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长大个儿

2012-05-14 13:38刀尔登
杂文选刊 2012年12期
关键词:新编全集杂文

刀尔登

写下标题才意识到,有十多年,不曾阅读《鲁迅全集》了。

十年前写道:“七十年代前期,天下图书,半成劫灰。父亲的藏书原本不多,秦火过后,所遗寥寥;窜逐在穷山僻岭间,能借到的书很有限,只好有什么看什么,但凡有字在上面,连《趣味物理学》一类,都当成宝贝。鲁迅的著作,得以幸存。但部头既大,内容又深,开始只能看小说,最喜欢的是《故事新编》。”

我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一次次捧起那艰深、不知所云的书,跃过许多不认识的字,挖掘有趣的内容。

最先掘出的,并不是在《故事新编》中,而是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那时候,我能读一点旧小说了,而《中国小说史略》中有许多我没有读过的旧小说的大段引文。有个成语叫“尝鼎一脔”——既已知味,自然对那广大的想象世界,悠然向往。

实在没书读时,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翻看《鲁迅全集》,从里边找故事。

《故事新编》和《朝花夕拾》便是在这时读完的,留下最早印象的,则是《奔月》、《铸剑》、《起死》三篇,原因不过是里边有好玩的片段——骷髅、人头和弓箭。《野草》也翻过了,令人兴奋、不安,亦如《白光》给人的印象,实际我那时对这些作品完全不懂。

读鲁迅的白话小说,已是在初中,不知什么原因,喜欢《彷徨》多于《呐喊》,而《呐喊》中,更喜欢的是浅显亲切的几篇,如《社戏》、《兔和猫》。

到了高中才把全集读完。真正喜爱鲁迅,也是从这时开始,征服我的是他那些机智的批判,不论是对事还是对人。他的杂文,我最先喜爱的是他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后期的论战文字,尤其是《华盖集》、《而已集》与《南腔北调集》中的。至于三十年代在上海的文章,则要再等几年来慢慢领会了。

大约也是在高中时,形成了对鲁迅其人的印象。他性格中最让我着迷的,是他的独立和强硬,我从他那里接受了对愚蠢和软弱的厌恶(至于对强权的情绪,不是厌恶所能形容的了)。

现在看来,在一个权力流行的世界中,鲁迅不追求权力,更不接受任何一种权力的欺凌。权力是人类的问题,而他只能在人类生活很小的一隅中来做意义模糊的实践,这种实践对他个人的意义,远高于对社会的。他有时完全明白这一点,更多的时候,按捺不住关怀之心,又去与旨趣大异于他的人结盟,被深微而细碎的伤害着,来反抗那显然而庞大的。

鲁迅的药方是个人而非社会的,他认为每个人都能够——如果愿意——有如他那样的头脑(鲁迅从不认为他的头脑是最好的,但他所代表的常识和健全的判断力,对摆脱流行的愚昧,已经足够了),各种欺诈和压迫,就不会有机会继续下去——这是此刻的形容,高中时自然只有情感上的亲切和态度上的共鸣。一直到了大学前后,才领会了《且介亭杂文》的意味。那时每个寒假都要读一遍鲁迅,加上前前后后的,十卷本的《鲁迅全集》,读了总不下十遍吧。

写这篇文章之前,犹豫要不要再读一篇《鲁迅全集》中的文章。还是罢了。我可以完全忘掉鲁迅的文章,那一个人,却是忘不了的。我曾经想象他的内心冲突。以他的才力,何尝不想为人类的精神世界填一内容,而眼前的是非,又迫使他写这些他自称为速朽的东西——他这么说时,不是在谦逊;他的命运便是如此,有托天的力气,却被派去消除牛圈。有句俗话叫“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在受世务的牵涉上,鲁迅是任性的,不自制的,但难道不是这样的人,才讨人喜爱吗?

我知道鲁迅的一些观点在近年广受批评,我知道有人不喜欢他对一些人事的严厉——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的观点是否适用于今时,不在乎他的憎恨是否伤害了别人及他自己。在我眼中,鲁迅是一个驱魔人,当他看到恶魔附在人身上时,他是不怕用鞭子抽向那人的——他以自己强壮的理智看去,人之被附体,是因为人与恶魔结了盟,自愿地充当它的使者。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多半是吧。

【原载2012年第31期《新世纪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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