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 妒

远山

一大早，同学们刚走进教室，就愣住了——头天放学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上，赫然多了四个粉笔大字：打倒宾努！

宾努是谁？40岁以下的人可能会感到陌生，但50岁上下的人一提起宾努，应该还有些残存的记忆。20世纪70年代初，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郎诺集团发动军事政变，推翻了西哈努克亲王。西哈努克流亡到中国，在北京成立了流亡政府。西哈努克流亡政府的首相就是宾努亲王，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周总理多次接见他，国宾哩！毛主席的客人，你敢打倒？这不是公开反对毛主席吗？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班长立刻跑去找班主任。班主任吓得魂飞魄散，马上报告给了校长。校长过来一看，一脑门子的汗直淌。校长命令班主任保护好现场，自己撒开脚丫子朝公社跑去。

那时，公社还没有派出所，负责社会治安的是公社人武部。公社领导非常重视，当即指派一名经验丰富的人武部专干和校长火速赶回现场。专干还捧来了全公社唯一的一架照相机。望着镁光灯咔嚓咔嚓闪个不停，一群小学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内心无比惶恐，深感世界末日快来了。

字迹童真稚嫩，不用说，肯定是学生所为。同时，教室门上的锁完好无损，但窗户破烂不堪，小孩子爬进爬出，易如反掌。

拍完照，专干笑眯瞇地对大家说，校长报案时说学校里出现了“反标”，我不同意这个看法。同学们肯定会问为什么呢？现在我就告诉大家，因为“反标”是有特定的内容限制，只有那些攻击人民政府、攻击伟大英明的党和领袖的标语才能叫作“反标”。这个标语攻击的是一个外国流亡政府的首相。“国王”“首相”高高在上，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虎，是腐朽的资本主义，我们社会主义新中国不兴这一套。所以，这个事说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可以结束了。

同学们一听专干这样说，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转而交头接耳，唧唧喳喳，恢复了以往热闹的场面。

专干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专干说，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检查一下大家的默写水平有没有提高，请同学们一定要认真对待，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考试。好了，请大家开始默写：努力学习——倒头大睡——不准打架——相敬如宾……

收卷后不到半个小时，陈小虎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你叫陈小虎？

嗯。

你抖什么？

我……我冷。

专干捏了捏陈小虎的纸一样薄的棉袄，说，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个事，有什么说什么，一定要说实话，不许说假话，知道吗？

陈小虎低着头看自己的鞋。两个脚趾头从布鞋里面伸了出来，勇敢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专干又说，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把你关到公社里去，到时谁也救不了你，知道吗？

陈小虎嗫嚅道，知道。

好，那我问你，黑板上的那四个字是不是你写的？

陈小虎扬起脸，鼓足勇气问，你不是说不是什么大事，已经结束了吗？

专干啪地一拍桌子，喝道，宾努是毛主席的朋友，是共产党的朋友，我们怎么可能不追查！你老老实实交代，是不是你写的？

是。

是你自己写的，还是别人让你写的？

我自己写的。

你写这个干什么？

我恨他！

恨他？为什么？

他一个歪脖子，找了一个那么漂亮的老婆，我舅舅脖子也没歪，长得比他好看多了，但一直找不到老婆，快四十了，把我外婆都愁死了，连我娘也跟着发愁……说着说着，陈小虎放声哭了起来。

专干和校长面面相觑。

专干在自己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支给女儿买的什锦糖，轻轻装进陈小虎的口袋里，然后蹲下身，用手在陈小虎脸上擦了擦眼泪，和颜悦色地说，孩子，没事了，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外婆，宾努是资本主义国家来的，老婆都那么漂亮，我们有坚不可摧的阶级斗争，有伟大的毛主席，你舅舅一定会找到老婆的，而且会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