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薪胆心犹在,三局楸枰算已违——钱谦益与“楸枰三局”

2012-08-15 00:42张永刚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南宁530006
名作欣赏 2012年14期
关键词:钱谦益

⊙张永刚[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南宁 530006]

作 者:张永刚,复旦大学博士后,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末清初文学研究。

明清之际的文坛上,钱谦益主盟五十余年,可谓声势煊赫,然而,政治上的变节,却使其生前身后背负了沉重的道德包袱。关于钱谦益降清,历来众说纷纭,争议颇多,归纳起来比较令人信服的有以下几点原因:

其一,性格怯懦之使然。陈寅恪先生认为“: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①可资印证的是《牧斋遗事》载:“乙酉五月,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奋身欲入池中,持之不得入。”因此,可以认为,性格的怯懦是钱谦益降清的原因之一。

其二,心学对道德观念的解体。李庆先生认为,钱谦益受到当时阳明心学的影响,因而,“得以从另一种角度来审视人生,来考虑个人和客观世界的关系”,“当这种感情遇到了现实利益抉择时,也就有可能变成冲破传统道德观念束缚和改变传统思维方式的精神力量。”②从钱谦益的人生履历来看,久经党争历练的他形成了左右逢源的政治品格,传统的道德观念在现实生死的严峻考验下,是不堪一击的。可资印证的是史《恸余杂记》“钱牧斋”条载:“豫王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则髡辫而入矣。”钱谦益也曾有这样的言语“:我辈多生流浪,如演若达多晨朝引镜,失头狂走,头之不知,发于何有?”③这或许也是钱谦益降清的原因之一。

其三,扬州十日屠城的前车之鉴。《扬州十日记》载“: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身为弘光朝的礼部尚书有保卫南京百姓安全的责任。可资印证的是钱谦益在《与邑中乡绅书》中说“:大兵到京城外才一日,仆挺身入营,创招抚四郡之议,此时营垒初定,兵势汹涌,风鹤惊危,死生呼吸,仆真见大事已去,杀运方兴,拼身舍命为保全百姓之计,触冒不测,开此大口。”④这段话无论是肺腑之言,还是托辞,都足以体现出钱谦益已经从扬州屠城的事件上意识到拒绝投降的后果是很严重的,这或也是其降清的原因之一。

其四,隐忍以待良时。钱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云“:先生当危亡之际,将留身以待,出奇以制胜。”顾苓《东涧野老钱公别传》云“:北师入京,乃谬为招谕,阴图伺隙不得而行文种、范蠡之事,计复不售。”张鸿《钱牧斋先生年谱原序》亦云“:先生委曲求全,亦止尽其心,而不使复仇之机自我而绝已,成败生死,置之度外,何论荣辱乎?”可资印证的是钱谦益入清后用余下十几年的生命谱写了一曲反清复明慷慨悲歌,这也是后世之所以在评价其一生功过时,颇为纠结的原因。

钱谦益的反清复明,并非如其降清时那样犹疑,而是表现出了与其性格怯懦截然相反的决绝。他在《见盛集陶次他字韵诗重和五首》之一中表达了以死抗争的态度,决心洗刷前耻“:枪口刀尖取次过,锒铛其奈白头何!壮心不分残年少,悲气从来秋士多。帝欲屠龙愁及我,人思画虎笑由他。端居每作中流想,坐看冲风起九河。”于是,他广泛联络抗清力量,积极参与到反清复明运动中。最为人所称道的是他根据当时的政治局势,以宏观的战略眼光所谋划的“楸枰三局”的复明大计。

当时弘光政权亡后,南明的反清势力尚有三股,即西南地区的永历政权和东南沿海的鲁王政权及郑成功,这也是钱谦益反清复明寄寓的希望所在。在《后观棋绝句六首》中,他写道“:一枰荦确竞秋风,对局旁观意不同。眼底三人皆国手,莫将鼎足笑英雄。”他把当时的局面比作一盘棋局,三股残明势力比作“国手”,而自己是观棋者,因此,可以跳出棋局,对当时的抗清局面有更清醒的认识。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一贯以知兵自许的他有了“楸枰三局”的谋划,并将其寄给了永历政权的文渊阁大学士瞿式耜。顾苓《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以隐语作楸枰三局寄广西留守太保瞿公。”瞿式耜阅后心悦诚服,认为:“谦益身在虏中,未尝须臾不念本朝,而规画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在其向永历帝所上《报中兴机会疏》中将钱谦益“楸枰三局”的谋划和盘托出。

千古来国家之败坏,惟崇祯十七年之祸为最烈,而中兴之基业事功,惟我皇上今日为最易。西南幅员且半天下,无论非一成一旅之图;而贤臣良将,无不卧薪枕戈;兵马钱粮,方且川涌云集;岂非大有为之日乎?但难得而易失者,时也;计定而集事者,局也。人之当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着、有要着、有急着。善弈者视势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着,即要着也;今之要着,即全着也。夫天下要害必争之地,不过数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长、淮、汴京,莫非都会,则宜移楚南诸勋重兵,全力以恢荆、襄,上扼汉沔,下撼武昌。大江以南在吾指顾之间。江南既定,财赋渐充,根本已固,然后移荆、汴之锋,扫清河朔。高皇帝定鼎金陵,大兵北指,庚申帝遁归漠北,此已事之成效也。其次所谓要着,两粤东有庾关之固,北有洞庭之险。道通滇、黔,壤邻巴蜀。方今吴三桂休兵汉中,三川各郡,数年来非熊在彼,联络布置,声势大振。宜以重兵径由遵义入川。皇上则择险固宽平富饶之地,若沅州或常德,为驻跸之所,居重驭轻,如指使臂。三川既定,上可以控扼关、陇,下可以掇拾荆、襄,老成谋国,当久已熟筹而预决之。倘以刍言为迂而无当,今惟急着是问。夫弈棋至于急着,则斜飞横掠,苟可以救败者无所不用。迩者,燕京特遣恭顺、致顺、怀顺三虏,进取两粤,于江南、楚中各借饷二十万,刻期南下。其锋不可当;而伪续顺公沈容现扎星沙,尤眈眈虎视。因怀顺至吉安忽然缢死,故三路之师,未即渡洞庭过庾岭。然其势终不可遏,其期谅不甚远,岂非两粤最急时乎?至彼中现在楚南之劲虏,惟辰常马蛟麟为最。传闻此举将以蛟麟为先锋。幸蛟麟久有反正之心,与江、浙提镇张天禄、田雄、马进宝、卜从善辈,皆平昔关通密约,各怀观望。此真为楚则楚胜,而为汉则汉胜也。在皇上今日当必不吝破格之庸,以鼓其忠义之气,灰其为虏用命之心。蛟麟倘果翻然乐为我用,则王师亟先北下洞庭。但得一入长江,将处处必多响集。即未必尽为佐命之伟勋,亦足以分虏之应接,疲虏之精神,使不能长驱直入。我得以完固根本,养精蓄锐,恢楚恢江,克复京阙,天心既转,人谋允臧。⑤

钱谦益以棋局论当时复明大业的形势,有“全着”、“要着”与“急着”,分析可谓鞭辟入里,非常得透彻。其所谓“全着”,即从全局战略着眼,以财赋充裕的江南为根本,恢复荆、襄,进而大兵北指,扫清河朔。所谓“要着”,即西取天府之国巴蜀为据点,易守而难攻,进而可以上控关、陇,下扼荆、襄,巩固永历政权。所谓“急着”,即针对当前清军南下战略提出相应的应急对策,策反清将,为我所用,反客为主。可见,钱谦益是非常善于审时度势的,仅就敌我双方战略上的分析不可谓不精辟,然而,他却过于乐观,事实上,永历政权内部并不团结,派系之争依然存在,不可能形成实施“楸枰三局”的有效力量,因而最终只能付诸空谈。顺治七年(1650)十一月,清军南下陷桂林,瞿式耜死难。《明史·瞿式耜传》云:“十一月五日,式耜檄印选出,不肯行,再趣之,则尽室逃。一青及武陵侯杨国栋、绥宁伯蒲缨、宁武伯马养麟亦逃去。永祚迎降,城中无一兵。式耜端坐府中,家人亦散。部将戚良勋请式耜上马逃走,式耜坚不听,叱退之。俄总督张同敞至,誓偕死,乃相对饮酒,一老兵侍。召中军徐高付以敕印,属驰送王。是夕,两人秉烛危坐。黎明,数骑至。式耜曰:‘吾两人待死久矣’,遂与偕行,至则踞坐于地。谕之降,不听,幽于民舍。两人日赋诗倡和,得百余首。至闰十一月十有七日,将就刑,天大雷电,空中震击者三,远近称异,遂与同敞俱死。”由于诸将畏死偷生,瞿式耜无兵可调,只能慷慨赴死。瞿式耜之死,也使钱谦益对永历政权复明的希望基本破灭。及至永历帝被杀后,“楸枰三局”在永历政权的实施化为泡影。在《后秋兴》之十二中,钱谦益不无沮丧地说:“廿年薪胆心犹在,三局楸枰算已违。”

策反马进宝是“楸枰三局”中的“急着”,钱谦益不顾七十老迈,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游说马进宝,欲使其为鲁王及郑成功等海上复明力量的内应。顺治七年(1650)四月,钱谦益第一次赴浙游说马进宝,其结果并不为外人所知。但相关史料佐证可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清史列传·马逢知传》云:“十一月,土贼何兆隆啸聚山林,外联海贼,为进宝擒获。随于贼营得伪疏稿,谓进宝与兆隆通往来,疏请鲁王颁给敕印。又得伪示,称进宝已从鲁王。”顺治十一年(1654),马进宝喜得子,钱谦益作《伏波弄璋歌》往贺,其五云:“龙旗交曳矢频悬,绣褓金盆笑胁骈。百福千祥铭汉字,浴儿仍用五铢钱。”意在警醒马进宝不要忘记兴复汉室。顺治十三年(1656),马进宝迁苏松常镇提督,移镇松江。松江扼守长江入海口,为鲁王及郑成功舟师进军南京的重要通道。为了打开这一通道,钱谦益前往松江再会马进宝,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史载,郑成功攻江宁时,马进宝按兵不动。“户科给事中孙光祀密纠逢知当海贼犯江宁时,竟不赴援。及贼复攻崇明,为官兵所败,反代其请降,巧行缓兵之计。……同年九月,部臣劾逢知失陷城池,当镇江失守,拥兵不救,贼遁又不追缴,应革世职并现任官,撤取回旗。”顺治十七年(1660)八月,刑部侍郎尼满与刘之源、郎廷佐合疏上奏:“逢知于我军在沙浦港获海贼柳卯,即声言卯系投诚,赏银给食,托言令往招抚,纵之使还。又海逆郑成功曾遣伪官刘澄说逢知改衣冠,领兵往降,逢知虽声言欲杀刘澄,反馈以银两,又遣人以扇遗成功,并示以投诚之本。又私留奉旨发回之蔡正,不即斥逐,并将蔡正之发短,以便潜往,且遣人护送出境。是逢知当日从贼情事,虽未显著,然当贼犯江南时,托言招抚,而阴相比附,不诛贼党,而交通书信,兼以潜谋往来,已为确据。”正因为有马进宝的暗中协助,顺治十六年(1659)四月,郑成功联合张煌言率舟师北上,五月进入长江,六月克镇江。《明季南略》卷十六《郑成功入镇江》云:“(六月)十五日,海舟二千三百泊焦山。先遣四舟,外蒙白絮,内载乌泥,止操舵数人,扬帆而上,清兵望见,大发石,海舟近坝,从容复下。清军注射声昼夜不绝,有如轰雷,可闻三百里。凡发五日,不伤一艘。海舟既上复下,循环数次,一以诱清矢,二以水兵藏内,近坝即入水砍断。”六月二十八日,张煌言所率水师已抵达南京观音门下。在这大好形势下,钱谦益看到了“楸枰三局”实现的最好时机,他忍不住在《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之四中写道“:九州失算一残棋,幅裂区分信可悲。局内正当侵劫后,人间都道烂柯时。住山狮子频申久,起陆龙蛇撇捩迟。杀尽羯奴才敛手,推枰何用更寻思。”然而,郑成功舟师却由此放慢进攻步伐,直至七月初九日才到达南京仪凤门下,并围而不攻半月有余,致战机顿失,复地失守,仓皇败退,前功尽弃。“楸枰三局”的计划也宣告失败。

即便如此,我们不能否认钱谦益为反清复明运动所做的努力,这也是其对失节行为试图晚盖的救赎之举。正因如此,在其身后,颇多争议。到了乾隆一朝,其名誉被毁到了极点。乾隆三十四年(1769),乾隆下诏:“钱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在前明时身跻朊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朕从前序沈德潜所选国朝诗别裁集,曾明斥钱谦益等之非,黜其诗不录,实为千古纲常名教之大关。彼时未经见其全集,尚以为其诗自在,听之可也。今阅其所著《初学集》《有学集》,荒诞悖谬,其中诋毁本朝之处,不一而足。夫钱谦益果终为明朝守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谛,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为本朝臣仆,岂得复以从前狂吠之语列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以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钱谦益业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书籍,悖理犯义,岂可听其留传?必当早为销毁。其令各督抚将《初学集》、《有学集》于所属书肆及藏书之家,谕令徼出。至于村塾乡愚,僻处山陬荒谷,并广为晓谕,定限二年之内,尽行缴出,无使稍有存留。钱谦益籍隶江南,其书板必当尚存,且别省有翻刻而售者,俱令将全板一并送京,勿令留遗片简。朕此旨实为世道人心起见,止欲斥弃其书,并非欲查究其事。通谕中外知之。”乾隆三十五年(1770),乾隆在《初学集》题诗曰:“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失据,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为孟八郎。”乾隆四十一年,乾隆诏谕史馆:“钱谦益反侧卑鄙,应入国史贰臣传,尤宜据事直书,以示传信。”乾隆四十三年(1778),再谕:“钱谦益素行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归命,乃敢于诗文阴行诋谤,是为进退无据,非复人类。若与洪承畴同列《贰臣传》,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瘅?钱谦益应列入乙编,俾斧钺凛然,合于《春秋》之义焉。”正是由于乾隆皇帝的一系列御旨,将钱谦益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不仅人身遭到攻击,就连作品也被禁毁,以致其背负了数百年的恶名。“这个人的人品实在差得很,年轻时是浪子,中年是的政客,晚年是投清的汉奸,居乡时是土豪劣绅,在朝是贪官污吏,一生反反复复,没有立场,没有民族气节,除了想做官以外,从没有想到别的。他的一点儿成就、虚名、享受,全盘建立在对人民剥削的基础上,是一个道地的完全的小人、坏人。”⑥

①陈寅恪.柳如是别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045.

②李庆.钱谦益:明末士大夫心态的典型[J].复旦大学学报,1989(1).

③钱谦益.有学集[M].钱牧斋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587.

④钱谦益.牧斋杂著[M].钱牧斋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823.

⑤瞿式耜.瞿式耜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05.

⑥吴晗.“社会贤达”钱牧斋[A].吴晗全集[C].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5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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