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葬礼

2012-05-08 05:23吴尚平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2年9期

吴尚平

我死了,也许你会很奇怪,死了的人怎么还会说话呢?但我确实死了,我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医生摘掉呼吸机说,这个小伙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生命终止在今天凌晨四点三十分零五秒。于是我就由伤者变成了死者。医生除掉白大褂,把一双粘满血迹的胶皮手套丢在护士端着的托盘里。医生本来有一个约会,他约了一个会吹口哨的女教师去吃夜宵。医生知道,这个女教师喜欢吃夜宵,喜欢坐在热闹的街市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嚼特嚼牛鞭一类的玩意。她响亮的口哨证明了她对这个不期的邀请非常随便,这意味着她容易上钩,也相当容易甩掉。医生以职业的敏锐感觉女教师的口哨传递出来的艳遇。这是一次收获不菲的约会,就像一个成功的手术一样成功。医生只要用灵巧的手一挥,无形的手术刀面临的一切障碍就迎刃而解。剩下上床的故事就简单多了,医生很能喝酒,而酒精的刺激只会使医生更强大,更无坚不摧。可惜的是时间不会为谁上第二道菜,当院长的电话咆哮着命令医生放下心头的鲜花,拿起了手术刀,他不能不为此感到遗憾。尽管我可怜的妻子塞给他厚厚的红包,医生还是在心里咒骂着:不能去吃夜宵,我要这钱有什么用呢?那头待宰的羔羊或者母狼不知爬上谁的床上打呼噜去了呢!

急救间所有的人和设备都动弹起来了,只有我一动不动。因为我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一具还在思索着、紧张着的尸体。我一直不肯认同人的死亡与否在于心脏是否停止跳动,大脑还没有死呢,那你们急什么?那么多人在世上昧着良心活着,谁又纪念他们说他们死了呢?我还有思想,我就要因为自己活着,哪怕是片刻,我也不想有丝毫放弃。活着是多么好啊。特别是在死亡的边缘活着,像一场只有一个游戏者的游戏,永远也不会玩完。

我没有完,剩下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我被从太平间偷出来了。我没想到自己死了倒变成了一件贵重的东西,可以被偷走。我的身体被偷走,那以前如痴如醉要着我身体的女人,和我相互偷身体的女人,是不是作贼呢?那些女人现在又在哪儿呢?在自己的洗手间还是在另外的男人的身体上?我离开太平间的时候是凌晨六点,围绕着我忙碌的人们已经十分疲惫,他们活着,但是十分疲惫,甚至他们会产生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还是死了的好,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用管,只用躺着,也不必说话,不必为这为那烦恼。他们本来各有各的事情,搓麻将,玩女人,泡茶馆,但是因为我的短命,他们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事情赶来,对我深表同情与悲哀。他们甚至羡慕那位扔下手套走人的医生,医生至少可以回家,回到他的黄脸婆那热乎乎的被筒里,放肆地睡上一个回笼觉,不用害怕黄脸婆突然醒了来,问他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起床?不用再把快要脱掉的衣服又重新穿上,然后讪讪地掩饰着出门,到街上吹北风。

谁愿意遇上这样倒霉的事情呢?换我也不愿意。我实在想站起来说,辛苦你们了,深更半夜陪我,太难为情了,还是早点回家吧,要不,随便去哪个夜宵摊子喝酒去。但我实在站不起来了,即使能够,我也怕吓着你们。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会欠不少人的人情,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人生一世,不就是欠着拖着累着过完的吗?我不过是提前了些,让关心我的人们受不了。书上说运动最快的瞬间是静止,但生活毕竟不是物理。人有人的道理,我懂得。我只能委屈地闭着眼睛看他们帮助我,抬手抬脚,手忙脚乱地往家里奔。太平间管事的已經被我妻子打点过了,正呆在房间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大声咳嗽,意思是催促着我们快点。天很快就要大亮了。

我也活了三十来个年头,在单位也有一官半职,至少也是一个人物了,所以即使是少亡鬼,追悼会还是要开的。这个不用说我也知道。拿人死是否轰轰烈烈来讲,在农村就要看家底子厚实不厚实,经不经得起排场。道场法事、乐队锣鼓都是可以尽量显摆的,有些死要面子的人家,欠账也要弄个心安理得。在城里就要看你死的时候是个什么人物了。上了副科级,组织部是要来人送花圈的,上了正科级,组织部长要来致悼词,再往上,就该给你整一面党旗了。我也不知道混到老能混个什么级别出来,所以只能将就算一个副科级了,其实我的申请调级的报告还压在局长的抽屉里。单位的几个头合议了一下,说还给加个因公死亡吧,也算是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这样整下来,我估计自己的追悼会应该还是要上些档次的。说来惭愧,我这次的意外实在和公事搭不上什么界。但凭借我不多的领导经验,我知道,人死灯灭,活人是犯不着和死人去争什么的,所以宽限得很。谁愿意和死人过不去呢?活着的时候争名夺利,死了万事皆休嘛。哪个单位不一年两年死个把人呢?交通越发达,车祸就越多,干部越年轻化,死亡也会跟着变年轻。三长两短可不会顾忌你是否到了年龄没有的。就拿我所知道的说吧。有个单位的年轻所长,在钓鱼的时候触电死了,掉到池塘里,一边耳朵喂了鱼。念悼词时就说,死者下乡访贫问苦,指导农民致富不幸罹难。参加追悼会的同志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谁又愿意揭开这善意的谎言呢?瞧着孤儿寡母的泪人儿,谁又忍心说破。死者在头一晚说是打牌去了,彻夜未归,和一个贩成衣的妹子勾搭消魂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只回家背了根钓竿出门。这根要命的钓竿硬邦邦的,握着手感很好,是贩成衣的妹子帮挑的钓竿。她说,你用这根竿子,大号的,手感很好。他也对鱼塘边大口吸烟的同伙说,瞧我这玩意,妹子说手感很好。果然,他死之前,钓上了很多鱼,说有就有,简直神了,看得同伙直瞪干眼,看得请钓的主直在心里叫苦。他说,你们别介,那是我命好。说完,一甩钓竿,就挂上高压线,哧哧几下就把人给烧黑了。就像贩成衣的妹子吓慌了神,一屁股跑南岳烧香念佛时插上的香柱子,头顶冒烟。

葬礼的进程是缓慢的,时间仿佛凝固,变得粘稠,就像贴在临北风墙上的讣告,流着热乎乎的米汤,像一张拉稀的豁嘴。我被懂风水迷信的算计成“犯双煞”,又叫“犯重霜”。我的理解是自己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做了不合时宜的事情,我变成了一个犯冲的人,所以超度我的亡魂要花的时间就得长,一个礼拜这么长。我死在星期二,入棺是星期五,发殡是星期六。从星期二开始单位的同事可以不上班了,也不用躲在哪家哪户去打牌。现在打牌变成了守灵的节目,因为风俗就是这样,不管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都要热闹,害怕寂寞。这就是讲人气,讲排场,讲个好说好散。烟是不用花钱买的,一桌一包管抽,也不用烧自己的煤炉子,大盆大盆的炭火和煤坯子堆码着,旺得很。星期五晚上有道场法事,加上电子乐队,是做晚会安排的。那时你如果有兴致,也可以来亮上一嗓子,叫上两声好。这些都是场面上的热闹,而治丧委员会这一摊子可就有得忙活了,茶水班,礼仪班,厨房班都各司其职,转得如流水席一般,随着灵堂扎起来,临时的锅灶搭起来,晃晃悠悠的哀乐响起来,人来人往动起来,我的事情就这样成了。当然,唯一的前提就是我不能动。我的工作就是躺在那里,像一具尸体。

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安静地想想自己的问题,在锣鼓喧天的昼夜里大隐隐于市,然后小隐隐于野,什么事情拿到我这里来都将一笔给勾销了。我们单位仅仅是个正科级的架子,以前的副局长和局长相互图谋,一窝子往死里斗,搞得乌烟瘴气,两败俱伤,纷纷丢了乌纱帽。按照刑法上说的,都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他们的政治生命就在没有硝烟的枪林弹雨中给毙了。剩下的是一具具曾经当过局长副局长的肉体,这些习惯把皮带系在肚子以上的肉体,习惯把大腹便便的官身塞进小车里头的肉体,习惯拿着姑娘的手抚着揣着的肉体,褪去了光环之后活生生地死去。我以前哼啊哈的在他们的肉体前面恭恭敬敬,如今看来是多么的不值,不都是长着两寸半的玩意么?谁又比谁更能耐呢?社会是一个大染缸,人在里面瞎搅和,不染上这种颜色,就染上那种颜色。那恶心的颜色深入你的肌肤、你的意识、你的心灵,只要你还在呼吸,你就必须鲜活自己的也是他人给予的颜色。换句话说,你要彻底地改变自己,不再附着别的颜色,是一件到死也不能实现的事情。为此,我感到内心的屈辱,我死了,但我死的身份是被勉强拔高了的身份,是与我没有任何意义的身份,我被涂抹了令自己十分不快的色彩,到死也是因公,也就是说,死也得服从社会的要求,符合活着的人们的想法,我甚至不能为自己好好死上一次。想到这些,我对自己活着的渺小,死去的虚荣,感到双重的疲倦,生死不由人,我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我记不清自己参加多少次葬礼了,社会的发展是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死亡就像树叶子突然打脑壳,事先没有任何预兆。我的一个朋友和他未婚的妻子在几年前的一天,去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结果因为人多热闹,没地方睡觉,就在牌场上结识了一个司机,约好第二天送完葬同车回去。司机赢了不少钱,而我朋友的妻子又长得像桃花一样美貌,司机的心情就十分兴奋,开着“沙漠王子”的越野车风驰电掣一般,后排坐着的小两口偎依着瞌睡。在意识渐渐迷茫的时候,“沙漠王子”在国道上空旋转,像一只抛向虚空的骆驼,重重地砸向一个加油站。车门带着年轻的未婚妻,瘪瘪地翕合在高压水龙头上,像水墨画里一株灿烂的桃花,那么娇艳。后来勘验失事现场,我和朋友一同战栗在呼啸的国道旁,我是担心他想不开,就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他泪水直飙。对面加油站的孤零零的水龙头,却干瑟瑟弯曲着,好像它是唯一的罪魁祸首。身后的饭店里是一帮忙着吃饭赶路的司机们。料理后事的那几天,我天天陪着他,葬礼是在一个小山村里举行的。夜深,我们摸黑行走在田畴,不远处就是稀疏的灯火,像是天堂降下的使者。那么美的一个使者,匆匆作别一头黑发,归隐山林,叫人如何生受?我一个人在山路上徘徊良久,血红的杜鹃花随处开放,生生死死,与我们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清晨的山上,有人在挖着墓坑,泥土新鲜地敞开了,等着再一次的愈合。我在山塘里看见漂着她的鞋子,那是一双新的黑色布鞋。浸在水里浮沉,空虚的鞋,意味了多长道路的浓缩,止歇在水面,充满错误。

我躺在新扎的灵堂里,也就是单位的一块水泥坪的尽头,这个坪子被心照不宣地用做经常办丧事的地方,北风把地坪打扫得干干净净,灯光以外的地方是黑洞洞的。我的身边是不能离人的,我可怜的妻子就枯坐在那里,连眼泪也不知道流,就痴傻傻愣着,身上偎着我的一件棉大衣,缩在一把躺椅里显得庞大臃肿。她的几个好友不住叹着气,好好的一个人,生龙活虎的,就这样没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是为什么呢?我妻子的声音嘶哑着,反复说:看呐,看呐,像睡了一样。看呐,看呐,你相信吗?

我难以置信地躺在那里,感觉寒冷,如果日历可以往回翻一天,可以轻轻将死亡的事实抹去,我还是平常地活着,走过这没有灯光的水泥坪,把北风随手关在家门外。我要让电视自己唱着,我不去看它,而是躲在温柔的沙发里给一个个认识的朋友打电话,哪怕只是问候一声,哪怕只是听一听嘟嘟的忙音也好。我认识了那么多的朋友,有远方的,也有身边的,他们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呼吸着,怀着自己的心事,我的问候抵达时,他们会感到朋友的温暖,在这个北风吹着的黑夜,温暖是必要的。在一声声平白的问候中,他们怎么会想到,我的心正为每一个生活的瞬间战栗着呢?现在,他们有的已经进入了梦乡,在他们的记忆里,我肯定也如他们一样活着,兴许在想到我的時候,他们还会在心里咒骂一声:这小子,干什么去了,这么久不见音讯。说不定还会打一个电话过来,但他们再也不会把我从梦境中唤醒了。

让我在街道上奔走,还是那么匆匆的行色,寒冷和饥饿不会让我丝毫屈服,我热爱生存的寒冷与饥饿。热爱与生俱来的痛苦感受。我需要加入我的那个小团体,我的哥儿们,他们几个正从街道深处的一个网吧动身,我死去的消息使他们慌忙放下了手中的方便面,停止了网路上的游戏,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地朝我家走去。我们哥几个经常在一起上网吧熬夜,和不知名姓的妹妹聊天,享受煎熬的快乐。我们经常在街道上拉长自己的身形,沿着路灯捉摸远方姑娘们的行踪,相互搂着肩膀狂笑一阵,直到笑出眼泪来,酒瓶子在街道上空划出美丽的抛物线,像是极端厌倦了的翅膀。现在,他们没有往日的豪放,而像一支伤亡惨重的队伍,缓缓拖曳,因为我的消失,他们郁郁寡欢。他们迫切需要亲眼看到我,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他们默默的潜行里成为灾难的象征,成为青春悖妄的证据。人生无常,去日苦多,生命的脆弱加重了他们的心灵负担。我渴望加入他们,阻止他们,我多么希望像往常一样,在他们的身后嗨一声,他们就像河流一样在街心驻足,等着把我融进去,然后继续温暖的行程。

他们,我的哥们。保持着一个可以接受的距离静静伺立在我的旁边。他们相互搭肩,在无助中相互安慰、珍重。我的妻子把我搭脸的手帕移开,又重复着喃喃着问他们相信吗?他们默不做声,都拼命吸手中颤抖的烟卷,烟雾弥漫,又苦又香,笼罩这一切,看起来丝毫不真实。我喜欢闻这熟悉的香烟气,那是男人的滋味。他们没有一个想到塞根点燃的烟在我嘴里,我的嘴巴张大,像含着一尾鱼。无疑我在他们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使他们的思维失去了原来的灵活,变得迟钝,他们已经无法辨认出我。他们感到浑身发冷,身外的世界是这样冰凉,甚至不敢去摸摸自己的鼻尖。他们狠狠地在水泥地上踩灭了烟头,看着发白的地面上扭动着一道乌黑丑陋的痕迹,熄灭的痕迹,然后把手塞在裤兜里给自己取暖。他们能够说什么呢?没有什么好说的。时间仿佛冻住了,他们不得不在地上跺脚,离开我四处走动,从黑暗走向光,又从光走向黑暗。

晚会终于开始了。道士和尚饶有兴致地放下手中的招幡、响器,把身上皱巴巴的袍子脱了,露出西装夹克来,坐在条凳上注目着场上的表演。电子乐队好戏连台,唱完花鼓戏,又接上摇滚乐,喧嚣的场面和狼藉一地的瓜子皮、烟头相互辉映,人头攒动,在我的葬礼上呈现浮世绘的光景。整台晚会我只喜欢一个陌生的女歌手唱的一支流行歌曲,那是用苏轼的词编写的,女歌手唱得很用感情,像是对离人的送别。“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让人柔肠寸断。最后上演的实在是一幕闹剧,请来了一个哭灵的女性,她特意穿了白色的棉袄,跪在我的灵前一块麻袋布上,膝头前摊着一本书,一句接一句地哭念着,她肯定以前是唱花鼓戏的,嗓子忒亮,一转三叹地,似乎人间所有的悲情都汇聚在她的哭嚎里。她捏着手帕,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一张俊俏的脸模子淌开脂粉的河流,叫人看了委实辛酸。于是,心里憋着闷着苦着的人,都放开了泪腺,隐约的抽泣不间断地涌来,弄得不知道是谁的眼泪在飞。我这个令所有人感动的人,却麻木着,一滴眼泪也没有。

厨房里热气蒸腾,端盘子的在桌席间穿來穿去,摆放一次性使用的筷子和租借来的碗碟,照例也上啤酒白酒,丢一包香烟。人们被寒冷的北风吹过来的香气吸引,陆续围成了一桌桌,大家都知道出的是些什么菜。传统的“老八道”,酥丸砣子,笋子,烂肉面子,白切肉等等,都是我喜欢吃的。我的饭菜早已端上了灵堂,被老道士烧掉的纸钱符咒灰蒙上了一层,看了就叫人反胃。好在还没有影响客人们的食欲,他们照例吆五喝六,把气氛涨得活泼泼的,人声鼎沸,把子夜的灯光照到了夜空。

随着一个打赌喝掉半瓶子白酒的中年人轰然倒地,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我的周围就迅疾开起了赌场。时下人们流行打“晃和”的麻将。就是流水席一般轮着上,放一炮就被晃下,雀跃的惊呼声在麻将子粒中蹦达。我的几个哥们为了不犯瞌睡,也架起了一桌。他们打得很安静,怕吵醒我一样。

我听见老大说,你们知道吗?前天市政府的一个秘书,也和老四差不多年纪,他去帮一个乡镇搞什么形象宣传,到省城里一家大报社找一个同学拉关系,一车人都酒气熏天地打道回府。因为他是市政府秘书,所以坐副驾驶位置,结果出了车祸,他首当其冲被撞死了。老三说,是啊,市政府开追悼会,大小车子好多台,肯定热闹多了。老二说,人啊,真是不经折腾。我昨天遇见一个被车撞成半身不遂的农民,全身都死了,只有一只脑袋是活的。他凭一双脚走路,也碰了鬼。“命只一命大,萝卜只一蛋大啊。”老三说,泥腿子命贱些呢。老大说,也不能这样讲,人反正生死有命,他能拣回一条命来,就是命大呢。老二说,你如果看了那农民的处境,就会感叹像他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为整好他那残废身子,他家已经债台高筑徒有片瓦,女儿的学杂费都是乡上免的,但学校没有免书本费。那女儿才八岁,懂事得很,背个空书包回来也不说,一个人躲在灶下面边煮饭边哭。你说,那农民怎么想得通来?老大说,是啊,像他那样,还不如撞成个植物人省心呢。至少,他没有思维也就不知道痛苦。老三说,还不如像老四那样,一撒手什么也不管,也不拖累人好些。

出殡的早晨,我已经变成一把骨灰,安放在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我的女儿一直和几个同龄的伙伴在玩闹,她那么小,还以为她爸爸只是睡着了,我的葬礼在她幼小的心里不过是一场过于庞大的游戏,必须大人们共同参与。等我已经藏进了小盒子,她又坚信,爸爸是去出差了,以前也是那样经常出差的,回来还会带给她鲜艳的水果和心爱的玩具。她对麻衣孝帽兴趣盎然,神气地在伙伴们中间炫耀。我的可怜的妻子不能远送,按照规矩她只能站在单位门口目送着队伍离开。硝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结束葬礼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我突然想起,在办公室的抽屉里还藏着几个情人写给我的信件,这都是我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