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语言痛苦:朱自清《绿》的语言艺术赏析

2012-08-15 00:42王锡强四川省绵阳中学四川绵阳621000
名作欣赏 2012年2期
关键词:朱先生朱自清美景

⊙王锡强[四川省绵阳中学, 四川 绵阳 621000]

像朱自清这样把语言运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的人,也会有语言痛苦吗?有!其实,语言痛苦是一种极普遍的文学创作现象。

宋玉“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是一种难以准确把握的痛苦;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是一种难以表达的痛苦;杜荀鹤“一更更尽至三更,吟破离心句不成”,这是一种呕心沥血的痛苦;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这是一种痛苦挣扎后的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痛苦;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出,崔颢有诗在上头”,这是一种美景逼人的焦虑的痛苦;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一种刻意求新的,标新立异的痛苦;卢延让“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是一种“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痛苦。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曾因掌握语言的艰难,而对创作十分灰心。大文豪高尔基也说:“世界上没有比语言的痛苦更强烈的痛苦了。”当代作家、学者唐强说:“一个作家如果在语言运用上从没有苦闷,从来不曾对语言进行过斗争,我敢断言:他不会是一个好作家。”可见,语言痛苦是一种无法完美表达所要表达内容的深层的情感焦虑,是一种对语言刻意追求和严格选择的阵痛,是一种“言不尽意”的深深的无奈。

朱自清先生面对梅雨潭闪闪的绿,也曾有过这种语言的痛苦和对这种痛苦的艰难的挣扎、痛苦的超越。

面对“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朱自清“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这是多么大胆神奇的渴望,“但这是怎样的一个妄想呀”。这是一种因无法拥有美而引起的焦虑和痛苦。对像少妇拖着的裙幅的、鸡蛋清那么软,那样嫩,宛如一块温润的碧玉的绿,朱自清“但你却看不透她”,这是一种因无法洞观其美而引起的愤懑。为了能准确地表现梅雨潭的绿的美,朱自清用了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杭州虎跑寺的绿壁、西湖的波、秦淮河的水,来同梅雨潭的绿进行比较,结果都不及眼前的美景。比较的结果,不仅未能使朱自清满足,反倒徒增其语言的痛苦。

如果说前面朱自清的语言痛苦还比较隐晦的话,这时语言痛苦的煎熬,已让朱自清无法平静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

亲爱的读者朋友,当我们面对朱自清先生如此真真切切、荡气回肠的痛苦呻吟时,还能说他没有语言痛苦吗?绿的胜景给朱先生的痛苦的美的刺激,还没有完。“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语言无法完美地再现眼前的美景,使得朱先生无比焦虑和深深的自责。最后,朱先生再生妙想“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但是朱自清立刻又对自己的玄思妙想产生了不安。“好么?”好轻好轻,仿佛惧怕自己的取名会唐突眼前的绿一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这种恐惧,难道不是因自己无法完美地表现自己想要表达的美景而引起的语言的痛苦吗?

但是,朱自清并没有被“言不尽意”的语言痛苦所压倒,为了能完美地再现梅雨潭绿的美,他对这种语言痛苦进行了层层递进的三度挣扎和超越。

一度超越:朱先生企图用博喻的方法,对绿的各个方面进行观照,从而完成对“绿”的全息审美,实现对语言痛苦的一度超越。

朱先生在否定了自己对摇荡的、醉人的“绿”产生的想拥抱她的妄想后,想用自己最擅长的比喻来状写眼前的美景。

他用“少妇拖着的裙幅”,来状写松松的皱缀着的绿的柔软;他用“鸡蛋清”,来形容绿的明亮、鲜嫩、晶莹透明;他用“温润的碧玉”,来表现绿的纯然一色,圣洁润泽。这些鲜活生动、形象巧妙的比喻,让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视觉、肤觉(触觉)等审美机制的复合作用,让人完全沉浸在梅雨潭绿的醉人之中了。

朱先生的第一次超越,充分体现了他写景状物的细致绮丽的文章风格,放射出夺目的艺术光辉。然而,在朱先生自己看来,这还远远不够,还不能穷尽梅雨潭绿之万分之一的美。

这是因为,朱先生虽才华绝世,比喻如落笔天外。但比喻本身却有很大的局限性:必须在本体与喻体之间建立某一方面的相似关系,虽一口气说出了四个喻体,分别从绿的柔、软、鲜、嫩、纯、润几个方面进行他天才的状写,但比起眼前那平铺着、厚积着、清清的明亮着的梅雨潭的绿,语言毕竟苍白无力。所以朱自清先生想克服比喻的局限性,开拓新的艺术天地,凭借新的艺术手段,实现对语言痛苦的二度超越,完成对梅雨潭绿的二度审美。

二度超越:凭借比较的方式,想完成对梅雨潭绿的二度审美,实现对语言痛苦的二度超越。

行万里路,而又博闻强记的朱自清,想把天南地北的所有与绿有关的美景都唤出来状写梅雨潭的绿。

首先把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呼出来,想把眼前的绿写得满意些,以减轻“眼前有景道不出”的内疚。结果“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作者又从长城脚下,飞渡到南国名城杭州,把记忆中虎跑寺的“绿壁”请来,希望不要太淡。结果又矫枉过正了,“那又似乎太浓了”。这两处江山胜迹都着眼于两者间色彩的相关点,现在朱自清又从亮度上请来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用名满神州的西湖来写默默无闻的梅雨潭,真是唐突“西施”了。然而,只要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眼前的美景,减轻自己的心中的苦痛,朱先生哪怕“明珠暗投”又何妨!然而,“西湖的波太明了”。于是作者又拉来最富有烂漫多情的色彩的秦淮河,结果“太暗了”。

朱先生辛辛苦苦,上下求索,使出浑身解数来状写梅雨潭神奇的不可名状的美,无非是凭着一个作家应该把所见的美好景色写出来,而不要欠下一笔祖国锦绣江山的美丽的文化之债,否则,既有负于良辰美景,又有负于自己的文化良心和责任。结果天南地北的相关胜迹,无不以有一陋处而名落梅雨潭之后。换句话讲,朱自清选择的通过比较的艺术途径再现眼前美景的超越失败了。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者二度超越时的行文节奏的变化:作者在呼唤北京什刹海的绿杨、杭州虎跑寺的绿壁时,用语稠密,字数较多,句式较长,节奏舒缓平和,尤其“似乎又”三字的使用,仿佛有谈笑论英雄洒脱、轻松、自在,很有信心的样子。但经过两次失利后,朱自清仿佛再也无法持重、轻松、自在了,他的文化再现的信心没有了。因此,后面的行文短促了:字数少,节奏急。这种行文上的轻重缓急的变化,不正是作者此时心绪的一个反映吗?心情由平和自在到焦急不安,不正是作者对语言运用从有信心到渐渐体察到语言无力、言不尽意的危机而产生的焦虑、恐惧、痛苦的心理写照吗?

美得令人发愁的梅雨潭的绿,难煞朱先生了。一种要把美景写好的强烈责任心,也在逼迫着朱先生。朱自清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巨大痛苦了,他终于发出了痛苦的大声呼喊:“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

朱自清虽然已深深地感受到语言的苍白无力,但强烈的责任心和倔强的性格以及眼前那震人心魄的闪闪的绿景依旧招引着作者。于是朱自清重又鼓起勇气,在语言的炼狱里,开始了第三次对语言痛苦的挣扎和超越。

三度超越:朱先生走出了比喻、比较的狭窄的物务范畴,企图凭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想象的神思妙想,来完成对梅雨潭绿的审美,实现对语言痛苦的三度超越。

这次超越作者把他那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投向了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绮丽多姿的人的世界,为审美对象涂写一层生命的灵光。

这次超越,有三个小的层次。

第一层,“绿”化为“带”,“带”助人(舞女)舞:幻化出一个美丽的奇幻境界。

“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轻盈的舞女”,一个具有美的包蕴无穷的形象,朱先生正是在这变幻无穷的美的天地里展开了自己绮丽的想象的:让这个美的精灵,拥有用梅雨潭奇丽的绿制成的飘逸、轻柔、透明、鲜嫩的“带”。霎时间,在我们的眼前展示了飘带尽舞、香风习习、人随“带”走、“带”从人飞、人带飞旋的浑然难分的神奇境界。开始的舞女,如果还是一个真实的现实世界的人,那么拥有梅雨潭绿制成的飘带的舞女,就成了一个超现实世界的飘飘然的仙了。在这里,与其说“带”是为人服务的,不如说人是为“带”服务的,进一步说,“带”又是为梅雨潭的“绿”服务的。

第二层,以“绿”为眼,赠送盲妹,明眸传情:又增一段尽善尽美的梨园情怀。

舞女与舞带的关系,毕竟是物与人的关系,而“我若能把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这比第一层又进了一步:“带”毕竟是身外之物,而“眼”则是美女鲜活透脱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

用梅雨潭那闪闪的、晶莹的、润泽的、柔和的、鲜亮的、圣洁的“绿”“以为眼”,送给善歌的盲妹,这是怎样卓越的想象啊!歌女,其歌声婉转悠扬,清丽亮泽,恍若天仙;然而,这样一位超凡入圣的精灵,却是一个盲妹。何其不幸!然而,朱先生却以画龙点睛的绝妙想象,让这位宛若仙女的“善歌”者,也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般地“善睐”。造化弄人,让歌女成为盲妹,佩弦胜天,盲妹善睐。盲妹何其有幸!有梅雨潭的绿为之点睛;梅雨潭的“绿”何其幸哉!有朱佩弦把你为眼。

第三层,“绿”化少女,精华中的精华,灵长中的灵长:美和爱,升华到了极致。

第一层,把“绿”想象成“带”,“带”与“舞女”毕竟是人与物的尚可分离的关系;第二层,把“绿”幻化成“眼”,为人体之一部分,难分难舍,无间亲密,循着这个思路想象下去,朱自清再也不能阻碍自己的一个更加让人炫目的境界的迸出了:

水资源论证工作的各环节需进一步加强和规范。在报告书编制程序、编制格式,资质单位间的合作,报告书审查程序、审查形式、审查结论等方面还需严格和规范。缺少全面的水资源论证监督管理,对资质单位缺乏考核,对评审专家的监督管理和从业技术人员的培训不够,水资源论证市场缺乏有效的监管,存在无序竞争、随意压价等问题。公众参与机制还未建立,水资源论证与受影响取水用户的取水权益及公众的环境权益密切相关,在水资源论证制度的实施中,公众参与还比较薄弱,需要继续加强和完善。

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绝了,朱自清!我们不得不为朱先生大声尖叫:哇塞,你太给力了!

他把大千世界中的“绿”,一步一步地完善成了一个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人;精华中的精华、灵长中的灵长——女人;精华之精华中的精华、灵长之灵长中的灵长——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现在,朱自清焦虑的语言痛苦平静了许多。面对造化中神奇的“绿”,他可看,更可以“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了。这一些舒缓平和的“拍”、“抚摩”的审美行为与前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的急躁、焦虑相比,不正可以感受出朱自清语言痛苦的由重到轻的内在发展过程吗?

面对鲜嫩、温润的小姑娘,朱先生已不能满足于“拍”、“抚摩”的爱怜之情了,他要“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

这绝对不是亵渎!这是人间至情至性的天伦之爱!这是父爱的外溢,是对自己掌上明珠的深情的赞誉。这样,朱先生与梅雨潭的绿之间又进化到了父女间甜蜜亲近的血缘关系了。朱自清给梅雨潭的绿笼上了一层明媚祥和的父爱氛围:这是最高的想象,爱的情怀!

这里,作者不再使用自己最熟悉的比喻形式,而是用“拍”、“抚摩”、“掬”、“吻”等行为方式去表达,用自己博大的父爱的情怀去沐浴。这正是避免了用苍白无力的令人焦虑的语言去比赋,这就超越了语言的牢笼,进入到了直接观照的行为层面:原来,爱和美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动词!

然而,我们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

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这里,朱先生又重蹈了比喻的语言“覆辙”,从对语言的三度超越而达到的语言天空,又一下跌落到语言万劫不复的炼狱中了。

因为,他企图用语言符号“女儿绿”去取名,也正因为此,所以,语言灼人的隐痛又起来了。对这神圣的、温润的、不杂些尘渍的梅雨潭的绿,又怎么能用语言去表达呢?又怎么能用语言符号去取名呢?

任何语言的描述和符号的比赋都将有可能唐突、亵渎这满眼奇异的梅雨潭的绿啊!

读者诸君请看:当朱自清先生为眼前的圣洁的绿取了“女儿绿”这个凡夫俗子的名字后,心中立刻颤栗了起来,害怕冒犯了这神圣的绿。因此,朱先生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悄悄地、近乎耳语似的问了一句“好么?”言外之意是说:如果不好,我可以马上换一个更好的名字!

其实,朱先生真正该做的是:干脆抛开凡夫俗子的语言文字的花招,让醉人的奇异的梅雨潭的绿,千秋万代美丽得连一个名字也没有。老子的《道德经》不是早就讲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吗?俄国伟大的文学大师托尔斯泰的墓,不就是连一个墓碑都没有的长方形的土堆吗?

其实,天底下最有表现力的语言符号也终不及梅雨潭美之万分之一。任何企图想用不尽意的“言”,去表达无穷变化的“象”,都将是画蛇添足罢了。

其实,问题并不像我们分析得那么简单,伟大的语言艺术大师的“语言迷失”,从对语言的一次又一次的超越、从对语言超越一次又一次的成功,直至完美的升华,最后因为神出鬼没的“女儿绿”的取名,再次从语言的天空跌落到语言的炼狱的“失败”历程,也就是,从语言的痛苦、到对语言痛苦的超越、再到回归语言的痛苦,在语言痛苦的炼狱中浴火重生,不正说明了语言痛苦的宿命吗?在语言痛苦中结束,我看远远比在语言幸福中结束要震撼人心得多了,因为悲剧永远比喜剧、痛苦永远比幸福让人刻骨铭心多了。

面对这有绝世美丽的梅雨潭的绿,朱自清先生凭借自己三度挣扎、三度超越。虽妙语连珠,纵横比赋,神思奇想,但终不能超越语言这个牢笼,不免仍时有灼人的隐痛。但朱自清先生通过对语言运用的艰难选择和精益求精的铸炼,己留下了和自然界中梅雨潭的绿一样让人叹为观止的、必将流传千古的绝妙华章——《绿》。

走笔至此,一种语言痛苦在心中隐隐作痛起来,以致不敢再在语言的炼狱中徘徊,这时,眼前飘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语从他的口中飘出: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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