呻唤不止,没呻唤他摔折的腿骨,其实是浑身的风湿在作怪。冯加芮听孟柯讲过这个土方子。孟柯她妈是关节炎,陈年老疾了,一犯病就熏艾条,其他的药根本不管用。冯加芮也去买了两盒,按孟柯指导的方法,现在熏得自己满眼淌泪,头撇到了另一边。艾条的气味很霸道,汹涌而至,弥漫在空气里的烟雾不但呛人,还辣。渐渐地,病人有了别样的表情,像慢慢打开的一朵花,挺受用的。

“其实,我现在想通了,他们辞了我,也有他们的道理。”病人翻转着掌心,絮叨说,“先前,我当邮递员时,风光得很啊。我的自行车上装满了信件和包裹,像座山。我骑到哪个村子里,一按铃子,大人娃娃们都围了过来,递烟的,端茶的,让进家里吃饭的,根本忙不过来。那一阵子,全乡十几个自然村,快一万多口人了,我大多数能喊出名字来。我喊了谁,谁就跑过来让我接见一下。”

冯加芮道,“接见?像总理那个样子。”

“那当然么。”

“呵呵,我喜欢你这么说话,力婴也这个口气。”辣出了眼泪,心里却甜。

“乡上的邮政所就我一个邮递员,送家信,送电报,送各式各样的包裹。唉,那时候,真把我给忙死了。小冯,等你回上一趟临洮家里,你就明白了。山大沟深,焦山渴水,没啥正经的路,连遮风避雨的一棵大树都稀罕。我的风湿,八成就是骑自行车时落下的。年轻时扛得住,临老了,病就来了,顶如一块锈死的钟表,大多数零件都开始呻唤了。”——熏完了两只手,冯加芮抱起病人的一条好腿,架在凳子上,绾起了裤管,又细细地熏蒸起膝盖来。病人沐浴在傍晚的夕光中,犹如一本老羊皮装订的回忆录,说东道西,沉浸其中。

“真的,我还送过一封美国信,一封日本来的信。”

冯加芮问,“哦,那你认得么?”

“咋不认识,”病人从怀里摸出一本字典,夸耀道,“信皮子上的洋码字呀,都被翻译过来了,还是繁体的。嘿嘿,我就靠这个,把美国信和日本信送给了主人,国外的亲戚写的。别看我才念了高小,但我是临洮县最会查四角号码的人,一般的字,根本难不倒我。”

“你应该去做小学校的老师,邮递员荒了你。”冯加芮道。

“呵呵,我喜欢那个工作。”

“嘁,喜欢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落下了一身的病。你瞧瞧。”冯加芮抚着病人的腿面,虬结的青筋有筷子粗细,蓝幽幽的,仿佛一条条饱食的蚯蚓,密布其上。骇人的是膝盖骨,若一颗被冻伤的洋芋蛋,疙里疙瘩的,比石头还硬。一手拿着艾条熏,一手抚着病人的膝盖。意念中,冯加芮有掌心化雪的感觉,慢慢揉,轻轻搓,见病人微微合上了眼皮,陷在惬意当中。冯加芮道,“等你养好了伤,回家里待着吧,划不来再去骑自行车送信了,又不缺那几个小钱。”

病人怅然道,“想去,人家也派不了活,干瞪眼么。”

“他们太绝情,卸磨杀驴。”

“哦,也怪不得邮政所,不算过河拆桥吧。”——病人将这个成语压得很重,暗中纠正了她。冯加芮听出来了,一窘,手里揉得更迅疾了。病人道,“以前,谁家里来上一封信,四邻八舍都知道,眼热得不成。一按铃子,我接见谁,谁签字,跟领了奖状一样,阔气死了。唉,如今谁还写信呀,连电报这一项业务都被取消了,我站一边去了。我太老派,看不清这个世界了。”

冯加芮说,“你只管养病,别瞎想了。”

“太熬煎你和力婴了,我死都会记得。”

“看,你又来了。”

“我不说,真不说了。”嘴上如此,病人仍唏嘘道,“那天你不在,我抽空问了问大夫。乖乖,在这个破三角铁床上躺一天,要收一百多块呢,还不算药费治疗费。呵呵,比躺在棺材里还贵,我舍不得呀。”

冯加芮道,“舍不得又咋样,治病要紧么。”

“我咒它。”

——话音未落,护士哐啷一声搡开门,屁股后边跟进来一团风。艾条的烟晃了晃。冯加芮的手缩回来,病人也迅速收回了腿。夜晚未到,下午的药和液体全使完了,但护士仍喜欢搞一下突然袭击,破门而入。护士没什么事,只进来转一两圈,往冯加芮的脸上一瞄再瞄,尔后走人。此番不同,病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像自己犯了错误。冯加芮道:

“孔伯,你别封建了,我把这一根给你熏完。”

病人说,“我来吧,自己顺手。”

“真孝顺。”护士赞道。

冯加芮不想跟她纠结,忙揽起阳台上枯败的花束,出门去倒。下午和对床的交涉过了,说花粉易使伤口过敏。人家也痛快答应了,扔掉吧,搞得跟灵堂似的,瘆得慌。出去又进来,十几盆花草倒干净了,腾出了空间,阳台一下子开阔起来。临近傍晚,冯加芮洗了饭盆,将饭卡搁在一旁,只等着医院的铃声响起。护士几次三番地围着她转,眼睛焊死了,冯加芮始终没给她好脸,也没搭腔。没了奈何,护士悻悻然地走了。

艾条耐烧,冯加芮再接过来,慢慢熏着病人的腕子。腕子肿大,捏在手里时,像握住了一个大疖子似的。病人哑默了许久,才咬牙骂道:

“妖精!”

冯加芮问,“妖精就她那样子呀?嘻嘻,别给妖精栽赃么,妖精可比她美。”

“见不惯她,没一点家教。”

“其实,她也没啥恶意,就是脾气古怪了些。她爱看,我就让她看个够,反正我又掉不下一块肉。说不准,她看了我,夜里还会做噩梦呢。”——像孟柯说的那样,艾条一熏,似乎皮肤下板结的筋块松动了,立竿见影一般。冯加芮说,“前晚上,她把我拦在水房里,跟我说了一件事。”

病人一搐,险些烫着,“你别上她的当,小冯。”

“没那么严重。她一直预谋着,在病房不好讲,怕你反对,所以才在水房堵住了我。”冯加芮见病人开始发急,遂拈轻怕重地说,“她以为我是天水来的小保姆,想请我去她家里做工,伺候她婆婆。她婆婆瘫了,据说用了不下七八个保姆,都不成。我回绝了,我又不是什么小保姆,我有工作,有正经活。”

“对对对,让她死了心。”

冯加芮道,“她也是好意,央求我的时候,还哭了一鼻子呢。”

“黄鼠狼拜年。哼,她想挖我的墙脚,做梦吧。”

“可惜喽,我不是随便的墙脚,挖不走。”

“小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但始终没下得了决心,怕你难堪。”病人端出一副谈判的架势,字斟句酌地说,“我在临洮空荒着,心里着急,就跑到省城来看你,顺便也看看儿子。不想,我这个腿不争气,像一根烂筷子折了,害得你和力婴奔前忙后的,熬煎不少。可我发现,自打腿摔折那天起,你就一直没去上班,光顾着在医院里照顾我了。那你的领导同意么?打假条了么?呵呵,我是个老派人,相信工作的价值就是去上班,去考勤,去出汗。”冯加芮盯视了病人一眼,不仅没怨怼,相反却扑哧一乐,嘻嘻然地问,“力婴没给你讲么?哦,我还以为,他啥事都对你讲呢。你不在的时候,他天天都念叨你,像个没断奶的大娃娃。”病人闻听,蓦地有了一丝丝骄傲的情绪,牛气地说,“多年父子成兄弟,这是老话,我信。”

冯加芮道,“孔伯,是这!老板给我放了十天假,奖了三千块钱,本来想叫我去三亚旅游的。没承想,你一来就摔伤了,力婴太忙,只好我照顾你了。”

“知道的,小冯你垫的钱。”

“孔伯,你也别发感慨了。那一笔钱,本来就是横财么,花了不冤。”冯加芮轻描淡写的一句,让病人立时不安起来。冯加芮赶忙说,“盛博珠宝金店出了一点事,幸亏我给解决了,老板才奖励我的。”

“啥事,方便说么?”

冯加芮被艾条熏出的泪挂在颊上,脸花了不少,牙齿却白。冯加芮道,“那天下午,我和孟柯恰好当班,盛博珠宝金店里来了一个顾客。我们的柜台专卖钻戒,算最要害的部门了。别的柜台么,卖上一大堆珠宝、金戒指、金项链啥的,也比不上我们卖出去一颗小钻石。那天太热,街上没几个行人。那个人进来后,孟柯还以为他是来吹空调,蹭凉快的,都没在意。那个人转了几圈,后来就趴在我的柜台前,看这个钻戒,看那个钻戒,一副挑三拣四的样子。平时,我和孟柯分了工,我负责取货,她专门盯人,怕给掉了包。这时,偏偏见了鬼,孟柯接了个电话。她一个同学快结婚了,邀她回一趟老家,去参加婚礼,做伴娘。”——病人渐渐警觉起来,手开始哆嗦,越抖越厉害。冯加芮快抓不住了,忙按灭了艾条,站起来,揩了揩额头的汗,潦草收了工。病人疑惑地问:

“然后呢?”

“嗐,出事了呗。”

“小冯,来抢劫的么?”

像处方上叮嘱的那样,忌大恐大惊。冯加芮只好淡化处置这个话题,敷衍道,“那个人跑了,连胳膊上挂的一件衬衣也丢下了,门口的保安没撵上。幸好,从衬衣卷起的袖子里,发现他调了包的那一枚真钻戒,两克拉呀。”

“是你发现的?”

“第一眼,就觉得他怪,所以留了个心眼。”

“那个同事呢,她认错了么?”

冯加芮道,“上帝保佑,这算一桩未遂事件,幸亏没发生。我给老板汇报时,也没讲孟柯接电话的那一茬,她也挺不容易。再说了,老板心里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没报警,也没查看监控录像。他怕惹了黑道上的人,以后招来麻烦。老板奖了我三千,给孟柯一千,还开会整顿了一天,内部消化。”

“内部消化掉了?”

“有惊,但无险么。”

“不过,我有一句话要讲。小冯,毕竟我岁数大了,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我走过的桥,也比你走过的路长嘛。”——病人徜徉在刚才的故事里,但眉头拧成了一丛疙瘩,忧心忡忡。“以后,再遇上类似的场合,小冯你别抢着出头,让别人去说,去揭发,去拿那一笔奖金。你刚说得对,横财,好吃难消化。”

“为啥?”

“来者不善呀。像那号歹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案,大多数时候,身上都装着凶器,不是刀子就是枪。唉,不敢往下想。反正,你要记住我的话。”病人感喟道,“我这一把老骨头,没几两肉,经验倒有。”

冯加芮诚恳地顿了顿首。

——铃响了,冯加芮下楼买饭时,碰上了孔力婴。

孔力婴左手举着半拉西瓜,右手也托起半拉,瓜汁滴滴答答的,沾满了衣襟。一问才知,塑料袋不结实,半路上砸烂了,这么凑合回来的。伺候完病人,冯加芮和孔力婴各自吃了点花卷和菜,又一人一半,用勺子挖食了西瓜。冯加芮搓洗完孔力婴的衬衣,淘干后,挂在了阳台上。窗外落阳沉沉,倦鸟归林,病人侧卧在床上,发出一阵阵似有若无的鼾声。一本旧字典摊开在枕畔,被鼻孔里的气息拂起一页,复又落下同一页,仿佛鸽子的一只羽翅。

薄暗中,孔力婴偷了空,猛地捧住冯加芮的双颊,嘴也凑了上来。冯加芮被夹得很紧,又不敢发声,眼睁睁地被孔力婴咬了一口。咬得很重,冯加芮扇了孔力婴一巴掌,揉了揉嘴皮子。孔力婴仍不消停,耸起肩膀,从后面箍住了冯加芮,肚腹间如一张弓,顶得厉害。怕吵醒病人,给自己落下尴尬,冯加芮忙说,我去楼顶上吹风了。孔力婴就坡下驴地说,我陪你去,正好有话问你。

在幽深的走廊尽头,孔力婴拍了一下冯加芮的屁股。再拍时,冯加芮猛地格开了他,脸色很沉,很远。

这条小径,原是孔力婴发现的。夏夜里睡不着,也不去楼下的喷泉处乘凉,反而沿着楼梯往上。过了几层手术室,再攀上一层杂物间,孔力婴竟然摸见了一条孔道,直达楼顶的平台。——高楼危峙,鹤立鸡群在傍晚的天光下,让汩汩的凉风拂动,令人心魂通透,身轻体飞。在陆军医院,好几天晚上交班时,孔力婴和冯加芮都会站在这里说说闲话,议议病人,然后分手。

“加芮,我有话问你。”

“哦,今天那个神经质的护士又来了,柔性攻势,我照旧没理睬她。”冯加芮像在填写工作日志,一板一眼,“对了,我买了纯艾条,熏你爸身上的关节,他说挺安逸的。这是续功,不能急于求成,得熏上十天半月才会见效的。”

孔力婴道,“你有事瞒着我。”

“你爸今天说话时,把我算在你们孔家人里了。呵呵,他的口气像接见我,我在领他送来的邮件,在签字盖章似的。他有些职业习惯,改不掉。”

“今天下班早,我回了一趟家。”

冯加芮忙问,“咦,你回出租屋了呀。”

“我、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加芮。我开了好几遍门,打不开,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呢。后来点着打火机一瞧,锁眼被胶水堵死了。我还猜,或许是小孩子搞的恶作剧。但开锁的师傅告诉我,这是故意的,像寻衅报复的人干的,用了针管注射,把锁眼糊死了。加芮,我问遍了楼上的邻居,就咱家的锁眼被搞了。明摆着,这是冲咱们来的,典型的报复。这倒也罢了。更愤怒的是,门板上居然有人泼了臭大粪,砖头砸门,快给砸扁了。我心里恶心,胆汁都吐了出来,冲了十几遍澡才来医院的。”孔力婴絮叨不止,像一台刚启动的引擎,越来越激动。相反,冯加芮却很平静,眼里出现了一幅幅颓败的画面。——那是一幢快拆迁的旧楼,楼道里贴满了疥癣般的小广告,有些是涂料喷在墙上的,有些是纸条,撕也撕不下来。当初赁下那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原因无他,价廉而已。孔力婴始终将那套房子称作“家”,家长家短的,透着一份骄傲与亲切。但冯加芮较真,一向以“出租屋”指代,只当它是一个暂时的栖身地。这时,孔力婴讲完了如何开锁,如何用了七八桶子自来水,将门板洗净的过程。乖乖,似乎他做了一件天大的事,了不得了。孔力婴道,“你别告诉我,这是一桩意外。”

“反正租来的,心疼不起。唉,指不定是针对房东的,上一位租客不是跟房东闹翻了么。”

孔力婴道,“我在外边没惹过人,不结怨。”

“凭啥这么说,你这是怀疑我。”冯加芮的怨怼形成了一丛丛针尖,迎向了孔力婴的麦芒,“你唠里唠叨的,像个碎嘴的唐僧。我天天在你划定的圆圈里,盛博,出租屋,医院,三点一线地跑,我会结什么怨?”

“加芮,你最近一直没回过家吧?你给我说实话,我有预感。”

“白天守病人,晚上我得养精蓄锐吧。”

“别把我蒙在鼓里头,加芮。你那么一个爱干净的人,现在却换了个人似的,脏衣服泡在盆里,快沤臭了也没洗。另外,我一周前抽烟用的烟灰缸,你也没洗。这不是你的风格。”孔力婴似乎还想提供一些证供,话至嘴边,又吞了回去。“加芮,至少你昨晚上没回家。窗台上你养的那一盆兰草,土是干的,没浇过水。”

冯加芮道,“对。昨晚上我去了孟柯那儿,和她睡了。”

“我说过,我瞧不上她,让你少来往么。”

“不,我不这么看。”

——孔力婴带了哽咽,几乎在哀求。冯加芮不吭气,慢慢往平台边缘踱去。脚尖撩起的沙子,刷刷刷地伴着音,更显出了几分寂寥。孔力婴骇然盯着,叫喊了几声,让她赶紧停下来,别再使小性子了。冯加芮戳在地上,离边缘一尺之距。孔力婴怕惊吓了她,一屁股塌在地上。

“前天下午,就在这里,应该在这儿吧。”冯加芮淡漠地说,“那个病人腿骨骨折,差不多快好了,拆了线,拆了石膏,该出院了。不知咋的,他和妻子发生了口角,一时想不开,从这里跳下去了。喏,应该在这儿。”

孔力婴道,“加芮,你快来瞧瞧,我是不是流鼻血了?”

显然,这样的小伎俩并不成功,冯加芮连头也未回,兀自嗫嚅道,“我刚好在病房的阳台上,一个影子从天而降,黑乎乎的。哦,我还以为是楼上晾晒的床单掉了下来呢。我听见一声巨响,很闷,啪的一下就没了。我仰头望了望楼顶,你猜咋了,有两只大鸟也跟着掉了下来,轻飘飘的。等我看清楚时,我才明白那是一副拐杖,硬塑料的那种,墨绿色。后来,医院里响起了警报声,人们都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叫嚷。”

“我真的流鼻血了,妈的。”

冯加芮继续说,“晚上去餐厅打饭,听病人们讲,没了救,那个人当时就咽了气,摔成了一摊肉泥。又听说,他妻子特麻利,很快和医院达成了协议,因院方护理不当,拿了十二万的赔付款,这件事才算抹平。”孔力婴一直在喊哎哟,哎哟声越来越萎,像一捆细绳子,欲将冯加芮牵拽回来。冯加芮喃喃道,“我数过,这幢楼一共有十八层。如果我再迈一步的话,我也会是一只鸟,小鸟。”

“不过那是向下的鸟。”

“对,假如我不打算向上飞呢,你也没辙吧。”

“妈的,鼻子真的破了。”

孔力婴用指尖一抠,鼻孔内的薄膜撕裂,血水淌在脸上。没了退路,孔力婴于是自残,假戏真做。血不是很多,但被孔力婴的手一抹,遂涂花了脸。

冯加芮道,“可惜喽,我身上没有一双翅膀,羽毛也没有。要不然,我一定要飞一下,飞在天上。我猜,我的前世一定是一只鸟。”

“对,我是蛤蟆,你是一只白天鹅。”

“我不做天鹅。”

“那你就是一只仙鹤,红冠,长腿,像水墨画。”

——冯加芮慢慢扭转了身子,朝向孔力婴,又扑哧笑了出来,一派月白风清的表情。刚才的不快,在冯加芮的笑声里一风吹净。孔力婴的目的达到了,巴兮兮地伸出手,递给冯加芮。刚牵住的一瞬,孔力婴猛地发力,将冯加芮一下子拉拽过来,抱在了怀里。两个人滚翻在地,避离了危险地段。楼顶的细沙晒烫了一天,此刻余温未散,犹若一床绵软的被单,铺垫其下。孔力婴的手开始忙乱起来,赳赳然的,像粗鲁地对待一块奶油蛋糕。冯加芮抵挡着,腿夹得很紧,胸也收束起来,蜷成一团,像只虾米似的。孔力婴嘴里一再央求,说这里天高地远,不会有人来的,做一下吧,宝贝,只做一下。自打病人入了院,一个守夜,一个作白班陪护,基本上擦身而过,没时间腻在一起。先前那种鱼水之欢的事情,似乎退了潮,不再惦记,亦不再有冲动。孰料,孔力婴攻势一猛,冯加芮忽然变了色,放弃了抗争,松松垮垮地躺在沙子上,吓了孔力婴一跳。

“你要想的话,随便你。你一个人高兴吧。”

“宝贝,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啥意思?”

孔力婴沮丧地坐起来,盘着腿说,“我是来陪你吹吹风,乘凉的。喏,你看远处的黄河在反光,还有大群大群的水鸟。”

“是夕阳。”

“我说黄河在反光,就是黄河。”孔力婴忽然扬起一把沙子,恼怒地说,“水里有鱼,才招惹了那么多的鸟群。鸟在觅食,把一河的水给搅稠了,才反了光。你和卡油一样,总和我作对,偏要说什么落阳呀夕阳呀,妈的,文绉绉的。”沙子在风中一散,刮落下来。孔力婴意犹未尽,仍在聒噪不休。

冯加芮眯了眼,执拗地说,“你又不是鸟,你咋知道?”

“你是呀?”

“我说过了,我的前世一定是一只鸟,小鸟,所以我才明白。”冯加芮的脸色淡下来,整理好衣裙,寡淡地说,“不信你去问问鸟,它们知道。”

孔力婴冷笑道,“它们是个屁,枉费。”

“你骂它们,顶如骂我。”

——边说,冯加芮边往楼梯口走去。

在换衣间,孟柯迅速脱下了外套,准备换装。——按规定,盛博的导购员在营业时间内,一律身着旗袍,盘发,浓妆,且检查指甲的修剪状况。旗袍是老板从上海的老字号“龙凤旗袍”定做的,一人两套,冬夏各异。与值守其他柜台的颜色不同,老板特地为孟柯和冯加芮挑选了素一点的料子,穿在身上,犹若一件珍稀的青花瓷。既无大红大绿的俗,款型又洋气,衬得上钻戒的品格与端庄,惹得其他的姐妹们艳羡不已。孟柯脱得剩下了胸罩和底裤,摘手表时,方觉得时间尚早,忙摸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咔嚓按开了打火机,喂火。

“死样子,干吗色迷迷地看我?”

孟柯瘾大,站柜台时,还不忘钻进洗手间里吸几口,解解馋。孟柯靠在衣柜上,撇开腿,嘴角冒出了一缕缕烟雾,样子很懒散。不远处,冯加芮空荒地坐在凳子上,一点也不着急,影痴痴地瞧着孟柯,眼神空洞。孟柯被看毛了,往自己身上瞅了瞅,扑哧笑开了。——今早上,孟柯穿了一条粉色的新底裤,几近于透明,耻骨间的内容都隐约可见。孟柯笑得岔了气,腰也虾米起来,搪塞道,“喂,我知道这有一点点小色情,但不太下流吧。今早上雨太大了,非得穿牛仔裤,我就随手套上了这个,跟没穿似的。刚才坐公交车时,我就心虚。”冯加芮并不搭腔,静若顽石一般。孟柯仍在没完没了,收拢了腿,调侃地说,“这玩意儿,还是上次那个买钻戒的老板送的。你记得的,就眉心上长了一颗大痦子的家伙,当时也给你留了名片,你扔了。他人倒也不坏,就是犯贱,和一匹种马似的。哦,我坦白交代,我跟他去吃过一顿西餐,他送了我这个。嘻嘻,他想让我当天晚上就穿给他看。妈的,我谁呀,我太熟悉色鬼的那一种套路了,擦完嘴,我就说拜拜了。”孟柯的瘾没完,又续了一支烟,见冯加芮意气沉沉地坐着,还当是对自己的蔑视。孟柯玩笑道,“嘿嘿,那狗东西当时就想带我去开房,我说把你买的那枚钻戒给我,我才去。狗东西磨磨叽叽的,说那是给未婚妻买的,一下子露了怯。加芮,不过你放心,姐姐整个人都囫囵着呢。瞧,这左一根曲线,右一根曲线,绝对秒杀了世上所有的雄性动物。连胸都这么饱满,嫩得会掐出水来,呵呵。”孟柯的热络,并未讨来冯加芮的半点回应,后者依旧顽石般地坐着,目光审视。孟柯熄了烟,款步走来,用手托起冯加芮的下巴,无望地说,“小妖精,你这是咋了,犯病了么?”

“我不想和你说话,最好在我三米之外。”

孟柯问,“神经了,还是月经了?”

“嘁!”冯加芮弯下腰,开始换衣服。天亮时,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一场强降雨落了下来,几条街区被淹了。借宿在孟柯家,冯加芮没带多余的衣服,只好借了孟柯的一条牛仔裤。可好,裤管太长,堆在脚踝里,被雨水一浸,现在很难脱下来。孟柯被戗了一句,悻悻地盯视着冯加芮,见她眼睛红肿,忙问,“你咋哭了,谁也没惹你呀。妹子,你肯定有事,别窝在心里,快告诉姐姐。”冯加芮埋头动作,不耐烦地说,“一边儿去,我不想说话。”

“找打呀你。”

忽然,冯加芮停下手,恨恨地道,“我早上出门时,偷了你一样东西,我先声明。”见孟柯狐疑,冯加芮从挎包里摸出了一把改锥,亮了亮,“不算偷,算我借你的吧,用完归还。”孟柯捂住嘴,怔忡片刻,又不想激怒了冯加芮,遂讥诮说,“你撬门呢,还是扭锁?大清早的,揣了这么一把利器,不吉利。”冯加芮道,“你别掺乎进来,这事和你无关。”孟柯低语道,“妹子,别惹那个小太保,他在办公室里监控呢,稍有疏忽,准保会被他找了茬,纠缠一番的。”冯加芮说,“小瘟神,他能把我咋样,大不了开了我,我还巴不得呢。”孟柯踱远了几步,往身上穿旗袍。一回眸,冯加芮早穿利索了,依旧是往日一副青花瓷的俊俏样子,亭亭玉立。孟柯心猜,那把改锥呢,改锥会藏在她身上哪个旮旯里呢。

本来,假期还余下几天,但老板挂来电话,央求再三,要冯加芮次日销假,赶紧来上班。以前也这样,老板每回外出公干前,总要特意找冯加芮单独谈话,叮嘱一番。似乎冯加芮在店里一站,他心里方踏实,远游才有了色彩。没别的意思,在整个盛博珠宝金店的营业员当中,冯加芮的心细和认真历史悠久,有目共睹。渐渐地,不仅老板信任有加,连别的姐妹们也依赖上她。盛博实行一小时一抽查,有的柜台往往查得手忙脚乱一通,还理不清。但在钻戒这一块,冯加芮的目光来回扫一遍,心里就有了数。——这次,老板的椒盐普通话刚一讲完,冯加芮便不客气地问,你走了,是不是少东家来坐堂,像监看犯人一样,拿我们都当贼呀?老板气馁地说,唉,让他练练手吧,小阿斗,扶不上墙的烂泥。他小子呀,顶多热乎三两天就走人了,你以为他能守成么,我从不指靠他。冯加芮说,富二代还是好,一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金勺子,哪像我呀,穿旗袍的打工妹,外表光鲜,兜里寒碜。老板停顿了一下说,不过这次,这小子是主动请缨的,他替我总值班。冯加芮欲言又止,斟酌一番,方聊赖地说,别把姐妹们当贼就好,一帮打工的,看眼色吃饭,大家都挺不容易。老板嘻嘻然道,加芮,我给你在铜锣湾买个小礼物吧,你想要什么?冯加芮说,尊重,让少东家对大家都客气一下。老板明白对方有气,大而化之道:

呵呵,别用少东家这个词,太隔,太贬义了,像在旧社会一样。

一点不过时呀。

冯加芮笃定道。一时间,心里特解恨。

——盛博大厅内灯火澎湃,熠熠光辉,越发显得窗外的铅云沉重,天光也黯淡了许多。雨势不减,雷声扰人。从水声四溅的玻璃上望出去,漫漶的街景似乎停顿了,生气皆无。按惯例,一入暑天,正是迎娶婚嫁的好季节,又是端午节,又是乞巧日,接下来是中秋和国庆长假,还夹杂了不少的“双日子”,盛博的营业额一般会大大飙升,老板派发的红包也相对肥实。可遇上眼前的这一场大暴雨,恐怕鲜有顾客会兴致勃发,来挑三拣四,来刷卡,来血拼。所以,大家的心里都霉透了,站也白站,笑也白笑,一个个像蜡人似的,垂手肃立,各怀各的心事,昏昏欲睡。

在枝形吊灯和天花板的四角,暗藏了几只监控探头,仿佛一根根狗的舌头,布满倒刺,随时会舔你一口。大家在心思昏蒙的一瞬,又猛地抽一个冷子,立时醒转,对着空空如也的大厅,假模假式地发笑。——谁的心都悬着。今天坐在楼上监控屏幕前的是少东家,他就是那根舌头的主子,吸溜吸溜的,冷不丁会伸过来,叫你皮开肉绽。不像往日,老板在店里坐镇时,大家还可以随意说笑,气氛宽松,自由度大。快一早上了,冯加芮站得腿也酸麻了,不停地侧起身子,换着重心。孟柯也不省心,扭来晃去,好像身上孵出了一大堆虱子。冯加芮剜她一眼,朝楼上努了努嘴,孟柯的脊梁骨又绷直了。

“加芮,我这辈子绝对戴不起钻石。你呢?”

“恐怕也不行。”

孟柯低语道,“那咱俩还卖个屁呀,纯粹瞎扯淡。屠夫没吃过猪肉,你信么?女人进了窑子,还撒谎是黄花闺女,你信么?”见冯加芮不语,孟柯用脚尖蹭了蹭她,又腻歪地说,“反正,打死我,我也不信。瞧瞧,咱俩这么直挺挺地戳着,简直是一座贞节牌坊,只管替别人吆喝了。”

“我戴够了,不稀罕。”

“吹吧,吹牛不上税。”

冯加芮笑眯眯地说,“一柜台的钻石戒指,我想戴哪个,就戴哪个,谁也拿我没脾气。刚在香港和东京流行的最新款式,三天以后,我准保会戴在手上。我想戴三克拉,就三克拉。想戴四克拉,就四克拉。说不定,哪天当着你的面,我还会戴上那一枚保险柜里的鸽子蛋,给你瞧瞧。”孟柯听得失笑了起来,猛一偷袭,掐了一下冯加芮,揶揄道,“对,你戴上啥都好看,衬你,那你敢走出盛博的大门么?”冯加芮假嗔道,“我干吗要走出去呢。我戴累了,太烦,原扔下了。”

“你个丫鬟命,做大头梦吧。”

“小时候在天水家里,我最爱吃煮鸡蛋。结果有一次,一下子吃了六个刚出锅的,顶住了。从此,我就戒了,一闻鸡蛋就恶心。”

孟柯道,“呵呵,这下你可饶了料管员了。要不,他盖上一整片楼,也给你买不起一颗四克拉。小孔可捡了你这么个大便宜呀。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吃了蜜糖还嫌苦,惹了你,居然不知道来赔情下话的,我都为你叫屈鸣冤了。”冯加芮讶异了一下,“力婴他没惹我,你干吗这样子说话?”孟柯嗔怪说,“没惹你,那你在我房里借宿干么?住了快一星期了吧,也不透露一下个人隐私。”

“真的,我和力婴没摩擦。”

“对。你也腻了,小孔也是你的煮鸡蛋了吧。”

——这时,盛博的玻璃转门开了,保安迎进了一个中年人,秃顶,腋下夹着几本书。顾客愣怔了一下,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嘀咕几句,又迅即出了门。看那背影,约摸属于教授一类,身无铜臭,倒有一点点墨香,八成拿这里当图书馆了。孟柯的喉咙里,涌过一阵咕隆咕隆的笑声,实在憋不住了,一下子蹲在地上,死乞白赖地尖声说:

“咱俩像一对纸糊的童男童女,在灵堂里守孝一样。”

冯加芮道,“坚持一下,快吃午饭了。”

“我爸死时,我也没这么遭过罪呀。娘的,大家何苦为一个小太保装出圣女的样子,我不装了。”孟柯说干就干,踅回柜台前,一屁股瘫在了椅子上。“我以前觉得这里金碧辉煌,我白领一个,接待的都是高端人士。现在却发觉瘆得慌,绝对像在守灵。但灵堂里没有尸体呀,只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石头,白石头,还有他娘的金子。”——孟柯的嗓音很亮,似乎故意想让楼上的听见。

“省省吧,快中午了。”冯加芮劝道。

“我腿麻了,不稀罕站。”

没了奈何,冯加芮觑了一圈,大家果然像听见了解散的口令,三三两两地散了。在盛博,孟柯一贯骄矜,此刻她乐作出头的椽子,旁人也就随了大流。冯加芮进了柜台,偷偷看了看手机,快打爆了,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心一下慌了,猜想一定是陆军医院挂来的,孔伯那边可能有麻烦。冯加芮给孟柯使了个眼色,拐到了楼梯口,进了二楼的洗手间。再一瞧,电话全是孔力婴打来的。

“医院那边咋了?”

“没咋,”孔力婴笑得很贪婪,“我想给你说,工地要连放几天的大假。过几天是高考,市区所有的工地必须停工,不得骚扰考生。呵呵,我解放了。”

冯加芮哦了一声,叮咛道,“那你去病房,好好陪陪你爸,记着熏艾条啊。”

“我想抽出一天,单独跟你在一起。宝贝,你明白我啥意思。”

“不成。你安静做一回儿子吧。”

“我快枯萎了,加芮。”——线上传来的雨声,与洗手间窗口外的并无二致。雨更大了,将入暑后的燥热一扫而空。孔力婴就这样的人,不分地点,不分场合,尽撒一些孩子气,像没断奶的娃娃。冯加芮忙岔开了话题:

“你在做啥?”

“我在塔楼上,在吊车的驾驶舱里看雨。雨太大,整个城市都雾蒙蒙的,要不我能看见盛博,看见你的。”

冯加芮空荒地说,“这一阵,医院的餐厅开始打饭了。”

“我在看鸟,动物园的鸟。”

“看鸟?”

“雨这么大,但鸟不会被下湿的,还在笼子里飞来飞去,特喜兴,好像它们在过节一样。”孔力婴打了几声唿哨,又鸟叫了几声,仿佛攫取了一种不劳而获的快意。“加芮,你喜欢鸟,女孩子都喜欢鸟。改天,我带你爬上塔楼来,你可以看遍世上所有的鸟,稀奇古怪的什么鸟都有。”

“你呀,你还有时间抒情么。”

孔力婴道,“你也是我的一只鸟。放了假,我把你这只鸟搂在怀里。”

“非被你玩死不可。不稀罕。”

——话未讲完,洗手间的门突然打开,又迅即关上。

老板的独子进了门,锁闭了插销。冯加芮忙掐断了电话,靠在窗户边,怔忡地盯视着,心里一慌。对方竟目中无人,耳眼里插着一副耳麦,脚下踩着节奏,摇头晃脑的,似乎正陶醉在音乐中。没等冯加芮反应过来,那家伙居然拉开了裤子拉链,边摸索着掏家什,边往马桶边走去。冯加芮尖起嗓子,咳嗽了几声,但依然没敲醒他。那家伙跨在马桶上,一线浊黄的尿绳甩下来,稀稀拉拉的。此刻,冯加芮反倒不急了,抱起臂,在他身后镇定地站着。

——这是个机会,冯加芮告诫自己,这是个机会。

类似的情景发生过许多次,冯加芮却是头一次遇到。洗手间在二楼的一个死角,男女共用,这给了小太保可乘之机。有好几次,盛博的女孩子花容失色,疯疯癫癫地跑出来,惊魂不定。导购员们私下里相传,小太保是个变态,猥亵不说,还有露阴之癖。虽说如此,却鲜有人辞工不干,一者,这里的待遇可观;二来,老板经常在店里坐镇,很少让儿子在盛博露脸。小太保尿毕了,肩胛上一阵子激灵,还哼唱着一支曲子。冯加芮上前,按开了水箱,哗啦一声,小太保醒了。

“嘻嘻,加芮姐,你全看见了。”

“成心的?”

“加芮姐最聪明了,什么也瞒不过你。”一头的黄发,两侧却削光了,露出耳垂上一枚闪亮的耳钉。“我尾随你进来的,我太故意了,故意到你全看见了我。加芮姐,你是不是也让我看一下,就一下?”——说着话,小太保抢上前来,猛地抱住了冯加芮,嘴也趁势噘了过来。

“我喊人了。”

“我爸不在,喊也白喊。”

“你等等,我准备一下。”

冯加芮道。

小太保闻听,即刻松开了胳膊,手舞足蹈起来。冯加芮矮下身,撩起了旗袍的下摆,从袜子里摸出了一把改锥。不待小太保有所警觉,改锥已经戳在了他的喉咙上。小太保吐了吐舌头,举手作投降状,却嬉皮笑脸地说,“我好怕怕,好怕怕哟。加芮姐,这个玩具不好玩,一点都不刺激,没什么想象力呀。我好想看看你胸脯上的那两只胸器,大号胸器。嘻嘻,我好喜欢被它们刺,被它们给干了。”

冯加芮脸一烧,含下胸,改锥顶得更有力了。

小太保被逼到了门后,蜷在墙角里,仍在不停地挑衅,“加芮姐,盛博的姐姐们里头,你的胸器最精致,最勾人。你的长相也是No.1,你是天水版的斯嘉丽·约翰逊。你不该站柜台,你在我爸那个老混蛋的手里,迟早会毁了自己。加芮姐,我给你跪下了。”

居然!小太保居然扑腾一下,跪在了冯加芮面前。冯加芮没料到这一招,锋利的改锥停在空中,一时间措手不及。拽了几下,小太保仍顽固地跪着,不肯起身。冯加芮慌了,忙问:

“喂,你究竟想做啥么?”

“玩一玩,加芮姐,我想和你玩一玩。”

冯加芮怒道:

“去你妈的,你狗嘴。”

“我好喜欢被你骂了,加芮姐,你再多骂我几句吧。”——不由分说,小太保抱住了冯加芮的腿,一副乞怜的样子。冯加芮心里惊悚,怕别的姐妹忽然闯进来,自己百口莫辩。冯加芮揪住小太保的耳朵,心说,你这个贱货,没骨头的小软蛋。但嘴上温柔,哄骗说:

“乖,起来到办公室去一趟,方便说话。”

小太保驯顺地站起来,一甩手,拧出了一记响指,前头引路。冯加芮见小太保坏坏地发笑,大脑没过滤什么,便心无城府地跟上了。

——出了洗手间的门,拐过楼梯口时,冯加芮瞥见自己的柜台上,趴着一对时髦男女,在挑选钻戒。冯加芮故意咳嗽了一声,孟柯抬起头,给冯加芮翘了一下大拇指,将要开张的意思。孟柯还张开嘴,哑语一句,似乎在问咋回事。冯加芮用小拇指点了点小太保的后脑勺,哑语道,小俘虏,要去审一审。孟柯撇撇嘴,约略明白了怎么回事。小太保在前头扭着胯,痴肥的臀左一下、右一下地甩出,丧心病狂似的。冯加芮攥紧改锥,意念中,早就深深地扎了下去,捅出了血。

办公室狼藉一片。小太保用纸巾擦净了一只椅子,推过来,请冯加芮坐。冯加芮看见桌上放着几个笔记本电脑,一台是监控视频,网格状的区间内,盛博大厅的角角落落尽收眼底。另一台电脑上是战争游戏,想必是小太保在玩,此刻枪声大作。小太保乐颠颠的,特意去将门锁放下,还拉下了过道一侧的窗帘。

光线陡然一暗,冯加芮似乎发现了什么。桌角的另一台电脑上,全屏放送,对准了自己的柜台。画面中,孟柯埋下头,正给一对顾客介绍着,钻石在手中熠熠烁闪。看了一眼柜台上的首饰盒,红色,冯加芮便职业性地认定,3号钻石,58个剖面,三克拉。

“加芮姐,开始吧。”

“你个小屁孩子,歪脑筋。”

小太保按了一下冯加芮的肩,冯加芮跌在椅子上,一时失神。小太保不管不顾,熊抱而来,意欲骑坐在冯加芮的腿上。冯加芮躲开后,心里镇静了一下,将改锥攥得更紧一些,却堆笑说,“别着慌,你先坐下说说话。我有一事求你,就你能办到。”小太保闻听此话,顺从地坐下来。

——预备了许多时日的话,临到质问的关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忆及一段时间以来的狼狈、仓皇和胆战心惊,冯加芮忽然眼角一湿,心里的苦楚顿时破了,像一汪潭水,恣肆横流。在小太保狐疑的张看下,冯加芮莫名地说:

“小弟,你知道钻石咋回事么?”

对方一愣。

冯加芮道,“喏,我告诉你吧。刚进盛博的时候,你老爸带我和孟柯去了一趟上海,业务方面的。我见过最原始、最粗糙的原坯石料,外表看起来挺黑,相当不起眼,和商店里卖的红糖一个样子。我听人介绍,在南非的矿山里,250吨的矿石,顶多只能找到1到2克拉的钻石。1克拉的钻石呢,从原坯到了成品阶段,大约要经过二十个工人的手,需要三到五天才能打磨成功。”——冯加芮的脑子里昏蒙一片,不知自己讲这些话所为何来,目的何在。但既然开始了,话题就像一辆失控的卡车,不由自主地狂奔下去。“小弟,你想想,一颗被地球埋藏了上亿年的石头,只有一再打磨后,才能发现它的品质和纯净度。你也是一颗小钻石。小弟,在我眼里,你真是一颗没打磨过的原坯钻石。”

“拜托,加芮姐,现在不是盛博的业务学习吧。”

“你一定会被打磨好的。”

——掠过小太保的肩头,冯加芮瞧见柜台前的顾客又换了一颗钻石,在仔细挑选。孟柯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手势频仍。墨绿盒子。冯加芮知道,这是2号钻石,五克拉,比3号钻石的色泽更佳,价钱也更贵。小太保笑得很诡谲,砰地打开了一罐饮料,递给冯加芮。冯加芮接了,却没喝,苦笑了一下,觉得身子很沉。

“小弟,我只想拿钻石作个比喻。”

“拜托啦,我已经二十了,不需要老师。”

“你不该这样对我,小弟。”

“有病呀你。”

“我没病,倒是你有了病,小弟。”冯加芮终于将话挑破了,一股水银泻地般的释然感,忽然攫取了身体。冯加芮登时激动起来,哽咽道,“你不该上我的出租屋,给锁孔里糊胶水,在门上泼大粪,这么恐吓我。”

小太保恼怒道,“你神经了。”

“对,我快被你逼疯了。我知道,你一直在跟踪我,盯我的梢,摸到了我那个出租屋。但我没料到你这么下作,下三滥,卑鄙到了这个地步。”——冯加芮骂得痛快极了,直觉得小太保的脸变了形,像砸烂的一块西瓜皮。冯加芮道,“我害怕极了,怕你,怕陌生人,我不敢回屋子里去。一到了晚上,我就像个孤魂野鬼,在大街上逛到半夜,勉强借宿在朋友家的沙发上。十几天了,我没换洗的衣服,快馊了,快臭了,快成了一具僵尸。这,都是你害的。”

“乖乖,我好怕怕呀。”

冯加芮道,“你自己最明白,你就是幕后主使。”

“给你电话,你现在可以报警,去诬告我。”

“我不能,我不能那么做。那样子的话,会毁了你一辈子。”冯加芮觉得被误解了,一腔的好意,倒成了狼心狗肺。冯加芮道,“盛博不容易,你爸爸一手打拼出来的,将来这个天下还是你的,你要珍惜才是。”

“你跟我爸一副嘴脸,恶心。”

冯加芮怔住了,一时间理屈词穷,瞠目结舌。

“喂,别以为你是盛博的金牌员工,我爸眼里的红人,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一气。姓冯的,我现在坐镇,我完全可以找一个借口开掉你,叫你卷铺盖走人。”——小太保拿起一只Zippo打火机,在裤子上一蹭,火苗腾了起来。吹灭后,再一蹭,火苗复被吹灭。在冯加芮眼里,自己就是那只无辜的打火机,任由人玩弄,唾星飞溅。小太保变形的脸肿成一团,婴儿肥,继续恼怒地说,“这一回,我爸这个老鳏夫,要在香港待一个来月,做他的风流寓公去了。呵呵,我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慢慢搞定你,从里到外搞定你,加芮姐。”

“别喊我姐,我不配。”

“你绝对配。”

“哼,我一个小小的打工妹,只想把工作做好,别出岔子。”——孔伯的话没错,人得相信工作的价值是去上班,去考勤,去出汗,除此无他。冯加芮冷笑道,“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不会是你说的那号女人。”

“慢慢会的。”

一番缄默。

小太保抛起打火机,又在虚空里抓住,影痴痴地说,“告诉你吧,这回我爸带着一个小婊子,去港澳度假了。那个小婊子是艺术学院的,舞蹈专业,比我还小一岁哪。放暑假了,她牵着我爸的鼻子,就跟拖着一台ATM机一样,雁南飞啦。现在我坐镇,老大,知道么。我不能让那个小婊子掏空了我爸的身体,再来掏空整个盛博,所以我自告奋勇来了,我来总值。”

——冯加芮无谓地听着,眼神落在了桌角的屏幕上。光洁的柜台上,此时搁着一只粉色的首饰盒,1号钻石,六克拉,58个剖面。恰好,一对时髦的顾客站直了身子,将钻石举在手中,对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品评再三。孟柯依旧喋喋,脸上始终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不时地含下胸,像个日本主妇。一般来讲,珠宝金店的服务宗旨属非诚勿扰,但这一对顾客的认真劲儿格外踏实,所以孟柯敛起了平时大不咧咧的劲头,耐心伺候着。冯加芮眼尖,目光一直落在柜台上的一把黑雨伞身上。雨伞若一只鹰,敛起了骨骼,踞伏着。周围洇出了一片水渍,漫漶在玻璃上。冯加芮还发现,女人将钻石反复捧在手心里,向孟柯问这问那,但一旁的男人表情皆无,一直颓着脸,仿佛生剐了他似的。男人大多如此,该掏钱时,会露出狼亢和吝啬鬼的架势,见多不怪。冯加芮痴呆呆地盯看着屏幕,不屑的表情惹怒了小太保。一撇头,见小太保举着一根火苗,喂到了自己鼻尖一带,要点了自己一般。

冯加芮抬起手,一送。

改锥戳上去,一下子戳到了小太保的胸口上,咚的一声。冯加芮闭了眼,开始哆嗦。——意念中,这一切都发生了,脑海里全是血水,血流如注。小太保也慢慢地倒下了,栽倒在地,像只癞皮狗似的,一个劲地打着滚。冯加芮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喊,是你惹了我,你挑衅的,不怪我。孰料,刚睁开眼,冯加芮却被小太保一下子拘住了,反剪了胳膊,又被按坐在了椅子上。

——悔死了,原先改锥拿倒了,一个木头把子,对付不了这一座肉山。

“妈的,别跟我叫板,乖乖坐下,坐五分钟。”

“放开我。”

“别坏了我的事,给我五分钟。”小太保也在哆嗦,但多半是出于激动,连嘴角的烟也点不上火。“加芮姐,我先礼后兵,冒犯了你。我如果不把你从大厅里勾出来,请你坐在这里,你准保会坏了今天的事。”

冯加芮瞬时恍悟,结巴说,“喏,这两个顾客,怕是你的同伙吧。”——手指向了屏幕,开始发抖。

“你不愧是盛博的骨干,超级厉害。”

“上次那个也是?”

“对。可惜他了,那个笨蛋刚刚调了包,就被你发现了。嘻嘻,你那一嗓子好比刀子,明晃晃的,没把他当场宰在这儿,算他幸运。”小太保喷来一口烟,缭绕在冯加芮的脸上,接着说,“你见过那个大笨蛋,胆都吓破了,脸惨绿。我给他在黄河边的农家小院里喝酒压惊,没想就碰上了你。你认出他了吧?”

“不,我去看鸟了。”

“看鸟?”

“一些鸟,乱七八糟的鸟。”

“什么鸟?”

冯加芮吮了吮嗓子,认真说道,“傍晚时,黄河边的湿地上,飞满了成千上万的水鸟。天太热,我的屋子跟烤箱一样,没法睡觉,所以我天天下班后,先去河边看鸟。我没想成心碰上你们。我也没想到他脸上有一撮毛,故意让我认得他。”冯加芮环视一圈,寻觅着夺门而逃的机会,但门被锁死了,小太保还在一畔虎视眈眈。冯加芮说,“对了,你不该盯我的梢,在我门上泼大粪,把锁眼糊死。小弟,我没给任何一个人泄露过,我全烂在肚子里了。”

“你真像一只鸟,加芮姐。”

“为啥?”

“你挺爱惜自己的羽毛,像鸟。喏,我忍不住要赞美你一句,你的羽毛特干净,特优雅。”小太保的双掌并拢,缓慢打开,犹若一双翅膀,作飞翔状。

冯加芮摇头说,“将来,整个盛博将来都是你的,可你干吗里勾外连,做这样犯罪的事情呢?我真想不明白。自己的店,顶如自己身上的羽毛,爱惜都来不及呢,你还用得着监守自盗,雇这么几个人,来狸猫换太子么?”

“呵呵,你真和我爸一个嘴脸,一个腔调。”

“这没错。”

“所以说,你迟早会毁在我爸那个老混蛋的手里,加芮姐,迟早的事。”小太保脚一撑,圈椅滑向了一侧,停在了桌角的电脑屏幕前。这时,冯加芮瞧见自己的柜台前,孟柯刚弯下腰,俯身去取玻璃柜中的另一只首饰盒。与此同时,那个男人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一把黑色的伞。

伞像一只惊悚而起的鹰隼,扑开了翅膀,占据了画面。屏幕黑了一瞬——仅仅一秒钟,快得连眼皮都不眨。伞又合上了,悄悄踞伏在柜台上。

“OK!你全都看见了,加芮姐。”

冯加芮心里尖喊了一声孟柯,却无济于事。孟柯依旧笑吟吟的,像往日的自己。小太保伸出手,一根指头停在键盘上,傲慢地说:

“呵呵,多刺激,多开心呀。这是删除键,拜拜。”

又接着道:

“谢谢你配合,加芮姐。”

自行车是卡油的,除了铃铛不叫,浑身都响个不停。下了一天一夜的豪雨,车子停在露天里,早锈死了。孔力婴从住院部下来,并不想骑,气息怏怏地推着车。心说,或许会碰上冯加芮的,她不该这么不露脸,虎头蛇尾吧。——链条嘎嘣嘎嘣地响个没完,犹如一台绞肉机,将心思都吞噬进去了。

在楼下花坛边,孔力婴停下破车子,盯着大门口。

刚在病房里发生的一幕,令孔力婴愧疚万分,灰头土脸。孔力婴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扔下车子,赶紧跑上楼,去给父亲说一声抱歉。但父亲的话犹在耳畔,仿佛一枚金牌令箭,不得不从。或者讲,孔力婴几乎是被父亲撵出门的,身后还追来了一只鞋子,差点砸在脑袋瓜上。当时,父亲断喝道:

天天有邮车回临洮,我卖个老脸,人家也会送我回乡下的。

孔力婴犟嘴说,你被开掉了,谁还认得你?

工辞了,人情辞不掉。

——连着两个白天,冯加芮都没来陪护,音讯杳然。前一晚,孔力婴来接夜班时,父亲的脸色就不正常。孔力婴也一夜难眠,挂冯加芮的电话,始终关机。况且,孔力婴担心父亲,又不能丢下病人去找一圈。今天下午,孔力婴借了卡油的车子,赶早来接班,冯加芮又旷工不在。耐着性子,孔力婴伺候停当后,便开始不停地拨打冯加芮。孰料,这回竟然是停机。孔力婴表情寡淡,踢翻了阳台上新送的一盆鲜花,牙根都痒痒了。父亲说:

你给我熏艾条吧,我关节疼。

不会熏。

你慢慢学么,小冯刚开始也不会呀。

孔力婴翻了翻白眼。父亲一说起冯加芮,就小冯小冯的,口气竟这么顺溜。孔力婴坐在阳台上,点了艾条,抱起病人的腿,潦草地熏炙起来。烟味极重,孔力婴边撇过头,边瞭几眼楼下,暗自巴望着冯加芮能来。暮色渐起,楼下的小径上,除了偶尔外出散步的病员外,几无行人。病人微合上眼皮,不像是在疗疾,更像是受罪似的。孔力婴觉得,病人那一条静脉曲张的大腿,一直在瑟瑟发抖,抖得自己都心虚。有时,病人哎哟一声,若一只弹簧般跳起来,嗔怪说:

烫死了,拿远一点点。

或者说,你轻一些,又不是烫猪毛呢,下手这么重。

又说,心静下来,别毛糙。

——在病人的一声声责怨中,孔力婴越发不耐烦起来,动作潦里潦草的,额头上也孵了一层汗。熏炙须用哑火,但现在艾条的一头发红,火苗矮矮的。病人腿上的肌肉仿佛戏台上丑角的脸,一惊一乍,夸张万分。终于熏完了膝关节,轮到指关节了,孔力婴一手捧着患处,另一只手上下起舞。呛人的烟雾宛如一条黑色的纱布,缠裹在病人的手指间,臃肿不堪。孔力婴忽然说,等你出院了,我带你去毛家湾吃一顿湘菜吧。湘菜里有几道特色,其中的熏鱼和熏肉,就是这么熏出来的,入味,特解馋。病人叹息一声,枯干的手在虚空里抓了几把,攥紧了空气。孔力婴为自己的小幽默得意不少,动作愈加粗鲁起来,发红的艾条几乎要烫破那一层皮肤。病人挨不住了,哀告说,到此为止吧。

艾条未熄,喷出一股股辛辣的烟来,麇集在阳台上。孔力婴将艾条别在了门框上,扑哧一乐,又幽默地说,这和拜庙一个样子,我给你烧上这一炷高香,保佑你早日康复,益寿延年吧。病人岑寂地说,你是给谁供的这一炷高香?孔力婴道,观音菩萨呀,我替你祈祷的。病人恹恹地回说:

求佛,不如求己,还是求小冯吧,她是自家人。

她有啥好的,我瞧不出来。

病人摸来了药盒,指着说明书上的事项说,熏艾条的过程中,忌大怒,忌大惊,忌大醉,忌大恐,这些话都是小冯念给我听的,她也是这么做的。我不争气,躺在医院这么久了,麻烦小冯天天伺候我。在我心里,她就是菩萨。

孔力婴明白病人的暗示,截铁道,她不会来了,有我在。

小冯跟你吵嘴了?

没,她去出差了,要十天半月才回来。

你撒谎。小冯去出差的话,一准会来跟我打声招呼的,不会这么悄悄走掉。小冯是个有家教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别糊弄我,我眼睛亮着呢。

孔力婴暴躁地说,她不是你生的丫头,没必要。

病人不再吱声,弯腰取来一支拐,夹在腋下,跌跌撞撞地往病房走。孔力婴悻悻地站着,见病人进去后,愤怒地扔掉了拐杖,一头栽在床上,身体在抽泣似的。——长这么大了,这是孔力婴第一次顶撞父亲,况且在他病中。父子俩陷在沉沉的夜色中,各自绷紧了,谁也不肯下话,给对方通融一句。后来,还是孔力婴馁了下来,打了一盆温水,想给病人洗个脚。刚将父亲的脚掰开,放在水盆里时,父亲一脚踹开了,溅了孔力婴一脸。孔力婴沮丧地摇摇头,低声求饶说,爸,你别生气了,明天我就把加芮喊回来,让她给你熏艾条,伺候你。

恰在此时,护士推开门,打开了日光灯。

灯光霍然一亮,像扯下了一道帷幕,将父与子之间的矛盾暴露眼前。病人寂寂地躺着,以冰冷的脊背示人。孔力婴尴尬地笑笑,颓坐在椅子上,尽力掩饰着。护士没什么事,病人该喝的药喝了,该挂的水挂完了,但她在下班前,习惯性地跑进这个病房,跟点卯似的。护士换了装,一袭短裙,长发蓬松,在病房里转了几圈。后来,护士甩了甩体温计,提醒道:

来,16床,再给你量一量温度吧。

病人忸怩地坐起,气呼呼的,把头扭向一侧。护士给他夹好了,并没走的意思,抱臂靠在床架上,左右瞅了瞅父与子的表情,鼻子一蹙。

咦,那个天水小丫头呢,不见她人呀。

——空气很僵,父子俩谁也不搭话,护士像在唱独角戏。护士不明就里,拉家常地说,唉,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像我,白天在医院里伺候完人,等会儿回家后,又得管婆婆的吃喝拉撒,累死了。我婆婆瘫了,几年前脑溢血害的,不能自理,全靠我了。我老公指靠不上,他的职业特殊,三天两头不着家。我呀,女人当成男人使,男人当成牲口使,没辙儿,就这么个苦命。

久病床前无孝子,你服侍老人这么多年,大孝子呀。

病人赞许道。

护士意有所指,却口气聊赖地说,喂,你那个小保姆挺爱面子的,我问了几次,她嘴特硬,不承认是保姆。唉,你应该挽留一下,多加点钱其实也无所谓嘛。现在找一个好保姆,比中彩还难。

病人决绝地说,再声明一遍,她不是保姆,是我女儿。

你女儿?不像。

苦笑一声,病人回说,像与不像,脸上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她比我生养的丫头还亲,在盛博珠宝金店里当营业员,她们叫啥导购来着。她有正经的工作,刚好领导派她出差去了,服侍不了我。

盛博?哦,是中央广场那家珠宝金店呀,我逛过。

对,她就在那里上班。

护士拿起温度计,在日光灯下瞧了瞧,并没报出具体数字来。护士的目光落在孔力婴身上,随口问,你一儿一女,可真是有福气呀。不过,丫头和儿子的长相不像兄妹,倒像是一对小情侣,我还看见他们手牵手上了楼顶,在上面乘凉呢。病人含混地说,十根指头还有长有短,哪有一般齐的呀。——好端端的,孔力婴忽然像吃错了药,一下子炸了。孔力婴一脚踢翻了椅子,恼恨地说:

她就是个保姆,和你一样,一辈子伺候人的,下贱。

护士沉下脸问,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

孔力婴连嚷了几遍,一声比一声刺耳,还跳着脚。护士挺无辜的,不明不白地卷入了父子间的矛盾,进退失据。孔力婴嚷道,小保姆,一天挣几十,她现在找到出价更高的了,不辞而别,去给别人端屎端尿了,妈的,白眼狼一个。——护士窸窸窣窣地往门口走去,嘟囔了一声。孔力婴不依不饶地喊,对对对,我就是个神经病,我癫痫,我疯子,你快去给我准备药吧。

门掩上了,孔力婴像个斗败的小公鸡,一脚踹在门板上。病人抬起一条伤腿,缓慢下了床,金鸡独立后,忽然举起一根拐,戳了一下孔力婴的脊背。病人再横扫过来时,孔力婴已经躲远了。病人骂道:

你满嘴喷粪,丢死人了。

孔力婴道,冯加芮她就是一个烂保姆,势利眼。前几天,她一直在演戏,给你演,也给我演。

唉,我不难心你和小冯了,我明天就回临洮去。

无亲无故,你牵心个啥,快叫她滚吧。

蓦然间,病人忽然老泪纵横,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用拐尖砸着腿上的石膏。门切开了一条缝,附近的病友们探头探脑的,可谁也没有走进来,劝慰一下病人。孔力婴抱住脑壳,明白自己闯了祸,蹑手蹑脚,想夺下那一根拐杖。病人稍稍平复了,哽咽地说:

告诉你,你真把小冯丢了,你就不是我养的儿子。滚,滚吧。

见病人手中的拐再次横扫过来时,孔力婴鼠窜而出,狼狈不堪。比他更迅疾的是一只鞋子,擦着他的头皮,掉在了走廊里。

——天阴了下来,陆军医院的路灯渐次亮了。薄暗中,身畔的花花草草散发出葳蕤的香气,绵延不绝。孔力婴望眼欲穿,但骨科楼下的那条小径上,始终不见冯加芮的影子。手机没电了,打了上百遍,一个老尼姑冷冰冰地念经: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和冯加芮认识至今,这是头一次。更让孔力婴错愕失魂的,是他和冯加芮从没分开过两天。两天多,快五十个小时了,顶如工地上起了一层高楼,顶如地球空转了几十万公里呀。一念至此,孔力婴的头皮开始发麻,像摸到了电门一样,心慌,盗汗,空荒一片。

盛博设了一条服务热线,但冯加芮交代过,它在楼上,万万不可拨打。——这时,孔力婴终于想起了孟柯。冯加芮在孟柯身边的话,孟柯的手机不就是冯加芮的么。孔力婴忙跳起来,推起自行车欲走。

一扭身,病人拄着拐子,拦在面前。

父亲抬手,摸了摸孔力婴的头。掌心很绵,带着涩涩的艾条味道,在头顶停了几秒钟。孔力婴巴兮兮地望了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父亲看了看破车子,撇嘴笑了,将一个塑料袋交给孔力婴,顺手接过了车龙头。

“刚才忘了,一直压在枕头底下。这是前天小冯留下的。”

“是啥?”

“一件新背心。小冯说,你的背心快被汗水给渍黄了。快回去吧,小冯或许也在找你,多说些好话,别惹她。”

父亲扣下了自行车,怕不安全。孔力婴坐了夜班公交,花了大约半个钟头,才来到楼下。抬头一望,家里的灯黑着,走廊墙上密密麻麻的小广告,鬼祟无比,像在灵堂里焚化的纸符。孔力婴越往上走,越感觉自己被逐到了洪荒边缘,脚下不时地踩到一些瓶瓶罐罐、扫把、蜂窝煤和垃圾袋。站在门口,孔力婴摸出钥匙,又警觉地退后几步,嗅了嗅,没什么异味。钥匙捅在锁眼里时,竟顺利地打开了门。——灯光如昼,空气里有一股洗衣粉的味道,一室一厅的家里整洁有序。孔力婴的几件衣服挂在晾绳上,几双鞋子并排放在门端。穿堂风像一个隐形人,忽地来了,又忽地消失,只把窗帘撩起一下,像一只灰败的鸽子翅膀。

“加芮,你死哪里去了?”

孔力婴心里嘶叫。

捣腾一气,孔力婴终于翻出了一个小本子,找到了孟柯的号码。镇静一番,孔力婴心平气和地拨通了,报出自己的名字。从语气中能够听出来,孟柯对这个唐突的电话很恼火,待喝问了几声后,才揶揄地说,“哦,你料管员呀,是不是在找你女朋友。”孔力婴催促说,“我知道加芮就在你家,在你身边,让她接电话,快。”孟柯又不是吃素的人,线上传来打火机的声音,好像刚点了烟。孟柯道,“靠!你态度端正一点,你是警察呀,你来查户口么,别给脸不要脸了。”孔力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心里如落汤鸡一般,忙喊了一声孟柯姐,姿态矮了许多。孟柯道,“我家里没旁人。前两天,加芮的确在我这里借宿,但出事后,她就不见了人影儿。对了,加芮还拿走我一条牛仔裤,石墨蓝的。”孔力婴惊悚地问:

“加芮出啥事了?”

“没告诉你?”

“我丢了她。”

“哦,是盛博出了事,不是加芮个人。”孟柯恢复了平和,絮叨说,“我被盛博停了职,待在家里准备接受调查。加芮也一样,她好不到哪儿去。不为什么,盛博最大的一颗钻石丢了,被人调了包。”

“是加芮的错么?”

“顶如她丢的,我也算一份子。我们的柜台出的事,妈的。”

“报警了么?”

“喂,你们工地上丢了烂砖头破钢筋,老板会报警么?当然,钻石又不是砖头钢筋。可盛博这么大的店,一报警的话,报纸和电视再一炒作,谁还敢来盛博,那不就废了么。小太保通知了老板,老板过几天就会从香港赶回来,没法不急,这颗钻石值一百多万呢。”孟柯事无巨细,像新闻发言人一样,内容详细。孟柯又说,“妈的,我的身份证被小太保扣下了。加芮特贼,她不知使了什么妖术,从小太保手里要回了证件,三两天不露面,躲开了。”——孔力婴知道“小太保”这个鄙夷的称谓,但还是惊了一大跳。“你是说,加芮领到了身份证,和盛博一刀两断,给解雇了?”

孟柯却说,“见了加芮告诉她,以后少和小太保瓜葛。那个杂种,小瘟神,可不是什么善主,吃喝嫖赌不说,还偷偷吸毒,瘾君子。”

“姐,你把话说清楚。”

“我可没暗示什么呀,你别瞎猜,加芮绝不是那号随便的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孟柯哈欠连连,又道,“死丫头,我也在找她,想问问那天的事。”

“那天到底咋了?”

“下雨了。”

“你俩都被炒了?小太保搞的鬼么?”

孟柯道,“那条石墨蓝的牛仔裤特好,特衬我。你见了加芮的话,让她把裤子还给我,她穿起来嫌长。”

言毕,电话挂了。

迎头撞墙,惟一的一条路堵死了。孔力婴在太阳穴上砸了一拳,懈怠地在房间里逡巡几遭,看见了窗台上的一盆兰草。伸手摸了摸,土是湿的,不久前被浇透了的样子。显然,这出自冯加芮的手。这套赁来的房间有一个大壁橱。入住前,孔力婴用报纸糊了内壁,让冯加芮单独用。孔力婴说女孩子衣服鞋子多,麻烦,这样顺手一些。孔力婴奔过去,打开了壁橱,见里面空空如也,连嵌在壁橱内的冯加芮的那只旅行箱也消失了。——这时,孔力婴才真正意识到,一桩事关冯加芮的事情发生了。

撅起臀,孔力婴从床下拉出旅行箱,一黑一红,这是他全部的家当。打开箱子,他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单是单,棉是棉,几双袜子对配对,一丝不苟。夹在内衬里的一颗樟脑球掉了下来,还是冯加芮当初买的。床角上,冯加芮的枕头在,一条粉色的毛巾被在。在水池架子边,冯加芮的毛巾在,牙刷在,梳子在,连她最喜欢的那双草编凉拖也在。但一个大活人,像午夜时分,穿堂而过的这一股恼人的风,去留无痕,下落不明。

抱着一丝希望,孔力婴留了门,没插插销。躺在阒寂的夜里,盯着黑暗的天花板,一幕一幕地过电影。记忆很乱,一忽儿黑白,一忽儿彩色,片长约一年半,囊括了四季,由孔力婴和冯加芮主演。——这么深的夜,冯加芮在哪处栖身,安不安全?疼惜占了上风时,孔力婴会剪出一部酸楚的泪片,让自己哽咽。转瞬,怨怼和愤怒控制了孔力婴,他很快又会剪出另一部主题迥异的片子,大肆挞伐,宣泄一气。这个夜晚报废了。黑暗中,孔力婴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狺狺嘶鸣。

蓦地,孔力婴的手,摸见了父亲转交的那个塑料袋。灯亮了,孔力婴撕扯开,果是一件背心,跨栏式的。刚一抖开背心,冯加芮的字条掉了下来。

字条写在一张陆军医院的处方单上,圆珠笔不流利,字也难看,像一行小豆芽菜。孔力婴认出了冯加芮的笔迹,千真万确,想是冯加芮最后一次去病房时留下的。冯加芮说:

力婴,我走了,再不回来了。对不起。你一定照顾好孔伯。

——如此,孔力婴再也无力剪出第三部片子了。泪水忽地垮了坝,淹在脸上,掉在身上。孔力婴反复念了好几遍,忽然咯咯咯地笑了出来,笑得很空虚,也很自负。孔力婴将字条揉成团,扔进嘴里,咬牙咀嚼起来,嚼成了一堆纸浆,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孔力婴拨通电话,边揩眼泪,边喜兴地吵嚷道:

“喂,卡油,他妈的你那里有啤酒么?”

不待回应,又说:

“老子醉了,还想喝。”

次日傍晚,孔力婴背上一捆啤酒,往塔楼上攀爬。

站在驾驶舱外的平台上,孔力婴卸下负重,连喊了几声卡油。卡油扭了扭头,不动声色。孔力婴一探,见卡油躺在凉席上,只穿了件大花裤头,正捧读一本小书,惬意得像一位方外的神仙。孔力婴拿出一盒烟,晃了晃:

“喂,黑兰州哇,十六块呢。”

——工地上冷清清的,搅拌机、塔吊、卷扬机和大型砼车都停下了,仿佛被拔掉了插头。高考将至,需要这座城市安静下来,为考生让路。市政府规定,凡在禁令期间擅自施工的建筑单位,轻则罚款,重则吊销资质。工人们走光了,回乡探亲。在指挥部门口的黑板上,第一天的总值是卞宙,第二日是孔力婴,第三天仍是卞宙。孔力婴是干部,值班乃分内之事。卡油却是自告奋勇,平时就很落单,这下彻底孤家寡人了。只有孔力婴知道,卡油其实想拣点清静,死读书。

不仅有啤酒和烟,还有花生米、卤鸡爪、咸鸭蛋和一包葵花籽。

嫌驾驶舱逼仄,于是在平台上铺了旧报纸,两个人落座后,打开了吃食。卡油看了一整天的书,懒得下去,现在饿极了,自然喜出望外。卡油嘴上叼着一只鸡爪,吃得很仔细。

“先声明,你巴结我没用,我没钱再借你。”

孔力婴呵呵一下,笃定地说,“不借。我爸好多了,能拄上拐杖下地活动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么,现在主要靠养,养到秋后绝对好。再说医院的费用也太贵,他想回老家去,唉,随他吧。”孔力婴剥开一枚咸鸭蛋,递给卡油。卡油说,“那天听了你讲你爸,我去城隍庙找了一圈,也没淘上一本四角号码字典,我还想拜你爸为师呢。”孔力婴鄙夷地说,“那玩意有啥意思么,老古董,绝户的手艺,现在谁还学它呀。”卡油将一枚小鸡骨扔过来,粘在孔力婴的头发上,申斥说,“数典忘祖!你这号货,给你爸提鞋都不配。”

“数啥?卡油你别那么深奥,好不好。”

卡油岔开了话题,讥诮道,“昨晚上,你号了半夜的丧,扰了老子的清静,害得我今天的功课都没做完。你和小冯红了脸,吵嘴了?”

——孔力婴疯到了天亮,直到精疲力竭后,才倒在床上,补了一整天的觉。下午起来时,孔力婴丢了三魂、失了六魄似的,给父亲挂了电话,谎称去单位值夜班,让病人自己对付。这才郁郁寡欢地来找卡油,想说说话,一醉方休。卡油这一提,又引爆了孔力婴的愤怒。孔力婴墩了一下瓶子,尖声说:

“不许你再提这个破名字,永远。”

“嘴长在我身上,你干吗?除非你拿来针线,现在把我的嘴巴给缝严实,妈的。”卡油不怒自威,硬碰硬,一点也不含糊。“饭没盐了淡如水,人没精神赛过鬼。告诉你,我就见不惯你的怂样子。好时,你和她黏得像一罐蜂蜜;关系一紧巴,你脸上都是仇恨。我很清楚,怪就怪你,不怪人家小冯。”

孔力婴脸惨白,怔怔地说,“掰了。她走她的阳关道,我上我的独木桥。”

“更怂了,不像人说的话。”

“卡油,你胳膊肘往外拐,你是我朋友啊。”

“像你这么没原则地说话,那我念的一肚子书,顶如喂狗去了。”卡油态度轻蔑,一副并不被收买的样子,“向人向不过理,在这一点上,我谁的朋友也不是。君子绝交,尚不出恶语,你和小冯恋爱了那么久,好也好了,睡也睡了,掏过心吧,发过誓吧。现在一翻脸,你的脸上就长狗毛了。”——孔力婴被骂得臊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但卡油拿得稳,一口酒,一嘴肉,一派心安理得。卡油说,“坐看云卷云舒,望遍花开花落。真的,没啥大不了的,谈恋爱之前,你就得有这个精神准备。一个人生下来,在红尘世上走一遭,遇见情投意合的女人,算你上辈子烧了高香,今世里得了福报。其实,人最可怜了,一个人单独生,一个人单独死,有个女人来做伴当,给自己取取暖,唠唠话,一辈子也就交代了。力婴,你和小冯毕竟好过一场,即便一拍两散了,只当是福浅缘尽,也断断不能诋毁人家,尤其对一个女孩子。”

“屁,你这是少年给老汉讲理想,神仙对寡妇讲忍耐。”

“善没错行的,功无枉费的。”

孔力婴道,“卡油,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不喜欢你流里流气。”

“我无所谓,呵呵,随她冯加芮咋样编排吧。毛主席都说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冯加芮就算傍上一个大官、大款、大明星,我孔力婴连眉头都不皱。”——孔力婴扶住栏杆,环视四方,撕心裂肺地大声吼,眼珠子快暴突了出来。吼声远播,落照依旧,工地上安之若素,沉浸在一片片夕光中。“妈的,我要是一失足掉下去就好了,那样不会很疼。”

“你不疼,别人会疼。”

“谁疼?”

“喂,你猜猜我为啥爱读书,尽读一些莫名其妙的旧书?”卡油此刻庄重,膝盖上搁着刚才的那本小书。卡油道,“旧书都费脑子,繁体字,古文,一页能读上一天,好打发时光。你说我一个小小的塔吊司机,名不见经传,读了这些能干啥?我真不为啥,就是故意难为自己,不去想一些往事罢了。老话说,若要知道,经过一遭。”

“听说,前一阵子,你读完了《聊斋》?”

“不,是《三国志》。演电视剧的时候,我又温习了一遍。”

“有用么?”

“其实,好女人都在地上。卞哥你出了工地去走走,街上全是好女人,一个个像开花的牡丹,一指头能掐出水来。嘻嘻。”——孔力婴真不太清楚卡油的话,觉得奥义太深,不必要那么太哲学么。孔力婴道,“卞哥你才三十出头,壮得像一头牛,你应该忘了过去,从头再来。说不定呀,地上迎面走过来的哪个女人,就是我的新嫂子呢。”

卡油脸很淡,沉郁地说,“有一年农历正月,女人抱着三岁的娃娃回娘家。娘家不太远,但要跨过洮河,这你知道。男人长年在外打工,每回到了家里,一般会干干泥活,补一补漏瓦,苫一苫屋顶,所以没跟着去。男人把女人和娃娃送上了跑客运的手扶拖拉机,约好晚上会去接的。到了傍晚,噩耗传了回来,那辆拖拉机因为超载,从崖畔上栽进了洮河水,全死了,连拖拉机都被冲到了下游十几公里外。那个春节,闹春的鞭炮成了丧炮,贴下的窗花和门联,全成了灵堂里的经幡。男人在自家的地里埋了一座空坟,放了些女人和娃娃的衣物鞋子,一咬牙回城上班了。这么多年,男人不爱去探亲,不爱回家,因为路上要经过洮河渡口。男人怕得要命,怕看见那一片该死的水。男人是开塔吊的,寡言,孤僻,不合群,啥都看开了。男人喜欢一个人坐在塔楼上,无车马之喧,无鸡犬之声,读一页旧书,望一望云头。男人相信,自己的女人和三岁的娃娃在云彩上,在笑,在看着自己。他把这一座塔楼,看成是登天的梯子。他相信会有人来接引的。比如他的娃娃,女娃,当初才三岁,现在该长到了八岁半。”

“卞哥,你从没说过这事。”

“我也快忘了。”

“对不起。”

顿时,孔力婴乖巧起来,按着临洮乡下的风俗,将半瓶酒祭在地上。酒水迎风刮散,落在两个人的身上,令心情一堕。卡油勾下头,揩了一下眼角,仰头一叹。孔力婴觉得,这一场私密的谈话,仿佛发生在天堂里,如梦似幻。——在漠漠无涯的余晖中,微风翩然,有鸟在飞。大团的云朵若一座座孤岛,迢递于视野尽头的彼岸。聪明人不可细提,孔力婴领悟了卡油先前的话,不禁为自己的促狭和自私感到内疚。孔力婴撕下半张报纸,盘腿坐下来。

“卞哥,你就乐意这么一辈子坐在云上?”

“我不喜欢地上。”

“总比你坐在云上,一个人伤感强吧。”

“太闹,妨碍我。”

本来,孔力婴是想寻求一番纾解的,此刻却置换了角色,殷殷关切起来。孔力婴指着驾驶舱说,“喂,这是你的小庙,你就像个少林达摩院的老和尚一样,你在闭关么。”

“除了你这个小鬼来打扰,我一直耳根清净。”

“当我是韦小宝呀?”

卡油怅然道,“你不明白,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你呢,你连那么好的小冯都丢掉了,你咋说?”

“呸,别提冯加芮,我跟她一直玩呢。”

“所以,你心里有个贼。”

“瞎玩。我才不像你,成天苦哈哈的。”

卡油剜了孔力婴一眼,“我宁肯在这座小庙里痛一痛,也不愿去地上发痒。地上的事情太分心,忍痛易,忍痒难。”

“乖乖,越说越玄乎。卞哥不是个传说了,卞哥是一个寂寞哟。”

“我不喜欢你油腔滑调。”

孔力婴道,“呵呵,卡油你的脑子怕是被书祸害了,一折子一折子的哲学词,听不懂,劳心。喂,你读了那么多的破书,我怀疑有用没用。”

“百无一用。”

“那你还读?”

卡油道,“你是个浮皮潦草的货,说了你也不懂,费唾沫。”

“你刚才读的啥?”

“《旧约》。”

“是个啥书?”

“大名叫《圣经》。”

“呀,你原先在念经啊。”——孔力婴一把抢过卡油膝头上的小书,胡乱翻了翻。巴掌大的书,封皮封底装订了羊皮,膻腥气扑鼻,旧得若一张鞋垫。显见,这又是卡油从城隍庙里淘来的。字如蚊蝇大小,密密匝匝的,竖排,繁体。一下子让孔力婴头大。孔力婴扔还给卡油,卖弄道,“我知道这东西,说的是上帝的一些事情,顶如传说吧,里头还有亚当和夏娃啥的。”

“亏你还识货。”

“卡油,你真信了上帝?”

“读读罢了。我一个临洮的泥腿子,现在只不过是个吊车司机,信了也没多大的用。我不信上帝,但我知道他在,在云上,在天上。喏!”

孔力婴手搭凉棚,瞅了一大圈,“在哪,我咋看不见呢。”

“再看!”

“妈的,眼睛都望麻了,还是看不见他。”孔力婴痴呆呆的,在夕光下的天际上一瞭再瞭。天空仿佛一块明净的瓦,滑溜溜的,谁也无法立足。孔力婴沮丧地说,“没上帝,根本没有。只有一大群破鸟,在黄河那边乱飞呢。”——不待孔力婴再次拔颈仰首,卡油扑哧一笑。

“呆货!你要是能望见的话,他也就不姓上帝啦。”

孔力婴发了飙,“你耍我呀。你不是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你知道他在么。在哪,在哪呀?你指给我瞧瞧,让我开个眼,沾一点点福气呀。”

“信则在,不信则无。”

“你看你,你看你,鸡儿的嗉子老鼠的眼,吃不多来看不远。你又开始玩虚的这一套了,虚笼笼的。”

“鸟就是。”

孔力婴屁股一墩,泄气地坐下,又吹起了瓶子。卡油不像是故意戏耍人的样子,庄严地开示说,“鸟在天上飞,最靠近上帝了。说不定呀,鸟就是他的化身,微服私访来了。”

“骗鬼去吧。”

“不信的话,你自己去问问鸟。”

“呵呵,照你的意思,上帝长了一身鸟毛?”孔力婴掰开一只卤鸡爪,不经意地捏起一根油腻腻的羽毛,“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喂,这一只是不是你的那个啥?你的上帝真长了毛,难看死了。”

卡油道,“他在高处。你肉眼凡胎的,睁眼瞎一个。”

“让他掉下来,我看看呀。”

“所有的上帝长羽毛。”

“呵呵,你这一说,我还真要去问问鸟们。”——孔力婴将鸡爪扔在嘴里,愤怒地咀嚼一番,又指着天边的鸟群,拔长了脖子。悠忽间,孔力婴想起了工地围墙外动物园的大鸟笼,一个灵感突地跳了出来。孔力婴说,“卡油,你敢不敢把我吊在砖笼里,让我去问问那一群长了羽毛的上帝?”

卡油说,“我不敢。”

“那你骗我。”

“我要对你负责,也对小冯负个责。”

——孔力婴的“呸”字刚涌上舌尖,却蓦地停顿下来,怔忡地望着卡油。卡油不闻不问,依旧嚼,继续吹瓶子,一切视而不见。孔力婴的眼圈泛了红,忆起和冯加芮在陆军医院楼顶上的情景,竟一时难以自持。往昔的场景历历在目,亦是在夏日的黄昏,头顶蓝天,身披落阳,一番番耳鬓厮磨,近得能摸见对方的心跳。但此刻,孔力婴在泪眼中抬望,冯加芮却如一只鸟,早已杳然无迹,不留痕印。孔力婴辨不清晰,那一只远逝的鸟,究竟是天鹅,还是仙鹤。

“卞哥,我信你的话了。”

“不意外。经上说了,太阳下面无新鲜事。”

孔力婴哽咽道,“加芮说过,她的前世一定是一只鸟,她一直想飞,去天上飞。怪我,我当时没听懂加芮的话,太愚蠢。”

“不要玩熟了自己手里的鸟。”

“我不懂你的话,卞哥。”

卡油扔下了瓶子,慨然道,“喂,你现在还敢不敢?”

“敢呀。”

“开始干。”卡油有点儿醉。

——事实上,这个故事现在才开始。

卡油坐在高高的塔楼上,开动了吊车,将长长的吊臂驶过来,落下了悬索。悬索的挂钩上吊着一只砖笼,卸载完毕,里头空空如也。孔力婴把住砖笼,在伸脚迈进的瞬间,又迟疑一番。孔力婴抬眼一望,塔楼如一架梯子,悬停在天际上。周围有一小片云,有几颗逗号一般的黑点,似风筝,又似早衰的秋叶,一动不动。孔力婴打开了对讲机,忐忑地说,“卡油,我要进去了。”线上传来嗡嗡的电流声,卡油嘱咐说,“记着,一定把砖笼的插销插好。呵呵,我带你去见上帝吧。”

“卞哥,这话难听,不吉利。”

“抱歉。”

“不过,我想你也是对的。所有的上帝长了羽毛,像鸟一样,知道人世上的大小事。妈的,我要去问问长羽毛的上帝,加芮飞到哪了,还爱不爱我。”

“要是他不告诉你呢?”

“等着瞧。”

悬索滚动了,将一只铁锈斑斑的砖笼缒起来,提升在半空中。脚下的砖笼嘎吱嘎吱作响。风忽地袭来,像一只手,牵拽着孔力婴,令他趔趄不已。孔力婴忙抓住铁栅,环视起四周。先是整个工地露出了样子,阒寂无人。施工面上的钢筋和水泥柱子,像一大片夸张的芦苇丛,低低倒伏着。又提升了一截儿,围墙渐渐矮下了身子,林木葱郁、绿意盎然的动物园铺陈眼前,仿佛一座沙盘。这时,离塔楼也近了许多,孔力婴招了招手,嘶喊道,“卡油,这个砖笼也像个小鸟笼,我其实也是一只鸟,被你提在手里玩呢。”卡油挺不客气,讥诮说,“喂,我站在你上边,站在云上。你瞧瞧,我是不是你的上帝呀。”孔力婴乐呵地说,“你长了羽毛的话,你就是。”

按着事先商议妥的,吊臂挥过去,直指园区内高大的鸟笼状建筑。悬索往吊臂尽头滑去,挂在了顶端。孔力婴俯瞰着脚下偌大的风景,斑马吃草,猴山沸腾,狒狒嘶叫,大象扇耳,狮子和老虎趴在夕光下打瞌睡,熊猫在玻璃幕墙内吹空调。惟有三匹长颈鹿伸直了弹簧般的颈子,木讷地盯视着这个不速之客,骇然不少。这时,动物园早闭馆了,人去园空,万木扶疏,蜿蜒的甬道上鲜有人迹。孔力婴血脉贲张,喜不自禁,先前一个小小的灵感,此刻居然梦想成真。渐渐地,孔力婴身上那种少年人具有的好奇、捣蛋、顽劣和毁坏的本性,一瞬之间苏醒了。孔力婴命令卡油,左,左,左,往前,往前一点点,再退一米,OK,耶。

——悬索又开始滚动了,挂钩将砖笼缓缓放下来,降在了大鸟笼的尖顶上(其实乃一根避雷针),嘎吱一声,停下。

刹那间,成百上千的鸟儿炸开了,叫声四溅,沸反盈天。

这只大鸟笼是拇指粗的钢筋焊制的,伞状,端坐在地上。均匀分布的铁栅上,分别刷着白、红、黄、黑的油漆,让人目眩。鸟笼若宫殿,穹顶约摸三层楼高,收束在一个金黄色的挂钩造型上,栩栩如生。

孔力婴居高临下,站在砖笼里,眼前忽忽闪逝的翅影和鸣叫,仿佛一大摊搅乱了的颜料水,遍流一地,色彩纷呈。再仔细瞧,孔力婴发现那其实是各色的羽毛,被抱头鼠窜的飞鸟们带到空中,交织着,篡改着,勾勒着,仿佛自己正在偷窥一只万花筒。这时,看不清具体是什么鸟,反正有许多个品种,好像全都码在货架上,层层叠叠,乱花迷眼。孔力婴站了一会子,激动渐渐退了潮,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挫败感。

“卡油,快把砖笼降下来,停在地面上。”

“做啥?”

“呵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发现那边有一排小门,估计是饲养员进出的。我要进去,给你捉一只鸟。”鸟笼旁有一片空地,孔力婴指挥着,但卡油始终沉吟不语。孔力婴道,“没别的意思,我只站在一旁看看,决不打开门。”

卡油道,“黄昏了,倦鸟归林,鸟才懒得理你。”

“你看你,又用这个口气说话。”

“不信你去试试。”

悬索终于将砖笼停在了地上,孔力婴拔开插销,闪身出去,朝空中翘了翘大拇指。伞状的大鸟笼矗立眼前,比想象中的要巨大无数倍。穹顶的金挂钩熠熠反光,似乎它就挂在天上,提在一个叫上帝的人手中。现在,笼中鸟消停了不少,三五成群地结队,叽叽喳喳的,对孔力婴充满了警惕。孔力婴平时口哨打得好,叫得响,遂嘬起嘴,嘹亮地打了几声。但群鸟对这个陌生人的讨好和献媚并不以为然,上千只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一直盯视着他,咕咕咕,唧唧唧,相互传递着鸡毛信。有一瞬,孔力婴还听见一只鸟在喊自己,咕里吟,孔力婴,咕里吟,孔力婴,发音一致。这让孔力婴备感好玩,不假思索,径自取下了小门上的挂锁,唐突而入。

群鸟即刻散开,那一拨在空中飞旋,这一拨举着翅膀,且战且退,弧形地拢住他。孔力婴怕惊吓了它们,便贴着身后的铁栅,慢慢在笼子里转了一遭。在另半边,孔力婴看见了一座人造的水塘,荷花点点,水草摇曳。波光潋滟的水面上,竟然浮游着两只白天鹅,一堆彩鸳鸯,一只红冠的仙鹤,还有几只不知其名的飞禽。孔力婴一下子晕了,觉得脊椎骨里渗出了一丝丝冷意,在抽搐,在咆哮。

加芮,天鹅多美呀,你干么不想做天鹅。

孔力婴心说。

干脆,你做仙鹤也好,亭亭玉立的,红冠子,长腿,穿了一双高跟鞋似的,像一位公主。呃,要是生了我的气,你还可以用尖尖的嘴叼我,加芮。

加芮,我知道你就藏在里头。你长了羽毛,你在扮演上帝。其实,你根本不用作践自己,你不用给自己长一身羽毛,你本来就是我的上帝嘛。

求求你,快出来吧。

——醉意朦胧,孔力婴在心里嘶喊,几乎喊破了嗓子,也不见奇迹降临。相反,在水塘里优哉游哉的天鹅和仙鹤,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表情,消极地回应了孔力婴的哀求。头顶缭乱的翅声、鸣叫和刮擦,令孔力婴避之不及,忙护住了脸。有一只凶鸟还试图进攻,呼啸袭来,又擦着孔力婴的头皮掠过。甚至有一小滴鸟屎,恰当地滴在了他的额头上,让孔力婴有中弹身亡的感觉。

忽然,孔力婴咯咯咯地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慨然地走出了伞状的鸟笼,将一排小门悉数打开。

这还不算,孔力婴拾起一只大扫把,钻进笼子里,跳着脚,挥上舞下,开始驱赶所有的鸟。——鸟群炸开了,翅膀密布,令天光一暗。孔力婴呕呕呕地尖叫,声音在前头引路,很亮,很远。

群鸟仿佛怔忡了一下。短暂的一瞬间,它们迅速明白了,默下声,首尾相牵着,亮翅而去,一飞冲天。孔力婴提着大扫把,将伞状的鸟笼里驱赶得一干二净,连一只鸟也没剩下。巨大的笼子顿时空了。穹顶耸然,四壁沐浴在夕光中,像一座刚刚礼拜完毕的教堂一般,肃穆下来。

“卞哥,你看见了么,你的上帝都在飞。”

卡油道,“妈的,你大闹天宫了。”

“呵呵,保佑你吧。”

——后来,吊车再次启动,孔力婴站在缒起来的砖笼里,悬停高空,望见黄河一侧的半边天都被鸟翅们占据了,渐渐暗沉下去。

黄河畔有一座亲水平台,是观鸟的好去处。

河水在这里甩下了一个湾流,形成大片的湿地,林柯茂密,芦荡深深。每年一入夏,北归的鸟群开始驻扎,便给城市带来一道壮丽的景观,令人遐想,流连不已。尤其近日,河面上忽然麇集了更多的鸟。除了天鹅和仙鹤外,有些还是很稀罕的来客,叫不上名字的鸟,花花绿绿地凫在水波光影中,昼夜啁啾。这个消息引发了连锁反应,市民们带着玉米粒、面包和自购的小鱼小虾,站在栏杆外喂鸟。一时间,群鸟像一片片铅灰的云,迎风舞蹈,盛况空前。

又恰逢高考季,考生们昏头涨脑了许久,需要放松下来,倚马可待。于是,家长和子女们结队而来,在傍晚的天光下铺开塑料布,一家围坐,仰头看鸟。在父辈们的心目中,子女就是未来的天鹅或仙鹤,即将振翅高飞,萧然远引。所以说,观鸟也就成了一次祈福和沾吉的活动,人人心生向往。亲水平台上,兜售望远镜和鸟食的小贩们蛇形叫卖,闪光灯哗哗哗地烁烨不停,热闹极了。——徐老太亦不例外。自打报纸和电视上连篇累牍地报道了此事后,她便嚷嚷着要来,今天可算遂愿了。

徐老太坐在轮椅上,望着十几级台阶下的亲水平台,却一筹莫展。

或许,晚饭时自己的一点点不悦,让小丫头产生了误解。徐老太心说,又不是说你,你何必吃这个闷亏,难为自己呢。徐老太另有一个做饭洗衣的保姆,一日两课,只负责午餐和晚饭。最近,保姆一直央求着加薪,徐老太尚未拿定主意,保姆的气就撒在了饭食上。今晚的这顿饭,米饭夹生,菜和汤太咸,简直能打死卖盐的人。徐老太吃了几嘴,便扔下了筷子,拉下脸来,说胃口不佳。保姆倒也不在乎,拾掇完后,哼着小曲回家了,像故意使气。小丫头看了一会儿电视剧,见徐老太还绷着脸,遂踮起脚,进了自己的卧房,充耳不闻。

请你带我去亲水平台散散心吧,还可以看看鸟。

小丫头出来说,乖乖,那地方人杂,你又坐着轮椅,太不方便。喏,你要想看鸟,就在阳台上看一看吧。

太闷。你也别窝在家里,吹吹风去。

老太太,你干吗非要凑那个热闹,万一。其实,我根本不想见人,人多心慌。我陪着你,咱俩说说笑话,你也要早点上床歇息呀。

嗐,报纸上说,那可是一群稀罕的鸟,珍禽,从未见过的。一连几天了,我这个小小的要求难以启齿,劳驾你了,推我去河边一趟吧。

小丫头道,那你弹琴吧,我听。

徐老太恼怒地说,我弹了一辈子的钢琴,不缺今天的课。哦,你要是不去,那我给我儿子打电话,让他从新加坡飞回来,推我去看一看鸟,他得听我的。

好吧,你可真像个小姑娘,会发嗲,爱撒娇。小丫头揶揄道。

——小丫头是前一周雇下的,刚见面,徐老太就喜欢上了。按徐老太的话说,投不投缘,一对眼就知道。小丫头漂亮不说,还嘴甜,根本不把老太太当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也不尽然看成长辈。有时摸一把她的脸,掐一下她的肉,假装呵斥一声,反倒令老太太觉得不生分。老太太寡居多年,儿子又在新加坡办公司,一直膝下无人。以前还行,偶尔会返聘到音乐学校,给一帮娃娃们授课,独自料理起居和一日三餐。健健朗朗的一个人,忽然就中了风,交给了轮椅,心里很是绝望了一阵子。儿子孝顺,前不久托了内地的同学,辗转雇下了这个小丫头来家里。事先说好了,一不做饭,二不洗衣,惟一的义务是陪老太太聊天,开心就好。

徐老太觉得,小丫头就像一块燃烧的炭,自己动力十足。

小丫头推着轮椅,走进了乌泱泱的人群。一到河边上,徐老太便乐颠颠起来,喜兴地说,一年前,我还在亲水平台上做过老年合唱团的露天演出,三首曲子,效果棒极了。小丫头不吱声,戴着大墨镜,小心规避着行人,一直驶上了河岸。徐老太说,你一个人不成,干脆请几个小伙子,把我抬下台阶,去亲水平台上,靠近一些看鸟吧。小丫头道,越往人群里挤,你越看不见,现在视野多开阔呀,像宽银幕的电影一样。徐老太撇了撇嘴,摸出相机来,对着天空狂拍一气,还一惊一乍的。

后来,徐老太扭头,发现小丫头不见了人影,猜想她去喂鸟了。又过了半小时,徐老太莫名地空荒起来,眼皮疯跳。

天逐渐暗了下来,落寒打在腿上,有一丝丝的不适。身后是滨河园林,轮椅停在一道土坎上,拉起了手闸。再仔细瞧,轮椅前头竟有一个长长的斜坡,一直斜入十几级台阶前,于是越发不祥起来。徐老太没了辙,调整焦距,在照相机里寻找小丫头。有一瞬,徐老太真的找见了小丫头,侧面,摇晃不定。又调了调焦距,再看时,小丫头便消失了。

无数的脖颈子拔长了,仰首问天。呈现在镜头中的,皆是一颗颗后脑勺,像不小心打翻的一瓶墨汁,晕染开来。奈何不得,徐老太也慢慢平复下来,追踪着天空中的一只红尾雉鸟。——这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人。挺古怪的,他不看鸟,只端直地盯视着自己。徐老太放下相机,目光迎上去。

哦,也是个残疾人。

他一条腿上打了石膏,臂下拄着一根拐杖。问题是,他竟然骑在一辆单车上,单腿点地,痴傻傻地观察着自己,对头顶的鸟群丝毫不感兴趣。徐老太的心脏兔跳起来,脸发烫,忙低下了眉眼。

那个人有一把年纪了,胡子拉碴的,衣衫不整,连目光都如此放肆,一点也不含蓄。想了想,徐老太心里扑哧一笑,怪自己少见多怪。于是又拿起了相机,趁乱对着那人拍了几张,调出来,仔细检查了一下。不用说,徐老太认定,这人一准是乡下来的,服饰、姿势、发型和粗糙的表情,都告诉了她这个答案。与此同时,徐老太放松下来,升起一个秘密的想法,想对那人打声招呼,喊他骑过来,一块儿聊聊天。这该多好呀。

心说,残疾人对残疾人,自然多一份亲近,一番理解。像眼下的情景一样,自己的轮椅下不了亲水平台,他的单车也下不去,只能远远地观望,被众人隔离了似的。徐老太撩了撩头发,脊梁骨一挺,冲着那人招了招手。她说:

“嗨!您好。”

孰料,对方冷漠极了,坐在单车上,对徐老太的热情视而不见。徐老太又重复了几遍,手势告诉他,就是你,就跟你说话来着。但一腔心意,迅速给佛头泼粪了一般。那人居然愤怒地掉转了车子,将拐杖横在龙头上,屁股一扭,单脚踩着车子,扬长而去。虽说残了,但那人骑车的动作却很顺溜,一气呵成。

徐老太的胳膊僵在半空,四觑一番,幸亏无人目睹这一幕尴尬之事。心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本来就不认得你么,瞎得意什么呀。徐老太调出刚才的相片来,就想一删了事,权当没这回事。

“奶奶,您风度太棒了,简直迷死人了。”

——声音来自身后。

徐老太挺受用的,奈何轮椅转不过来,急慌慌地后觑。徐老太应答说,“哦,不光你讲,人家都这么说我呢。其实呀,我在舞台上的风采更好,特迷人。可惜喽,你见不到了,我手脚不灵光了。”声音又赞美道,“您真像我奶奶。我奶奶在世时,也和您一样,头发雪白雪白的,气质优雅,不显老。”徐老太乐呵呵地说,“请你过来和我说话吧,我眼睛有点儿花,也不太方便么。”于是,声音蹒跚过来,蹲在徐老太眼前,一只手抚摩起徐老太的膝盖。

“我奶奶也坐过轮椅。见了您,我就想起了她。”

“你真孝顺,难为你了。对不起,我惹你伤感了。”徐老太的眼真的花了,倒不是因为天光,而是一颗泪的关系。朦胧中,徐老太看见一个大胖墩蹲在膝前,夸张的墨镜,厚厚的嘴唇,身后还跟着两个伙伴,一样的打扮。徐老太说,“孩子,你奶奶是做什么的?”

“教会学校毕业的,吃了一辈子粉笔灰。”

“哦,和我一个行当呀。”

“她教英文,还留过洋,在上海滩时也是一枝花。”大胖墩腼腆地说,“后来去了香港,嫁给了一个军官,才有了我爸。前几年,我奶奶还坐在轮椅上,回内地游山玩水,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呢。我奶奶也是一头白发,像下了一场大雪。”

徐老太兴致勃发,探问道,“我猜,你奶奶一直穿旗袍?”

“对呀。我爸在上海的‘龙凤旗袍’定做的。”

“哦,那可是一家老字号呀。我也有一件‘龙凤旗袍’做的衣裳,怪好看的,十几年了样子不变,挺衬我的。不过,我平常舍不得穿,一直压在箱底里。只有演出时,我才拿出来,震一震观众。”徐老太攥住了对方的手,上下抚爱,谈兴甚浓,“闭上眼,我也能想象出你奶奶的优雅和风度。哦,旧年代也有旧年代的好处,比如礼仪呀,比如孝道呀,比如你,嘴这么乖,知道尊老。我想呀,你一定是遗传了你奶奶的品质,太稀罕了。”

对方说,“奶奶,不早了,那我推着您回家吧。”

“不了。我还要等小丫头呢。”

“您孙女吧?”

“比孙女还亲。”

“保姆?”

“不,算忘年交吧。小丫头喜欢陪我说笑,一天到晚,哄得我开心死了。”徐老太瞭了一眼,亲水平台上的女孩子们,似乎都像小丫头,喊也喊不回来,都忙着喂鸟观鸟了。“唉,小丫头是我的一根拐杖,我越发离不开她。”

对方道,“奶奶,您孙女叫冯加芮吧?”

“你认得她?”

“刚看见冯加芮,一眨眼就给跑了。”

“哦,我一直喊她小丫头。”

“有她电话么?我挂她,喊她一起回家去。”——对方摸出了手机,屏幕烁闪。徐老太瞧见大胖墩的指根里,嵌着一枚硕大的宝石戒指,蓝幽幽的,非祖母绿不可。徐老太呵呵一笑,警醒地说:“一年多前,我半夜摔倒在卫生间里,中了风,脑子不灵了。死脑子,连一个简单的号码都记不住,真该死哇。”

“你一定记得。”

“我刚想起来,你一捣乱,嗐,又给忘了。”

对方一挥手,身后的两个帮手围拢过来,把住了轮椅。此时,徐老太反倒镇静了下来,笑吟吟地问,“你奶奶是哪个教会学校的,南京,还是上海?”

“她死了。”

“喂,这话有点儿冒犯,应该说仙逝才是。”

“快告诉我号码,别啰嗦。”

徐老太恍然道,“哦,想起来了,小丫头没手机,她不用这玩意儿。”

“妈的,老不死的。”

——对方人多势众,钳制住徐老太,嘴里喷吐着一阵阵酒气。徐老太瞅了个罅隙,忽然做出个鬼脸,松开手闸,又猛地拨转了车轮。轮椅本来停在高坎上,忽然启动,产生了一种加速度,沿着漫长的斜坡,冲刺而下。身后的三个人见状,不敢公然施暴,遂唿哨一声,仓皇逃散。

徐老太坐在轮椅上,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吓得闭紧了眼睛,蜷成一团。十几级台阶陡峭地壁立,仿佛游移的悬崖。远处的天际上,麇集了无数的飞鸟,呕哑嘲哳,煞是热闹。

轮椅像一块滚石,疾速下行,离台阶咫尺之距时,蓦地停下了。

……眩晕过后,徐老太才惊颤颤地睁开眼,接过了一个陌生女人递来的湿巾。女人将轮椅靠背放倒,解开徐老太的衣领,捋了捋心口,掐了掐人中。女人又用一瓶矿泉水,敷在徐老太的额顶和太阳穴上,喂她喝了几口。终于,徐老太长吁一口气,醒转过来,连说了谢谢,却犹自惊魂未定。女人料理完这些后,偎在轮椅一侧,观察着。

“吓着您了吧,阿姨。”

“吓一吓也好,我的病似乎好多了,身子轻了不少。”

女人道,“您放心吧,我老公去追那几个小痞子了,决饶不了他们。我老公是刑警。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一个老太太,够他们喝一壶的。”

“你是护士?”

“哦?”

“刚才你救我时,手法娴熟精到,有板有眼。再说了,你身上有一股子浓浓的医院的味道。我才出院不久,熟悉这种味道。喂,你是哪家医院的?等我回家后,我给你写一封表扬信,贴在医院的光荣榜上。”

女人道,“您老没事儿就好,举手之劳么。”

“呵呵,我真没事儿,只要这双手安全无虞,我就宽心了。”徐老太重又恢复了幽默劲儿,比划说,“刚才我缩成了一团,把手抱在怀里,肉球一个。我想,要是我像一只刺猬那样滚下去的话,可千万别伤了十指。瞧瞧,你凑近一点点瞧,摸一摸,像不像玉做的?”

“羊脂玉。”

“绝对。”

“喏,再遇到危险时,您老应该先护着头。”女人演示一番。

“不对。要是连手都坏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呵呵,这双玉做的手,捧着怕碰了,含着怕化了,揣在兜里怕丢了,总之是我的命根子。”徐老太叉开十指,自恋地欣赏着,喃喃说,“即便脑袋摔碎了,我的手还在,我就坐在阎罗殿的舞台上,弹几支曲子,把阎王爷给弹瞌睡,忘了人世上的事儿。呵呵。”

女人恍悟,“您老是钢琴家?”

“钢琴教师。”

“真好呀。我婆婆要有您一半的乐观,想必早就康复了。”

“请她来我家做客,我开导她。”

“谢谢您。”

“我是诚心邀请的。”

女人落寞地说,“许多年了,我婆婆瘫痪在床,口齿不清,屎尿不能自理,还老害褥疮和疖子,小灾小病没断过。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白天我在单位是护士,晚上回家又是儿媳,喘一口气都难。我老公是刑警,没白没黑,一接手案子,人就消失了。没办法,我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喂,你带我去见见你婆婆,我想办法让她高兴起来。就现在,可以么?”

“她睡着了。”

徐老太道,“我可以等,反正我也闲着。”

“晚饭后,我婆婆吃了药睡下了。我和我老公才得了空,跑到这里来看鸟。我打小在黄河边长大,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的鸟,真壮观。”女人偎在徐老太身畔,指着天空,看图说话似的,“阿姨,那是一只天鹅。”

“喏,灰突突的,那是斑鸠。”

“快瞧,仙鹤过来啦。”

徐老太道,“像一首古典音乐。天空是五线谱,鸟是上帝写下的一粒粒音符哟。不错,上帝在演出。”

女人一愣。

“我眼花了,觉得天空就是一架三角钢琴呢。”

“阿姨,我喜欢您这样子讲话,特抒情,有诗意。不过呀,我还是要扫您的兴了。”女人停顿下来,又用了一种职业化的态度,条分缕析地说,“这些鸟的确很漂亮,许多都是罕见的珍禽,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生机。可是,鸟的来路不明呀。”

“鸟能有什么来路呢,鸟的故乡是天空。”

“不对。”

“有了鸟,这座城市才有了魂。”

“哦,您没看今天的晚报么?”女人丧气地说,“晚报的头版上有一幅照片,是一个外地游客用手机拍的。您猜怎么着,原来是一个小鬼踩在吊车的砖笼里,溜进了动物园,把所有的鸟给放跑了,才飞到黄河边来的。”

徐老太决绝地说,“呵呵,市政府该奖励这个小鬼头。山鸟飞来自飞去,春风吹落复吹开,鸟本来就不是关的,再说了,人也关不住鸟。”——她的目光踅到了另一侧,见小丫头慢腾腾地踱上台阶,朝自己走来。

“他被抓了。”

“荒唐极了。哼,我要写一封抗议信,投书报社。”

女人道,“不打紧的,仅仅是行政拘留十五天。您老猜猜看,这个小鬼搞这么大的恶作剧,闹得满城争睹,他到底想干什么?”——女人看见徐老太招了招手,似乎在给熟人打招呼,却没料到小丫头站在了自己身后。女人不待对方询问,径自说出了答案。女人道,“那个小鬼上房揭瓦,把动物园的鸟舍打开,轰跑了所有的鸟。警察抓了他,他竟然说,他的女朋友跑了,他要用这些鸟,去找见她。警察不明白什么意思,吓唬他。小鬼居然声称,他的女朋友前世是一只鸟,从他的手上飞走了,呵呵。”

徐老太指了指脑壳,“他这里有一点点麻烦吧。”

“或许吧。”

女人附和道。

“这有啥稀奇的。我信,我自己就属鸟。”

——冯加芮忽然站了出来,护士的脸上惊现出诧异,接着又白一阵、红一阵的,手足失措。冯加芮淡泊地说,“我真的属鸟,信不信由你们。”

“小冯,没想到是你。”

女人伸出手,抚在了冯加芮肩上。

“姐,你也来看鸟么?”

“嗨,我刚才还看见你孔伯了。他的伤好多了,拆完线,自己办了出院手续。不过呀,”女人疼爱地拍了拍冯加芮,“不过你告诉他,没好彻底,叫他尽量别骑自行车,别运动,静养最好啦。”

冯加芮道:

“姐,借你的手机用一下。”

徐老太愣怔着,见女人掏出了手机,递给小丫头。心说,看样子,她俩早就熟识了,这么开门见山地说话,像一对亲姊妹似的。——冯加芮大方地接过电话,拨了键,喂喂喂了一声,笃定地说:

“是110么?”

停顿一下,再道:

“我给你们说一件事,关于盛博珠宝金店的,是这样……”

凌晨四点,小太保被警察搡进了号子里。

小太保骂骂咧咧的,一脸的不服气。刚才做完了笔录,警察又将他兜里的钥匙、手机、钱包、皮带和金项链都解了下来,塞进了一个塑料袋,让他签字画押。临进门时,警察及时发现了他指根里的那枚宝石戒指,命令他抹下来,暂扣。戒指太细,小太保的手指又胖了一圈儿,很难抹下来。警察比较老练,给小太保擦了几次肥皂水,终于成功地摘了出来。

此刻,小太保的酒醒了不少,但指根里隐隐作痛。

小太保颓丧地坐在地上,望着天花板上吊下的一盏白炽灯。灯光黯淡,比一支蜡烛强不了多少。忽然,小太保发现号子间里的铁栅上,挂着一个人,像倒悬的蝙蝠一样,正嘿嘿嘿地痴笑着。小太保惊了一跳,忙问:

“喂,鬼还是人?”

“你猜。”

“大侠,你飞檐走壁么。”小太保抱拳一揖,腰身虾米。

“幸会!”

——孔力婴一个鹞子翻身,跳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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