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孩许鞍华

2012-07-12 08:05黄佟佟
视野 2012年5期
关键词:许鞍华香港母亲

*黄佟佟

怪女人

在人群里,有些人总是会显得很怪。

比如这位。

62岁了,还依然剪冬菇头,脚踏一对涂鸦的CONVERSE布鞋,出来见人时为了体面一点,穿黑鸦鸦的一身川九保玲,这是她最喜欢最贵的衣服,如果不是时装精,谁知道这种四四方方的装扮原来素价要上万块,在一个非常少女化的bob head下有一张中年女人不再年轻的脸庞,这样的出场每次都会不其然地产生一种荒谬感,但事主却不慌不忙,她并不如那些女明星一样涂粉画眉,眉目间更透着一股丝毫不愿意掩饰的坦然,她身上最可贵的原来就是这一点不跟这世界讲情面的傲骄。这就是许鞍华。

许鞍华,人人提到她都感情复杂,一个江湖人称阿Ann的女人,身后战功彪炳,入行超过30年,出产过23部电影,名片无数:《狮子山下》、《投奔怒海》、《倾城之恋》、《女人四十》、《半生缘》、《千言万语》、《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以及最近的《桃姐》,手下调教过的明星更不计其数:钟楚红、周润发、梅艳芳、李丽珍、张曼玉……三夺金像,二夺金马,堪称香港历史上最牛逼的电影导演,可就是这位最牛逼的电影导演,却依然天天拿着超市大袋子日日挤地铁,对着媒体有点害羞地表白:“我这个人好普通,没什么好写!”

最能显示她个性的事例是问路事件。某日有一个她的影迷无意中在街上撞上她,开始没认出来,以为撞到大婶问她路,她友好地详细说明,后来再一看,咦,这不是偶像许鞍华么?马上要求合影,被她当场拒绝,撒手拧头:“唔(不)好了,唔(不)好意思,我赶着有事做。”在人的层面,她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一个好人,而在艺术家这个层面,她则是无意与这个世界讲和的知识分子,她总说自己穷,但叫她拍商业片她又是不肯的,她就是要让自己穷,她就是要让自己处在特别失败特别难堪的境地,她要整个香港都看到一个香港境内最好的女导演,只能靠偶尔在港大兼课或者拍广告维生。

如日中天

许鞍华的出场可谓霹雳,香港资深影评人列孚曾经写过一段话:“1984年,许鞍华如日中天,比今日的王家卫更红。”

也是,港大硕士,游学过英国伦敦国际电影学院的女导演自然是根正苗红,1975年游学归来,担任的还是大导演胡金铨的助手,三年后即拍出当时得令的电视剧集《狮子山下》,四年后的处女作《疯劫》,被认为是香港新浪潮电影代表作之一,接下来的《胡越的故事》和《投奔怒海》是浪潮时期的巅峰作品。列孚说:“那个时候的许氏作品,几乎是无可匹敌。要好评,有毫不吝啬的褒义;要票房,就算是重映,也会比不少有号召力导演的同期上映新作还要好。”

只是过了1984年,她突然跌进怪圈,进入一个长时期的不明朗期,水准参差不齐,时好时坏。十年之后她状态恢复了一些,眼看着似乎状态回勇,但谁料此后她又进入沉寂期,拍片数量越发稀少,2004年的《玉观音》更是烂得让人不忍卒看,连她多年的朋友都认不出这是出自名导之手。

眼看着许鞍华踏入60,人人对她都不抱希望之际,她居然凭着一部120万元投资的小成本影片《天水围的日与夜》,击败投资超过三亿元的《赤壁(上)》的导演吴宇森,第三次捧得最佳导演奖,而此后不过两年,一部讲述主仆情的小成本电影《桃姐》戛纳扬威,横扫港台电影颁奖典礼,不但让久霉的老演员叶德娴咸鱼翻身,更让雄心勃勃的刘德华再得影帝。

悲喜人生

许鞍华的电影里,有一种奇特的情怀,那就是于苍凉人生里焦虑地寻找,却总归无疾而终的感伤,这种感伤统统来源于她的童年——“没有母亲的童年”。

许鞍华出生于鞍山,父亲是国民党文书,两个月大时她跟随父母移居澳门,五岁到香港;直到15岁,许鞍华才知道母亲是流离的日本人。“每个人都说她是东北人,我一直以为她不会讲广东话,又没读过书,所以不太认得中国字。”1990年,许鞍华拍摄了半自传电影《客途秋恨》讲的是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女子葵子嫁给一名中国军官的故事,军官退伍后在香港工作,妻女则留在澳门老家;葵子因语言不通,与公婆及女儿感情疏远,在女儿晓恩的眼里,母亲是个自私自利,只懂打牌的混蛋女人,她有母亲等于没有母亲;但当25年之后,晓恩因为妹妹已出嫁并移民,只能无奈地回来陪着母亲返乡的过程中,她才慢慢了解母亲当年的处境。

这部片子票房惨淡,算得上是许鞍华中年境遇最难的时候的作品。“好desperate,怕开不到戏、找不到演员、题材干塘、无资金,总之不断否定自己。”唯一的好处是它化解了许鞍华与母亲之间不解的情结,从极度疏离变到慢慢亲密,而到了现在,60多岁单身的许鞍华与80多岁的母亲同住。妈妈是个跳达的老妇,一口流利的广东话。“我妈妈年纪愈来愈大,我也是。早几年有段时间很亲近,因为都是老女人。现在她反而返老还童,我变成照顾她那个人。”对她现在的生活状态她的表达是:“两个老女人互相支持。”母亲有一次突然跟她说,你不适合结婚。许鞍华自己想了想,表示同意。如果你看过《天水围的日与夜》,你一定会对其中一幕印象深刻,贵姐的母亲感叹道:“做人真是很难啊。”贵姐答:“有多难呀?”

就这一个反问句抹平了一切苍凉,是的,人生很难,但纵然难,也依然要如常地活下去——这就是筋道的人生,豁达的处境。

老女孩的归宿

这个女人,冬菇头,杂夹白发,涂鸦CONVERSE布鞋,黑鸦鸦的一身川九保玲,大笑,大口抽烟,粗糙的皮肤,有时害羞地笑,独居,不养宠物,闲时去逗逗邻居铺头养的鹦鹉。这就是现在的许鞍华,得了金像奖还要独自一人拎着一大袋东西挤地铁,报纸的标题——落寞许鞍华,金像奖最佳导演挤地铁。

许鞍华在香港星光大道的手印

她不是没有成功过,但是“一次成功,要比survive一次失败来得困难”。她也不是不能成功,但你有时会看到,她是刻意在回避成功。“成功是一个跟我不搭的词。”“太舒服的生活要小心,不能沉迷。”许鞍华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酷,我突然明白了她这样的女人,原来就是我们生活中那些老女孩,那些永远是girl的女孩。我的朋友柏邦妮刚刚出了本新书叫《老女孩》,在她的定位里,所谓的老女孩就是,“还喜欢20岁时喜欢的香水,还戴着20岁时的琥珀戒指,还穿20岁时候的衣服,还喜欢20岁的时候喜欢的那种男孩。她也许成熟,但绝不世故。她也许复杂,但并不浑浊。永葆好奇之心,永远赞叹,期待奇遇。梦想不是一个目标,是一种气质。”

永远让自己处在失败里,永远让自己行在低处,那么你就永远不会失去仰望星空的力量,那么,你眼里的光芒就永远精光四射。

我疑心,这就是老女孩们的最秘密的终极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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