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三题)

2012-07-23 01:54许冬林
四川文学 2012年11期

□许冬林

旧时天气

秋天是旧的。实实在在的旧。

躺在床上,听黄昏的雨,雨是旧的。不用推了窗去看,单凭这霏霏的雨声,便知道那雨是瘦细瘦细的。朦胧中,觉得那雨似乎是生了毛的液体。是黄梅天生了菌毛的液体,一直耗在阴暗的瓦罐里,终于待到深秋了,被高高端起,满空里洒下来。

七八岁时,父母在雨天里吵架,平日里攒下的怨和怒,终于在雨里像列车到达站点。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无处安放她的惶恐无助,躲在屋檐下,兀自看雨。那雨也是瘦的,飘摇着,一如此刻。十八年前,怀着早恋的忧伤,扛着一把花布伞走在铺满金色梧桐叶的沙路上,伞顶之上的天空,也飘飞着这样的细雨,无着无落地飘着。

岁月叠增,一层层,如同岩石的纹理,而秋雨,还是旧的。旧得瘦薄,旧得寒凉。

旧时天气旧时衣。是的,衣也是旧的。

这样微雨的天气,天光穿过窗外并不疏朗的南方的香樟叶,落在室内一架长长的挂衣架上。挂衣架上的衣服多半是去年置下的,中式的民族的为主,兼以挤几件今年新添的。年岁渐长,置衣的激情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半新不旧的那几十件小袄或旗袍,被心思沉重的天光晕染,竟也越发呈现出年代久远的古旧之色来。若要起身去闻,想必那纹理之间散发的,不是我的气息,而是明朝的残砖瓦砾的味道。脂粉转身又凝作了富含碳酸钙的石头,胭脂盒子上生了厚厚青苔,一切都老旧老旧的。

我也是旧的。一日一日,凶猛地旧下去。

习惯是旧的。在不上班的日子里,还是像从前,喜欢在秋天百无聊赖地睡觉,睡一下午,睡那睡不着的觉。晴天里,喜欢躺在床上,看窗外的夕阳在西边一寸一寸沉下去,终于像一块橘子糖,慢慢溶化在灰蓝色的水里。雨天,就干脆和一床素衾、一架衣服纠结在灰蓝色的空气里。直到天已晚透,终于点了灯,这才开始活动,仿佛一头昼伏夜出的兽。晚上,散步,顺带购物,然后提灯,看书,或者网上看热闹。

日子也是。旧的多,新的少。记得从前,手中是有一大把的明天——少年时喜欢躺在春风浩荡的江堤上,一边嗅着马兰花的隐约清香,一边空自描画着二十岁三十岁的遥远自己,该是怎样的不凡模样!如今,那么多的明天都早被我过成了昨天。如今,一双蹄子终于沾了泥着了地,已经现实了,不再喜欢对镜空自许。知道明天永远是未知的,无数个明天还是未知的,只有昨天,一日日在行囊里沉淀下来,成为我们的尾巴。我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向中年和暮年缓缓走去,仿佛旧时乡下生殖力极其顽强的女人,身后是高高低低的一长排衣衫粗陋的孩子,扯着母亲的衣襟随行。

生活越来越慢,不喜欢赶了。能坐下来,一个人看阳台外的树与日影子,一看一个时辰过去。无谓的期盼也渐渐少了,更在意过好每一个今天,哪怕素色,哪怕无惊无险。人群之中,更习惯去做一个配角,做一片安静的树叶。生活的内容里,新意渐少,慢慢将柴米油盐奉为正道,成了十足良民……这舒缓与淡定,像从前父母终于安稳下来的中年。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时家。这情怀,是中年情怀,无限情意拣拣叠叠缝缝起,旧上做文章。

喝茶男女

许多故事,只一个手势,或低眉欠身,便道尽底细。譬如喝茶。

喜欢一个人坐在茶楼里,看那些过眼男女,且看他们侍弄茶事的琐碎里,便能猜出了情到几分。

豆蔻妙龄的一对人,相对的时光甜腻。那甜,绝不是五六十年代的红糖水的甜,是黄梅天窗台上稍稍化了一点的巧克力的甜,软膏形的,掺和成一块,分不清。明明两张椅子,却偏要挤坐在一张椅子上。女的或扎一个简单的马尾,短,戳在脑后;或长碎,秋草黄,散在脖子上,其实并不长,能拖到肩的没有几根,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耐心养头发。一般,女的把头塞进男的怀里,头发揉得不大像样子,也无妨得很,有青春打底子,怎么都有味。男的一手揽着怀里的娇人,一手弹拨着一根烟。吹出来的烟舞,没什么形状,像冬天放晚学在田埂上点起的一把野火,乌烟瘴气的一片,烧得旺不旺不重要,就图个热闹。喝奶茶,吃爆米花,也偶有面包或牛排。女的一只手拨弄饮料吸管,一只手拨弄手机,似在读短信,咯咯地笑。他们在一起,不为喝茶,不为说话,似乎只为身体腻在一起,再各玩各的事。

从茶楼的角门又进来一对,看上去男的不到四十,微微有点不着痕迹的发福,女的大约不到三十五,清瘦。男的在前面,有点绅士,举目找位子。女的安静,在后面,隔男的有半丈远的距离,有点羞涩和拘束,用手指将几根刘海往耳后掖。想必,这茶楼,不常来,这一次的聚不容易。他们,是一对旧恋,今日重逢?还是,男的是部门上司,女的在他手下做文秘?今日一道出差,在这里找张位子不深不浅地说几句心里话?大约还坐不久,孩子还托在幼儿园里,女人心里盘算着,回去怎么顺路接上孩子。也有可能是一对网友,键盘上说了很多亲密话,今天终于熬不住,见了,回去,各自还要瞒着老公和老婆。男的一伸手,做一个半绅士式的请坐动作,女的一低头,走过去。他们寻了一处临墙无窗的桌子坐下,各自浅笑,并不说话。

靠他们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是一对中年男女。男的成熟得有点沧桑感,头顶的发根根亮,但稍稀。肩和背把灰色上衣撑得像风已停息的沙丘,高耸而厚实。女的长头发,烫着小波浪,是不易察觉的栗色。妆化得精致,只是面上落寞而忧伤。两人喝绿茶,桌上的点心没大动。女人低眉,一只手托着下巴,目光向着低处迷离。不知道她眼里有没有泪,如果有,一定也只落在她自己的脚尖。偶尔,伸出细长的另一只手,给男人斟茶。男人也不道谢,也不点头,只呆呆地看她修长的手臂,看她斟茶。男人偶尔接电话,有点烦躁,那口气似乎是一个局长或经理的。另一只手夹着烟,低低地抽,烧得很快,像高炉里的焰,汹涌得很,没什么烟气。想必是一对苦恋,已经拖了七八年,女的深情地等,等到无言;男的身后的担子还没交卸掉,抱歉到无言。

是下午三点来钟,正门口进来一对。女的急匆匆冲在前面,背着精致的小包,男的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三四个盛女装的商场胶袋,闲悠悠。一到厅里,女的目光四下一扫,奔向靠窗的一张桌子。刚坐下,伸手招服务员,一副当家婆模样。女的点好了,男的才到了身边。放下几个袋子,长工一般,男的跌在椅子上起不来,叹气,喊累。看来是逛街累了渴了,进来休息。女的伏在桌子这边,拿眼瞅男的,嗔笑,手一指,男的把袋子递过来,女的在翻,满脸的笑哗啦啦。服务员端上来一壶茶,只有一壶茶,男的坐直身子端详玻璃壶里的茶叶,女的也放下手中的衣服,挤过脸来看,两个人碎碎地说着,议论茶叶,也议论一壶茶的价钱。大约盘算,这样的一壶茶钱,在家里够喝几天。日子,就是这么掐着算着过来的吧。

街上的灯次第亮起来,茶楼里又走进一拨又一拨新的陌生面孔,下午的那些男女,不知几时,从正门角门里一个一个地走了。一杯杯茶前,一对对男女,一场又一场悲欢人间事。

人渐老,话渐少

一场雨后,便觉风是凉了。

年轻人在房子外面,在香樟树下,和蝉一起聒噪。他们话还多着呢。他们那里,天气还是热的,需要抱怨,需要踮着脚期盼真正的秋后西风凉。

我是不急的。

其实,说老,也不是太老。未到五十,再退退,还未到四十。但是,当自己愿意一切慢下来时,真的是觉得自己老了。老到人前人后话语俭省,连嗟叹都觉得多余。

旧时闺密一年未见,竟也不急不提,电话也不打。偶尔心底闪过会一会的念头,一个转身晃悠,又觉得可以略过去。放假了,她要打麻将吧?她要陪孩子上兴趣班吧?她在和老公怄气不想见人吧?想想,见了面也无甚可说。老公,孩子,家务,公婆,领导,房子,贷款……都是车轱辘上的话题,滚过来滚过去,翻不出新意。这样一想,就觉得许多唾沫都可以咽咽,许多套话老话陈话都可以略去不提。

似乎是真的老了。即使遇见自己欣赏的男人,也不再像十几岁的小姑娘那样,小蜜蜂一样叮过去,嘤嘤嗡嗡,制造欢心。至多不过如此:走过他身旁,微风一样地走过,偶尔回头笑笑,连寒暄都可以省略;或者,拣一个安静的角落,看他和别人说话,看他在与别人谈论问题时露出来的一颦一笑。了解一个人,欣赏一个人,尽可以选择这样一个隔岸的位置:不出一语,不说一句,风清云淡,过后,思量,或不思量,也都是微风一样。

近博情怯。以前,在自己的博客里,像个菜农撒种子,一畦一畦,把个汉字种得密密麻麻不透气。现在啊,来得少种得少,总觉得那博客也不是自己的。知道每日里都有目光往这边扫,忽然幽幽怕起来,不敢随意吼嗓子,觉得端出来就该是堂堂一台戏。于是破帽遮颜,仓皇绕过去。江湖渐老,博客里兜心思的话儿也渐少。

对于谄媚逢迎之词,使用起来,更是觉得口拙手生,于是遇见那些坐在台上的人物,索性闭了口,让能量丰富的人去轰炸吧。人前被人捧,被人羡,也做不到感恩戴德礼尚往来回敬人家一箩筐赞美;背后遭人谤,遭人讥,也不会动用长长短短的句子和人家理论。人世一趟,遭毁遭誉,都难免,笑一笑,烟消云散。对于横眉怒目批判周围人事,也没兴趣,这个世界的声音已经够杂够吵人,收收嗓子,于人于己,都很绿色环保。

欢喜和悲伤这样一些色彩浓烈的词语,在自己的笔尖已是渐走渐丢。关于内心晴雨的日记,也是渐写渐短,直到,慢慢喜欢使用悠长的省略号。早晨看缸里睡莲盛开,丢一个微笑,顺便借水照一照自己的影子。美丽都会凋零,这一刻,有过盛开就好。依然会有悲伤,不过,已经习惯一个人慢慢消受,如海绵吞掉写字台上不小心泼下的蓝黑墨水。方法简单,不过是,花一个夜晚,或者两个,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将悲伤徐徐注水稀释,如汤药饮下,心里的城池又坚固一层。不再在雷电交加的夜晚,慌不择路找朋友倒苦水,祸及他人。

看看窗外众人头顶的树,忽然觉得,每一片叶子该是树的词语,每一枝绿荫,该是树说出的句子,那么自己呢?也许是另外的一种落叶小乔木吧,人生的前半截,识物,识人,历事,忧心,有那么多的话语要向这个世界表达。可是,当车轮翻过某道山坡某个山顶,我的叶子也开始一片片落掉,开始习惯沉默。一些是不用说,一些是不可说,悟得七八成透,就觉得许多话都是多余,或者是多余的修饰。不说了,秋尽一身轻。

一伫足,一低眉,风就凉了。水上莲花闭合,残荷满塘。大路之上,那么多人影远去如豆,只余尘烟渺渺。看似漫长,不过须臾之间,这岁月。所有的话语,最后发现都是词不达意,所以,我愿意早些抽身出列,停下来,收了口,来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