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的舞蹈：谈张爱玲遗作《小团圆》

2009年张爱玲遗作——自传体长篇小说《小团圆》如期出版，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一时间海内海外、网络报刊众声喧哗，热闹非凡。毋庸讳言，书中主人公盛九莉的家世、生活、情感几乎全盘脱胎于作者本人，甚至连生日、星座都直接照录。以张爱玲不可多得的过人颖悟及文学才识，这种直接取材当是有意而为之。张爱玲以零度书写的气魄把自己一生中的各种感情进行了一次全面清算，而这把双刃剑亦把她置身于被审视的窘境。

一、亲情

幼年的九莉是崇拜母亲蕊秋的，她画像里的蕊秋：“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1]78遗憾的是，蕊秋与九莉相处时，除了讲两句营养学，就是教育九莉要学知识，要诚实、坚强，她甚至觉得九莉是个累赘，当着别人的面怒斥九莉为“猪”。也许蕊秋当时只是像普通的母亲一样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地把孩子当做了暂时的出气筒，但这在聪明、敏感的九莉听来却是致命的诅咒。这些无心的言语伤害导致母女关系的疏远和扭曲，使两人的相处变得陌生和不自在，就连身体上的接触都让她们充满嫌厌：蕊秋抓住九莉的手过马路的感觉，对九莉来说像是在受刑①；在蕊秋那里则是“恶心。”

更让九莉怨愤的是蕊秋在金钱方面的自私：她住香港最好的浅水湾饭店，却让九莉住免费的修道院，一次打牌竟输掉了被九莉视作“生存许可证”^[1]26的安竹斯老师私自赞助她的全部奖学金。在金钱问题上的过于理智导致了九莉以金钱衡量蕊秋为她所做的一切，并把它们简单折算成冷冰冰的二两黄金——这种近乎报复的偿还愿望显示出九莉迫不及待地要把母亲驱逐出自己的生活和记忆。相较而言，九莉和邵之雍的关系反倒比母女关系近好多：当时，邵之雍身陷绝境，非常需要能够资助他的人，而身为妻子的九莉完全有这个能力，但因要先还即将回来的蕊秋的债，她只好把对她认为关系更近的人的资助推后了。

已是明日黄花的蕊秋曾想留在上海，不再漂泊。但女儿的还债之举使她伤心失望，她只得像神话中被罚永远流浪不得休息的犹太人一样再次孤身出国，直至客死异乡。即便如此，盛九莉仍旧没有停止她对母女关系的刻意抹杀：她或卖或送，处理掉了母亲送她的首饰，甚至用不要孩子来完成自己对父母的否认和她的终极报复。

虽然蕊秋为九莉做了很多：生病住院时，讨好护士，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出国留学，不惜血本为九莉疯狂补课；香港上学，为九莉备齐一切生活必需品，重托同船的比比照应她；对待写作，告诫九莉：没有经验，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对待爱情和婚姻，尽所能地询问九莉有关邵之雍、南山的情况……但九莉是铁了心要把母亲贬得一文不值。

对比那个抱着篮球鞋可怜巴巴地跑来恳求母亲收留却惨遭拒绝、一辈子都没人关爱的弟弟张子静对母亲的回忆，则体现出一种普通人的宽厚。他说：“张爱玲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她认字，画画、背诵唐诗绝句。从未放松过对张爱玲的教育，几次回国也都是为了我姐姐的教育问题。她可说是推动我姐姐天才梦的第一要角。”^[2]91“我们相差一岁，但我好不容易就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已经是高一的学生了。”^[2]85张爱玲去香港大学，母亲也为她找好监护人，并留了一笔钱作为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如果没有母亲的坚持，在重男轻女的封建大家族里，张爱玲还能有今天的成就吗？张爱玲对母亲的苛责和冷漠我们只能认为是出于天才的过分敏感吧！”

盛九莉的父亲是一个不求上进，自私享乐，总有钱抽大烟、玩女人、豪赌，却对子女漠不关心，不肯投资子女教育的极其吝啬的男人：即便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为了自己能痛吸大烟，仍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九莉去英国留学的要求；为了一点小事，就对九莉暴打、软禁，几乎病死也不闻不问；对九林，则更是“打丫头似的天天打”^[1]100。为了省钱，他尽力不送九林去上学，长大后对九林的婚事也不闻不问，还和继母翠华合谋骗光了九林的一点点积蓄。

盛九莉虽然同情九林的遭遇，但是更令她耿耿于怀的是，小时候弟弟在她的一张水彩画上用铅笔打的那个深深的横杠子；还有自己“夜不归宿”时被弟弟当做家丑迫不及待地向二哥哥写信张扬为“家门之玷”^[1]112。所以当九莉成名后对九林隔些时来看望自己殊觉反感，心里恨恨地想：“骂她玷辱门楣——骂得太早了点。”^[1]279这不禁令我们想到当张子静和中学同学合办《飙》月刊，向张爱玲约稿，遭到了张爱玲严词拒绝的历史原因。②而当胡兰成办《苦竹》月刊时，张爱玲却先后发表了《自己的文章》《谈音乐》和《桂花蒸 阿小悲秋》三篇上乘之作，以示支持。姐弟之情可见一斑。张爱玲去世时，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她的朋友宋淇夫妇，连给弟弟留一点纪念的想法都没有，张爱玲这个人真够绝的。

胡兰成说：“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个人住在外面，她有一个弟弟偶来看她，她亦一概无情。”^[3]149胡兰成真不愧是张爱玲的解人！

二、爱情

胡兰成在《民国女子》一文中对他与张爱玲的交往有详细的叙述，张爱玲在这部小说里也有一些补充，无非是将胡兰成的叙述“罗生门”了一番。但是其中的一些细节呈现颇令人深思。

1.关于相貌：“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生活，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1]180这是盛九莉对于自己的期许：因为穷和不漂亮，她渴望来生拥有美貌和金钱；“在相貌上她长得像父亲：眼睛细小，长身玉立。”^[2]133胡兰成对张爱玲的容貌一直是三缄其口，③直到《今生今世》出版，他才终于说出初见张爱玲时就“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3]144的大实话，因为他喜欢的女子类型是那种下巴尖尖的、烟视媚行的俏丽女子。而张爱玲则是身材高大，面庞略宽，他形容为“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3]162。这简直是面貌狰狞，哪来美感？所以张爱玲听了道：“这样的脸好不怕人。”^[3]162胡兰成对張爱玲从一开始就不是爱她的容貌，到终了也不是，邵之雍亦然。

2.关于题词：胡兰成曾跟张爱玲提起她登在杂志上的那张照片，爱玲便在照片后面题了字送给他：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3]146这是一段让女性“张迷”们抬不起头的一段话，但仔细推敲，我们发现，这貌似卑微的语言背后，正体现出张爱玲飞扬的一面：敢于这样恣肆地传情达意倒追的女孩，其内心都是很强大的，正是意识到自己可以吃定对方，才不用对自己的形象患得患失，缩手缩脚——真正自感卑微的人，因生怕对方觉得自己“贱”，是绝对不敢越雷池半步的。盛九莉也是如此，她勇敢地向邵之雍表达了自己对他的爱和崇拜：“他临走她顺手抽开书桌抽屉，把装满了烟蒂的信封拿给他看。”^[1]144撇开政治不谈，盛九莉眼中的邵之雍绝对是个优秀的男人，阳刚、体贴、宠她、懂她，加之不争的才气，舍他爱谁？

而邵之雍在盛九莉面前却明显信心不足，因此他时时有意无意地对九莉的自信心和自尊心进行打压。如他拿鲁迅与许广平、汪精卫与陈璧君为例来分析他们两个的关系。前者鲁迅比许广平大了一二十岁，鲁迅和许广平谈恋爱时已经有一个妻子，鲁迅始终没有和发妻朱安离婚，许广平在鲁迅的家谱里永远是妾的身份，但许广平不在┖酢—暗示自己雖然已有一妻一妾，但既然鲁迅先生亦然，九莉就不应该介意；后者汪精卫是众所周知的美男子，而陈璧君则矮胖，戴眼镜，很丑。邵之雍自比汪精卫，一方面对自己的外貌自信满满，另一方面显示出自己的政治野心；而陈璧君有碍观瞻的形象则暗示九莉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他还屡次提醒九莉：“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1]148邵之雍所要达到的目的通过这两则比拟昭然若揭。可惜九莉始终懵懂，所以邵之雍后来才说：“我想着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1]148

3.关于无目的的爱：盛九莉对邵之雍的爱真的是“无目的的爱”吗？很显然不是。《小团圆》中提到当九莉说要还蕊秋钱的时候，邵之雍虽然表面没说什么，但是再次见到九莉时就给她带来一大笔钱！于是才坐实了“一家人”的身份，可以在家里吃饭了，恋爱有了物质基础，盛九莉的初恋才闪亮登场。后来，邵之雍每次回来都带钱给她，并说“经济上我保护你好吗？”^[1]196，包养的含义非常明显。九莉微笑着没做声，心里盘算着：她赚的钱是不够用……能从这里抽出点钱来补贴着点也好。^[1]196尽管如此，因为意识到“不是好事”，九莉才“拿着钱总是僵”^[1]201。等到楚娣用“高价的女人”④来点醒九莉时，已经为时已晚——九莉因为贪恋泥沼里的温暖，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人渣。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经济后盾，九莉才当仁不让地做起了“小三”。因为情人只要爱，并不去奢望得到他的全部，所以对他身边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可以视而不见，相安无事。不幸的是，命运给了他们结婚的机会，而妻子对感情的要求是独占性的，是不允许外来侵犯的。于是才有了九莉坚决要求邵之雍在自己和小康小姐之间做出决断，伤心失望后凄然分手的苍凉转身……

张爱玲的《小团圆》掏心掏肺地把自己的琐碎人生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在那不动声色的透骨冷漠下，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这一切的一切多么像在尖刀上跳舞，每走一步，从脚尖到整个身体都会有无尽的痛！

おぷ⑹停

① 九莉被母亲抓住手的感觉是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而中国清代一种叫“拶指”刑罚就是夹手指：用五根各长七寸径圆五分（后改为四分五厘）的圆木贯以绳索，施用时夹住犯人的手指，急速收紧。

② 张爱玲告诉弟弟：“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

③ 在《评张爱玲》里，对张爱玲的容貌只字未提，一年后写成《张爱玲与左派》，仍未提及张的长相。

④ 两层意思，一是九莉因为十六七岁时的两场大病遗留下来的痼疾，所以一年到头医生、牙医生看个不停，要花掉一大笔医药费；在吃穿上都不肯节省开支委屈自己，因此开支惊人；二是拿了之雍太多的钱，有被包养的嫌疑。

[参考文献]

[1] 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 张子静，季季.我的姐姐张爱玲[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

[3] 胡兰成.今生今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作者简介]

王爱文（1975—），女，河北邯郸人，新乡学院文学院讲师，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