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腹地老县城

2012-05-08 04:06庐山
金山 2012年10期
关键词:杨贵妃土匪县城

庐山

全国究竟有多少老县城很难统计。所谓老,应是相对于“新”而言。我想至少该是百年以上的城池方能配得上这个“老”字。几次旅经西安,当地朋友总在有意无意间津津乐道于“老县城”:唐明皇、杨贵妃、白居易、土匪、国军、红军……指的就是西安下辖的周至县废弃近百年的那座老城,让人生出一种非去不可的冲动。

今年夏天终于按捺不住。

从西安出发,沿108国道驱车约一小时,便达而今的周至县城,沿途但见秦岭逶迤,郁郁葱葱,老子李耳讲经的楼观台、财神赵公明桑梓以及抗日名将张灵甫故里隐现其中。周至老县城则深藏于秦岭腹地。

老县城于道光五年(1825年)建城(同知浙江人景梁曾),民国十四年(1925年安徽人吴其昌弃城),历时整整100年。其间,佛坪厅曾于公元1913年(民国二年)废厅改县。

老县城曾出土过两尊石佛,故名“佛爷坪”,后简称为佛坪,建制为厅,称佛坪厅,隶属汉中府。佛坪厅较县级长官知县高半级,是为“同知”,民国后方改为县级建制。傥骆道山程700余里,山高林密,宵小出没土匪横行,且地处要冲,遂设厅辖之。

李白《蜀道难》叹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通常来说,所谓蜀道指的是从汉唐都城长安翻越秦岭、巴山至四川的道路。北段分别是:子午道、倘骆道、褒斜道、陈仓道,此四道汇于汉中后再沿南段的荔枝道、米仓道、金牛道进入四川。因此进入四川的蜀道计有七条。其中以陕西周至长约240公里的倘骆道最为险峻也最为近捷。

杜牧有诗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当年唐玄宗为博杨贵妃一笑,下旨快马递送产自四川涪陵郡的荔枝至长安,走的这条道。不料几年后历史却开了个无情的玩笑:公元755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唐,唐玄宗偕杨贵妃一行仓皇逃蜀,恰恰也是走的这条道。那一年,玄宗已年过古稀,贵妃杨玉环38岁。次年,杨玉环与其兄杨国忠便在这次不幸的行程中死于非命。贵妃香销玉殒半个世纪之后,适逢白居易先生履职周至县县尉,傥骆道便在他的辖区之内。风流倜傥的白先生时常邀约好友数人来此踏歌赏景。某日酒酣之际,诗友王质夫、陈鸿遥望马嵬坡方向力劝才情过人的白先生升华这段凄美的爱情。斯时青春勃发的白居易正与县城的杨家小姐处于热恋之中,遂热血澎湃地慨然允诺。于是就有了那曲流芳千古的《长恨歌》。

周至新县城距倘骆道不远,进入秦岭北坡骆峪口的黑河国家森林公园也就进入了倘骆道的大门。

骆峪口古称骆口驿,白居易便在位于骆口驿的仙游寺内挥笔写就了他的鸿篇巨制《长恨歌》。如今仙游寺依然伫立在黑河岸边,向过往游人传递着白先生当年创作《长恨歌》的信息,给人以穿越时空的恍惚。

查阅史籍,发现唐朝竟与倘骆道有着不解之缘,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这条傥骆道的话大唐王朝没准早就寿终正寝了。这绝非危言耸听,且看如下事实:继公元755年安史之乱唐玄宗逃跑之后,公元783年因大臣朱泚的叛乱,唐德宗李适复取傥骆道逃往汉中;光阴荏苒又过去了一百年,黄巢高举义旗直逼长安,万般无奈的唐僖宗李儇又不得不步其先祖之后尘。闭目沉思,眼前不时浮现出反军遮天蔽日的金戈铁马和九五至尊的皇帝以及王公嫔妃们苦不堪言的身影。

这就是历史,由战争描绘出的历史,从黄帝、蚩尤间的涿鹿大战起一直延续至今。

撇开那些在逃命途中命丧黄泉的无名之辈不谈,大唐王朝在这条傥骆道上共抛下了两个金枝玉叶:一个是唐德宗李适最为宠爱的女儿唐安公主,一个便是家喻户晓的贵妃杨玉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西安市发掘了唐安公主墓,埋藏在黄土中的墓志铭向后人诉说了那段不堪的往事,徒增了许多唏嘘。而那个大名鼎鼎的杨贵妃却给人们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传说忠心耿耿的高力士用一个宫女李代桃僵,掩人耳目地放了杨玉环一马。于是贵妃娘娘得以沿傥骆道历尽艰辛南下汉中,继而顺江东下至扬州易名为太真,飘洋过海抵达日本山口县向津具半岛一个叫做油谷町的小渔村定居,直至终老。这仿佛是确凿无疑的,让人不能不信。其依据是,白居易先生在《长恨歌》中明白无误地写着“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据说唐玄宗劫后返回长安曾派人去马嵬坡,打算移葬心爱的女人,遗憾使者却无功而返。此其一。众所周知,自秦始皇起便将东瀛三岛视为仙山,遣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前去寻长生不老之药。此其二。白居易先生创作《长恨歌》的當口距“安史之乱”不过五十载左右,史料之清晰毋庸置疑,想必先生不至于凭主观臆断故弄玄虚。何况如今在油谷町还有一座中国式庭院风格的建筑“二尊院”,而且贵妃墓便真真实实地静卧在“二尊院”不远处海边的五轮塔下。在这个小小渔村的店铺中,随处可见村民自制的“杨贵妃酒”“杨贵妃酱”“杨贵妃瓷”“杨贵妃寿司”等等等等与那段尘封的故事有关的记忆。置身现代,更是有俞平伯大师公开撰文宣示杨贵妃的上述种种行状,激发着人们浮想联翩。这该是国人对那段旷世恋情的美好期许吧。

黑河是西安的母亲河,是数千万百姓的饮水之源。也许是因为依傍着黑河的傥骆道太过艰险,也许当今的繁华早已模糊了白驹过隙的既往。总之,很少有人再记挂这条古道和这片令人魂萦梦牵的土地。行走在这条神秘、艰难而厚重的古道上,不知你想过没有,也许你的脚印正好跟唐玄宗、杨贵妃、白居易等人的足迹重叠?

此行的目的地是周至老县城,是一个让我神往了好多年的地方。尽管由于雨季沿途塌方,但毕竟现今我的行程依靠的是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比诸先人而言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老县城现为周至县厚畛子镇下属的一个自然村,共有六户27人。厚畛子镇是黑河的源头,方圆800多平方公里,著名的道教胜地太白山离镇政府仅咫尺之遥。从厚畛子镇去往老县城全是土路,忽上忽下,沟沟坎坎,邻近老县城的十公里更是蛇形狭窄的羊肠小道。镇长执意用镇里的越野车送我们。后来才知道除却路况的因素外,车体稍长一点的商务车在接近九十度的山路拐弯处几乎是无法通行的。一路颠簸如在舞厅蹦的一般,好不容易登上秦岭大梁,一块刻有“秦岭界”三个大字的汉白玉石碑扑入眼帘。这意味着我们正顶天立地地站立在长江和黄河的分水岭上。有人笑言在此处撒泡尿一半将流进黄河一半便汇入了长江,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啊,多么地不可思议。俯瞰一片寂静的老县城,脑海里竟浮现出往昔的繁华。很难想见这个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城池百多年前曾有三万余人聚居,府衙、文庙、书院、演武场、社稷坛、城隍庙……一应俱全。

作为县城,老县城却只有三座城门。东曰景阳门,西曰丰乐门,南曰延熏门。不知是不是因为北边背山的缘故,唯缺了一洞北门。故城周长约1500米,城门宽16米,墙高6米,墙基底宽6米,顶宽4米。从残存看原本应该是有箭楼和四个角楼的,可惜由于长年失修及风霜雨雪剥蚀之故只留下了依稀的轮廓。东门和南门外各有一条护城渠,自南山沟口流入城北胥水河,渠宽2米左右,均约里许长,分别汇入北边胥水河。厅府衙门位于城中心,坐北向南,占地近万平米。以衙门为界,东西为主街,南北有一条附街。衙门前原有高大的照碑、华丽的牌楼、坚实的门楼及左右门房。进入衙门,依次排列着大堂、二堂和后堂。两边设三班、左右厢房、偏房、寝室、花园等,基址清晰可见。遗址尚存百年苓松及石碑若干。厅署右边是巡检司狱,目前仅能看到监狱残墙。然而正是这座怪异的建筑却叫人大开眼界。毫不夸张地说,这可称之为全世界最奇特的一座监狱了:整座建筑居然无门无窗,所有犯人及衣物均由狱卒用绳索吊进吊出。于是不由得令人生出许多无端猜想。这种设计究竟是为了什么?防越狱?防劫狱?实在是百思而不得其解。或者是因为匪患太过猖獗了?也许……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厅署隔壁的“荣聚站”,这是一个多功能的去处,既有驿站、客栈的职能,也是赌徒、妓女放浪形骸的场所。

问题就出在这里。

那是公元1925年(民国十四年)冬天的一个傍晚,离任县长车正轨与新任县长张治办完交接后喝了点小酒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大清早有路人来报,山岭上发现了两具无头尸体,勘验的结果竟是两位可怜的县长。无疑,必定是土匪伤天害理干下的勾当。试想,顶宽四米,高达七米的城墙,土匪夜间怎生得以进入?结论是城内出了内奸,更有人断定内奸就在守城的官兵中间。当时整个县城约有官兵百十余人,驻守城池的兵力则不足30人。于是官兵们齐呼冤枉,个个都有不在场的铁证,不是赌钱就是嫖娼,充其量不过渎职而已。

没有任何人声称对此负责。又是一桩悬案。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同样的道理,老县城少了父母官也不成体统。于是城固县长吴其昌无奈临危受命走马上任。劫后的县衙早已面目全非,断垣残壁一片狼藉。殊不料上任伊始屁股尚未坐热,随侍吴县长左右的亲弟弟便被土匪绑了票。从此县长大人便背起官印四处飘流,类似于如今民间那些“皮包公司”一般。最终将县衙落脚在交通等条件较老县城便利的袁家庄关帝庙中,硬生生将原属老县城的“佛坪”的帽子套到了袁家庄头上,于是便成就了如今的陕西省佛坪县。

写到这里我不由联想起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隆子县玉麦乡。这是西藏山南地区的一个偏僻山区,半个多世纪前这里住着父女三人。闭塞的交通,高寒的气候,不能种植任何农作物,父女三人靠放牧牦牛到百多公里外換回粮食以维持生活。后来在长大成人的女儿的坚持下,父女三人迁移到百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庄落户。然而时间不长,老父亲执意回到故土去。孝顺的女儿这回顺从了父亲。不久这里又成立了玉麦乡,大女儿顺理成章地成为首任乡长。如今这个号称全国最小乡镇的地方恰好也有27位居民,客栈、商店却一应俱全。老百姓安居乐业,日子红红火火。这就是坚守的力量。遗憾的是吴其昌吴县长选择了妥协,尽管个中有若干意志之外的原因,直到现在老县城的原住民后裔对吴县长的放弃还颇有微词。

回过头再来说说土匪。

《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地方上的武装匪徒。

《辞海》定义为:以抢劫为生、残害人民或者一贯窝藏盗匪、坐地分赃的分子。

老县城地处秦岭深山密林之中,然而每每山外遭遇灾情,大山里却是一派风调雨顺。由于天高皇帝远的缘故,险峻的群山以它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来自天南地北的逃荒者以及五湖四海的通缉犯。起初这里的民与匪基本上没什么区别。农闲耕作则为民,一时兴起打家劫舍则为匪。一定程度上是“毒品”和“赌博”的泛滥完成了民与匪的角色转换。大山里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正是美丽的罂粟花绽放的天堂。这就给军阀们提供了军饷保障,同时也充实了游手好闲之徒出入赌场吆五喝六的本钱。一旦倾家荡产,杀人越货就成了家常便饭。民国年间老县城周边共有三股势力较大的土匪:彭源洲部、王三春部和魏辅唐部。

彭源洲原以打鱼为生,凶暴的性格注定了他土匪的归宿。杀人劫财是他唯一的乐趣:杀百姓、杀商贾、杀红军、杀国民党。就是这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竟盘踞山寨长达十八年。

另一股土匪的头名叫王三春,在他眼中,普天之下他才是老大。因此他称统下匪帮为“第二家庭”,家长自然就是他本人。他曾受国民政府招安,领衔“川陕边游击司令”的王三春却根本不买蒋介石的账,居然还把“活捉国贼蒋介石”挂在嘴边。

魏辅唐跟这两人不在一个档次上。他靠大烟起家,他的“宁西人民自卫总队”由美式冲锋枪、卡宾枪、轻重机枪、德国造驳壳枪等武装,其装备堪比国民党杂牌军。他向往山外的文明,还特意配备了手摇电话和留声机之类奢侈品。他在当地架桥铺路、兴建学校(至今辅仁中学的仓库里还保存着当年的牌匾,诸如“培育英才”“普及教育”什么的)。

国民党新编第28师师长谢辅三跟前两股土匪很有缘,彭源洲和王三春就是在他指挥下土崩瓦解的,几门“二八炮”那么一围,十数发炮弹飞沙走石,土匪们便扛不住了。土匪毕竟只是土匪。最终,酷刑之下彭源洲吞烟自杀,一声枪响王三春命归黄泉。

魏辅唐的豪宅门楣上刻有这么一首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行人往复任勾留。那管中日战争事,闲居乐土度春秋”——充分体现了他的人生哲学,毕竟他生活在那个年代那个岁月。

1952年恶霸土匪魏辅唐被人民政府镇压,35年后的1987年汉中有关方面宣布对魏辅唐的平反。

政治生态决定了生存环境,历来如此。从另一个角度看,在当今地球暴怒的情况下,自然生态格外引起了我的盎然兴趣。唐代诗人王维隐居秦岭期间曾留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绝唱,闲适而细腻地呈现出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水墨画。沿着傥骆道往老县城前行,山民们会津津乐道地讲述起一个又一个如梦如幻的故事。譬如哪年冬天哪家来了只大花熊,村民们忙不迭地盛饭夹菜冲奶粉,大花熊吃饱喝足后便一屁股坐在火坑边慵懒地烤起火来。花熊就是熊猫,老县城的百姓都这么叫。金丝猴也很常见。没准哪天在山里赶路遇上大雨,避雨时正巧跟一群金丝猴躲在一棵大树下。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羚牛近几年繁殖迅猛,数量早已超过了老百姓家里养的黄牛。这家伙目中无人,横冲直撞,不时还大摇大摆地光顾农家小院。总之,村民说,这大山里啥样的稀罕动物都有,什么林麝、太白虎凤蝶、熊二哥、大鲵、锦鸡、豺狼虎豹……村民强调说,豹就是金钱豹——如数家珍。我赶紧做了个手势,插话问,你刚才说还有老虎?没错,村民用力点点头,华南虎!可惜呀……一声叹息。

1963年冬日的一个清晨,老县城的一个赶早上学的孩子在晨曦中跟一头斑斓大虎狭路相逢,吓得他当即瘫软在地。不知过了多久,陆续有小伙伴跟了上来,那家伙竟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林中。老师将这个学生的叙述向上面作了报告,根本就没人肯信。时隔不久,雪地上硕大梅花脚印印证了这头山林之王的存在,更可怕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吞噬了。又过了几个月,老县城不断有猪牛羊或是失踪或被咬死,老虎向村民们发起了挑战。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这天老虎直接扑向了李姓村民家,叼走了一头肥猪。李家女人为保护家中这唯一值钱的财产豁出命追了出去。人命关天,蹲点的公安局黎副局长当机立断,率领六名民兵带上一支“五四”式加两杆步枪几条狗立即出发赶往事发地。50米的距离,乱枪齐发,终于将这头庞然大物撂倒在沟底。经检验:雄性,体重225公斤,体长2米,尾长0.9米……

秦岭最后一头华南虎身中21枪,发出惊天动地的长啸告别了这片土地。

时间:1964年阴历五月初三。那时国家尚未出台动物保护法,为民除害是执法者的责任。

700公里长的傥骆道上发生的故事太多太多,桩桩件件皆成文字。

老县城沉浸在静谧、安详的氛围中,村路两侧的庄稼地用围栏围着,象征性地提防着熊二哥之类的“朋友们”闯入嬉戏。山风轻拂掠过丛林,偶尔暴露出城南山坡林荫深处的几幢造型别致的建筑。镇长说,那是度假村的小木屋,你们今晚可以在那里休息。闻言我不由生出些许感慨。这就是如今的傥骆道么?或许这才是当年惶惶不可终日的逃命皇帝们所企盼的。

我不知道隐居秦岭的王维曾否到过这片神奇的土地,那脍炙人口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大抵应该是在此处有感而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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