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示

2012-05-08 04:52里快
小说界 2012年3期
关键词:木格毡房狼群

里快

男,汉族,大学本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创作,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名作家、诗人、评论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美丽的红格尔塔拉河》等六部,中篇小说《神祉》等六部,诗集四部,文学作品评论集一部。短篇小说、散文、戏剧、歌词若干。

走出严寒的禁锢,恩格尔河两岸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葳蕤馥郁的世界。在花草们的烘托下,伊日毕斯(蒙语,狮子之意)努力挣脱铅灰色的束缚,将自己的形象装点得更加威猛、强悍,在广阔的视野里,有力地吸引着人们的视线。太阳升高以后,两位雕塑家沿着河边朝这里走来。他们是一对伉俪。多年以前,他们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在河边的草垣上为伊日毕斯完成了造型。从那以后,每年这一天,他们都要到这里来看望它。不,不止是看望,重要的是祭奠。祭奠依附在伊日毕斯旁边那副骨架上的那个刚毅而善良的灵魂。当年,就是她与伊日毕斯它们这个种族一起,以额尔和穆草原为舞台,共同演绎了一场催人泪下的活剧,剧情至今都完整地保留在人们的头脑里。作为一个栩栩如生的艺术标记,作品时刻都在提醒着人们的记忆。因此,虽历久而弥新。

“你看,就像当年作为一个生命体出现在草原上一样,不管风雨霜雪都能坦然以对。草原狼就这样耐受。”摆设、祭拜、默祷,一个完整的过程结束以后,看着伊日毕斯特殊的造型,男雕塑家不无感慨地说道,“而与它相关的那些场景,无论是生命与生命的搏斗,还是人与酒的交锋,至今都那么深刻地牵动着人们的思绪。这就是线条艺术的魅力,而且,因为加进了一定的审美要素,所以带给视觉的感受就非常特别。但是蕴含在其中的悲苦、无奈与怅惘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是向上的,而且晶莹剔透。蓝天与目光交相辉映,呈现出一种同样惑然的状态。显然,他们探讨的是同一个问题。然而,由于对象的难以介入,谁也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

“在我看来,就当时的情况而言,这是无法改变的。” 女雕塑家说道,“因为一切都还正常。一般讲,事物在正常运转的情况下,改变,是不会被提到日程上的。只有灾难降临以后,才会引发相关的思考,进而能够有所节制。但是这个过程相当漫长。这当中,关键是人。可是人有时也无能为力,因为人除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之外,还要受到对象的牵制,就像这些狼。谁知道它们是怎样思考的?要知道,那是一种野性的思考啊!”随后,将目光移向远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但归根结底,还是应该感谢那个与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富有远见卓识的灵魂!当年我们塑造它的初衷不就是这样的吗——为了某种不被岁月和思考忘却的纪念!”男雕塑家说道。

于是,两位雕塑家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伊日毕斯右边的那片草地。草地下面,就是那副骨架的所在。此刻,丛生在它上面的那些刚刚出土的草木,正以一种全新的生命姿态怒射着一层淡淡的、浅绿色的光彩。

“我想,有关这个人与狼相互感动的故事,你肯定和我一样,至今都记忆犹新。”当一股浓郁的花香猛然掀开鼻腔的时候,女雕塑家弯下腰,摘了一朵鲜花,拿在鼻子上嗅了嗅,充满感情地说道,“这你就去问伊日毕斯这尊雕像吧,它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并且肯定让你满意!”

“可不是嘛,当时,我们把一切都体现在它的身上了!”男雕塑家说道,“所以,十几年过去了,它还是那么富有魅力!这便是艺术的表现力和概括力。它带给人的实物般的感觉简直不可思议!”

沉默开始出现。而且由于是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心境下,故此,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

“呶,它们来了。”稍后,女雕塑家不经意地抬起头来,低声说道。

“那是肯定的。在这方面,它们要比我们这个群体守信得多。十几年了,每年这一天它们都像赴會似的,从不爽约。看来,善良能够赢得一切。可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这种善良还留有多少呢?”男雕塑家说道,语调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伤感。

这时,二十几条体魄健壮的草原狼已经来到跟前,表情从容而坦然,仿佛周围根本没有任何别的事物存在,更不会有人类。多少年了,它们每次到来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与两位雕塑家一样,它们到这里来的心理指向是双重的:瞻仰和祭奠。瞻仰它们的祖先,祭奠那个与它们的祖先一度生死相依的灵魂。但主要是祭奠。正因为这样,它们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总会显示出这样一种神态。况且,在经历了那场由它们的祖先和那个善良的灵魂共同演绎的怜悯、残酷和悲壮以后,没过多久,它们就因为家族的濒临灭绝,牵动了人类的恻隐之心,最终在法律条文上取得了一行被称之为等级保护的文字。从那以后,它们才在销声匿迹了多年后又重新出现在草原上,除了那些冥顽不化者以外,再没有什么人来伤害它们了。

仪式开始进行。在头狼低沉的叫声中,草原狼们一齐仪表端庄地立在那里,带着一种虔诚、崇奉的神情,默默地注视着伊日毕斯。然后以伊日毕斯和那副骨架的埋葬地为中心,从左到右,绕场一周。接着一齐匍匐,将头扎在了草地上。显然,它们正在缅怀那个年代。要不,它们不会一会儿龇开大嘴,露出尖锐的门牙;一会儿又蜷曲着身子,把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中间。通常,只有在它们异常愤怒或者害怕的时候,才会表现出这副样子。稍后,大概是在为前辈的机智、英勇和义无反顾的救助精神而自豪,它们突然于一瞬间把头都昂了起来!不管哪种神态,都确切地表明,它们已经完全走进了那段集体无意识记忆中,对事件的过程和每一个细节都搜寻得特别专心。

它们是怎么评价自己的先辈的?怎样看待经常与它们处于纠结中的人类?隐含在其中的经验和教训是什么?两位雕塑家很想走进草原狼们的内心世界,去寻找问题的结论,但是在没有沟通渠道的情况下,这无法实现。这样,他们就只好把遗憾默默地藏在心底,转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狼群的动向。此刻,群狼已经站起身来静静地立在那里,不知思考着什么,眼里都无一例外地溢满了泪水,直到头狼的叫声再度响起,才相继掉转头,朝着北方慢慢地移动着步子。

北方,那片广阔的草原上,集中了它们的祖先与人类的故事。重温这些故事,是它们在每次祭奠结束以后必须进行的一项活动。

“好了,我们也该行动了。”在由群狼拨动草木发出的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女雕塑家轻声说道。

“是的,为了某种神性的提示,这种劳动是一定要付出的。就像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付出的那样。”男雕塑家表情肃然。

这以后,两位雕塑家便在一种特殊的心理调度下,紧紧跟在那二十几只狼后面,一路向北,一直走进多年以前那段令人悚然的时光里??

清早起来,其木格额吉(蒙语,其木格为漂亮、秀气之意,这里用作人名;额吉为母亲之意)便手提用生牛皮做成的水斗,劈开缭绕在毡房周围那层薄薄的轻雾,步履蹒跚地向恩格尔河走去。栖息在花草叶子上的露珠跟定她的脚步,争先恐后地牵扯着袍衣的下半截,让她很快就感到了一种沉重。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双脚的移动。熟悉的路径,久已习惯了的、机械的劳作,引导着她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河边。接着,她蹲在河沿上,将一只手撑在草地上,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把水斗送进河水里。这以后,一斗子清凌凌的河水便立在岸边了。

“好了,你先在这儿歇息一会儿,待我去照看一下那几十头牛,再来接你回家。”其木格额吉站起身来说道。边说边伸出右手,在袍襟上擦了几下,然后折转身子,将两只手拢在嘴上,大声吆喝着:“哈——嗨——”

一匹骏马,宛如一团滚动的烈火,扬动着四只小盆似的蹄子,应声朝这边飞来。不一会儿,便跑到了其木格额吉面前。跟着,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

“行了,雪里红。别总是这么不分场合地张扬自己。要知道,那些孩子们还在梦里呢。”其木格额吉喃喃地说道,接着走上前去,伸出右手,在雪里红凹下去的背上爱怜地抚摸了一会儿,然后翻身跨上马背,抖动了嚼绳。雪里红当即抿起双耳,精神抖擞地放开了蹄子。

虽然是早晨,额尔和穆草原刚刚才张开不久的睡眼已经没有了惺忪。在紫红色的阳光驱赶下,晨雾极不情愿地离开草梢,慢慢向远处飘去。草木开始以其本来的鲜活面对所有钟情于它们的生命。随着雪里红节奏分明的蹄音,栖息在草丛中的小动物纷纷向两边蹿去。其木格额吉格外高兴。这都应了昨天夜里的那个梦。

昨天晚上,她刚躺下不久就做了一个梦。梦里,她骑着雪里红,奔驰在高高的宝格达(蒙语,神圣之意)山上,峰峦如涛,雪里红却矫健如飞。仔细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长出了一双翅膀,这双翅膀像金子一样闪亮,正张开着。稍后,头顶忽然“轰”的一声,现出一道白光,一位老人从白光中走出来,大声说道:功德无量,功德无量!一边说,一边将一束美丽的芍药花插在了她的头上。她正要说话,老人已经驾着白光走了,只把满腹的疑惑留给了她。她一下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原来是在做梦,梦境竟然这般神秘、离奇。可谁知,今天一早,这个梦就应验了。现在雪里红不就是在飞吗?只是不见那个老人,还有那朵芍药花呢?

其木格额吉正兀自想着,雪里红已经越过前面那道草垣,来到牛群跟前,缓缓地停下了蹄子。“五、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其木格额吉跨在马背上,望着散落在草场上的牛,心里默默地数着,随后忽然脱口而出:“咦,怎么少了一头呢?三、六、九、十二、十五??”她又数了一遍。但是不管数几遍,也不管怎么数,结果都确定不移:二十八头牛,现在只有二十七头。而且很快发现,少了的那一头牛,是一个草原红牛与当地蒙古牛的杂交犊子,她送给它的名字叫红玛瑙。哎,这是怎么回事儿?

其木格额吉右脚迅速踢开马蹬,就要从马背上下来。这时,雪里红忽然竖起双耳,警觉地瞄准前方,发出一声嘶鸣,同时急速地摆动着身子。这是一个警示。草原上的骏马极具灵性,虽然造物赋予它们的生物学视野仅仅是一个不超过三十度的扇面,但是它们的敏感、嗅觉和睿智,以及由此形成的辨识能力,完全可以补偿这一缺陷,进而使它们成为人类尤其是草原上的人们最得意的伙伴。对此,其木格额吉十分清楚。于是,她当即踩紧马蹬,向前方放出两道锋利的目光,急速地扫描着。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发现。依次走进眼底的,只有埋头觅食的牛群,几只从这个牛背跳到那个牛背上的喜鹊,还有冬天遗留在这里的一个已经干枯了的沙蓬。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能够牵动眼球的事物了。可是雪里红却表现出这么一副样子。这是为什么?

其木格额吉正兀自疑惑,灵性已经引导雪里红做出新的选择。只见它猛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然后双耳一抿,泼剌剌地撒开蹄子,径直向那棵枯蓬冲去。其木格额吉一惊,迅即张大眼睛,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那棵枯蓬上。这时,她才发现,那棵枯蓬原来一直都在运动着。但是因为速度慢,如果不精心观察,就很难发现。

当雪里红的快速奔跑将距离缩得更短的时候,她的眼底开始播放一个确切的图像: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上面插着一双如同马刀一样的耳朵,一张齐耳根的大嘴,紧紧地衔着枯蓬的根,遮蔽着全身;只有那双眼睛射出的两道阴森森的光,穿过枯蓬的缝隙,贪婪地捕捉着前方。随着人、马的临近,那双眼睛布满了惊异和惶恐;随后它猛然张开大口,丢掉藏身的沙蓬,将两条前腿在草地上使劲一扑,倏地掉转身子,以一种极其明确的動态方式,将一个完整的形象呈现在空旷的草原上:一只标准的草原狼,硕大的体形,强健的四肢,足以抵得上一个两岁牛犊子。其时,它正窥伺着那群牛,突然看到牛群的主人和坐骑以后,便迅速做出了逃窜的决定。

“这帮可恶的东西,竟然这般狡猾。红玛瑙肯定是让它们给糟害了!”其木格额吉恨恨地说道。跟着,猛地夹紧雪里红的肚子,将一堵身子匍匐在马背上,一阵风似的瞄准那只狼追了过去。

一片茂密的草丛出现在前方。狼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雪里红紧追不舍,然而,当它跑到草丛跟前时,却突然将身子闪到一边,沿着草丛边缘绕开了圈子。其木格额吉猝不及防,身子几乎离开马背。这时,那只狼已经越过草丛,像一个滚动的枯蓬似的,敏捷地向远处射去。“雪里红,你、你这是怎么了,啊?”其木格额吉跨在马背上,使劲磕着马蹬,气急败坏地说道,同时不停地抖动着嚼绳。然而雪里红没有任何响应,依旧死死扎倒头,在草丛外围转着圈子。其木格额吉倍感疑惑,当即低头在草丛中仔细地搜索着。这时,她看到了一个洞口,黑森森的洞口被牧草倒垂的叶子遮蔽着,周围布满了狼的蹄印。刚才,如果不是雪里红适时闪开身子,人、马瞬间就会一齐掉进洞里。显然,这是狼故意借助草丛设置的一个陷阱。但是雪里红的灵性粉碎了它们的企图。其木格额吉探前身子,在雪里红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雪里红却抿起双耳,发出一阵高亢的嘶鸣。其木格额吉突然明白了什么,当即勒转马头,骑着雪里红,顺着原路飞驰而去。

这时,草场上,二十几头牛正与三只狼进行着殊死搏斗,其中一头母牛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这三只狼是那只隐藏在枯蓬后面的狼把其木格额吉和雪里红引开以后进入牛群的。显然,窥伺,完全是群狼有意识地制造的一个假象;引开,才是它们真正的目的。而且为了争取足够的时间用于精心谋划的捕猎,它们事先在途中设置了陷阱,而后把对象故意引向那里。这便是草原狼。为了生存,它们时刻都在调动着造物赋予它们的机智和协同能力。因此,每次行动,成功率几乎都是百分之百。

当理智和冷静得出精确的结论以后,其木格额吉顿时有一种被侮辱和欺凌的感觉。她当即从靴子上抽出一把刀子,与雪里红一起,向着草场上的那几条狼果敢地冲了过去。这时,其中一只狼已经又扼住了一头母牛的喉管。其木格额吉大喝一声,同时紧紧握住那把刀子,借助雪里红的冲力,朝着那只狼头部狠狠地划去。狼被迫放开母牛,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然后跳到一边,瞅着其木格额吉的背影,龇开齐耳根的大嘴,气咻咻地哼哼着。显然,这是一只头狼。它的挺拔的身子,笔直的双腿,没有一点弯曲的、直立向前的耳朵和坚定的神态,就是它最好的等级标志。所以,待它的叫声刚一落下,另外两只狼就马上终止了行动,分别站在对面的两个边角上,在等待着什么。其木格额吉和雪里红马上回过头来。这时,由三只狼所处的位置构成的一个等边三角形已经形成。这种情况说明,由三只狼组成的这个团队,已经下定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人、马顿时豪情勃发。其木格额吉两腿夹紧雪里红的肚子,双脚牢牢地扣紧马蹬;雪里红心领神会,就在群狼的攻击即将开始的时候,忽然扬蹄奋鬃,腾空而起,直接向头狼扑去。头狼执意于攻击,当它意识到当前防御比进攻更重要时,雪里红的一只前蹄已经接近它的脑门。间不容发之际,另外两只狼迅即纵身而起,只一瞬间,就将四条前腿搭在了雪里红的背上。其木格额吉眼疾手快,当即举起锋利的刀子,紧贴马背,在身子四周织起一道白色的光练。待白光落尽时,一匹载着人的马,三只狼,几乎于同一个时间都落在了草地上,形成了一种相对静止的对峙状态。

看来,今天这几个东西是志在必得,必须调动所有能够调动的力量来对付它们,其木格额吉想。于是,她迅速将右手拢在嘴上,打出一个尖厉的呼哨。待哨音刚一落尽,牛群里的十几头公牛和犍牛便抵着双角向这边冲了过来,随后与雪里红站成一排,睁大眼睛,一边用蹄子刨着草地,一边愤怒地发出哞哞的声音,样子异常恐怖。

然而群狼没有丝毫畏惧。面对群牛的示威,头狼将毛茸茸的大尾巴连续不断地在草地上甩着,所及之处,花木凋零,枝叶翻飞。甩罢,三只狼同时直起身子,人立而行。当距离群牛只有三四米远的时候,猛然纵身一跃,恶狠狠地向对方扑去。就在群狼发动的时候,群牛的攻击也已经开始。结果,三只狼一齐从群牛的上空掠了过去,那些牛也同样没有触及目标。但是只一瞬间,三只狼就又都重新回过身来,向对方发动了新一轮攻击。这次,由于起跳适度,三只狼居然分别爬到了三头牛的背上,同时将右面的那只后腿适时撩了起来。那只蹄子中间,隐藏着它们可以一举致猎物于死命的武器——一个像精钢一样柔韧、尖锐的爪子——寻常,当它们将猎物拿到手以后,跟着就会抬起这条右腿,用隐藏在蹄子中间的利爪将对方的胸膛立即打开。但是,凭着庞大的躯体和竭尽全力的一颠,在疼痛还没有触及的时候,三头牛就把背上的狼全都摔了下来。那只头狼似乎摔得最重,以至于当它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一堵身子竟然剧烈地晃动了几下。雪里红当即发出一声长啸,随后扬起前蹄,奋力向头狼冲去。头狼毫无防备,等到它反应过来时,雪里红的蹄子已经对准了它的脑门;如果不是另外两条狼及时扑上前去拼死相救,那下场将是非常悲惨的。尽管这样,它已元气大伤,所以,等它一挣脱雪里红的裹挟,便发出一声凄切的嚎叫,然后带着另外两只狼,向着北方绝尘而去。

至此,一个由狼组成的单一团队与一个由人、马、牛组成的混合团队之间的殊死搏斗,在持续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后,宣告结束。其木格额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雪里红站在那里,用低沉的咴咴声表达着对结局的不满。群牛则直起尾巴,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动不动地怒视着前方。这时,远处传来骏马的啸叫,夹杂着人的呐喊和犬的狂吠。紧接着,十几只狼沿着草场南边跑了过去。顯然,它们正在被追击。要不,那群牛所产生的巨大的吸引力怎么也会让它们在这里停留一下,至少也会扭过头来,放出贪婪的目光,对牛群垂涎一阵。可是现在它们只有逃遁,对它们来说,这样的日子是最平常不过的。

“唉,其实,它们也很不容易,就像人一样。”待那十几只狼完全走出视线以后,其木格额吉回过头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地说道,“这样说来,什么狡猾呀、凶残呀,就都可以理解了。不妨想一想,假如腾格里(蒙语,苍天之意)不配给它们这些东西,它们怎么能活下去呢?尽管这样,它们又能得到些什么?什么也得不到!就像今天这些狼,除了没有一点收获以外,还得不顾一切地逃命。公公道道地说,腾格里既然谋划了这个世界,安排下这么多张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嘴,那每张嘴就都应该得到它应该得到的那一份。当然,该舍弃的时候,也得舍弃。只是在应该得到和舍弃的时候太难,也太无情了!可是除此以外,又有别的什么法子呢?唉。”其木格额吉轻轻地摇了摇头。主人的神态很可能感染了雪里红。只见它也安静地立在那里,眯起眼睛,好像在探究着什么。但是因为问题过于复杂,一时很难得出确切的结论,所以,最终只是昂起头来,发出一种沉重的咴咴声。

人、畜与狼激战过后的草原,呈现出一片寂静,能听得见露珠从草叶上滑落的声音。太阳已经升高,金色的牧场上,漾动着一层耀眼的光芒。经过夜的长时间抚慰,花草们表现得更加生动得体。在那些强大的生命相继离开或者安定下来以后,小动物们便纷纷从各自的洞穴里钻出来,欣喜地接受着阳光的沐浴。如果不是记忆的帮助,很难想象这里刚刚才结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这便是草原,一切都转瞬而来,又转瞬而去,然后一齐走进辽阔与邃密中,按照各自的思维方式,去领悟生命与生存的真谛,所以总是那么坦荡、那么神秘。

忽然,十几个人驾着十几匹骏马,与几只牧羊犬一起,跃上草垣,向这边跑来。眨眼间,人、马、狗已经来到跟前,跑在最前头的是草原上闻名遐迩的打狼手斯日古楞(蒙语,聪明之意,这里用作人名)和他的两只狼青,后面跟着十几个小伙子和另外几条狗。看见其木格额吉,斯日古楞当即翻身下马,高声问道:“额吉,刚才您的草场上有狼来过吗?”

“来过。斯日古楞。”

“三只?”

“对,三只。噢,不,是四只。”

“四只?”斯日古楞的眼睛快速地眨动着,“那我们怎么只看到三只呢?都是公狼,个头很大。”

“不错。都是公狼,个头很大。”其木格额吉说道,“可是在我看到它们以前,另外还看到一只,那只狼是专门负责迷惑我的,害得我跑了好长一段路。在把我引走以后,它就再没回来。”

“怎么样,牛群有损失吗?”斯日古楞问道。

“在我来照看牛群以前,一头杂交犊子给它们糟害了。刚才又咬倒一头母牛,后来它们再没有得逞,可是场面特别怕人。斯日古楞,草原上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狼?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呀!”

“这——唉,管它呢。额吉,您只管把自家的牲畜照看好就是了。”斯日古楞说道。

这时,后面那些人已经赶了过来。从小伙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其木格额吉得知,斯日古楞他们的确是在追击刚才跑过去的那十几只狼。可是途中他们看到了另外三只狼,而且从方向上判断,这三只狼很可能是从其木格额吉的草场上走出来的。于是便掉转马头,向那三只狼追了过去。可是当那三只狼把他们带到一道草垣上以后却忽然不见了。随后,垣下出现了一个狼群。很明显,那三只狼与刚才他们追击的那十几只狼是一伙的,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惊心动魄之后,现在它们已经汇合在一起,拼命逃窜。斯日古楞气哼哼地朝狼群放了一枪,然后勒转马头,径直朝其木格额吉的草场跑了过来。这样,一旦其木格额吉的牛群遭到狼群的危害,就可以及时得到他们的救助。

“噢,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我的孩子们。”听完小伙子们的诉说后,其木格额吉高兴地说道,“当一匹老马突然遭到了暴风雪,一旦看到专门跑来救助它的牧马人,你知道它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吗?你们就放心吧,额吉这里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对我来说,一头牛犊子和一头母牛算不了什么!倒是你们怪辛苦的。走,到额吉的毡房里喝杯酒去!”

“好啊,到额吉的毡房里喝酒去!走,到额吉的毡房里喝酒去!”小伙子们大声嚷嚷着。

这以后不久,其木格额吉的毡包里便出现了寻常人们在草原牧户家里经常看到的场面:喷香的奶茶,各种奶食、糙米、大块的手把肉,大杯的烈酒、奶酒和接连不断的悠长、粗犷而略带苦涩的歌声??

只是那桶水,那桶从早晨就离开了河道的水,还立在岸边,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草场上的触目惊心和毡房里的热烈过去以后,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由于那些狼刚刚被赶走,在一般情况下,它们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到牛群里来搅扰的。这样,其木格额吉就有足够的时间去操持毡房里外的一些事情。立在河沿上的那桶水是第二天早晨才提回去的。此后,她又连着提了几桶。一只偌大的水缸,一个早晨就被她装得满满的。这以后,她便把大部分时间留在了毡房及其周围。自从四年前老伴兒去世以后,她就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在这以前,像草原上的其他女人一样,每天,除了料理毡房里的日常琐碎以外,她还得去跟群放牧。不是那些牛,额尔和穆草原上的牛群是不用跟牧的,只要把它们放在草场上,隔十几天去照看一下就行了;要看的是由一百多只羊组成的羊群,羊群离不开人。但是老伴儿走了以后,在旗里工作的儿子硬是说服她把羊群给处理掉了,只留下一群牛陪伴着她,供应着她日常所需要的奶食。这样,除了每隔十几天到自家的草场上去照看一下那些牛以外,她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做了,日子恬静而祥和。

因为有了那次对小伙子们的邀请,在其木格额吉恢复正常生活的日子里,每隔十几天,就会有打狼手走进包里喝几碗奶茶或者几杯马奶酒,多半是那天和斯日古楞一起在毡房里做客的那些人。从他们的嘴里,其木格额吉得知,最近一段时间,草原上的狼害一天比一天严重,为此,打狼手们不得不到处奔波。有时甚至连着十几天都回不了家。奇怪的是,他们越打,狼反而来得越多;而且多数情况下都是以团队的形式出现的,常常一来就是几十只,甚至上百只。以往,它们一般是夜间或凌晨出来活动,可现在就是白天也能经常看到它们的身影了。与此同时,捕杀牛羊的手段和方式也变得更加凶残,有不少牧户整群的牛羊都被它们咬倒了。山洞、崖隙、沟涧,到处都藏匿着它们储备下来的、吃剩的牛羊们的尸体。草原上,人心整日都惶惶的。

“只要它们不残害牲畜,就不要打它们嘛!”这天,当一个叫做那顺孟和(蒙语,那顺是长寿之意,孟和是永远之意,这里合用为人名)的打狼手走进毡房说起这件事时,其木格额吉很坦诚地说道,“什么东西也不能把它们逼得太紧了。要不,就连马子也会咬人的!”

“问题是没办法罢手啊!额吉,它们来得那么多,又那么凶。” 那顺孟和说道。

“那总是你们把它们给惹恼了。”其木格额吉说道,“这种东西,你一旦把它给惹下了,它就会铁了心地去跟你纠缠!就是灭掉一个驼群也不肯罢手。到了这个时候,它们就把后果全都抛到脑后了,打死一群,又来一群。还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的阿扎(蒙语,父亲之意)就和我这么说过。”

“现在已经不是招惹不招惹它们的事儿了,而是它们在主动出击!”那顺孟和说道,“我们总不能看着那些牛羊倒在地上不管吧?额吉。”

“那把它们撵走就行了嘛,为什么硬要追得它们走投无路呢?”其木格额吉说道,“你们想想看,现在,草原再不是过去的模样了。在不少地方,柠条已经开始当家。这样,往常它们吃的那些东西,什么麋鹿啦,羚羊啦,兔子啦,这些年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么一来,你让它们吃啥?为了活命,它们到草场上来捕食一两头牲畜,也不算过分。腾格里压根就是这么安排的。可你们这就追呀追的。听说,有的狼被追到半道上,一口血扬出来,就栽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这它们能和你过得去吗?过不去,照这么做,永远也过不去!总归是个死嘛!”

那顺孟和放下酒杯:“唉,你不知道,额吉,你不知道!这件事——唉!”

这时,包房的门猛然被推开了。一个打狼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道,“快,那顺孟和,巴图(蒙语,牢固之意)家的羊群被撂倒了二十多只,现在十几个人、十几匹马、五六条狗正和四十多只狼干仗呢。斯日古楞让咱们马上过去!”说罢,拉起那顺孟和的手,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唉,这可怎么办呀?除了追杀,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再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狼!”毡房里,其木格额吉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摇着头。

夜里,不时传来的狼的嚎叫、牛羊的哀鸣、骏马的长啸以及沉闷的枪声,搅得其木格额吉睡不着觉。稍后,好不容易走进了梦乡,一阵乱枪声就又把她给吵醒了。她爬起身来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钟。在这个时段里,要重新进入睡眠是很困难的。于是,她索性坐起身来,披着衣服,默默地坐在那里,开始闭目养神。可是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白天那场人狼大战结果怎样了?四十多头狼,十几个人,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人、马受伤了吗?那群羊死了多少?狼呢?最后恐怕还是逃窜吧?唉,这叫啥日子呀!其木格额吉越想,思绪越乱,脑子越清醒。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噌噌噌的声音。显然,是有人在叫门。怎么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呢?其木格额吉奇怪。于是,当即高声问道:“谁?”可是没有人回答。耳边依然是噌噌噌的声音,只是节奏明显加快了。“这是咋回事儿?该不是有人在开玩笑吧?可夜已经这么深了,开什么玩笑呢?”其木格额吉自言自语,随后对着包门大声说道,“你不答话,我就不给你开门!听清楚了吗?”可是依然没有回答。可打这以后,声音消失了,直到天亮也再没有出现。

第二天早晨,其木格额吉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包门,在毡房四周仔细地查看。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发现。昨夜,那个发出噌噌噌声音的东西,什么痕迹也没给她留下。噢,肯定是几个生牛犊子到这里来玩恶作剧的。对了,它们这是在试它们额吉的胆子呢!这些日子不是正闹狼害吗?它们这是来看它们的额吉是不是害怕了。所以光是蹭门,不说话。哈哈哈——想到这里,其木格额吉放声笑了起来。

生活,往往会因为一个细节的加入而变得分外亮丽。这一天,其木格额吉从早到晚都浸透在一片温馨中。有关狼的烦恼似乎完全消除了,代替的是嘴里不断哼着的一些不知名的歌谣。这是还在她很小的时候额吉就教给她的,但是以往她很少把它们唱到嘴里。过重的生活负累,已经封闭了她的歌喉,今天她把它重新打开了。说来也怪,就在其木格额吉拥有一份好心情的时候,整整一天了,草原上也没有传来人喊马嘶的声音。她感到非常欣慰。因此,晚上九点多钟她就睡了。

可是刚睡着不一会儿,那个声音就又在门口出现了。她马上翻身坐起来,仄起耳朵听着。不错,就是昨天夜里的那个声音。但是要比昨天急迫得多。她禁不住笑了,随后穿好衣服,慢慢向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好了,我的孩子们,别和你们的额吉捉迷藏了,额吉这就给你们开门去。”说着,一伸手,打开了包门。然而出现在其木格额吉面前的却是一头狼。再仔细一看,原来正是那天在自家草场上指挥另外两只狼攻击牛群的那只头狼,挺拔的身躯,笔直的双腿,没有一点弯曲的耳朵,只是神态不像那天那样坚定。此刻,它正眼巴巴地看着其木格额吉,表情异常复杂。

“噢,你怎么跑到這儿来了,啊?”其木格额吉异常平静。多年的草原生活经验告诉她,寻常,狼虽然对待自己的猎物非常凶残,但是对人并不主动袭击,除非是在人坚持妨碍它实现目标的时候。因此,她丝毫都不感到害怕。“这儿可没有你需要的东西啊!”其木格额吉继续说道,“噢,你该不是在打我的主意吧?可我只有一把老骨头啊!不信我摊给你看看!”说着,一把撸下披在身上的衣服,坦然地站在了那里。

狼没有任何表示。在其木格额吉说这些话的时候,它一直认真地听着。一边听,一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随后表现出一种很痛苦的样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扑又不扑,走又不走。你看,都啥时候了,让我就这么陪你站着。难道我们就这么一直站下去吗?”其木格额吉说道。

狼看着其木格额吉,不停地摇着耳朵,随后长长呼出一口气,头一低,慢慢地走了。

“这个鬼东西,谁知道它这是在干啥!”其木格额吉随手关上包门,大声说道,然后回到铺上,重新躺了下来。

然而,第二天夜里,当一切都安定下来以后,那只狼又来到了包门前,并且用同样的方式发出了信号。这次,待包门一打开,还不等其木格额吉开口说话,它就径直走进毡房,将一堵身子匍匐在了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怎么不经我的许可,就随意走进毡房,摆出这么一副样子?”其木格额吉说道,“起来,你给我起来!听见了吗?”

可是狼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其木格额吉的这些话压根就不是对它说的,只是将那颗长满硬扎扎的粗毛的头放得更低了。看来,今天它是无论如何都不离开这顶毡房了。这是为什么?其木格额吉当即蹲下身来,仔细地观察。这时,她看到狼的眼角挂着两道泪水。其木格额吉恍然大悟:“噢,这么说,你是遇到麻烦事儿了,想让我帮助你?”狼猛然抬起头来,张大眼睛,发出两道快意的光芒。跟着,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能有什么烦心事儿呀。看那天你在我家草场上的英雄气概,还能有求于我吗!该不是你走错地方了吧?啊?”其木格额吉说道。

这次,狼的意思是分三个层次表达的:它先是低下头,脸上堆满了羞怯和悔恨;接着重新抬起头来,表现出一脸肃然;然后猛地张开大嘴,将那条长长的舌头吐出来,快速地伸缩着,同时抖动了一下身子。

“哈哈哈——”其木格额吉放声笑了,“谁知道你还懂得反省自己呢。这么说,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在我弄明白你的想法以后,你很高兴?”

“呃儿嗷——”狼突然叫了一声,同时将两只耳朵迅速撇到了两边。

“好了。既然这样,那你就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其木格额吉问道。

狼马上翻过身,撇开两只后腿,将腹部摊了开来。草原狼的腹部,毛细而短。除了极细微的事物以外,其他东西都能看得到。其时,其木格额吉看到了一个长约四五寸、宽约二三寸的伤口。伤口表面结着一层厚厚的、但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很坚硬的痂。这种情形说明,这道伤口已经存在了有些时日了。原来那天它是带着伤痛拼搏在草场上的。尽管这样,它依然表现得那么勇猛、顽强。一股钦佩之情从心底升起。

当狼确信其木格额吉已经看到它的伤口,并且留下明确的印象后,嘴里马上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接着抬起一条前腿,使劲一抓,伤口上的那层痂便被它揭了下来,分布在伤口上面的,是一层白色的东西,现在,这些东西正在蠕动着。一股带着恶臭的气味迅速掀开了其木格额吉的鼻孔。狼则急速地抖动着身子,“呼”地吐出一口气。

“噢,原来你受伤了。”其木格额吉说道,“因为拖得时间长了,伤口已经生了蛆。这让你奇痒难耐。你想尽快摆脱,但是你和你的那些同伴们没这个能力。这样,你就大着胆子,到这里找我来了。是吗?”

狼躺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其木格额吉,随后低低地哼了一声。

“我可以帮你料理。”其木格额吉看着眼前这条狼,沉思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道,“草原上的人,对任何生命都是爱怜的,包括你们。另外,你带着伤痛还那么勇猛,也让我对你分外看重。所以,尽管现在你们正在糟害草原,可我还是愿意给你疗伤的,因为你相信我。我也希望通过给你料理伤口,能使你明白些什么。但是你得忍住疼痛。就是再疼,也不能發出一点声音来。要不,事情是会很麻烦的。一旦有人来了,我就把你藏起来。到时,你千万不要弄出响动。听清楚了吗?”

“呃儿嗷——”狼躺在那里,低声叫着,两只如同野杏核一样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光彩,轻轻地摇动了一下尾巴。接下来,治疗正式开始。其木格额吉站起身来,打开柜子,从里面找出一把镊子和一块药棉拿在手里;又找出一只碗,从暖瓶里倒出半碗水,抓起一小撮盐,放在碗里,用镊子搅动了几下,然后走到狼跟前,蹲下了身子。

就在这时,附近忽然响起一片枪声。紧接着,几匹骏马啸叫着,朝毡房这边驰来,蹄音急促而轻快。其木格额吉赶忙站起身子,把手里的什物放在一边。这时,那只狼已经翻起身来,站在跟前,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其木格额吉用手朝旁边一指,狼心领神会,只见它猛然张开四肢,一下掠到柜子上,然后掉转身子,溜下去,在柜子后面藏了起来。

毡房刚刚安定下来,门就开了。一个打狼手满头大汗走进来告诉其木格额吉,最近,有十几只个头很大的狼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它们聚集在一起,不知在谋划什么。刚才,它们就在附近隐藏着,行动极其诡秘,让其木格额吉千万提高警惕,有消息说,在草原深处,有的狼群已经把人作为它们的攻击对象了。说罢,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其木格额吉伸伸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后回过头来说道:“好了,你可以出来了。没听见他已经走了吗?”其木格额吉话音刚落,那只狼已经站在了跟前,同时不停地摇着耳朵。可以看得出,它很感动。

“其实,这都怪你。”其木格额吉狠狠地瞥了狼一眼,说道,“你到我这儿来是让我帮你料理伤口的,又不是捕猎食物。怎么还调集了那么多同伴在附近接应你呢?弄得比过去草原上的王爷还威风!这下可好,它们被打狼手发现了。这样,你再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背后就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这样的后果是什么,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

狼长时间地低着头,认真地思考着,然后掉转身子慢慢地向毡包外面走去。其木格额吉马上制止道:“不,你不能出去。那些打狼手就在附近!亏你那么聪明,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现在不管你有多少想法,也只有在他们离开这里以后才能去做。要不,你会遇到很大的麻烦!明白吗?”

狼当即折回身子,几步走了过来,然后侧过脸,在其木格额吉的裤筒上轻轻地磨蹭着。

“好了,我不需要你感谢。现在我们就抓紧时间料理你的伤口吧。”其木格额吉说道。随后顺手端起盐水碗,把镊子和药棉握在了手里。

狼重新躺在地下,把腹部坦露出来。其木格额吉先是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蠕动在上面的那些蛆一个不剩地镊了出去。接着,用药棉蘸着盐水,把伤口从里到外仔细清洗了一遍,然后找出一瓶消炎止痛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在做完这些以后,又盛来半盆凉水,放在狼的嘴边。在伤口得到清理以后,是需要适时补充水分的。毡房里立刻响起了清脆的“得儿”、“得儿”的声音。

就在狼饮水的时候,其木格额吉已经出现在毡房四周慢慢走动着。当她确信附近没有异常情况时,便匆匆回到毡房里,低声说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眼下没有什么危险,你尽可放心地离开。三天以后的这个时间,你再来一次,我再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这几天,你不要过多地活动。要不,会把伤口拉坏的。你听明白了吗?”狼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其木格额吉,眼神里充满着一种异样的光彩,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三天以后,那只狼如约而至。其时,其木格额吉看到,仅仅三天,它的伤口就有了很大好转。尽管这样,她还是像上次那样细心地为它清洗、处理了伤口,敷上了消炎止痛药,让它饮了水,然后帮助它顺利地离开了毡房。临走时,她告诉它,在用完这次药以后,最多再过四天,它的伤口就彻底愈合了。狼痴痴地望着其木格额吉,转身走出包门,跃入了沉沉夜色中。

“哦,多像一只漂亮的伊日毕斯!”瞅着狼离去的方向,其木格额吉嘴里喃喃地说道,随后突然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伊日毕斯——”听到喊声,狼倏地从黑暗中返了回来,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将右脸贴在其木格额吉的腿上轻轻地摩挲着,样子温驯而可爱。

“那好,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就叫你伊日毕斯好了。”其木格额吉快活地说道,“现在你必须抓紧离开这里,你看,天很快就要亮了!”

伊日毕斯倏地抬起头,朝远处望着。随后猛然拉长身子,径直向前方射去。

这以后,其木格额吉重新回到了以往的日子里。而且因为救助了一条生命,心里感到格外踏实。然而草原上的狼害却一天胜似一天。据打狼手们说,经过他们长时间的观察、分辨,如果按头狼划分,这些狼至少有十几群,而且都有各自的领地。有时为了一次规模较大的猎杀,临近一两个或者两三个狼群会聚集在一起,在明确各自的职责以后,共同行动。为此,牧民们已经联合起来,成立了有四五十个青年人参加的打狼队,日夜奔波在草原上。额尔和穆草原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人狼大战正在升级。听到这个消息后,其木格额吉忧心忡忡,可是又无能为力,唉,我要是一个狼王就好了!她想,那样就可以号令所有的狼群,让它们一个不剩地离开草原!

这天晚上,怀着满腹惆怅,其木格额吉早早就睡了。可是刚睡着不一会儿,就又醒来了。把她弄醒的是她非常熟悉的噌噌噌的声音。她赶忙爬起身来,穿好衣服,向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伊日毕斯,你怎么又跑来了呢?难道还嫌我不够烦吗?唉,你真是不懂事!”说着,一伸手,拉开了包门。

但是时间过去好多天了,也没有消息传来。以往,一旦草原上发生了什么事,总会有骑手跨着骏马跑来,把她希望得到的信息告诉给她;平时,则可以从那些路过或者专门来毡房做客的人嘴里得到一些情况。可这几天,活动在毡房周围的只有她和那只小狗。没有什么人来,就连那些整日奔波在草原上的打狼手也没有来过。她决定到附近走一走,以便从其他毡房里得到些消息。于是,在一个和风送爽的日子里,把那只小狗安顿好以后,她便跨着雪里红向草原深处驰去。然而,让她沮丧的是,附近的毡房里几乎都没人。间或有一两个有人的,也多半是那些不经常出去的老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她就只好重新回到毡房里,每天苦苦地等待着。

终于有了消息。那群狼果然好长时间都不见了。不,就是其他狼群也都在几天之内就消失了。把这个情况告诉其木格额吉的是那些打狼手,确切地说,是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们。这天上午,其木格额吉刚刚从河边提着一捅水回来,斯日古楞他们就走进了毡房,一进门就嚷嚷着要酒喝,要手把肉吃。其木格额吉喜出望外。不一会儿,就把酒肉端了上来。小伙子们当即拿住刀子,端起了酒杯。几杯酒下去以后,他们告诉其木格额吉,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草原上和十几个狼群周旋。可是最近几天,这些狼群忽然都不见了,不知它们都隐藏在了哪里,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所以,他们虽然一只也看不到,但是仍然一刻也不敢松懈,这不,今天他们就又转到这边来了。能调动十几个狼群集体活动,就说明狼群里有狼王!这么说,它们对额尔和穆草原的仇恨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可是现在它们都走了。是谁让它们走的?啊,该不是伊日毕斯吧?那天夜里就是它带领它的狼群当面向她做出承诺的!如果它真是狼王,那寻常活动在它身边的那十几头狼,就是各个狼群的头狼了。现在它们都走了,一个都不剩!其木格额吉的心在呐喊!

“额吉,今天就供应这么一瓶酒吗?”耳边忽然响起斯日古楞的声音。

其木格额吉猛然回过头:“怎么会是一瓶呢?额吉这儿有的是酒!你们这么辛苦,能不给你们好好喝一顿酒吗?不信,你们看——”说着,顺手把柜子旁边的一块苫布拉了开来。苫布下面,摞着整整两箱子白酒。

“好啊!额吉存着整整两箱子好酒呢!”斯日古楞大声说道,“来,干!我们干!”

趁着这个时候,一旁那顺孟和已经悄悄地把餐桌上的酒杯换成了茶碗,每只碗都斟得满满的。

其木格额吉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是的,我的孩子们,是该好好放松一下了。”她说,“喝完酒,再饱饱地睡上一觉,身子就缓过来了。”

“睡觉?”那顺孟和鼓起腮帮,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乜斜着眼说道,“额吉,没那么好的事儿!下午我们还得到戈壁高勒(蒙语,大河之意,这里用作地名)去呢!”

“戈壁高勒?上那儿干啥?一个连老鹰都不回头的地方!”其木格额吉说道。

“额吉,正因为这样,那些狼才会躲藏到那儿呢。”那顺孟和说道,“何况——”

“何况啥呀,不管躲到哪儿,也总归是走了。走就走了,还硬要找它们干啥!咱们老祖宗不就是这么对待它们的吗?”其木格额吉说道。

“不,额吉,就是走了也得找!”那顺孟和说道,“对草原上的醉马草,什么时候都不能心慈手软!”

“那它们是要发疯的!我的孩子们,你们知道吗?”其木格额吉大声说道,“听额吉的话,你们就别找它们了。好吗?它们已经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真的!你们就好好喝酒吧!喝完酒再歇息一会儿。啊?”说着,扭转身子,又拿出两瓶酒,“嗵”的一声,放在了餐桌上。

其木格额吉的异常表现引起了斯日古楞的注意。但是在双方目光对接的那一刻,他看到的却是其木格额吉一脸确定的笑容。对他来说,这笑容是再平常不过的。于是,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餐桌上,尽情地享受着酒香、肉香与茶香带来的适意,酒足饭饱后便飞身上马,带领那帮小伙子们,径直向着戈壁高勒驰去,只把一缕淡淡的忧伤留在了毡房里。随后不久,就有消息传来,斯日古楞他们这次远距离跋涉,什么也没有得到。别说是狼群,就是连沙狐、旱獭也没看到一个。

“看来,它们确实已经离开了额尔和穆草原。这不,就连戈壁高勒也没发现它们的踪迹!”毡房里,其木格额吉兴奋地说着,“是的,伊日毕斯能指挥它们,包括那十几条头狼!它们都会乖乖地服从它!”现在,在她的心目中,伊日毕斯的狼王地位已经是无可动摇的了。

然而,其木格额吉的心理负累卸去没多久,一场新的风波就又裹挟了额尔和穆草原。引起这场风波的直接原因是那只小狗。这天上午,把毡房里外的事情都安排停当以后,其木格额吉从临时搭建的窝棚里抱出那只小狗仔细地端详着。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抱着它。这大概与她的心情有关。这些日子,她的心思一直在那些狼的身上,想看它们是否兑现自己的承诺。而这只小狗,她一直把它看作是一个尤物。平时除了满足它生命的日常所需之外,一次也没搭理过它。可是现在狼的承诺兑现了。它们全都离开了额尔和穆草原,这只小狗也没有给她带来不测。这样,它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她的青睐。

其时,她发现,虽然这只小狗来到毡房里的时间不算长,却明显地长大了。除了体重,还有眼神、表情、反应和动作。它也有一双像野山杏核儿一样的眼睛,眼神专注而敏感。它的表情非常丰富,这主要体现在那张脸和两只耳朵上。对于声音,它似乎十分敏感,只要周围一有什么动静,就马上竖起耳朵,专注地搜索着。如果动静在继续,便会发出“呜儿、呜儿”的声音。凭这副体态和相貌,将来它一定非常优秀。其木格额吉想,随后便抱着小狗,愉快地走出毡房,来到附近的一个地方。

平时,她就有散步的习惯,尤其是在心情愉悦的时候。这是一片长满了皮尖草、芒草、冰草和各种野花的草地。牧草的清新,鲜花的馥郁,足以让心脾经受一次芬芳的洗礼。偶尔还可以发现隐没在草丛中的鸟巢。鸟巢里,鸟蛋上浮泛着一层耀眼的光泽,能夠让人联想起生命的奥秘。而鸟们则不远不近地飞着,不时发出一两声鸣叫。在这样的草地上散心,自然是惬意的。其木格额吉把怀里的小狗放在地上,然后背剪起手,在草地上走着。

突然,远处传来骏马的啸叫。抬头一看,一人一骑在两只狗的引领下,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斯日古楞。这时,那两条狗已经蹿到跟前,在草地上不停地嗅着,随后大声叫了起来。那只小狗突然回过身子,不顾一切地跑到大狗跟前,其中一只大狗马上张开口,把小狗叼在了嘴里。另一只狗则发狂地叫着。

不一会儿,斯日古楞就走了过来,见此情景,当即从马背上下来,几步走到其木格额吉跟前,吃惊地问道:“额吉,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只小狗怎么会在您这儿呢? ”

“可不是嘛。斯日古楞,这两条狗是打哪儿来的?”其木格额吉问道。

斯日古楞告诉其木格额吉,这就是他家饲养的那两只狼青,一公一母。一个多月前,它们产下了三只小狗。可是刚刚满月,这三只小狗就突然在一天夜里失踪了。当时,它们的母亲正在旗兽医站接受治疗。它是在小狗们出生半个月以后生病的,而且病情很重。它们的父亲则日夜跟随着主人在草原上追逐狼群。当狼害缓和下来以后,人、狗都平安地回到了家里,那三只小狗却不见了。在草原上,纯种狼青的后代非常金贵。更何况,额尔和穆草原只有斯日古楞家养着两只狼青。当初,在得知母狼青怀孕后,全家人,不,就连附近的牧民们都特别高兴。可是现在几只小狗却突然失踪了。斯日古楞非常着急,两条狼青更是坐立不安。于是,人、狗便相随着,一起来到了草原上。狼青的嗅觉特别灵敏,它们一离开毡房就径直朝这个方向跑来。途中唯一逗留的地点,是其木格额吉家的那片草场。在那里,它们仔细地嗅了一会儿,便一口气跑到了这里,结果一见面,就把小狗叼在了嘴上。

“这么说,这只小狗就是那三只小狗中的一只了?”其木格额吉问道。

“是啊!额吉。您是怎么得到这只小狗的?”斯日古楞疑惑地问道。

“这该怎么说呢?”其木格额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是在毡包门口看到它的。时间是在晚上,当时,周围没有一个人。”

“噢,原来是这样。”斯日古楞很是惊奇,“那它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呢?”

“我是不会到那么远去偷它的。不就是一只小狗吗?再说,你也不会这么想。”其木格额吉说道,“可是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老实说,它到这儿来,对我来说也是个谜。斯日古楞,请你相信额吉的话。”

“相信。额吉,斯日古楞怎么能不相信您的话呢?”斯日古楞说道,“那好,我带着它们再到别处去找找,或许能找到另外两只呢。那这只小狗我就带上吧,好吗?”

“带上吧。”其木格额吉很爽快地说道,“看来,这个小东西确实是它们的儿子。要不,这两大一小三只狗不会是这个样子。”

斯日古楞当即将那只小狗抱在怀里,翻身跨上马背,在两只狼青的引领下,飞驰而去。待斯日古楞在视线里消失以后,其木格额吉两腿一软,便倒在了草地上。此刻,她的脑海里全都是伊日毕斯的影子。她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只小狗肯定是它给弄来的。但是她不能对斯日古楞这么说。因为不管判断的依据多么充分,在没有得到证实以前,都仅仅是一种判断,距离猜测并不很远。更何况,这件事本身就很可能包含着一次新的纷争,她不愿意看到这种纷争发生,为了额尔和穆草原不再重新陷入恐怖的情境中。然而,对自己而言,担心和恐惧则是无法回避的。她不断地问自己:接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情形呢?

接下来的情形非常糟糕:依靠灵敏的嗅觉引导,斯日古楞和他的两条狼青在一片退化了的草场上发现了狼的蹄印,循着蹄印,他们一直追了下去。然而临近戈壁时,蹄印却消失了。只把一腔愤怒和仇恨留给了人和狗。于是,三天以后,几十匹骏马便重新出现在草原上,两只狼青在前面开路,目标是沟壑、山坳、深涧、崖头下所有可能建有狼窝的地方。斯日古楞声言,为了另外两只小狗不被狼同化,他和他的同伴们的马蹄,将以复仇的名义,踏遍狼青的嗅觉所能达到的范围,直到有了满意的结果为止。如果不这样,后果将很难设想。谁都知道,一旦这两只小狗没死,由母狼哺育成年后,就获得了狼和狗的双重素质:狼的睿智与狗的机敏,狗的勇猛与狼的凶残,狼的周密与狗的冲劲。所以,一旦疯狂起来,要比一只纯种狼厉害得多。况且,这两只小狗是狼青的后代,这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了。

其木格额吉很快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又没有一点办法。况且,现在她已经是小狗失踪事件的当事人之一。如果能找到伊日毕斯就好了。她想,那样,她就可以让伊日毕斯它们以归还狗仔为筹码,取得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们的谅解,进而平息这场一触即发的灾难。可是她无法见到伊日毕斯,伊日毕斯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到这里来找她。这样,她就只好在惶惶中等待着。

然而,其木格额吉等来的是令人颤栗的恐怖信息:斯日古楞他们每找到一个狼窝,就把窝里的狼崽全部掳走,然后于途中扔在草地上,再由两只狼青一个一个地扑杀。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额尔和穆草原就成了狼崽们的露天墓场!狼群重新出现。事实上,就在第一窝小狼被残杀以后,它们就开始集结了。随后,十几个狼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占据了额尔和穆草原的各个方位,并且不分昼夜地在毡房和牛羊群周围逡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此起彼伏。无论是哪个狼群,对人、牲畜以及狗都表现出一种彻骨的冷漠与仇视,但是却并不见诸行动,就是一次也没有。看样子,它们好像在等待什么,而且这种等待对它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这种情形仅仅持续了三天便宣告结束,信号是突然于夜半传来的群狼怪异的嚎叫声。待叫声一结束,草场上,棚栏里,便响起了牛羊们悲切的哀鸣,同时夹杂着牧羊犬们撕心裂肺的狂吠。第二天,当人们走出毡房以后,看到的完全是一个血淋淋的世界!到处都是牛羊们血迹斑斑的尸体,不少牧羊犬和骏马也倒在了血泊中,许多牧户的棚栏里,堆积在一起的羊的尸体堵塞了几乎所有的通道!这当中,最悲惨的是那些狗仔,凡是经过狼群扫荡的地方,狗仔们都无一幸免,并且都是被咬断喉管,断成两截以后,丢在那里的。显然,这是由十几个狼群于同一时间发动的一次有目的、有组织的大规模杀戮,整个行动带着鲜明的报复性质。但是与单纯的报复相比,其程度要惨烈得多!这破天荒地发生在额尔和穆草原上,彻底改变了草原深处人与狼的历史!而此刻,由斯日古楞挑头的那几十个人、几十匹骏马,依然在那两只狼青的引领下,奔驰在丘壑、深沟、山崖之间!

其木格额吉彻夜不眠。毡房周围,到处都是她焦躁不安的足跡。仅仅几天的时间,她就变得十分憔悴了。这天夜里,经过周密的思考,她决定在人与狼之间进行一番周旋,以避免更大的灾难发生。首先是去找伊日毕斯。她相信,伊日毕斯肯定会听她的话。而要想找到它,就得到自家的那片草场上!在那里,即使见不到它,也会见到它的那些伙伴。那天,不就有几头狼藏匿在草丛中,为自己守护着牛群吗?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只要见到任何一只,它们都会把她的信息及时传递给伊日毕斯。想到这里,其木格额吉当即走出毡房,从附近唤回雪里红,然后翻身跨上马背,向着自家的草场疾驰而去。

虽然到处都是血雨腥风,但月光下的这一角草原依然像一个体面的少妇,保持着它固有的风韵。没有什么险恶光顾,就连一只习惯于夜间行窃的黄鼬也看不到。只有繁茂的草木在人、马经过时发出一阵浅浅的低吟,似乎在对不期而至的客人诉说着什么。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其木格额吉就出现在草场边缘那道高高的草垣上。草场静悄悄的,二十多头牛都在安静地觅食。但是她深深地知道,在这看似静谧的背后肯定隐匿着什么。

于是,她当即大声喊道:“伊日毕斯——”与此同时,雪里红也昂起头来,竖起双耳,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人、马的喊叫和嘶鸣刚刚落尽,草场周围便突然出现了两道草波,紧接着,两头狼从草丛中走了出来,看见其木格额吉,马上发出一阵低低的“呃儿嗷、呃儿嗷”的声音,然后一齐扬起头,高声吼叫着。其木格额吉明白这吼叫的意思,于是,便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果然,大约二十分钟以后,远处就出现了一只狼。不一会儿便来到了跟前。不错,就是它,伊日毕斯。高大的躯体,直立的四肢,硕大的脑袋,两个像马刀一样的耳朵。此刻,它正站在对面,凄然地望着她。稍后,忽然掉转身子,没入了草丛中。但是很快就又返身出来,嘴里叼着一样东西,其木格额吉一看,原来是一只身上布满了血迹的、毛茸茸的狼崽!

“我知道这件事。”其木格额吉声音抖抖地说道,“这的确很悲惨,也的确让人痛心。但是在这件事情没有发生以前,是你们首先把人家的狗仔给弄走的,还把其中的一只送给了我。对吗?我知道,当时你把那只小狗送给我,是为了让它帮我赶走身边的寂寞。可却让我糊里糊涂地变成了这件事情的一个当事人,使我关键时刻不能理直气壮地出面说话。今天我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和你的伙伴们能马上停止对人、牲畜还有那些牧羊犬的残杀,再把两只小狗归还给他们,我就去说服那些小伙子们,不再残害你们的儿女。你能答应我吗?”

伊日毕斯认真地听着。稍后,忽然昂起头大声叫了起来,叫声持续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才停下,紧接着,远处就有十几个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狼的嚎叫。待叫声刚一停下,伊日毕斯轻轻地摇了摇尾巴。

伊日毕斯的表现,让其木格额吉异常高兴。她当即跨上马背,朝着回家的路上走去。像上次一样,一路上,那几只狼一直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直到其木格额吉回到毡房以后,它们才慢慢地回过了身子。

连着三天,其木格额吉每天都跨着雪里红,在草原上奔波着。她在寻找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们。但是几乎走遍了所有的山坳、沟涧、崖头,也看不到斯日古楞他们的影子。只有那些被丢弃在草原上的、血肉模糊的狼崽和牛、羊、狗的尸体,频繁映入人与马的眼帘。其木格额吉异常焦急。为了不使人与狼在连续不断的刺激中更多地失去理智,她每见到一具尸体,都要把它们掩埋在地下;数量太多实在没有能力掩埋的,就拖到某个不太显眼的地方,比如草丛中、洼地里或者大石后面,把它们隐藏起来,然后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一番,以便让它们的灵魂尽快得到安宁。当一天的寻找将要结束的时候,便跃到附近的草垣上,站在那里,极目远眺,在苍茫、寂寥中认真地搜索。三天来,每天都是这个样子。

这不,现在她就又站在草垣上了。这里,是额尔和穆草原的西北边缘。越过脚底这道草垣,那边就是额和仑草原了。临近黄昏时分,草原显得更加辽阔、苍茫。在斜阳的辉映下,草木无一例外地披上了一层淡紫色的光芒。但这丝毫不影响视力,反而使得视线更加朗润、澄明。然而失望得很,視野里,就是连一个人、一匹马、一只犬也搜索不到,更不要说是大队人马了。其木格额吉只好翻身上马,缓缓地朝着垣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在她的意念中,明天无论如何也得找到斯日古楞他们。要不,谁知道那些狼在失去耐心以后,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第二天,其木格额吉一早起来,就向草原深处驰去。可临近黄昏时,她还是站在了一道草垣上。她感到异常难耐,便大声喊了起来:“斯日古楞——斯日古楞——你们在哪儿呢?”但是,没有回应。草原依旧像一个经历过无数世事的老人静静地卧在那里,一往情深地注视着高渺、深邃的天空。

连续不断地奔波,人与马都十分困乏,其木格额吉的嘴唇上已经出现了好几个水泡。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她的倔强的性格不允许她这么做。这天,天还没亮,她就骑着雪里红上路了。路上,她忽然想起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坐落在额尔和穆草原的北部,周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山丘。寻常,牧人、猎手们经常在洞里休憩甚至过夜。有一年,她到北部走敖特儿(蒙语,游牧之意),就有三四个夜晚是在那个山洞里度过的。斯日古楞他们很可能在那儿!于是,她当即驾着雪里红向北部驰去。

这次,她如愿以偿。大约两个小时后,她就来到山洞跟前,找到了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们。小伙子们刚在洞里吃完早茶,正准备出发。其木格额吉的突然出现,让小伙子们异常惊讶。他们纷纷走上前来,向他们尊敬的额吉问好致安,同时不乏打量。其时,他们发现,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的额吉就老了。不仅仅是相貌,更明显的是神态。那些憔悴、凄凉、哀婉,深深地隐含在她脸上那些明显增多和加深了的褶皱里,一如暴风雨过后草坡上、沟壑里隐隐漾动着的一层湿气,使她的表情看上去像凝固了似的,没有一点生动的地方。与之相配合的是她的装扮,一袭半旧的蒙古袍,上面布满了尘土,样子很像被大风刚刚撕扯过的草地,脚上踏着两只旧牛皮靴子,其中一只已经裂开了口子,散乱的头发下面,是一条如同蜕下的蛇皮一样皱巴巴的围巾。这说明她有些日子没换过衣服了。当小伙子们向她寒暄的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微微地点着头,一双充满焦虑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斯日古楞。

“额吉,你是专门来找我们的?”斯日古楞几步走上前来,问道,“您有事吗?不管有啥事儿,只要是我们能办到的,就不会让您多费口舌!”

“斯日古楞,额吉就是想听你这句话。”其木格额吉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些日子,你们看到草原上那些被狼咬死的牛羊了吗?”

“看到了,额吉。这帮坏种,它们简直太可恶了!”一提到那些被咬死的牛羊,斯日古楞马上就来了气,“要知道,您看到的最多不过是一个指头,还没有看到那些被它们咬死以后垛起来的牛羊呢!一大垛一大垛的,惨不忍睹啊!还有狗,不少狗也被它们收拾了。您知道吗?”

“这些,我听说了,也都看到了。那你们呢,这些日子你们在干啥?”

“我们?先是掏它们的崽子,掏一个,往死弄一个。”斯日古楞咬牙切齿地说道,“它们不是把我家的小狗给弄走了吗?这您是知道的。经过这十几天的搜寻,我们找到了几十窝狼崽,这些狼崽大多数都被我们灭掉了,只留下几个作诱饵,好把那些大狼引出来,然后一个一个地消灭。到昨天晚上为止,已经有几十只恶狼倒在我们的枪口下了!额吉,我们要把它们赶尽杀绝!让额尔和穆草原变成它们的墓场!”

“不,不能这样,斯日古楞,我的孩子们!”其木格额吉忽然提高了嗓门,“从今天开始,你们不要再去追杀那些狼了。除此以外,把现在还在手里的狼崽也抓紧归还给它们!这样,这场灾难很快就会过去!”

“这、这怎么可能呢?额吉。”斯日古楞双手一摊,“它们弄走我的小狗,我们就掏它们的崽子。可它们却反过来疯狂地攻击我们。这么一来,我们能罢手吗?能把手里的狼崽归还它们吗?”

其木格额吉忽然睁大了眼睛:“那如果它们停止对我们的袭击,把那两只小狗还回来呢?”

“哈哈哈——”斯日古楞突然放声笑了起来,“那怎么可能呢?额吉。要知道,它们是狼啊!”

“只要你们肯这么做,那边的事儿我敢保证!”其木格额吉坚定地说道。

所有在场的人都困惑了。自从见面以后,其木格额吉就一直站在狼的立场上说话,现在又代替狼作出了保证。她今天这是怎么了?但是很快地斯日古楞就得出了结论:噢,那天,两只狼青不是首先从其木格额吉那里找到其中一只小狗的吗?当时,因为寻子心切,狼青在得到它们的仔以后,就在嗅觉的引导下,又到别处寻找去了,并且很快就弄清楚了另外两只小狗的下落。从那以后,他的脑海里便始终萦绕着一个问题:既然另两只小狗是给狼弄走的,那么,那只小狗是怎么出现在其木格额吉的毡房里的?今天,他终于明白了。怪不得额吉这么不辞劳苦!但是转念一想,人与狼怎么能建立起这样的联系?不,这绝对不可能!可是除此以外,还能作出别的什么解释呢?想到这里,斯日古楞微微一笑,然后拨开众人,径直向自己的坐骑走去。

“嗵”的一声,其木格额吉当即跪在了地上,“斯日古楞,额吉在这里求你了!为了草原、牧人,还有那些无辜的牲畜,你就再听上额吉一次话吧!额吉这也是万般无奈啊!”其木格额吉神情凄然地说道。

小伙子们倏地抬起头来,把目光齐刷刷地放在了斯日古楞的身上。斯日古楞却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斯日古楞,我可爱的孩子,你能給额吉一句话吗?”其木格额吉低声问道,黄褐色的眼睛里,泪水伴着渴求,一起聚集在眼眶边等待着。

“这,这——额吉,您不该这样!真的,您不该这样!”斯日古楞嗫嚅着,随后朝着小伙子们挥了挥手。

小伙子们相互看了一眼,接着,慢慢站起身来,朝着各自的坐骑走去。

“斯日古楞,我的孩子们——”看着小伙子们离去的背影,其木格额吉心碎地喊道。

现在,空旷的天底下,只剩下其木格额吉一个人了。她依然跪在那里,陪伴她的,没有清风,没有阳光,只有无穷的伤心和淌不尽的泪水!

傍晚时分,其木格额吉又重新出现在自家草场边缘的那道长长的草垣上。她的对面是那十几头狼。但是她没有站着,而是跪着,就像在山洞前跪着那样。她告诉那些狼,她很无能,无能得甚至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同时她也感到无奈。尽管这样,她也不改变对它们的要求,希望它们能够就此作出承诺。因为就斯日古楞而言,如果不是它们弄走了他的小狗,他是不会这么做的。说罢,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其木格额吉的话音刚落,伊日毕斯就大声嚎叫起来,叫声高亢而疾厉,看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发表什么声明似的。与此同时,身上的毛全都竖了起来,然后几步走上前去,叼住其木格额吉的袍衣,使劲扯着。其木格额吉一怔,随后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当即跨上了马背。大约一个小时后,在伊日毕斯的引领下,其木格额吉来到了一个山丘上。从方位上判断,这里应该距离戈壁高勒不远。是人们想象中的死亡之地。

山丘上,到处是洞口。洞口附近,东一个,西一个,坦露着一片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啊,原来是狼的尸体。这些尸体,多数已经腐败,有的只剩下一堆骨架。显然,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人狼大战,而且不止一次。那些洞穴一定是群狼的住所。看来,这块死亡之地一度是它们的家园,后来遭到了人的侵犯。从尸体腐败情况判断,这种侵犯至少是在半年以前进行的,与当下发生在草原上的人与狼的纠缠有什么联系呢?其木格额吉想。

伊日毕斯站在对面,直瞪瞪地看着其木格额吉,似乎在启发着她的某种思考。稍后,二十几只狼突然从暮色中蹿出来,一齐聚到伊日毕斯跟前,将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其木格额吉身上。接着突然转过身,径直向上面跑去,不一会儿便出现在丘顶上。其木格额吉一磕马镫,泼剌剌地冲了上去。待人、马立定后,放眼望去,前方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东西,从轮廓上看,那好像是一些房子。在这杳无人迹之地,怎么会有房子呢?其木格额吉正要说什么,伊日毕斯猛然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其他狼也跟着吼叫起来。待叫声刚一落尽,前方突然响起了枪声,紧接着,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其木格额吉一惊,随即大声喝道:“撤——”

夜幕降临以后,其木格额吉出现在枪声响起的地方。这里果然盖着许多房子,里边住着人。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走访,她就弄清了全部情况。原本安静祥和、人迹全无的狼的家园,因为人类的攫取,山丘北面出现了一座金矿。昼夜不停的开采、掘进,加上一次又一次血腥扫荡,对群狼形成了巨大的威胁;为生存所驱使,它们不得不前仆后继,浴血奋战,用生命去守卫自己的家园;此后,由棍棒到枪支,由枪支到炸药,以武器的更替和不断升级为标志,人狼大战愈演愈烈;面对强大的攻击,群狼被迫放弃家园,分散到草原上,而后以十倍的疯狂进行复仇;迅速组建的打狼队对狼群穷追不舍;而斯日古楞家小狗的失踪,使人与狼相互之间的报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一切牢牢地攫住了其木格额吉的心,让她感到震惊,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啊,事情居然会是这样的。这些狼,它们之所以在最近这段日子里这么疯狂,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对家园被侵占的一种报复!

当其木格额吉重新出现在山丘下的时候,只见那些狼正默默地低着头,立在那里,眼角上都拖着两道长长的泪水。看见其木格额吉,伊日毕斯突然眼睛一亮,接着,几步走上前来,在其木格额吉的腿上蹭了蹭,然后猛地嚎叫了一声。群狼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每只狼的眼睛里都闪着两道阴森森的绿光,随后,将身子一扭,“嗖”地向暮色中射去。其木格额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即跪在那里,大声喊道:“腾格里,腾格里啊——”随着喊声,一堵身子颓然倒了下去。

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再没有看到其木格额吉和雪里红的身影。恩格尔河边的这顶毡房,整日都沉浸在无声无息之中。其间,额尔和穆草原更大的灾难已经降临。成群结队的狼,在头狼的率领下,分别在各自的辖区里,向着几乎所有能够找到的毡房和畜群发起了进攻。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如同进入无人之境一般。它们一边大声嚎叫着,一边在血光中腾挪、跳跃、往复,任凭郁积在心头的悲怆与愤怒,化作巨大的仇恨,在天地间泼洒、飞扬。到处都是牛羊无奈的哀鸣、牧羊犬虚怯的叫声以及牧人们愤怒的呐喊。一时间,人、马、狗都被逼退了。

就连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们也不得不退回到各自的毡房里。在此以前,狼群的疯狂攻击已经使他们溃不成军:有三个小伙子被狼咬伤,五匹马、四只狗倒在了血泊中。因此只好从长计议,化进为退,分散开来,各自为战,以便等待时机。然而,对狼群、狼崽的连日追逐、扑杀,已经使得他们的身上积聚了太多的气息,狼不需用心捕捉就能嗅得到。很快他们成为狼群攻击的重点。时间不长,各家被咬死的牛羊就垛成了小山,马群被冲散,不少驹子被咬伤;晚上,毡房周围狼的嚎叫声彻夜不息。小伙子们的心头都燃烧着仇恨之火,但是每个人又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在血雨腥风中残酷地演绎着。

消息通过毡房之间的匆匆往来和相互倾诉,很快就传到了恩格尔河边的这顶毡房里。其木格额吉从极度悲苦中支撑起身子,一边听着来人的诉说,一边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待毡房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放声大哭。日子变得黯淡无光。这天晚上,其木格额吉拖着被悲伤摧残得极度虚弱的身子,来到了自家的草场上。周围没有一丝风,月光也还是像那几次一样干净、明亮。别处充满了血腥,自家的牛群却安然无恙。显然,就是在这个特别恐怖的时期,牛群仍然享受着特殊的保护。为此,她很希望像往常一样,能够在这里看到那几只狼,它们肯定还隐藏在那片草丛中。即使因为忙于对人畜的扫荡,留在这里的不会很多,至少也会有两只。因为只有两只以上才谈得上相互之间的配合,而配合是狼的一种特性。这次她没有站在那道草垣上喊伊日毕斯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喊不出口,而是静静地站在草场上等待着。然而她待了足足半个小时,伊日毕斯它们也没有出现。其木格额吉异常伤心。

在狼群愈演愈烈的复仇中,许多无辜的毡房被卷了进去。人们在哭天抢地的同时,开始抱怨。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们面临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不少牧人甚至找上门来,当面斥责他们。斯日古楞压住心头的怒火,摇晃着擦得锃亮的猎枪表示答复。但是由头狼率领的各个狼群密切配合,进退自如,不给他们哪怕是一时一刻的出击时机,而且只要条件适宜,就疯狂地进行扑杀,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们心急如焚。

日渐恶劣的情势,在其木格额吉的心头再次引起了强烈的震撼。她不愿意让草原上的人们继续蒙受血污。为此,她决定在双方之间再进行一次周旋。这次她不是首先去找伊日毕斯,而是找斯日古楞。在她看来,只要斯日古楞他们肯罢手,这场灾难就能够终止。于是,當天下午,在斯日古楞的毡房里,便发生了这样一节对话——

“斯日古楞,额吉看你来了。额吉是在听说了你的处境以后才赶过来的,也不知你愿不愿意见我,反正我就这么来了。”

“额吉,当云雀倍感孤独和惶恐的时候,能够见到曾经被它冷落过的一只鸿鹄,内心的喜悦是不需要任何表白的,而且充满了感激。”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好也罢,坏也罢,就都让它过去吧,我的孩子。需要考虑的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能告诉额吉吗?”

“额吉,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现在,我的心头只有怒火。我的想法也只是一句话:压好子弹,等待时机。”

“可是,这样的等待,给草原带来的是什么?每天都有牛羊被咬死,乡亲们不分昼夜地惶恐,尤其是那些孩子,已经有些时日了,不管哪家的孩子都不敢迈出毡房一步!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但这是谁造成的?额吉,总不会是我的责任吧?”

“唉,斯日古楞,你让额吉说什么好呢?不瞒你说,额吉什么都知道!可是,额吉今天到你的毡房里不是要厘清什么责任,更不是来难为你的。额吉想要的还是你的一句话。你能给额吉这句话吗?”

“您不就是让我不要去追杀它们吗?额吉,您看,我现在就在毡房里待着呀!再说,就是我想出去它们也不让我出去啊!”

“不,我说的是今后。另外,那几个狼崽呢?你把它们怎样了?”

“它们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养着呢。至于说到今后——唉,额吉,您说该怎么办?”

“把心头的怒火灭掉!今后,只要它们不过分,就不要逼杀它们。这,应该是不难做到的吧?”

“哈哈哈——额吉,您别忘了,它们可是一群野兽啊!而且是最为残忍的一族。就算我们能做到这些,它们就能收敛自己吗?”

“狼的事情由我来办,你们只管做到这些就可以了。这样行吗?”

“额吉,我上次就听您说过这样的话。可您怎么去说服它们呢?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嘛!”

“我既然和你这么说,就一定能做到。两天以后,我们和狼群在我家的草场上见面,交接,和解。到那时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好吧,那我等着您。”

“但是,我走了以后,你要尽快找到你的那些伙伴,把我们商量的结果通知他们,要特别叮嘱那些小伙子们,到时一定要按照我们商量的意见办,千万不要乱来。告诉额吉,这件事你能做到吗?”

“问题是我怎么出去呢?额吉,周围到处都是狼啊!看见我,它们眼睛都是红的!”

“这你放心,斯日古楞,你明天一早就出去。额吉敢肯定你不会有事儿。记住,明天一早。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额吉。您就尽管放心地走吧。”

尽管似信非信,按照其木格额吉的嘱咐,第二天一早,斯日古楞就骑着马找他的那些伙伴们去了。在将近一天的奔波中,果然没有看到一头狼。他觉得非常奇怪。当他把这个情况告诉小伙子们时,大家也都感到惊奇。但对其木格额吉能够让狼群按照她的意图行事,谁都不肯相信。为此,大家对于与狼群的这次见面做了精心安排,包括对紧急情况的处置:对枪支全部进行了检验,新购进两千多发子弹,同时充实了打狼队,明确了各个环节的职责与相互配合,还进行了将近一天的演练,然后便等待着其木格额吉的消息。期间,弥漫在大伙儿心头的疑惑始终没有消除,每个人都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额吉怎么能够与狼进行交流呢?

从斯日古楞家回来,其木格额吉整天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打狼队终于同意与狼和解,这意味着一场旷日持久的人狼大战很快就要止息。多少次奔波,多少回周旋,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现在它就要到来了,那些牧人,那些孩子,尤其是那些牛羊,总算有了盼头,额尔和穆草原将重新回到安宁、祥和之中。这可不是在做梦啊!其木格额吉怎么能不兴奋呢?

那天,为了使人狼双方尽快得到和解,离开斯日古楞家以后,其木格额吉就驾着雪里红直接向自家的那块草场馳去。她去那儿是找伊日毕斯的。沿途,不时有狼群出现。每见到一个狼群,其木格额吉都要停下来叮嘱一番,让他们在这些日子里不要阻挠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们,他们正在按照她的意图准备与它们和解,然后继续策马向前。傍晚,她见到了伊日毕斯。其时,伊日毕斯和十几头狼正在那里等着她。显然,它已经得到了其木格额吉要来找它的信息。

其木格额吉从马背上下来,直接走到伊日毕斯跟前,很明确地告诉群狼,经过她的劝解,斯日古楞他们已经同意与它们和解,希望群狼拿出同样的姿态,与打狼队一起,尽快了结这场争战。起初,伊日毕斯和它的伙伴们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思考着什么。它们很可能怀疑斯日古楞他们的诚意,或者为了失去的家园而踌躇,要不,就是在想那几十只惨死在打狼队枪口下的狼崽。

“不管你们怎么想,这件事都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其木格额吉大声告诉群狼,经过这些日子的纠缠,人狼之间的仇恨已经堆成了山。对此,她非常清楚。但是只要想得远一点,想一想后辈儿孙,考虑一下家族的长久生存,就能做到以德报怨,把仇恨彻底化解。谁都知道,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宝格达山上的冰雪就变成一道清泉了。至于群狼的家园,那时完全可以另外找一个地方。有了一个安定的住处,还用得着担心家族的兴旺吗?可是如果照眼下这个样子继续走下去,那结局就是很不好的。她提醒伊日毕斯,现在是该下决心的时候了!要不,就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伊日毕斯猛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其木格额吉,接着,突然腾身而起,于半空中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随后落在离原地十几米远的地方,剧烈地抖动着身子。可以看得出,它很为难。可不是么,家园的丧失,血腥的摧残,去而复归的折腾,它有的可不是一颗顽石般的心。其木格额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突然,一只老鹰凌空掠过,然后拉平翅羽,径直朝太阳落下的地方滑去。其木格额吉的心禁不住一动。哦,鹰,这草原的精灵。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它们在四十岁的时候,便飞上峭壁,把已经长得像弯月一般的喙,连同周围的皮肉,在山岩上生生摔掉,待新喙长出来,再把磨秃的爪子一个一个地拔下来;过一段时间,再撕掉又密又厚的羽毛。五个月后,待新羽长出,便重新跃上蓝天,此后,一直活到七十岁死去。鹰,忍受着饥饿与巨大的疼痛,以顽强的毅力,自我折磨,最终与过去诀别,得以死而复生,硬是为自己延续了三十年的生命。这是一个悲怀壮烈的过程。

现在,伊日毕斯和它的伙伴们不也正面临着类似的过程吗?这个过程,鹰能做到,狼怎么就做不到呢?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可都是非常优秀的生灵啊!想到这里,其木格额吉马上提高了嗓门,“伊日毕斯,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但凡事要从长计议。为了往后的日子,就是再痛苦,你也得忍受!没有哪一个误食了醉马草的良驹会拒绝骑手调理的,因为那样就和自杀没有区别。现在,在额尔和穆草原,牧人,牛羊,还有你的那些同伴儿可都在看着你啊!”

伊日毕斯站在那里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随后抬起头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围在它身边的那几只狼也马上拉长脖子,大声叫了起来。看到这种情景,其木格额吉褶皱纵横的脸上马上布满了笑容,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大声说道:“那好,后天这个时候,你们双方就在这个地方见面,我为你们的沟通、理解做中介人!”群狼不约而同地摇动着尾巴,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送给了其木格额吉,也成倍地增加着她从中斡旋好这件事情的信心。

两天以后的晚上,在双方约定的时间,其木格额吉的草场上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场面:草场西面是几十条个头很大的狼,伊日毕斯居于群狼中间,因为它的个头比其他狼至少高出一头,所以看上去特别显眼。东面是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们。此外,还有新近加入到打狼队里的几十名来自额尔和穆草原其他地方的打狼手。他们全都手持猎枪,警惕地跨在马背上。人、马前面是几十条狗。其中一条狼青不见了,它在最近狼群的疯狂攻击中已经丧命。另一只狼青正站在那里,抿起两只耳朵,密切地注视着对面的动向。处于双方中间的是其木格额吉。此刻,她正表情肃然地跨在雪里红背上,观察着双方的态势。

大约十几分钟后,她径直走到草场中间,翻身下马,站在如水的月光下朗声说道:“好了,现在就按照我们商定好的办吧!斯日古楞,伊日毕斯,首先请你们各自把手里的崽子交给对方,然后我们再商量后面的事情!”

“呃儿嗷——”其木格额吉话音刚落,立在群狼中间的伊日毕斯便叫了一声。

“好,这些狼已经同意了。斯日古楞,你们同意这样做吗?”

“这——”斯日古楞马上直起了身子,“额吉,您怎么知道它们已经同意了呢?”

“你没听见它刚才那一声叫吗?它叫伊日毕斯,是我给它起的名字。斯日古楞,它很可能是狼王!你知道吗?它那是在和我说话啊!”

“是吗?它是狼王?”斯日古楞问道,“额吉,您能听明白它说的是什么意思?”话语里,带着明显的惊诧。

“不错,斯日古楞,额吉能听懂狼的话,它们也能听懂额吉的话!”其木格额吉说道,“不信你看——”随后转向狼群,“伊日毕斯,现在是该让你那些伙伴出来的时候了!今天商定的事情,它们是必须知道和遵守的!”

“呃儿嗷——”伊日毕斯突然昂起头来,发出一声嚎叫。紧接着,围着伊日毕斯的那十几只狼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叫了起来,叫声足足持续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才止息。

随着叫声,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拨动草木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紧接着,十几道粗壮的物流,快速朝这边延伸而来。只一瞬间,便演化成十几个涌动着的平面,看上去至少有四五百头。啊,原来群狼早已完成了集结,在附近隐藏、待命。伊日毕斯果然是狼王!它那一声嚎叫,显然是在给头狼下达命令,而围在它身边的那些狼正是各个狼群的头狼;按照狼王的指示,它们迅速完成了集结。

一种巨大的喜悦当即涌上其木格额吉的心头,但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惶恐:狼王的到来,说明群狼已经下定了与人、畜血战到底的决心,这是双方旷日持久的仇恨积累和一次又一次较量推动的结果。如果不适时控制,后果谁也无法估计!

小伙子们一齐张大眼睛,看着眼前这黑压压的一片狼,惊恐、诧异的目光在其木格额吉的身上、脸上急速地流动着。怪不得其木格额吉曾经几次说过,她可以让狼做出某种承诺,原来她真的能和狼沟通!她是什么时候和它们相知并且有了这种能力的呢?

“我的孩子们,额吉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其木格额吉平静地说道,“现在,当着这些狼的面,额吉就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们吧——”

此后,包括人、马、狗、狼在内,所有现身在草场上的生命,都听到了一个关于善良与良知相互发现、相互交往、相互报答和郑重承诺的故事。情节、场景,包括双方特殊的对话,都非常翔实、具体,而这个故事竟然发生在两个迥异种族的杰出代表之间!在其木格额吉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可是等到她的话音一落,半空中就突然传来“刷”的一声,紧接着,所有的草木都相继弯倒了身子,每个叶片上都滚动着一两颗亮晶晶的东西;天上,夜幕在月光的洗涤下轻轻地抖动着;草原一改延续已久的沉郁,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孩子们,在你们听来,这好像是一个传说,是吧?”稍停,其木格额吉继续说道,“但是它却真切地发生在了额吉的身上。不信,你们看一看狼王的反应。”接着转过头,“伊日毕斯,现在该是你作证的时候了!”

一阵轻微的骚动过后,伊日毕斯在群狼的簇拥下,慢慢地走到狼群前面,发出一声悠长的嚎叫,然后轻轻地摇动了一下尾巴。

这以后,在皎洁的月光下,清澈地流动着其木格额吉的这样一段话——

“由此,我便获得了一种资格,在人与狼的纠缠之间进行调停的资格。但是我知道,斯日古楞,在你们没听到这件事以前,不管额吉怎么说,你们都不相信我的话。这不能怪你们,因为谁都想不到这一点。不,不是想不到,而是这种事情压根儿就不可能发生!谁知,腾格里偏偏做出了这样的安排。既然它把这一切都放到了我的身上,那额吉就不能有半点含糊!至于狼王和你的这些部属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想,你们比我更清楚。谁都知道,猎杀是你们的天性。要不,你们就没法儿活下去。可绝不能因此就过多地糟害其他生命。无论人还是狼,都应当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反过来也一样。这正如牧人和骏马。在草原上,牧人与骏马是最亲密的伙伴和朋友。为什么?因为牧人爱惜骏马胜过爱惜自己的生命,所以,关键时刻骏马会舍身救主,一旦主人身亡后还会慷慨殉葬。记住,就连石头在怀里抱久了也是热的。所以,做事不能太过分。贪占和灭亡是住在同一间毡房里的。不管是谁,真正能够打倒你的不是别的,而是你自己!正因为这样,今后,按照腾格里的安排,我们谁也不能走得太远。把目标确定在远方的骆驼,每天只能奔走。额尔和穆草原是一片祥和的天地,不应该出现贪婪和凶残——”

“呃儿嗷——”群狼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与此同时,包括雪里红在内,所有在场的骏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疾厉的啸叫!小伙子们嘴张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跨在马背上,脸上布满了愕然。

“那好,伊日毕斯,既然你们赞成我说的这些话,那就请你首先把那两只小狗交出来吧——”其木格额吉说道。

“呃儿嗷——”狼王低低地叫了一声,紧接着,狼群前面便出现了两条小狗。看到自己的儿子,一直站在对面保持高度警惕的狼青猛然扑了过来,将小狗搂在胸前,仔细地嗅着,接着,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对面。随后它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纵起身子,向狼群扑了过去。转眼间,一只小狼便倒在了地上。十几只狼马上蹿到前面,把狼青团团围了起来。另外几只狼则迅速走上前去,伸出利爪,在小狼的身上狠劲地撕着。在家庭成员遭到残害以后,是不能把被害成员的皮子完整地留给敌手的。这是狼的天性。

斯日古楞当即对空鸣出一枪。显然,这是小伙子们事先约定的一个发起攻击的信号。可是不等他们动手,身后便突然蹿出十几条狼,径直向人、马扑了过去。此前,它们一直在那里隐藏着。这些草原狼,就是在兑现承诺时,也没有放松警惕,它们的缜密不管什么时候都体现得非常充分。能清晰地听见人、马喉管被撕断、肚腹被剖开的声音。小伙子们不约而同地扣动了扳机。草場上,顿时枪声大作,夹杂着狗的狂吠,目标直指狼王和那些头狼。当下就有几条头狼倒在了地上。但是很快地就有另外一些头狼重新聚集在伊日毕斯的周围,紧紧地守卫着自己的头领,同时发出一阵愤怒的嚎叫声。

霎时间,如同潮水般的狼群和群狼疯狂的、令人胆寒的吼叫声向人、马射去,无数条腾身而起的狼的身影遮蔽了大半个夜空,每一条身影都有各自锁定的目标。在群狼的攻击下,打狼队很快被撕开了几个口子,“打,狠狠地打!” 斯日古楞一边放着枪,一边大声喊着。一时间,枪声更加稠密,群狼纷纷从空中坠下。但是,一拨倒下了,另一拨马上就又补充上来。正在地上向人、马以及狗运动着的那些狼马上离开攻击的队列,以极快的速度敏捷地扑向倒在地上的同伴,伸出利爪,狠劲地撕着。趁着这个机会,守卫在最前面的打狼手们当即掉转枪口瞄准了它们,只一瞬间,几十只狼便一声不响地蜷曲在了那里。

见此情景,浑身淌着鲜血的伊日毕斯突然挣扎着,挺起身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随着叫声,不远处,几十只狼迅即調整姿势,气势汹汹地向着斯日古楞扑去。它们先是将一直守护在前面的十几条狗咬倒在地,然后腾身而起,直扑斯日古楞。其中一条狼先是把斯日古楞手中的枪扑在地上,接着便张开了利爪。斯日古楞当即抬起右脚,把那只狼踹到了一旁。当他打算再次抬起脚的时候,七八只狼已经紧紧地咬住了他的四肢和头部,气哼哼地朝外拽着。只听得一声惨叫,斯日古楞便被撕成了几块。看到这种情景,已经瘫倒在地的狼青挣扎起来,艰难地摇晃着身子,发出一声狂吠,接着猛然向狼王扑去,与此同时,打狼队队员们对准狼王射出密集的子弹??

“斯日古楞——”其木格额吉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伊日毕斯——”

然而,仇恨的烈火再也无法扑灭。只一瞬间,狼群便重新整合,由头狼领头的各个团队,分别从不同的方位,对打狼队发起了新的进攻。打狼队也在那顺孟和的指挥下,重新调整部署,几个人一组,分别对狼群各个击破。草场上,到处是人、狼、狗的尸体,而且不断增加。但是混战却没有一点停止的迹象。眼见得一腔心血化作流水,其木格额吉悲怆万分。只见她踉踉跄跄地跑到草场中间,张开双臂,想要说点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就猛然吐出一口鲜血,一堵身子慢慢地倒了下去。雪里红当即跑过来,围着主人转起了圈子,跟着,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人、马、狗、狼顿时都停止了行动。只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与或高或低的呻吟声弥漫在被恐怖笼罩着的草原??

三天以后,带着满身伤痕,那顺孟和和他仅存的五个伙伴抬着其木格额吉的尸体,领着那两个狼崽,来到了恩格尔河边一道高高的草垣上。他们准备在这里安葬他们的额吉,然后放生狼崽。视线极为广阔,美丽的恩格尔河从垣底潺潺流过,成群的水鸟鸣叫着,从水面上掠过。天空,流云驻足,俯视着脚底这片碧透的草原。正是水草肥美的季节,大河两岸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鲜花,阵阵花香令人陶醉。

安葬仪式刚刚开始,十几个狼群在头狼的带领下,突然从四面八方涌上了垣顶。紧接着,一只个头很大的狼出现在狼群中间。显然,这是刚刚上任的狼王。小伙子们惊恐万分,但是无论狼王还是它的那些部属们神态都异常平和。小伙子们马上安下心来,按照既定的安排,仪式照常进行。期间,群狼一直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里,每只狼的眼角上都淌着泪水。待一切都结束下来以后,在狼王的带领下,群狼自动围成一个圆圈儿,从左向右,绕场一周,然后相继抬起头,望着远方缓缓地迈开了步子。小伙子们适时放出了两个狼崽。当小狼喜悦的叫声漫过垣顶的时候,群狼陆续回过头来,向小伙子们投过含义异常复杂的一瞥,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从那以后再没有回来。

狼群的消失,为寻常作为狼的食物来源的其他动物的繁衍提供了空间。草原开始面临另外一些灾难。其中最明显的,是迅速繁殖的野生食草动物时不时地将草场一扫而光。为了生存,人、畜不得不到处奔波。干旱、冰雹、洪水不期而至。人类似乎从中明白了什么。时隔不久,对狼的保护条款便出现在相关的条例中。

狼群重新在额尔和穆草原上现身,但多数是在其木格额吉的墓地上。其间,两位年轻的雕塑家在详细地了解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后,决定在这里为伊日毕斯塑造一个雕像。当时,在为人还是为狼雕塑的问题上,他们曾经进行过激烈的争论。但最终还是女雕塑家的意见占了上风。至于为什么,除了他俩以外,没人能说得上来。两个月以后,伊日毕斯的塑像便出现在恩格尔河边这道高高的草垣上。旁边埋葬着其木格额吉。雕塑完成的这一天,成群的狼突然出现在雕塑前,它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绕场三周,然后便向北走去。从那以后,每年这一天都有狼群在这里出现,规模一般都在二十头以上。而且最终都会在当年其木格额吉的那片草场上落脚,经过几个小时的盘桓后,默然离去。有人说,这二十几只狼都是头狼,它们是活动在额尔和穆草原上的狼群的代表。

当一个完整的回忆过程在剧烈的心理震颤中结束以后,两位雕塑家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悲剧的巨大震撼力,促使他们在更深的层面进行思考:本来这个结局是能够避免的,可最终还是发生了。是什么东西主导着它?人性还是兽性?结论,似是而非。然而他们就那么思考着。直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掀开鼻孔的时候,他们才回过神来,把话题重新转移到伊日毕斯身上,开始对它进行审美回望,进而去对一个种群进行审视。

“在我看来,伊日毕斯纯粹是一种超意志力量的表现。”男雕塑家说道,“在草原上,狼与其他猛兽一样,处于生物链的高端地位。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才使得与它相关的野生动物,通过淘汰老弱病残而实现族群更新,让生态保持一种平衡。因此,没有狼的后果是很难设想的。此外,它们的细致缜密、对家族与同伴的忠诚、团队精神、对目标的执着和相应的拼搏与勇猛,是其他任何动物都不可比的。在有些方面,就是人类也显得逊色。因此,应当给以艺术的关照。现在,我们已经把这些都体现在伊日毕斯的造型上了。”

“是的,这是艺术应有的担当。但是,因为与统治力相距太远,艺术往往显得苍白无力。艺术家能够提出问题,却解决不了问题。影响力自然是有的,但那也只有在统治力与明智和远见结合在一起时才成为可能。问题的另一方面是,自从人类从自然界分离出来以后,就一直凭借发达的思维、活跃的意识而居于大自然的中心地位,驾驭着其他生命与非生命,并且在贪欲的支配下,恣意妄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目前自然界出现的所有危机,不管天上的还是地下的,归根结底,都是人类造成的。这种情形说明,直到今天,人类还处于幼年阶段。在明白了这些以后,其木格额吉的出现,意义就是非常特殊的了。”

“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个不朽的灵魂。”男雕塑家说道,“她对诸如善良、豁达、人性、道义等等这些人类应当具备的优秀品质,作出了最为精到和令人叹服的解释,留给人们的是一笔永远的财富。可是像这样优秀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呢?”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二十几条狼就在眼前。大概因为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曾经痛彻过它们的心扉,以至于直到今天回想起来都让它们感到战栗,此刻,群狼一改先前平静、沉思的状态而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有的三五个聚在一起,把头扎在草地上,发出一阵低沉的哼哼声,还有的倏地跃到空中,在离开原地大约十几步远的地方落下身子,待四条腿刚刚站定,就又向前蹿去,但是看上去却不带任何目的。稍后,一只体态较大的狼突然扬起头,大声吼叫了一阵,随着叫声,群狼马上安静下来,然后一个个陆续回过头,将目光一齐放到两位雕塑家的身上,扑朔迷离的眼神有一种明显的疑问。很明显,刚才大声吼叫的那只狼,是这个狼群的头狼。在它的那一声吼叫里,既有制止,又有指示。这从群狼整齐一致的行为中就可以得到解释。但是对于两位雕塑家来说,这却是一个很难解开的谜。

“可惜我们没有像其木格额吉那样的阅历,要不,完全可以走进这些狼的心灵深处,与它们进行一次精彩的对话。”见此情景,女雕塑家停下脚步,低声说道,话语间带着明显的遗憾,“那样,我们就可以从中发现许多东西。每年的这一天对我们来说也就更有意义了。”

“不,不止是我们。就是对这些狼来说也很有价值。”男雕塑家说道,“要知道,自从其木格额吉在那场灾难中离开人世以后,在额尔和穆草原上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读懂它们了。失去一个知己,尤其是一个来自人类的知己,而且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下,对它们都那么理解,那么体贴,你想,它们该有多么痛苦!我以为,这是每年这一天,它们都必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是的,对这一点我想是没有人去怀疑的,就像没有人去怀疑骏马对骑手的感情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其木格额吉能够与狼交流,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他们是怎么沟通的,你知道吗?”女雕塑家问道。

男雕塑家的回答简明扼要:在这个世界上,大凡生命,都有自己的语言。表达方式不仅仅限于口头,还有肢体、表情、声音、感觉。人不也经常借助手势、神态在表情达意吗?至于不同生命之间的相互理解和感悟,那就纯粹是经验和悟性的问题了。目前,这是对这个问题最好的解答。

“那狼的语言是什么?它们是怎样表达的?”女雕塑家问道。

“叫声,动作,气息。有了这些,问题就全部解决了。在这个故事里,发生在其木格额吉与伊日毕斯之间的每一个行为动作,都是以他们之间的相互交流为出发点的。因此,只要仔细辨识,就能从中找到答案。换句话说,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只有通过这个故事。这是一条非常便捷的路,但它却是为那些有心人开辟的!” 男雕塑家说道。

“其实,狼是生物界最讲情义的一种动物,内部组织非常严密,也很团结、民主。这样,它们和其木格额吉的这种沟通能够形成一致,并且最终变为它们的集体行动,也就是很自然的了。”女雕塑家说道。

此刻,群狼的目光依然对着他们,似乎要与对方探讨什么。现在两位雕塑家才发现,出现在眼前的这群狼,原来不是去年的那群。这就是说,这些年来,群狼是轮流到这里来的。这足以说明这个生命群体的集体意识。这在动物世界是极为罕见的。但机智也好,缜密也好,执着也罢,最终除了维持生命所需,另外能得到些什么呢?什么也得不到!然而它们却始终孜孜以求,没有哪怕一天懈怠。此外,为了某种平衡,时不时地与其他种族,包括人類,进行沟通,由此而显示出来的勤劳、坚韧是足够其他动物包括人类去思考的。

“其实,凭借种族自身的整体素质,尤其是配合默契的团队精神,在动物世界,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打败它们的,包括狮虎等凶猛的动物。”男雕塑家继续说道,“它们惟一的天敌是人。然而这就足够它们应对了。为此,平时它们见到人总是在躲避,狼与人的搏斗常常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它们只有在食物来源几近枯竭的时候,才会袭击牛羊。但是这就闯下了大祸,非得付出巨大的代价不可。所以,在草原上,不是人怕狼,而是恰恰相反。然而这又能给它们带来多少安宁呢?”

狼群一直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两位雕塑家的谈话。或许,此刻它们也在探究同样一个问题——人类在大自然中的位置。但是对它们而言,人,始终是一本艰涩的书,任凭怎样努力都难以读懂。所以,任何探究最终都没有意义。于是,在短暂的心理过程结束以后,群狼便收起在心头交替弥漫了将近一天的喜怒哀乐,悄无声息地朝远方走去。

两位雕塑家站在那里,凝重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缓缓而去的狼群。这时,太阳已经着手回收光芒。委婉灵动的天光中,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只有远山依然执着地挺立在那里,似在呼唤着某种生命的长大。

责任编辑谢锦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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