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马五大调”溯源

2012-03-28 15:04王厚香
东岳论丛 2012年10期
关键词:马头满江红

王厚香

(临沂大学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1)

“郯马五大调”,是指流行在今山东省临沂市郯城县城、马头镇一带,并且传播到省内日照、广饶,以及苏北的连云港等地的一种古老的大型民歌演唱曲,也称民间大型“套曲”或“鲁南五大调”,被业内专家誉为自明清俗曲大型演唱曲失音绝响后保留下来的“活化石”。“郯马五大调”包含“淮调”(马头调)、“满江红”、“大寄生草”、“玲玲调”(亦称“玲儿调”、“岭儿调”、“勾儿调”)、“大调”等五大宫调。“郯马五大调”风格独特,曲调充溢着古声古韵,歌词或雅正婉丽、意蕴隽永,或浅白流畅、浑朴本色,深受百姓喜爱和专业人士推崇,现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郯马五大调”在郯城、马头地区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被称为“正调”、“细歌”、“雅曲”。在“郯马五大调”盛行的乾隆、嘉庆年间,每到年节踩高跷、玩旱船、闹花灯以及大户人家祝寿庆生、嫁娶喜庆之时,大多要演唱“郯马五大调”。阴雨天和农闲季节,“郯马五大调”的爱好者就聚合在一起,共同演唱,相互交流技艺。后来盲艺人也加入了学唱的队伍,他们在占卜、测算之余,也往往为雇主演唱一番。以致出现了不论豪绅富户、文人雅士,还是农夫村姑、青壮稚子,无不爱听爱唱“郯马五大调”的局面。仅马头一镇,就有10多个职业和业余演唱团体,演唱和伴奏骨干达200多人。

“郯马五大调”的传统曲目十分丰富,郑振铎将其划分为“歌咏思妇的情怀”、“小说戏曲里的故事和人物”、“应景的歌词”、“游戏文章”、“格言式的教训的文字”、“历史上或地方上的故事和案件”、“引经据典的东西”等类别,认为,“《马头调》所歌咏的简直是包罗万象,无所不有。”①据统计,“郯马五大调”在郯、马一带鼎盛时期,有200多个曲目。从内容上看,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爱情类,如《四盼》(满江红);社会生活类,如《青山绿水》(马头调);历史故事类,如《寄柬》(马头调);自然风光类,如《耕读渔樵》(淮调·清板);警世劝善类,如《世态炎凉》(马头调);谐谑清玩类,如《古人名》(马头调)等。

关于“郯马五大调”的来源,至今尚没有全面系统的研究,有的学者认为,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由元曲中的小令、散套演变而成的明清小曲”;二是“旧时山东商船到江淮一带经商、从海上去苏北运盐、或逃荒到苏北时从民间艺人那学来的”②。这两种说法实际上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一方面着眼“郯马五大调”的形成时间和内容,另一方面叙述“郯马五大调”的形成途径;实为一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全面、不准确。其实,“郯马五大调”源远流长,历史传统悠久,蕴涵着珍稀的古声古韵、我国北方的雅俗俚曲和山东文化,特别是临沂区域文化的内涵,来源十分复杂。

从“郯马五大调”的演唱形式上看,“敦煌遗书”之“敦煌曲”的“以乐定词”供演唱的《五更转》、《十二时》、《百岁篇》等篇目,应是“郯马五大调”的最初形式。后来经不断发展,不断地填制新词,唱腔和唱词逐渐定型,便成为词曲相对固定的“曲牌”名称。至宋代,发展为“宋词”。“宋词”原本就是“依调填词”后供吟诵、演唱使用的一种“唱曲”,故又称“小唱”,体裁形式主要有令、慢、近等。南宋吴自牧《梦梁录》载:“更有小唱、唱叫、执板、慢曲、曲破,大率轻起重杀(煞)正谓之‘低斟浅唱’”(南宋吴自牧《梦梁录》卷二十)。南宋耐得翁《都城纪胜》载:“唱赚在京师日,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有以两腔互迎,循环间用者为缠达。”《梦梁录》卷二十《伎乐》云:“绍兴年间,有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有《太平令》或赚鼓板,即今拍板大节抑扬处是也,遂撰为‘赚’。”即“唱赚”包含了“缠达”和“缠令”两个部分,是使用曲牌连缀方法的演唱形式。

“宋词”的演唱形式,在“郯马五大调”中,能找到清晰的印迹。如“五大调”的单曲“马头调”等约略与小令相同,唱腔细腻舒缓、优美动听;时有十几拍甚至更长拖腔的“玲玲调”,与“慢曲”十分相似;而由若干只曲牌组成的“套曲”如“满江红”,与“唱赚”几乎毫无二致。这说明“宋词”与“郯马五大调”之间有亲缘关系。

到了元代,已经文人化、贵族化的“宋词”逐渐式微,而“里谣俗曲”大量涌现,在北方尤其如此。新兴民间歌曲,继承“唱赚”的传统,逐渐发展成为伴奏、演唱形态较前更为成熟的新的“牌子曲”唱曲形式,这就是元代“散曲”。“散曲”大量使用口语、俗语,质朴自然,鲜明泼辣,形成一种与以文言词汇为基础的诗词作品迥然不同的语言风格。如无名氏的小令“醉太平”《讥贪小利者》: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散曲”用韵没有入声,平上去三声通押,一韵到底,而且用韵密实,几乎句句押韵,以造成一种浓郁的韵律之美 。如人们非常熟悉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很容易使人想到“郯马五大调”中的一些曲子,如“马头调”(淮调)《睡鞋占课》:

哎吆哎吆实难过,半夜三更睡又睡不着。睡不着,披上衣服坐一坐。盼才郎脱下睡鞋占一课:一只仰着,一只合着。要说来,这只鞋儿那么着,要说是不来,那只鞋儿又这么着。

比较“散曲”与“郯马五大调”的许多作品,两者不论是遣词造句还是用韵,风格都颇为相近。除此之外,“散曲”的一些艺术技巧,如直陈白描的手法、单曲可以反复咏唱等,都被“郯马五大调”承袭下来。随便挑一支“郯马五大调”的曲子,和“散曲”对照一下,就会发现二者气韵相通、一脉相承。

到了明代,“散曲”被蓬勃兴起的民间俗曲取代,史载:

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今所传“泥捏人”及“鞋打卦”、“熬鬏髻”三阙,为三牌名之冠,故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秩,举世传诵,沁入心腑。其谱不知从何来,真可骇叹。(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篇》卷二十五,“时尚小令”)

这种情势,一直延续到了清代。牌子曲的演唱,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被称为“明清俗曲”。其中,“郯马五大调”居于十分显要的地位,清代文人编著的众多俗曲集里对其都有明晰的记载。如刊行于乾隆六十年(1795)的《霓裳续谱》,就收有多首“马头调”,嘉庆(1796—1820)年间出版的《雅曲二集》、《马头调杂曲集》中都收录了大量的“马头调”,《时兴小唱钞》内有“满江红”等曲。由华广生辑录,道光八年(1828)刊行的俗曲总集《白雪遗音》,收南北俗曲700余首,其中“马头调”最多,有430余首,另有《满江红》、《寄生草》、《玲儿调》多首。同时代出版的《时兴杂曲》收有“马头调”、“满江红”、“大寄生草”等。咸丰(1851—1861)年间苏州抄本《百万句全》有“马头调”、“寄生草”、“满江红”等曲词。

由上述可见,从内容和演唱形式上看,“郯马五大调”源于宋词和元散曲,形成于明清时期,是明清俗曲的重要组成部分。

“郯马五大调”和其它明清俗曲中的“牌子曲”,如扬州清曲、南阳大调曲子、湖北小曲、四川清音、广西文场、北京时调小曲、单弦等有着一定的亲缘关系,曲调都婉转柔润,优美动听。许多常用曲牌“满江红”、“寄生草”、“银纽丝”、“马头调”、“叠断桥”、“小郎调(郎儿调)”等,或者相同,或者大同小异,唱腔结构都分为单曲和套曲两种样式,演唱方式,都追求雅正平和,不激不厉。伴奏乐器品种都有弦索、箫管、碟盏,几乎完全一样。曲目的内容大多反映男女情爱和新兴市民阶层向往自由、追求幸福的愿望,还时有揭露时弊、劝善贬恶之作,充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当然,差异也是有的,甚至有曲牌、曲目同名,唱腔和内容截然不同的现象存在。这是由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播者、创作者、传播方式和“牌子曲”所落地的文化决定的。正如牟延林等所说:

通常而言,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播通过复制就可以获得,依据设计图纸和建造方案进行复制就可以了。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播是一种活态流变,是继承与变异、一致与差异的辩证结合。在传播过程中,它常常与当地的历史、文化和民族特色相互融合,从而呈现出继承和发展并存的状况。但应该看到,虽然有变化和发展,但其仍然存在基本的一致性,如果完全不同,也就失去了其特质。③

就“郯马五大调”而言,与其它“牌子曲”的一致性和差异,与“郯马五大调”的创作者、传播者、传播方式和郯、马一带的交通、经济、文化状况密切相关。

马头镇居于临郯苍平原的中心地带,濒临鲁南黄金水道沂河,是鲁南苏北的著名经济、文化重镇,唐代已经是一处较大的聚落,宋元以降,日益发展,至明清时期已成为经济繁荣、文化发达、人口众多的商贸文化中心。依仗沂河水运之便,大型帆船南行数十里,经邳州即可进入京杭大运河。由马头镇北上京津,南下苏浙八闽,甚至可以凭借海运,直帆南洋吕宋诸岛。“马头”之名,就是因为既有舟楫之利,又有商业繁盛而得来的。清康乾盛世,马头进入发展的高峰期,沂河岸边帆樯林立,镇内商号、店铺鳞次栉比,南北方各省的晋商、豫商、徽商、冀商等众多商贾纷至沓来,并建有“山西会馆”、“河南会馆”、“安徽会馆”等馆舍多处。其中以康熙年间18家晋商集资兴建的关帝庙(会馆)规模最为宏大。会馆的兴建,可以从一个侧面折射出马头镇商贸经济的繁荣兴盛。清代诗人兼书画家彭孙贻(1615—1673)在他记录1668年郯城大地震的《客舍偶闻》一书中,曾写道:“马头集为通商办课所在,商贾杂处,房屋尽塌,压死男妇千余。”足证清康熙时,马头已是商业繁荣、人口众多的商贸重地。

正是便利的水运交通条件,促成了众多的外地商人、船工、江湖艺人,把“扬州清曲(旧称小唱)”、“南阳曲子(现称大调曲子)”之类的唱曲,从江淮、南阳等地带到了郯城、马头这方经济、文化的沃土,而且一经落地,就得到了各方人士的喜爱,开始生根、发芽,并开出了绚丽的花朵。由是,“淮调”、“满江红”等五大宫调,得以唱响古郯大地,并迅速向外地传播。

古老历史文化的浸润,民间艺术的营养,特别是大批文人雅士的加入,使得“五大调”在不长的时间内,就在郯、马这方土地上产生了变异,呈现出新的面貌,并结出了硕果。其中尤以“淮调”最为引人瞩目。“淮调”进入郯、马之后,清贫文人对它情有独钟,为它填制了大量新词,其中以郯城“八大才子”中的张保信(清贡生)、吴小寒、张佩恩(清秀才),马头镇的杨晓(清廪生)等最为踊跃。这些文人比较接近下层民众,了解普通百姓的疾苦,其部分作品能为民立言,反映他们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对幸福生活的期望与追求,很受百姓欢迎。如《饥民难》、《粜谷仓》、《节妇自叹》、《戒赌博》、《集戏名》、《孔明赞》、《贬肉头》以及杨晓创作的《家住在罗俊庄》、《玉石琵琶粉墙挂》等作品,在社会上就非常流行。这些作品反映着当地文化的内涵,是临沂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后来唱曲结构也有了变化和创新,出现了“把字句”。“带把儿”的马头调容量增大,能够负载更为长大的故事,表现更为复杂的情感,演唱也富于变化和机趣,因此不胫而走,并且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马头调”,今称“郯马五大调”。这也是大型唱曲山东派形成的一个重要标志。从此,“马头调”(“淮调”)就以一种崭新的面貌,走出古郯大地,传播四方。李斗在它的《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虹桥录”一节里,有这样的记载:

近来群尚《满江红》、《湘江浪》皆本调也。其《京舵子》、《起字调》、《马头调》、《南京调》之类,传自四方,间以效之,而鲁斤燕削,迁地不能为良矣。

虽然担心外地传来的曲子“水土不服”,难以保持原汁原味,却从侧面证实了“马头调”已经反向传播到江淮扬州、苏州等地方了。《中国戏曲曲艺词典》在介绍“马头调”时说:“清初至道光年间流行。晚清时传唱者已少。清杨懋建《梦华琐簿》:‘京城极重马头调,游侠子弟必习之,其调以三弦为主,琵琶佐之。’一般六十三字,可加衬字,平仄通协。句式与《寄生草》略同,故《寄生草》可翻《马头调》唱之。嘉庆年间盛行‘马头调带把’,即每句带一四字句或五字句,《白雪遗音》中收此调甚多。”④“马头调”在全国流行后,很快发生变异,形成南北两个分支,称为“南马头调”、“北马头调”。一时,演唱“马头调”成为风气。

可见,“郯马五大调”不是郯城、马头土生土长的艺术品种,也不源自一时一地,而是“传自四方,本土生根,精彩绽放”,是相互交流、浸润的产物。走进来落地生根,传播出去绚丽绽放。“郯马五大调”是在文化交流的回环中结出来的硕果。

[注释]

①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下册),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年版,第628页。

②孙丽娜:《鲁南五大调〈四盼〉初探》,《民族音乐》,2008年第4期。

③牟延林,谭宏,刘壮:《非物质文化遗产概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页。

④上海艺术研究所,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分会:《中国戏曲曲艺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版,第6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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