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和蜕变——解读残雪《最后的情人》

2012-08-15 00:42穆厚琴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江苏连云港222006
名作欣赏 2012年14期
关键词:五龙文森特残雪

⊙穆厚琴[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 江苏 连云港 222006]

作 者:穆厚琴,文学硕士,江苏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残雪在20世纪90年代后的创作整个转向追求展现人类复杂的精神世界。残雪曾直接批评“中国人不重精神”①,她在90年代后的焦虑不再来自于社会现实的挤压,而是来自于对“中国人不重精神”的深深忧虑。这让残雪觉得她的精神探索和描绘精神世界的工作显得尤为重要,而且似乎还带上启蒙的色彩,因此她更加努力地从事描绘灵魂幽深处的风景的这项艺术工作。随着残雪作为一个成功作家的自信心越来越增强,她近期作品中的各色人物抛弃了孤独感、虚无感,在精神探索的征程中变得更加积极、坚定、乐观,残雪的长篇小说《最后的情人》就揭示了探索和蜕变的这个主题。

一、作品中人物的探索和蜕变

(一)探索

残雪2005年在花城出版社出版《最后的情人》,这是作家继《五香街》(又名《突围表演》)之后创作的又一部长篇力作。这部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充满活力,他们不满足于生活现状,积极探寻未知的生活领域,坚定地跋涉在精神探索的旅途:乔离家出走,走过一个个陌生国家;乔的妻子马丽亚不断编织挂毯,在挂毯上的图案、梦想和现实之间自由地出入,能穿越到久远的过去,也能看到遥远的未来;乔的老板文森特去他妻子丽莎的出生地赌城,在地下会见死去的岳父母;丽莎每到午夜就会听到有些人聚集在她卧室的墙角里讨论有关长征的事,最终她追随自己梦中的长征队伍进行历经艰险的长征;乔的客户橡胶园主里根经过艰苦的精神磨砺,摆脱了一切世俗羁绊,甚至让自己的肉体消失,进入真正的精神层面,终于获得埃达的爱情;埃达从里根身边逃走又回到他身边,与里根实现了精神上的融合为一体。

小说中的人物多次谈到“长征”,他们的生活围绕“长征”这个重心展开。残雪在《最后的情人》序文中说:“他们忙些什么呢?简言之,是在研究自己那水中的倒影,是去沙漠中寻找祖先的足迹,是将梦里的‘长征’进行到底。”②“认识永远是一场探险,踏上征途的主人公往往是弄得遍体鳞伤;这种没有退路的行军又往往因为目的地的不明确而陷入阴森境地,难以找到出口。”③没有目的地却又永不休止的探险,任凭自己遍体鳞伤,也不停止精神探索的脚步,这就是长征。

残雪在《蜕变的历程——读〈致某科学院的报告〉及后面未完成的片段》中述说艺术家在从世俗向精神转变历程中的艰难处境:“退回去已是不可能——他也从未想过——向前走前途茫茫,道路日益狭窄。只能将那已经进行了这么久的自我认识的事业进行下去,在漫长的、忧郁的夜晚过去之后撑起疲惫的躯体,到舞台上去再来一次精彩的演出。当然演出之后又是忧郁、绝望和悲愤,又是体内人性与猿性的交战,轮番的胜利与失败……”④这段话可以用来形象地说明小说中人物所面临的处境,以及他们在探索过程中表现出的坚忍不拔的性格。小说中的人物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精神领域进行长征,尽管探索精神王国的过程千辛万苦,但他们仍然积极、坚定而且乐观。

(二)蜕变

精神长征是艺术家从世俗走向精神的探索过程,艺术家在这历程中实现蜕变。残雪借卡夫卡的《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猿猴彼得蜕变为人的历程说明:“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人性中的兽性与自我意识之间的斗争从未停息过;在斗争中人对自我的认识得以发展,人性也得以改善和丰富。”⑤

《最后的情人》的高潮部分是乔和文森特历经艰苦跋涉都来到“五龙塔”下。“五龙塔”是世界最高点,在塔顶上有一团白光,爬塔的人怀着虔敬,不顾危险爬向塔顶。有些侥幸到达塔顶的人探头出窗,想看清顶峰以外的奇异风景,却摔落到塔下。他们亲眼看到一位白发飘飘的老者在奋力爬到塔的半腰时,却像石头一样重重地滚落下石阶。文森特说:“刚才他掉下来了。想想看,一个人的灵魂有多重。”⑥也许乔从老者的滚落和文森特的话中获得启示,他放弃了登塔,相反他记起他和马丽亚的世俗生活场景,他决定回家。因为乔的灵魂没有彻底脱离世俗的羁绊,他的灵魂也一样会很重,即使登到塔顶他也不会见到“奇异的风景”,却只可能再次摔回地面,而重回家里、回到原地是为再次出发做准备。文森特在乔离开后,依然不愿离开“五龙塔”,他遇到的黑衣女人告诉文森特,她爬到塔顶又下来了:“凡是上去过的人都失去了重量,你看我是不是轻飘飘的啊?”⑦这说明文森特遇到的是一个摆脱世俗拖累的灵魂,但是这个灵魂虽然探索到了他人不能到达的境界,却也没有到达最高的境界,她还不能往塔外探头,去看清顶峰以外的风景。黑衣女人走后,一位文森特眼睛看不见的苍老男人对文森特说:五龙塔顶的生活相当于死里逃生,而文森特在塔下面的生活只相当于看戏。⑧文森特明白了自己同黑衣女人以及这位看不见的苍老男人之间的巨大差距,他根本还不具备登上这座世界最高塔、探知灵魂最深奥秘的资本,他必须继续他的征程,最终他也离开了“五龙塔”,继续漫漫的探索之旅。

小说中的“五龙塔”是个象征,象征着人类灵魂的不同高度的境界,塔顶是精神探索者期盼最终到达的地方。我们可以将小说中的这些人物按其所达到的灵魂探索的境界由高到低做一个排列:一位文森特眼睛看不见的苍老男人、黑衣女人、白发飘飘的老者、文森特、乔、丽莎、丹尼尔、马丽亚,后面几位在家里进行精神“长征”,最前者在“五龙塔”的顶部看到奇异的灵魂风景。换句话说,《最后的情人》象征性地把人类的精神追求划分为多个阶段,各个阶段之间呈现出一种递进关系,每个阶段都有一个符号式的人物,而这些人物都是由人的“自我”分裂而来的,他们是人在灵魂探索的过程中不同阶段的“自我”,不断的探索过程就是不断战胜旧的“自我”、产生新的“自我”的过程,就是人不断蜕变的过程。

小说要阐明的是,人在精神探索的各个阶段对自我的认识不断地发展,而在自我认识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人实现着自我的精神蜕变,使人性得到改善和丰富。

二、作家创作艺术的探索和蜕变

(一)小说结构:从三段式结构到塔型结构

残雪认为她的所有作品都是在扣问人的灵魂,“向心的深渊探索”,她说“灵魂的故事是纵向切入的立体的故事”⑨,所以她在《最后的情人》序文中说:“我写的小说都可称之为垂直的小说。”⑩那么作为这种内容为“灵魂的故事”的小说的结构形式,相应的也应该是“纵向”、“立体”的垂直式结构。垂直式结构是在残雪的有关灵魂的故事的“自动写作”⑪中自然形成的独特而完美的小说结构,但是这种垂直式结构有着从简单到复杂的变化。

残雪在文学笔记《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序文中分析《神曲》的结构:“《神曲》的结构,就是艺术家的心灵结构。在从‘地狱’到‘炼狱’,再到‘天堂’的心灵探险中,艺术家一次又一次地向读者表演着绝境里的操练有多么惊心动魄。”⑫残雪认为《神曲》三个篇章的结构安排正体现艺术家心灵的三重结构,从“地狱”到“炼狱”再到“天堂”的心灵探险也正是艺术家探索灵魂王国的三大阶段。残雪早期的许多作品如《苍老的浮云》《思想汇报》《新生活》《痕》等等,其结构就是这种三段式结构,这种结构安排是残雪赋予深意的自觉安排,即为了展示人的精神探索的三种层次、三个阶段。而作家在不断的艺术探索中,已经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三段式结构,为了展现人的精神追求的更丰富的层次,《最后的情人》呈现出更复杂的结构。

《最后的情人》中的“五龙塔”形象地象征了人类精神探索的不同层面,从乔——先于文森特离开“五龙塔”、文森特——在“五龙塔”塔下住过一晚、白发飘飘的老者——只能爬到“五龙塔”的半腰、黑衣女人——登上“五龙塔”塔顶又下来,到文森特眼睛看不见的一位苍老男人——经历过“五龙塔”塔顶上的“死里逃生”的生活,由低到高,展现了人的精神境界的由低到高的多个层次。这就形成这部长篇小说的内在结构:立体的、垂直的结构。受小说中“五龙塔”的启发,这种垂直式结构我们可以冠名为“塔型结构”。

(二)女性形象:从女巫变身神巫

残雪笔下的女性形象大多像巫,具有女巫般的性格和气质,而且还像个女巫似的可以处在阴阳两界之间与鬼神交流。从《苍老的浮云》到《最后的情人》,出场的女性个个似巫女,但是前后期作品中的巫女形象发生了巨大改变。

在早期作品《苍老的浮云》中的虚汝华“两个月零十天没有吃东西”,肚子里长满了芦苇,那些芦苇不仅手能摸到,而且还能透过薄薄的肚皮看到,她整天像个女巫似的说着梦话,而她说话的声音只有隔壁邻居更善无能够听到。《污水上的肥皂泡》里的母亲化作一大盆肮脏的肥皂水后,还能够在木盆底下发出嘶哑的声音,简直就像妖怪。而在《最后的情人》中,所有出场的女性不再像早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那样外貌丑陋、带着妖邪之气了,她们温和、内敛、理性、飘逸,自由穿行在现实和梦境之中,打通阴阳两界,引领男性进行精神的“长征”,她们是一群美丽的女巫。丽莎能听见“农场的土地下面到处都有人在讲话,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声音”。“每到午夜过后,万籁俱寂之时,便会有一些怪人聚集在她卧室的墙角那里讨论关于长征的事。她从床上稍稍抬起身便可以看到那几个黑影,他们谈话的声音也总是传到她的耳朵里。”⑬到后来,幽灵不再出现在她的房间里了,丽莎于是夜里独自寻找“长征”的队伍,并在“长征”途中与丈夫文森特相遇;埃达每天夜里潜入湖底和她死去的姑姑说话,在湖底和里根约会,将里根从世俗社会引领到精神世界;还有一个神秘的女子,她一直是文森特和乔的灵魂的引领者,文森特和乔追寻着她来到“五龙塔”。但她却是个形象不确定的人:在文森特眼里她是没有体重的黑衣女子,在乔眼里她是行踪飘忽的白衣女子。在“五龙塔”下,“乔看见她那有着卷曲的白发的雅致的头部后面有一个影像,是那种罕见的白色的老虎,在幽暗的光线下,虎的两眼成了两盏灯”。⑭这样,这个女子的身份就不是普通的女巫了,她成为一个美丽的半神半巫形象。

三、读者的探索和追问

在《最后的情人》序文中,作家让读者猜个谜:谁是那个最后的情人?⑮这也是读者要探寻的问题。在小说中,最抓住我们眼球的一对情人是里根和埃达,而最神秘的情人是那位在乔眼里穿着白衣、在文森特眼里穿着黑衣的女人。

埃达到里根的橡胶园来做工,她搅动了里根的心,从此里根每夜到湖边钓鱼,只为要遇到总在夜里游荡、寻觅什么东西的埃达。有一天夜里,埃达潜入湖底,与在湖边钓鱼的里根发生了“突如其来”的交合,这使得里根白天还身体发抖。埃达每夜在寻找什么呢?她在寻找宝石,可每次她寻找到的宝石都是人工宝石。埃达“摆脱不了发现异物的诱惑”,也就无法停止夜间的寻找活动。但是埃达对里根产生了愤怒,她决定逃出“里根先生的魔掌”。逃离之后,埃达在夜里却又感到了自己对里根的欲望,她希望两人纠缠在一起,甚至一起化为乌有,于是埃达又回到里根的橡胶园。埃达回到橡胶园后,再次潜入湖底,她看到里根正栽倒在一个水洼里头,受到一群毒蛇的疯狂进攻。见此情形,“埃达感到了某种慰藉”。原来,痛苦感受是一个人必不可少的东西,里根要想从世俗中脱离出来看到灵魂的最美境界,就必须自愿到炼狱里走一趟,自愿去忍受毒蛇从脚心钻进去、死去活来的痛苦。埃达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为里根感到欣慰,甚至激动得哭泣。她现在愿意和里根纠缠在一起了,“她到了里根先生体内的最深处”。当一无所有、连肉体都消失了的,但却经历过精神炼狱、到达精神天堂的里根的灵魂在她身体下拱动时,埃达终于说出了“里根先生,我爱你”⑯,她终于寻找到了真正的宝石。

里根和埃达是一对真正的情人,他们所追求的是“纯精神的爱”⑰。正如残雪所说,“纯精神的爱因为摒弃了外部条件的干扰而分外强烈、集中与执著”⑱,里根和埃达之间的爱即是如此。里根无偿送掉自己的农场、消灭自己的肉体,让自己只剩下赤裸裸的灵魂,这才使得他们两人的灵魂毫无障碍地互相纠缠、互相交融。埃达爱上的不是作为农场主的里根,而是里根的灵魂。所以,埃达寻觅、追求的是“纯精神的爱”,里根和埃达之间的爱是“纯精神的爱”。

小说里最神秘的情人是那位形象不确定的女人,她吸引着乔和文森特踏上探索征程,但她在文森特的眼里是黑衣女子,在乔的眼里是白衣女子。在小说第二章中文森特已经一次又一次同她在睡梦中相会,她让文森特觉得“既饱满又极度空虚”,“几乎要发疯了”,⑲文森特从此开始了寻觅、探索的特殊旅程。小说的高潮部分,乔和文森特都与这位神秘的情人相约在“五龙塔”相见。他们三人见面后,乔握住她的一只手时,那只手就变得冰凉,而文森特握着她的另一只手,把眼泪滴在了她的手上,她的手就渐渐有了温度。于是乔最先离开那女人,文森特和那女人在塔下一同度过了一夜,醒来后那女人已经离开了他。如果“最后的情人”是一种象征的话,那么那位女人代表着一种更高境界,这是文森特和乔即将要努力到达的精神境界,这个更高的精神境界像一位神秘的情人一样吸引和引领着文森特和乔走向她。

谁是最后的情人呢?最后的情人是引领我们进行精神探索和生存追问的那样东西,她就藏在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灵魂中。

残雪称自己的小说是“新实验”文学,这种文学样式“一反以往中国主流文学在人性的浅表层游荡的惯例”⑳。在精神领域和文学艺术领域不断探索,并实现更高的飞跃,是残雪“新实验”文学表达的重要主题。

①⑨⑪⑳残雪:《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页,第107页,第127页,第127页。

②③⑩⑮⑰⑱残雪:《关于〈最后的情人〉》,见残雪:《最后的情人》,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页,第3页,第3页,第4页,第2页,第2页。

④⑤残雪:《灵魂的城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12页,第410页。

⑥⑦⑧⑬⑭⑯⑲残雪:《最后的情人》,花城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239页,第 296页,第 297页,第 102页,第 294页,第280页,第30页。

⑫残雪:《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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