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的季节

2011-11-21 02:52陈宏生
北方作家 2011年3期
关键词:根儿草儿黄叶

陈宏生

落叶的季节

陈宏生

满山黄叶飘零时,这山就瘦棱棱、清爽爽地美。

草儿喜欢这个落叶的季节。

踏着松脆的落叶,草儿唱着山歌。草儿的歌声像山涧中丝丝线线的浅水。

突然,根儿从大树后跳出来,紧紧地抱住了草儿。

草儿吓呆了,张开了嘴巴,却喊不出声来。根儿急忙把脸凑上去,狠狠地咬住了草儿的嘴唇。草儿的嘴里便有一股淡淡的咸味,不知是血是汗。被根儿紧紧箍着的饱满的胸脯“轰轰”地擂击着,呼吸也粗重了。草儿哭了。眼泪一流,身子就麻酥酥地软下去。草儿不再挣扎,任根儿吮咬着,抚摸着。

“依呀——依呀——”

根儿和草儿闪电般分开身子,悚然抬头望去:一只黑老鸦,在苍茫的暮色中,迅疾地朝西天飞去。片片黄叶,无声飘落。

草儿猛然醒悟,“哇”一声大哭起来,没命地跑了。

根儿呆呆地站着,痴痴地看着草儿急促扭动着的浑圆的臀部,看着沉默的崎岖曲折的山径,直到黑暗将一切都淹没了。

蓝湛湛的天宇下,满山金黄耀眼的明媚。根儿的新坟像锦绣上的一滴污痕,丑陋而可怜。

帮忙的人已散尽,只剩根儿爸孤零零坐在坟前。一夜之间,他须发尽白,一个铁打的汉子,垮成一截朽木。他呆滞的眼睛只看见一股漫天盖地的汹涌的殷红……

半夜时分,根儿才归家。他看到一盏昏昏的油灯,昏昏的灯光下遍地破碎狼籍的家什。他抬不起头来,但看见父亲那恨得烁烁发光的眼睛。他罪孽深重的灵魂于是颤抖得像一枚枝梢的残叶。

根儿爸,这条倔强的汉子,以他的正直与勤劳,赢得寨里老少的敬重。他用厚实的胸膛,含辛茹苦,护育自幼丧母的根儿长大。今天晚上,寨里人那鄙夷的眼光,那一幕幕令他无地自容的羞辱把他击垮了。他羞!他气!他恨啊!

根儿见他爸操起身边的木棍,知事不妙,想跑,但已太迟。他在门边绊了一下,木棍正好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一声钝响,小木屋坍塌了,迷蒙蒙只剩下个血色世界。

根儿爸呆呆地丢掉木棍,迟疑地走到根儿身边,缓缓地蹲下身子,把根儿抱在怀里。那身子是热的,血是热的,根儿的嘴唇还微微颤抖着,双眼直直地盯着他,好像要跟他说什么。

黄叶飘零,飘零在根儿土色新新的坟上。晚风轻悄,好像不忍惊扰石雕般的根儿的爸。

第二天早上,寨里人发现了根儿爸的尸体,他吊死在根儿坟前的树上。

草儿在房里躺了三天,哭了三天。眼泪哭干了,草儿就出来了。

每天清晨,她穿过寨里人毒毒的目光上山去。傍晚,暮色深浓时才悄悄回家。吃完饭,在昏暗的油灯下,默默地削竹片,编筐萝,直至夜深。

“歇歇吧,草儿。”爸说,叹了一口气。

“就歇。”

“草儿,歇歇吧。”哥心疼地看着她说。

“噢,就歇。”但草儿不歇。

后来,爸死了,妈死了,哥接连生了四个小孩,种着几亩山田,也真亏有草儿帮着。

春去秋来,日子汩汩地流逝。哥看着渐渐萎下去的草儿,心里沉重。

“草儿,哥给你想想办法,好歹找个人家吧。”哥低头抽着烟说。

草儿没开口,竹皮在她手下翻飞,摇曳的灯光拖出簇簇怪异的阴影。

哥领来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三十里外小镇上卖狗肉的郭麻子。草儿瞟了一眼,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她想起根儿那张青春光润的脸,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哥又领来邻村的林瘸子。林瘸子三十几岁,五官也端正,他读过几年书,人大方,一见面就大大咧咧地说:“草儿,我不嫌你。你那事虽丑,我也不是十全人,咱俩般配……”草儿抬起头来,狠狠地盯 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愤愤地吐了一口痰。

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草儿倒平静,对哥说,这辈子不嫁人了,就跟哥嫂过。

这年秋天雨水奇少。雨水一少,这山涧就枯了,枯成一条灰白色的石子路。

一个穿着蓝衣裤的妇人,挑着一担柴禾,从涧那头走来。显然,她累了,汗水湿透了前胸,脚步也透出沉重。当她抬起头来,用粗糙污黑的手抹去脸上的汗水时,我们看见了一张被山里的岁月蹂躏得好憔悴的女人的脸。她,就是十年前那个饱满鲜活的草儿吗?

草儿见太阳还高,便舒了一口气,把担子换了个肩,折向涧边的小路,根儿的坟,就在这条小路边。

林子将小路挤得狭狭仄仄,树叶大半被霜风染黄,根儿孤零零的坟堆于是铺着一层蓬松的黄叶,像一裘华丽的被盖。草儿把周围的杂草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黄叶。草儿喜欢黄叶,喜欢这个寂寥的落叶季节。

草儿放下担子,擦着汗水,久久凝视着根儿的坟墓。她觉得根儿的坟墓十分美丽,根儿能在这坟墓里安安逸逸酣睡,是大福分。风吹叶动,沙沙切切,时歇时起,草儿心里一片宁馨。这心境,走近村寨时便消失净尽,只有在这里,和根儿默默相对时,才奇妙地出现。

根儿好木讷呀。那次,他和他爸去提亲,竟像个木头人,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根儿,根儿,要是你嘴巴巧点,也许爸就答应了,虽然你家穷。

草儿以前恨透根儿的木讷,草儿现在很爱根儿的沉默。沉默的根儿正灼灼地注视着她。草儿情不自禁地跪下来,将脸颊贴在石碑上,一股清香的土腥味扑鼻而来。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那光滑的墓石,凉凉的墓石使她微微发抖。草儿哭了,在这里,对着根儿,对着这个惟一吻过她的男人,草儿哭得很畅快。她贪婪地吮吸着阴湿的墓石,嘴里泛起一股似汗似血的熟悉的咸味。云里雾里,悠悠地飘过来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黄昏,也在这条山道,也是落叶的季节,年轻的草儿,年轻的根儿,秋天里一支清清爽爽的山谣……

“依呀—依呀——”

草儿猛然转过身子,透过朦胧的泪光,她看见几只面目狰狞的黑老鸦,站在路那边的树杈上,得意地嘶叫。草儿忽然暴怒,捡起碗口粗的石块狠命朝老鸦掷去。石块“劈里啪啦”只带落几片黄叶。黑老鸦振了振翅膀,肆无忌惮地叫得更嚣张:“依呀——依呀——”

暮色悄悄漫过小径,心怀叵测地朝疯了般遍地找石头的草儿漫过来。

编辑 董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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