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重重话别情:在中外文化背景中理解《影的告别》

2012-08-15 00:42马军英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郑州450015
名作欣赏 2012年2期
关键词:诗篇光明影子

⊙马军英[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 郑州 450015]

在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里,《影的告别》被认为最难以理解。个中原因主要有两个:其一,此诗篇中的关键意象——影,融合了古今中外多种文化因素,具有复杂的文化内含;其二,在理解、发现这些复杂的文化因素的同时要领悟、把握鲁迅的思路,要在理解鲁迅思路中理解鲁迅这一诗篇。

《影的告别》开篇就告诉我们所写为梦境:“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这句话有两个值得注意的意象:梦和影。诚如许多学者所言,梦境的设置体现了鲁迅在创作中接受了域外艺术观念:梦是自我最真实的表现。影的意象与中国传统文化密不可分:在中国传统诗文里,特别是自陶渊明以来,形和影往往是个人的两个自我的隐喻:陶渊明写过《形神影》三首诗,李白也写过《月下独酌》。就本诗而言,这里的影实质是鲁迅的另一个自我。形影对话的实质是两个自我之间的对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在一般人看来,天堂是人所想象的理想归宿,天堂是许多人赖以生存的希望,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保证。不过,在鲁迅看来,天堂并非如此,里面也会有令人恐怖的深渊,它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美好。在一般人的思想里,下地狱意味着受苦受难。不过,这里的意义并非如此。相传,释迦牟尼创立佛教弘扬教义时曾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话表现了一个先知先觉者的大爱和大勇。新文化运动和五四启蒙运动的领袖们也时常提到这句话,意在表明他们对国家、民族、文化的远景期待和自觉的责任担当。尽管鲁迅是启蒙运动中的主要人物,但他对启蒙运动的看法却异于时流。这里的三个“不愿去”的实质是鲁迅质疑了其他启蒙领袖们所提出的乐观图景。在鲁迅看来,“未来的黄金世界”是古今中外的一切哲人所构想的理想社会,实现“黄金世界”的代价太大,而且“黄金世界”本身也令人怀疑。①总之,鲁迅通过这三个“不愿意”表达了对启蒙运动的怀疑,也表达了对所构想的任何理想社会的否定。

鲁迅何以如此激烈的否定启蒙运动?这里存在着更深层的原因: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诗篇中的“你”是“形”,自然也是鲁迅自己。“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是鲁迅借影子的话对自我进行否定。鲁迅正是在否定了自我之后才否定了与自我息息相关的外部世界,否定了启蒙运动的乐观图景。从时间维度来看,“不想跟随你”是对未来的不信任与否定,而“不愿住”是对现在的不信任与否定。从空间维度来看,“不想跟随你”是对彼地、彼岸的否定,而“不愿住”则是对此处此地的否定,这正是“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的感慨。由此我们不难理解鲁迅下文的感慨:“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无地”是鲁迅自己铸造出来的词,它不是天堂、地狱和“未来的黄金世界”,也不是个人存在的此时此处。“无地”这一自造之词表现了鲁迅内心深处对一切事物、一切美好愿景的拒绝与否定。这些话的背后正是尼采的虚无主义观念。总之,从这两节诗可以看出,这首诗借助于形影对话而搭起了一个自我对话的结构框架:在这个大框架中融入了中、西、印这三个文化的因素。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在这一节中,“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一句犹为难解。影子的物理属性当然是黑暗,“黑暗又会吞并”指如果没有了光明,影子也就无从得以显现。但诗中“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却并不符合我们的常识:阳光越强影子越黑。这句话并非来源于生活经验,要理解其含义需要求助于传统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说法:“神阳鬼阴”。它的意思是说,鬼活动于夜间,而白天、灯光和火等均能使鬼消于无形。“沉没在黑暗里”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是黑暗让其无从显示出其存在;而白天和光明则使鬼无从存在、消失。由此可知,“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表明:在鲁迅的思想深处,鬼和影的关系是合二为一,是一体之两面。尽管中国传统文化中并没有这种鬼和影的合二为一观念,但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影与鬼则具有这种关系,如英文,ghost一词就同时具有两个意义:鬼魂、幽灵和影像。鲁迅这一句诗将中西方的鬼文化糅合在一起。鲁迅以影自喻也就是以鬼自喻,是影也是鬼,这是鲁迅对自我的认知,这一自我认知是鲁迅这篇《影的告别》的思想基础。认识不到影、鬼和自我之间的关系就无法从根本上理解这一诗篇,甚至也就不能从更深层次上把握鲁迅的其他诗篇和作品,当然也就更难把握鲁迅的精神世界了。与此相关的是,日本学者丸尾常喜认为,鲁迅在将他的第二本小说集命名为《彷徨》时就使用隐含着“鬼”这一意象,它来源于《庄子》。《庄子·达生》中提到了几种鬼,其中“野有彷徨,泽有委蛇”。作为鬼的彷徨“其状如蛇,两头,五采”。丸尾常喜说:“这种‘鬼’意象,鲁迅在使用彷徨一词时是否自觉地意识到尚不得而知,但作为表现‘彷徨’期的鲁迅的象征则是相宜的。”②从上面的分析来看,鲁迅对自己以鬼自喻是有清醒的自觉。作为一个日本学者,丸尾常喜对中国文化的认知终是隔了一层。鲁迅这一自我认知也体现在他给李秉中的信中:“我(鲁迅)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③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这里,“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并不是对事实的陈述,它是对愿望的陈述。如果说鲁迅在上文侧重于从传统文化方面让影子显出“鬼气”的话,那么“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一句则从影子的客观属性“灰黑”着眼,而“灰黑”自然也被转喻为自我的生存论属性。在中国传统的诗文创作中,我们看不到哪一个作家对影子的这一客观属性有所注意。不论是陶渊明还是李白,他们往往是从“形影不离”这一关系着眼,关注的是二者之间的亲密关系,但他们并不关注影子究竟是什么。而鲁迅则反其道而行之,“形”、“影”既要相离,也要看清影子这一“灰黑”的样子,并将“灰黑”转喻为自我,这是道前人所未道,充满了现代性意味。

这样看来,鲁迅在诗篇的这两段主要表现出了两个意思:其一是对自我的剖析,剖析作为鬼、作为影、作为“灰黑”的自我生存论属性,这其实就是一个现代人撕下了自我的面具,对自我进行严酷地剖析,正视自我存在的晦暗本质。其二是这种存在论的困境,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影子既不愿意选择光明,也不愿意选择“黑暗”,只有“彷徨于明暗之间”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黑暗”。这种彷徨和选择表明了鲁迅心理与精神上的痛苦和挣扎。

《影的告别》除了开头对背景做了必要的叙述之外,其余的全是影子的话。不过,影子的话却表现出了事件的进展。“不愿去”、“不愿住”、“将彷徨于无地”是影子告知自己的去因与去处,这是初见之辞。“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则是把酒饯别。这里,影子向形的告别、饯别完全是中国传统的朋友分别的仪式。仪式有自己的强大的惯性和力量,它能够推动着事件的进展,它也会继续呈现出两个自我之间的微妙关系: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显然,在诗篇的这一段里,作为自我的影子又增加了一个生存论属性——“虚空”。影子并不像其他存在物那样占据着一个不可剥夺的三维空间,影子的这一客观属性同样成了自我的转喻,是自我的思想、信念的转喻:是人生无聊、虚无、没有价值和意义的转喻,也是鲁迅所信奉的虚无主义的转喻。这种人生的虚无感和对人生、对社会的虚无主义信念对鲁迅自身不具有积极意义,对他人来说亦然。鲁迅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做绝望的抗战,所以存在着很多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确定,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④在这一与许广平的私人通信中所表示出来的自我认知很值得我们重视:说自己的作品太阴暗确实是夫子自道。照着仪式行事的“鬼”、“影”要按仪式来行事——赠别,所能赠自然只能是黑暗和虚空。这种有害而无裨益赠礼并不符合馈赠应有之义,影子对此自然有歉意和自责: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

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在这里,“那世界”只能是黑暗沉没的世界,让它“完全属于我自己”则显现出了鲁迅的勇气和责任:自己担当其生存的消极价值——“黑暗和虚空”,让所有的他者生活于光明之中。这是鲁迅对他者的大爱,对他者的奉献和牺牲。这样我们就看到,在影子的告白中,影子——鲁迅的自我——出现了反转:从价值观念的角度来看,这是从一开始对所有价值的否定转变为对价值的渴望和肯定;从鲁迅对自我和他人的角度来说,影子愿意让黑暗等消极价值成为自己的独自拥有,这正是鲁迅所说“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⑤,这是从利己走向了利他、牺牲和奉献。

犹有可论者,“独自远行”在本篇中反复出现。在中国传统诗文创作里面,远行也是一个源远流长的主题,这一主题最早出现在屈原的诗歌中。鲁迅引用《离骚》中的话作为小说集《彷徨》的题辞:“朝发韧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饵节兮,望崎峨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其中深意,大可玩味。而在《远游》里,屈原则更直接地表现了对现实的失望和对理想的不懈寻找。可以说,远游的主题就是一个表现诗人对现实世界失望而到别处去寻找理想世界的主题。在传统的远游这一主题中,一个人如果对此处失望与不满,可以想象一个他处。但这一主题到鲁迅这里却出现了重大的发展:没有可去之他处,只能“彷徨于无地”,这是其一。其二,在远行主题中,抒情诗人们往往把目光放在外部世界上,所有的失望和不满都是对外部世界的失望和不满。而在《影的告别》,鲁迅的目光突然“向内转”,自我审视,但对内在自我竟也深深不满。在传统诗文中,形影关系并非如此。在陶渊明的《形神影》中,形和影还能够相互劝解和宽慰。李白在《月下独酌》一诗中,形、影和月亮之间还能够交流,李白还能够想象“永结无情游,相期貌云汉”。可以说,在传统诗文中,影子是一个可以交流的他者,但这一个他者究竟是什么却没有成为自我意识的对象。鲁迅将这一主题进行了重大发展:作为自我的影子竟然是黑暗、虚无和鬼气重重:影子的物理属性上的“灰暗”、“虚空”和中西文化传统上的“鬼”性都被鲁迅转化成为自我存在的属性。

总之,《影的告别》是对自我意识的书写,反映了鲁迅对自我进行认识的努力,向我们展示了鲁迅内在自我的两个维度。在话别、饯别、赠别和最后的诀别中,我们看到了鲁迅自我之间的分裂、冲突、争执与转变。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固然有不少作家把“影”作为另一个自我的思想出现在自己的诗文创作中,但把“自我”、“影”和“鬼”三者联系在一起却未曾出现过。把这三者联系在一起有赖于现代观念的确立,有赖于对西方文化的吸收和融合,有赖于鲁迅的深刻思想,有赖于鲁迅对外物的精细观察,更有赖于鲁迅的天才创造。对于当代读者来说,这是一篇难解的诗篇,它充满了挑战。不过,一旦我们看到“影子”、“鬼”和“自我”的三位一体关系,把握了友朋离别这一传统仪式,就会觉得文章意脉贯通,就能细细品味那深邃的思想、凝重的情绪和丰厚的意蕴。

① 关于“黄金世界”的内涵以及这句话的意义,详见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上海书店2001年版,第29—32页。

②[日]丸尾常喜著,秦弓、孙丽华编译:《耻辱与恢复——〈呐喊〉与〈野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页。

③《鲁迅全集·书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3页。

④《鲁迅全集·两地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

⑤《鲁迅全集·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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