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个句号

2012-04-17 02:30
决策 2012年2期
关键词:鞋厂长安

亿利鞋厂火灾发生于凌晨1时35分左右。

午夜两点,十几位相关部门负责官员分别到达火场,为首的是分管安全的副市长朱龙辉。看着汹涌的火海,他的表情异常痛苦,忽然间一个踉跄,他扑倒在地,医院紧急会诊,断定为突发脑溢血,病情凶险。

这一场大火和朱龙辉的突然发病,却给了谢一鸣一个意外的转机。

此时谢一鸣正在省城一处僻静宾馆里,参加一个“课题调研”活动。当然这只是他自己对外的说法。

前天傍晚,从省里下来的办案人员对谢一鸣宣布上级决定,要谢随他们连夜前往省城,“协助调查”。办案人员刚要宣布出发,谢的手机忽然响了。

办案人员把手机退还给谢一鸣,车已经等在门口。司机小王简单介绍了情况,几分钟后,手机响起,市委书记柳英的声音传来:“不要耽搁,赶紧回市里。”

柳英可能担心谢一鸣不往回走,留在省城别有动作。忽然从“课题调研”现场脱出,谢有理由抓住机会为自己紧急跑动,设法谋求转机。

鞋厂火灾情况严重,朱龙辉生命垂危,一时没有其他人顶上,市里几位领导考虑再三,经研究并报告上级,要求先召回谢一鸣,接手负责处理这件事。由于情况特殊,上级同意作为特例安排。

安全事件处理一向烫手,绝非好差事,但是如果谢一鸣不想马上掉头回宾馆去继续参加“课题调研”,他就不能推托。谢表示可以接手,不过要求权限范围内由他说了算,不能大家都来插手。

接着,谢一鸣在车上打了个电话给远在美国的妻子。参加“课题调研”的消息传播得相当快,妻子显然已经听说了,他却不能在电话里多说,只是问了一句:“臭丸怎么样?在美国都好吧?”

对方一时反应不过来:“臭丸?”

谢一鸣没让她发问,当即打断:“你盯紧他,美国不好玩,不要惹事。”

虽语义隐晦,关键信息已经发出,对方想想自会清楚。此刻他不能在电话里讲明白,以谢一鸣的情况分析,这部手机恐怕已经被办案人员旁听了。

市安办主任张斌向谢一鸣报告:“‘点已经踩好了。”

所谓“踩点”指的是重大事故发生后确定的临时工作机构办公地点。谢一鸣交代,把鞋厂老板和管理负责人员先管起来,集中到“点”应急,以协助调查。一把大火,35条人命,企业脱不了干系。

接下来当地负责官员,先动哪一个?烧毁的鞋厂位于经济开发区,出了事自然唯管委会是问。

柳英打电话来交代谢一鸣与程市长一道去接一下周副省长。周长安是本市前任市委书记,荣升到省里才一年多。

几年前,谢一鸣在下边县里当书记,号称第一把手。有一次,本县籍在外一个知名大款贺老板打算在家乡海边投建一个中型渔港,自称筹措资金不成问题,报批也有门路。他给地方上开出的条件主要是土地,渔港加上附属的开发区域,至少得给他一千亩,地价要特别优惠。

谢一鸣布置相关部门查了一下,这位贺老板交道广办法多,人称红道黑道都通,特别擅长跟官员打交道。这之后,贺老板几次提出要与谢一鸣面谈,他就是不见。

不久,市委书记周长安去北京开会,一个电话把谢一鸣叫到首都。谢匆忙赶到,任务却是吃饭。买单的正是贺老板,主位上是一个中年男子,一看就来头不小。饭后离席,贺老板为客人送行,备有薄礼。谢一鸣在房间里检查了礼品袋,除了一盒月饼,还有两万美元红包。

贺老板的项目,周长安说了一句:“该办就办吧。”谢一鸣不再说话。尽管对贺老板十分戒备,周长安所作的决定,谢一鸣会无条件照办,不仅因为周是顶头上司,还在于彼此间的渊源与情感。

项目很快顺利上马,贺老板送了谢一鸣一百斤地瓜,实际上是一只上了密码锁的旅行包,包里自然不是地瓜, 100斤当为100万。谢一鸣将旅行包连同上次的中秋礼袋一并原物奉还。

隔年年初,本市两会召开前夕,贺老板突然打电话找谢一鸣,祝贺他即将荣升谢副市长。贺声称遵周书记之命,他已经替谢书记打点好了,并表示他在商言商,想讨点回报。原来贺又看中了本市一片海湾,要两千亩地,待谢一鸣成了谢副市长,管得着了,请帮个忙。

一个月后谢一鸣当上副市长。

当年年底周长安荣升,成了本省的副省长。

其后贺老板的新渔港项目开始推进,却没想到他发生车祸意外,一命呜呼。紧接着一连串恶性案件于本市相继发生:一家私营水产集团老板半夜被人灭口,贺老板二弟一家三口被杀,三弟的妻儿也未幸免,一案五命。随着办案深入,案情逐渐明朗,让贺意外丧生的车祸,实为其对手以黑制黑。紧接的几起恶性案件,都是贺氏团伙与另一团伙彼此报复作案。

这起案件越办越大,越挖越深。本市新任市委书记柳英虽是女性,却很强势,被媒体誉为“打黑书记”。贺案背景复杂,可能会牵涉一些大人物,包括柳英的前任,现副省长周长安,外界议论纷纷,柳英不可能不知道,却依旧态度坚决。

谢一鸣首当其冲,成为这起案件里必不可少的一名官员。他被带到省里协助调查时表情平淡,说是去“课题调研”,即将面对什么课题他心知肚明。

亿利鞋厂是民营家族企业,本是个做鞋面的小作坊,几年里逐渐做大,成为一个国际知名品牌的加工厂。老板姓黄,当晚外出办事,现已被控制于“点”里。

失火厂房为典型的“三合一”建筑,即生产、储存与生活服务设施合于一楼,存有严重安全隐患,早已被相关规定明令禁止。当地管理官员为什么无视违规厂房存在,允许违规企业生产?谢一鸣要求调查人员深挖。

市安办主任张斌把一张报纸悄悄塞给谢一鸣,支吾道:“谢副市长,这件事恐怕有些麻烦。”

这是一张数月前的本市地方日报,头版的照片内容是女书记深入开发区调研。照片拍摄地点恰在亿利鞋厂,柳英身边围着开发区三巨头庄主任和陈、林两位副主任以及鞋厂黄老板。看着照片,谢一鸣在除柳英外的四人头上都画了个圈,四人都被通知到“点”上接受调查。

谢一鸣曾被称为“谢半市”,分管的事务较多,号称肩挑市政府半壁江山,是前任书记周长安重用的干部。柳英到任后不久,调整了市政府班子分工,“谢半市”的半壁江山基本上都被交出去了。

那时候外界对贺的涉黑案议论纷纷,都说黑老大后边有黑保护伞,这里拿一千亩,那里拿两千亩,聚财无数。谁是黑保护伞?谢一鸣首当其冲,他在仕途上的“边缘化”更助长了风言风语。那天谢一鸣也正是接到柳英的召唤电话后赶到市委,被带走参加“课题调研”的。

彼此间有这么多感情故事,此刻意外赶上一场大火和35条人命,然后发现了一张旧日报纸,趁机作“深入研读”,给照片上的柳英头上画个圈,于谢一鸣也属自然。这个圈意味深长,可以把它读成一个句号,与谢一鸣利害相联,甚至生死相关。

周长安打来电话,显然他也知道了照片的事,交代谢一鸣抓紧突破。

柳英找到谢一鸣,表示外边有人以照片为据,说她与鞋厂老板有特殊关系,那是无稽之谈。接着她问起省里调查的情况,谢一鸣咬定自己没事。在这一点上,他感觉与柳英有共同之处。鞋厂一场大火,柳英调研的照片成为问题,无论轻重,只要没有隐秘交往,没有牟取私利,可以坦然,最终没事。柳英却提醒谢一鸣头脑清醒一点,她称贺曾经酒后狂言,称手里捏着众多官员的把柄,谢一鸣最牛,也被他喂成羊了。

柳英为什么让谢一鸣中止“课题调研”回来善后?首先当然是灾难,这一把大火伤亡惨重,偏偏管事的朱龙辉临阵折将。谢一鸣之前主管的就是安全,轻车熟路,处置得当。市长程洪出头找柳英,建议柳英直接给省里主要领导打电话,请求让谢一鸣先回来处理善后。

其实,在这之前周副省长得知鞋厂大火,朱龙辉出事,特地打了电话给程洪:“现在还等什么?去把谢一鸣弄回来。”

调查取得突破,鞋厂老板承认向三巨头行贿,经派驻调查组的纪委工作小组追查,三个基层官员都已供认受贿。

谢一鸣的亲弟弟谢一鸿从老家来了。谢一鸣偷偷让弟弟尽快凑20万元人民币,马上送去给王春江,无论如何,让他收下。谢一鸿的小名“臭丸”,知者不多,谢一鸣的妻子却清楚。谢一鸣从省城脱身后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询问“臭丸”到美国后可好?实际上当时“臭丸”正在云南参加会议。

近十年前,谢一鸣在市政府经济研究室当个小科长。当时的谢一鸣人微言轻,却已经很自负,机关食堂时有尖刻的谢氏言论被转述。

时周长安从外地调来本市当副书记不久,管干部,他非常强势,迅速起用一批干部,其中不少人颇受争议。谢一鸣抨击周长安瞎了,说周看人不准,机关食堂里不少人有同感,只是没人敢公开说。

一天午饭,周长安径直走进食堂,问哪个是谢一鸣,并下令让他去办公室找自己。周长安对谢说,干大事的人必须立足现实,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去做。任何人都有毛病,也都有其可用之处。

几个月后机关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谢一鸣居然榜上有名,被派到下边县里当了副县长,提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周长安。谢一鸣对周长安感恩戴德,在县里干得非常卖力,数年里步步上升,从副县长到县委书记。其顺利发展除了个人努力,更得益于周长安的看重。谢一鸣自负,但是有其本事,最大优点是靠得住。

两年多前,有一回市里参观检查各县工作,周长安亲自率队,他特意提出到谢的老家看看。谢一鸣的母亲已过世,父亲长年卧病在床,与弟弟谢一鸿一起生活,居住的是80年代的老房子,拥挤不堪。周长安命当地的县委书记帮忙解决困难,谢一鸣谢绝了,表示自己家的事自己处理。几个月后弟弟打电话报告,说看中一套房子,地点和户型很合适,大家都很满意。谢一鸣表示要汇钱过去,弟弟却说钱够,房子是县领导帮助找的,开发商叫王春江,给了很大的折扣优惠。

谢一鸣找周长安询问,周长安批评:“你做大儿子的没用,贺老板还可以。”他没多说,让谢一鸣不必多问,做好自己的事情。

隐患就此种下。眼下父亲和弟弟一家已住进新房,贺老板已死,涉黑案越查越大,糊涂账让谢一鸣渐感威胁。按照当时市价,房子的折扣满打满算不到20万,数目不算巨大,足以造成麻烦。谢一再声称自己“没事”,心里却有数,不须柳英警告,他被带到省城参加“课题调研”反复思忖时,总是想起这事。

但是这20万折扣算什么呢?如果贺老大真的酒后狂言,称最牛的谢一鸣也被他喂成羊了,这笔数目是不是有些嫌小?够得着吗?无论如何,以安全计,潜在的威胁依然需要消除。

火灾事故调查中发现了一位年轻电工陶添福,为35位死者之一。据厂里的保安介绍,当晚死者中,唯有他事发时身处火场之外,本可以逃生,却见义勇为冲进火场救火,丧生火海。

陶的事迹被本市媒体记者发现了,先以内部通讯发出。柳英非常认可,在内部通讯上作了批示,要求相关部门核对事迹,提出完整宣传计划。谢一鸣却有异议,陶添福冲进火场的具体原因需要进一步了解,其责任也待确定。很快有了发现:陶添福奋不顾身冲进大火,可能真有些个人因素。当晚他的女友当班,住在主楼四楼上。

周副省长打电话了解事故调查进展,周长安管经济工作,并不负责安全事故,他没有理由干预事故调查。他对此事的关注是有重点的,这个重点是事故责任,要点在柳英。

亿利鞋厂这一把大火造成重大生命损失,到头来必定有负责官员要受处分,柳英作为市委书记,第一把手,对经济工作和安全生产是宏观领导。直接责任并不在她,通常不会受火灾牵累,但是这一回她有麻烦:报纸上的一张照片把她与火灾联系在一起。即使她与鞋厂老板毫无关系,视察完全出于偶然,依然涉嫌失察和客观上助长企业违规。她对事故不负直接领导责任,不会被撤免或者记过、警告,但是很可能因此引咎调离。

对不少人而言,这是个好结果。柳英上任后以“打黑书记”闻名,谢一鸣已被牵扯入案,案子可能还会延伸,甚至动到省内高层例如周长安。此时此刻如果柳英离开,案件推进的力量可能减弱,情势有望发生变化,贺老板涉黑案可能及早画上句号。

这有赖于谢一鸣“深入研读”,把旧报纸照片上的最后一个人头圈下。

谢一鸿再次来到“点”上,找到了大哥谢一鸣,他已倾尽家产凑了20万元补齐住宅的大额优惠折扣,却带来了另一让谢一鸣始料不及的消息。

谢一鸣的女儿眼下在美国麻省理工读书。当年谢妻背着他找关系把女儿弄进本市重点高中寄读,谢知道后,坚决让女儿退回原校,以免外界指责他利用职权违规安排。女儿从此厌学,孩子的小姨早年去美国,主动提出安排外甥女来美国读书。孩子到美国后学习非常努力,终于考上名校,还拿到了奖学金。然后谢妻也去了美国,陪女儿读书。她和女儿在波士顿住姨夫亲戚家的房子,是一幢两层木屋,环境很好。问题出在这幢房子上:它已经过户到谢妻的名下,成为谢氏房产。供谢女上学的“奖学金”也有名堂,那是一位捐赠者特别安排的。这一切的背后站着贺老板,他自称得到谢许多帮助,略加回报,特别交代谢妻不必跟丈夫多说。谢妻比旁人更了解丈夫,知道谢一鸣可能作何反应。为了女儿,谢妻自行其是,把真实情况暂时瞒了下来。在美国听说丈夫出事被人带走,谢妻吓出一身冷汗。只好照搬丈夫的方式,求助于“臭丸”,谢一鸿急忙来找大哥报信。

直到这个时候,谢一鸣才明白贺老板所谓“把牛喂成羊”尽管有些夸张,毕竟不无依据。

谢一鸣始终是一个顾及脸面的人,他做出了抉择,没有在柳英头上画圈,而是揪住陶添福深挖下去,火灾事故调查有了戏剧性变化。

鞋厂黄老板除贿赂地方官员外,还是个好色之徒,他看上了陶添福的女友,千方百计终于得手。事情被陶察觉,他咽不下这口气,出事当晚潜入鞋厂。他放火烧了库房,足以让老板倾家荡产,却不会伤人。但是火烧到了主楼,陶添福良心未泯,一发现这把火可能烧死许多无辜者,试图有所弥补,却已经无能为力。

火灾的性质就此发生变化,从一起重大安全责任事故转为重大刑事案件,救火英雄陶添福变成了纵火嫌犯。安全责任事故需要追究领导责任,刑事案件则追究罪犯,性质不同,处置的重点有别。鞋厂火灾被确定为纵火所致,相关官员并不能免责,但是追究程度不像重大安全责任事故那样严厉。市委书记柳英的一张旧照片已经不再重要,不再可能因此而引咎离开。

谢一鸣知道自己将因此付出代价,抓住一个陶添福,实际是帮了柳英,同时毁了自己,而且不只是他自己。他对柳英并不高看,不存什么美好感情,但是他不愿无视事实,不愿放过一个必须为自身行为负责的纵火者,而被骂为循私作假,欺死骗生。对他而言,这件事能否办得准确清楚,事关对死者与生者的交代,也关乎自己的脸面与声誉。

柳英的“打黑”立场因此更为坚强,得益于谢一鸣的意外帮助。

谢一鸣曾经咬定自己没事,曾经设法堵塞过破洞,此刻已经不再徒劳,有些破洞眼下很难填补。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办案人员的目标不止于谢一鸣,周长安副省长已被限制出境,这个大人物才应当是本案的主要目标。谢一鸣深得周长安信任,知道周长安与黑老板贺老大间的许多交往情况,包括贺老大与更高层次人物的特殊联系。一旦谢一鸣重新参加“课题调研”,除了自己的破洞,交代出周长安会是他面临的主要问题。

对谢一鸣来说,周长安出什么事都有可能,但是无论如何不能由他谢一鸣拖出,让人讥他不义。

隔日上午,谢一鸣跳楼身亡。

身在此境,他这种人似乎只有这个结局。

(原载于《北京文学》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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