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心理与古典情诗色泽

2012-08-15 00:42陆红颖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名作欣赏 2012年14期
关键词:情诗

⊙陆红颖[复旦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433]

作 者:陆红颖,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主要从事古今文学渊源演变研究。

由于东西方不同的文化传统、民族性格、宗教信仰、历史条件、社会生活、风俗习惯等等,诗人的人生体验反差鲜明,中西情诗的整体风貌迥然相异,东方含婉而西方奔放。古典诗词的爱情抒写方式,与士大夫的文化心理密切相联。

一、传统文化心理

中国古典美学追求人生的诗性生存、雅化格调。文人有浓郁的自贞意识,重视内修。历史上受人推崇的是极具个性的晋宋人物,欣赏他们风神潇洒、飘逸不群的立世姿态。南宋姜夔不仅词艺超绝,更以其“高标远韵”、“风度凝远”的狷洁性情使士人钦敬。中国传统士大夫作为最集中体现民族审美文化品位的群体,有着独特的文人雅好、陶冶倾向。

琴棋书画是士大夫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情绪寄托方式。比如琴在西周时期已广泛流传,至汉魏六朝琴不仅参与各种雅乐,而且作为一种独奏性乐器更为士大夫所欣爱。及唐宋并后世,琴更深深地润透文人生活。琴音清婉淡宕,适于宣一己之情志。三国魏诗人阮籍的《咏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这宁静独思,藉琴传情的形象,可看做士大夫整体性灵的缩影。其他乐器瑟、筝、箫、笛、琵琶等均与琴类似。晚唐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北宋晏几道《蝶恋花》:“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都在弹奏的乐声里抒发凄伤的恋情。

梅兰竹菊是士大夫品性修养的外化象征,被称作“花中四君子”。松竹梅则被誉为“岁寒三友”。例如早在战国末期楚国的屈原就在诗中开创了“香草美人”的寄托之源。《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九歌》:“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借香草喻指自己的昭质高洁。唐代唐彦谦《兰》:“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用翠色清凉的笔墨绘出空谷幽兰、寂寂芳菲的意象。宋代杨杰《春兰》:“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时闻风露香,蓬艾深不见。”用兰的幽雅香远,形容美人的含婉深丽。另如绿竹历受文人偏爱,猗猗盈翠、碧玉如洗的色泽,清逸挺拔、竿劲枝疏的姿态,凤尾森森、摇曳婆娑的闲雅,滴沥空庭、扣窗敲户的音韵,晓笼雾霭、夜影映窗的意境,使文人神骨俱清,心澄目洁,陶然忘情。其他常入诗词的花卉草木如水仙、莲荷、桃花、杏花、梨花、海棠、丁香、蔷薇、芭蕉、芳草、柳、梧桐、豆蔻、红叶、樱桃等等,都积淀了士大夫柔性、淡雅的审美文化心理。

二、精工艳雅笔墨

在以上文化底蕴中创作的情诗,典雅深挚,思恋的弦音悠悠飘荡。古典的诗词理论强调情感的真醇,清代刘熙载曰:“词家先要辨得情字,所贵于情者,为得其正也……流俗误以为欲为情,欲长情消,患在世道。”①文人诗词在雅化的同时,因人生经历、情爱体验、艺术趋向不同,又各具个性风格。

北宋晏几道的情词哀感缠绵,造语工丽,秀气胜韵。他的《小山词自序》曰:“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词篇无不深情哀怨,低诉对歌妓的别后相思。《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燕子双飞双宿,而词人的情爱却已凋零,空对无边雨意,恨何以终!《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红笺为无色”实属奇语,泣血之痛淹没笺色,情绪悲绝而表现清浅。《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失去的永远无处再寻,游弋梦中,怅回人间。《解佩令》:“自古悲凉,是情事,轻如云雨”用巫山神女之典,叹情爱的变幻如梦。清代先著、程洪评晏几道词:“轻而不浮,浅而不露,美而不艳,动而不流。字外盘旋,句中含吐。”②

北宋秦观词风,绮艳典雅,兼具轻盈空澄之美,才气四溢。《八六子》“: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词境画面感极强,色彩明丽。即便回忆性爱,也以雅语出之“,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是传诵的名句。另如《满庭芳·山抹微云》:“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往日恋情成为“蓬莱旧事”,在漂泊苦旅中浮漾心海,万千感思。“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写及美人当初轻解罗裳、令人销魂的青春玉姿,语词含蓄,但留有广阔的审视空间,惹人幻想。南宋张炎《词源》评之“: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③

北宋擅写俗艳词的柳永实际也有不少雅词,如名篇《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勾勒出极清极静的水畔,潜入眷念,“杨柳岸、晓风残月”遂成为经典的言情意象。《凤栖梧》“: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曲玉管》:“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词调清扬飘逸、情蕴执著深沉。另如欧阳修《玉楼春》“: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张先《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司马光《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均似淡装佳人,青烟翠雾、风神绰约,寓悲怨于轻婉。

三、别饶蕴藉色泽

古典诗学在艺术表现上主张含婉韵致,如清代吴衡照认为:“言情以雅为宗,语丰则意尚巧,意亵则语贵曲。”④情诗深富含蓄萦绕、洞箫歌吹的风容色泽。

北宋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惜春与怀人融在“花落去”、“燕归来”,独自徘徊的举止把内心情绪舒缓、延长。词风温煦平静,轻抹一缕感伤。《清平乐·红笺小字》:“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仍然是一片安详中让思念静静漫溢,清澹婉雅。《踏莎行》:“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一场愁梦”暗传了深在的忧情,而庭院深深、斜阳寂寞的景象使相思更为沉郁。宋代王灼谓晏殊词“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⑤。

南宋姜夔更立清空骚雅的词风,他力求余韵,诗论主张“词意俱不尽,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⑥。《秋宵吟》:“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摇落江枫早,嫩约无凭,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词境疏朗,用语清明,但意绪浑厚。《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在长沙忆念远方歌妓,咏梅寄情。用平静笔墨展开,而久蓄的悲愁思恋全压在末句:“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并戛然而止,形成强大的情感冲击力量,使人深感幽邃苍凉。这正是白石词的魅力所在,也是他诗论“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的体现。其词多有结语简远、余味深长的典范之笔,再如《蓦山溪》:“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两行柳垂阴,是当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烟外带愁横,荷苒苒,展凉云,横卧虹千尺。 才因老尽,秀句君休觅。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阑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忆。”由安详静态的外景,转入内心的深渊沉愁。不尽之意,皆在言外。吴熊和先生评姜夔词:“既不施朱傅粉如柳、周,又不逞才使气似苏、辛,韵度高绝,辞语尔雅,为宋词带来了新的意境格调。”⑦

清代黄景仁的情诗,独持性灵,清绮悱恻。他取法李商隐,显见义山诗的影响。黄仲则少年时与一歌妓相恋,他以后的《绮怀》十六首、《感旧》四首均忆此事。《感旧》其一:“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青年寻艳时的意气风发,美人如花的旖旎风情,烟云飞过,仅剩无穷相思染白鬓华了。《感旧》其二:“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深婉衷情,感情色彩异常浓郁,极似义山诗风。黄仲则这位“忧生”的诗人,虽有“乾隆六十年第一人”的才名,却时乖命蹇,落拓平生,年仅三十五岁就贫病而终,人生遭际与恋情悲剧都与李商隐相近,情诗浸润着苦涩和无奈,缠绵郁结。《感旧》其三:“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诗语流畅,情意痛挽,亦像义山。《感旧杂诗》其一:“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明灯锦幄姗姗骨,细雨春山剪剪眸。最忆濒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东流。”诗境含蓄,极堪玩味。梦中再听娇甜歌音,即便沉醉酒海也难以忘忧。曾经锦帐内的冰肌玉骨、剪剪明眸,都永不复见,只有愁怨奔流。

比照西方情诗,与中国诗词多用暗喻、隐语不同,西诗表达惯用明喻,19世纪中期之前,西方情诗的整体风格是直率热烈。“我的爱心直像是夹带着雷电的色雷斯北风”,“好似山风摇撼一棵橡树,爱情摇撼我的心。”古希腊情诗的携带电闪雷鸣的语句,显示了民族气质的强悍方面。另如,19世纪德国海涅《诗歌集》中《梦中幻影》的第五篇,当看到心爱的姑娘和别人结婚时,诗人写道:“我那疯狂的热血为何奔腾不已?/我的心为何在狂焰中熊熊燃烧?/我的热血沸腾汹涌激荡,/凶猛烈焰把我的心烧烤。”这水深火热、灼烧毁灭的激烈表白痛苦,在中国诗人笔下绝少出现,不是痛苦程度有减,而是民族性情、诗歌美学看重含蓄幽远,在有限中传递无限。

由上论析,古典诗词言情整体倾向典雅之美、含婉之风,与传统文人性灵相谐,深具民族审美文化色泽。在世界情诗史上格韵特出,有雾里花开的神采。

①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3页。

②先著、程洪:《词洁辑评》卷一,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344页。

③张炎:《词源》卷下,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67页。

④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23页。

⑤王灼:《碧鸡漫志》卷二,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3页。

⑥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83页。

⑦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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