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背后的君臣之感:阮籍《咏怀》诗其二解析

2012-08-15 00:42李卫锋吕梁学院汾阳师范分校山西汾阳032200
名作欣赏 2012年5期
关键词:曹魏君臣阮籍

⊙李卫锋[吕梁学院汾阳师范分校, 山西 汾阳 032200]

阮籍生活于魏晋易代之际,司马氏严酷打击异己之人,在这种高压政治环境中,文人想要写些诗文表达自己的看法,特别是涉及时政,就得格外小心。比如阮籍的好友嵇康写《与山巨源绝交书》,有“非汤武而薄周孔”之语,不赞成司马氏代魏而被杀。阮籍不得已出仕于司马氏,但是他对于司马氏的谲诈、残忍,特别是弑君,内心是极为不满的,对备受司马氏欺辱的曹魏皇室则充满同情。面对司马氏的恐怖政治,阮籍不敢议论时事,被司马昭称之为“至慎”(《世说新语·德行》篇)。然而,他心中是非分明,他通过《咏怀》诗等作品曲折地表明了自己同情曹魏、反对司马氏代魏的立场。从客观条件来讲,阮籍大多数时候供职于司马氏身边,亲身经历了一些政治上的大事,如司马师废魏帝曹芳。有些时事尽管不是他所亲历,至少他会知晓,这就为他在诗文中隐含时事提供了可能。然而,由于阮籍《咏怀》诗对政治事件与自己的态度写得极其隐微,故其主旨朦胧难测。早在刘宋的颜延之注释阮诗时,就已经“怯言其志”,唐人李善也表示《咏怀》诗“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实际上,通过分析诗歌所用典故,再对照史籍记载,很多看似谜语的诗还是可以解释的。《咏怀》诗其二就是一首,诗曰: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此诗“二妃游江滨”以下六句用郑交甫与江妃二女结交之事,《列仙传》记载: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二女)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

郑交甫对江妃二女怀着深切的情意,尽管只是匆匆一见,却刻骨铭心。阮籍用此故事写男女间深厚的情意。“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二句形容女子容貌迷人,使得郑交甫难以忘怀。“感激生忧思”以下四句用《诗经·卫风·伯兮》之典,《伯兮》曰:“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说的是自丈夫从军东去,妻子就懒得梳妆,以致头发蓬松。并不是没有润发油,而是丈夫不在家,妻子为谁打扮呢。“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希望老天爷下雨吧,可偏偏太阳明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最后写妻子为了忘忧,不得不借助于谖草(即忘忧草)。阮籍诗“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描写了夫妻离别的悲伤。

阮籍用《列仙传》与《诗经·伯兮》的典故,写男女间难分难舍的情意,如果没有后面两句,真的以为这是一首爱情诗了。但这首诗的关键在末两句:“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唐人李善注引《汉书·韩信传》:“楚王使武涉说韩信曰:‘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然今为汉王所擒矣。’”《汉书》卷三十四《韩信传》文字略同,唐颜师古注曰:“称金石者,取其坚固。”武涉说韩信“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以“金石交”比拟君与臣之间的关系稳固,古代典籍中多见这种比喻。比如《后汉书》卷十五《王常传》:“后(光武)帝于大会中指常谓群臣曰:‘此家率下江诸将辅翼汉室,心如金石,真忠臣也。’”光武帝以金石比王常之忠心,是取金石坚固之意,可为“金石交”指君臣关系加一旁证。后人也有用“金石交”比拟君臣之关系,被普遍认为模拟阮籍《咏怀》诗的陈子昂《感遇》诗就是一例,《感遇》诗其二十一:“穰侯富秦宠,金石比交欢。”此二句写穰侯与秦王的关系,也以金石为喻。此诗前十二句写男女情爱全是为反衬结尾二句,形成强烈的反差。

阮籍以“金石交”比拟君臣关系,到底用意何在呢?元人刘履认为是影射当时司马氏对曹魏君主的态度,他在《选诗补注》卷三说:

初司马昭以魏氏托任之重,亦自谓能尽忠于国。至是专权僭窃,欲行篡逆。故嗣宗婉其词以讽刺之。言交甫能念二妃解佩于一遇之顷,犹且情爱猗靡,久而不忘。佳人以容好结欢,犹能感激思望。专心靡它,甚而至于忧且怨,如何股肱大臣视同腹心者,一旦更变,而有乖背之伤也。君臣、朋友皆以义合,故借金石之交为喻。所谓文多隐避者如此,亦不失古人谲谏之义矣。

刘履说司马氏受魏室托付之重,但不能尽忠,而是谋求篡逆,因此阮籍加以讽谏。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也有类似的看法。

从《咏怀》诗其二可以看出,由于用典和比兴比较隐微,特别是古典字面、今典实指的手法,既可用古典作为掩护,又可借古今的相似性,暗指时事(今典),因此成为阮籍表达微言的主要艺术手段。因此,以史证诗就成为解读这些微言政治抒情诗文的一把钥匙。邓小军先生在《谈以史证诗》中讲:“以史证诗,是考察诗人的本事、诗中的时事或历史背景以释证诗歌。”从《诗序》开始,以史证诗就成为解读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方法,经过宋人汤汉,清人钱谦益、倪 、陈沆等人的努力,至陈寅恪提出古典字面、今典实指的注释方法,对微言政治抒情诗文的释证达到成熟,为我们解读阮籍《咏怀》诗提供了借鉴。《咏怀》诗既然以用典和比兴作为表达微言的主要手法,注释这类诗歌的关键就在于揭示出隐藏在诗文中古典字面下的今典实指(时事),通过分析古典、今典的相似性,揭示作者所指时事。对于作者所用的比兴手法,需要分析本体与喻体之间的相似性,阐明作者的本意。

《咏怀》诗其二是以男女比君臣,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传统,在《离骚》中就有表现。清李重华《贞一斋诗说》:“天地间情莫深于男女;以故君臣朋友,不容直至者,多半借男女言之。《风》与《骚》,其大较已。”施补华《岘佣说诗》评李商隐曰:“《无题》诗多有寄托,以男女比君臣,犹是风人之旨。”清毛先舒《诗辩坻》卷一也说古人做诗,写男女以寓忠爱。这样写的好处在于委婉含蓄,尤其是对于君臣如此敏感的话题。清人张玉 《古诗赏析》卷十对阮籍此诗以男女之情比君臣之义有过细致的分析,他说:

此诗以男女情笃有时而乖,比君臣之道难终也。前六,就欢合时说,借古事作影。中六,转到男子见色移情,致使空闺生忧起怨。两层总属比意。末二,以金石交何亦离伤,暗指君臣间阻作收。“金石交”虽不专指君臣,然如作蒙上直下指男女说,则篇意游骑无归矣,读者参之。

解读诗人的作品,也不可忽略诗文的艺术性而单纯考证史实。尽管《咏怀》诗“二妃游江滨”等作品暗指当时的政治事件,但是这些诗文并不能等同于史。因为诗文与史毕竟是两个概念,即使诗文是有感于史事而写的,并且在其中暗含了史事,这些史事也是经过提炼和加工,表现得更集中、更深刻、更具体,也更鲜明,并且产生了强烈而久远的感染作用,这是历史记载所不可比拟的。“二妃游江滨”一诗通过用典表达了阮籍讽刺司马氏辜负曹魏的思想感情,然而,就诗歌本身而言,它所表现的意思未尝不是多层面的。“金石交”本来就有喻指男女或朋友之间坚固稳定、千载不变的感情,比如西晋诗人傅玄《昔思君》:“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以“金石”比喻男女之间的深厚感情;陆机《赠冯文罴迁斥丘令诗》:“利断金石,气惠秋兰”,则以“金石”比拟朋友间的情感。阮籍此诗不妨做多层次的理解。“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容好结中肠”等句描写缠绵悱恻的男女之情,伴随着郑交甫与江妃二女结交的浪漫故事和《诗经·伯兮》所写夫妻离别的悲伤情调,本诗的第一层意思就是写一种男女之间感情的不稳定,虽然如胶似漆,海誓山盟,却一朝离别,永远背弃。陈伯君先生《阮籍集校注》就做这种理解,他认为此诗指明帝宠幸郭皇后、废毛皇后一事。在这层意思的背后,读者可能会联想到朋友之间、君臣之间亦是如此。朋友间尽管情谊笃厚,一旦利益相争,难免反目成仇,比如秦末汉初的陈馀和张耳。至于君臣之间的关系,更是变幻莫测,既有君主一怒之间便杀臣子之事,又有臣子谋反篡弑的事情。《韩非子·说难》所载弥子瑕与卫君的故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而在阮籍所处时代就有司马氏背弃曹魏之事。这种诗歌的多义性正是阮籍《咏怀》诗的魅力和艺术价值所在。

综观全诗,阮籍以男女之间的深厚情意入诗,其情可感,其意可叹,不失为古往今来芸芸众生瞩望之爱情诗。而此诗背后诗人以“金石交”的典故隐射政事——司马氏背弃曹魏,则表现出政治环境对诗人性格当中“至慎”一面的影响之大,其曲折表达政治态度的做法令人心酸又由衷叹服。由此,我们去理解众多古诗中曲折隐晦的内容也就可以释然了,其表甚感人,其里更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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