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汀小说的生态解读

2012-08-15 00:42张亚丽山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临汾041004
名作欣赏 2012年3期
关键词:奈特奥斯汀绅士

⊙张亚丽[山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4]

一直以来,在英国文学历史的时期划分中,一方面,简·奥斯汀因其创作年代集中于19世纪初叶而被归为浪漫主义时期作家,另一方面,如众所知,奥斯汀短暂一生的创作一直集中于她所熟悉的那个由绅士和淑女所组成的文明和优雅的世界。她对其中形形色色人际关系的精准拿捏和对爱情婚姻的理性思考一直是评论界关注的焦点,这样的关注视角又使她更应当与启蒙运动时代的理性主义作家为伍。基于这样的矛盾,本文拟跳出常规,从生态批评的视角重读奥斯汀的相关作品,挖掘其作品中流露出的对生态和谐的推崇及当和谐遭遇威胁时的焦虑,由此呈现奥斯汀与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等浪漫主义者至少在崇尚自然、感怀乡土方面的共性。

生态批评作为一种文学和文化批评倾向,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在美国形成,进而又在世界许多国家出现。著名生态学者王诺认为“生态批评是在生态主义,特别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指导下探讨文学与自然关系的文学批评”①。生态整体主义的核心思想是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②这个定义提出两点启示:第一,生态批评的对象是整个文学,绝不仅仅是直接描写自然景观的作品,对于某些作品,即使这种批评方式与文本的明显旨趣或原本旨趣格格不入,但是只要它有助于从作品中挖掘出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产生直接或间接影响的思想文化因素,那么这种批评方式就完全具有合理性。斯洛维克甚至认为“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不管它产生于何处,完全不能被生态地解读”③。第二,生态整体主义思想并不是一朝形成,它有着深远的思想根源,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时期人与自然的和谐思想,再到18、19世纪的浪漫主义者回归自然的思想以及达尔文进化论证实的人与其他生物的血缘关系的意识,直到20世纪上半叶的生态伦理思想,这些各个时期的生态哲学思想促成了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最终形成。由此可见生态批评“并不拒绝历史地、发展地”看待文学的生态内容④,不能脱离历史的语境去评价它们,也不能用当代的生态思想苛求过去的作家作品。由此可见,一则奥斯汀经典作品的生态重读具合理性,二则我们应当在历史的维度里客观地审视作品中流露出的生态意识。19世纪初叶的英国处于工业革命的大潮中,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发展迅速,文明的发展是以人类中心主义为出发点的,某种意义上,文明发展的过程就是人类不断地控制生态自然,强迫自然为人类服务的过程。在一个文明对自然的破坏开始显山露水的年代,奥斯汀一方面表达出对前工业文明时代人与自然的固有和谐的无比眷恋,另一方面也对这种和谐面临的威胁表达出了本能的担忧。

奥斯汀的作品大多以位于英格兰南部她的家乡汉普郡斯蒂文顿镇的乡间为背景。与奥斯汀年龄相仿,且出生地与奥斯汀写作《理智与情感》时所生活的乔顿只有十英里之遥的英国散文作家威廉·科贝特认为奥斯汀的作品中写了两代乡绅,第一代乡绅土生土长,自己开辟了名下的庄园或农场,这些绅士“从小就跟土地和农民打成一片,感情很深,大家一起打拼,都是奔着好的收成,所以彼此间并不会有人为的距离,更没有算计之心”;而另一些则是从城镇回来的二三代绅士,庄园是继承得之,这些“外来的绅士们无心享受乡间劳作之乐,行为举止明显异地化,与当地人很疏远,甚至轻视当地人,他们只把土地看做投机的对象,仅看重名下的土地可能给他们带来的地租。”⑤很显然,科贝特是以对待代表大自然的土地的不同态度来区别新老一代的绅士的。

第一代的绅士们生于斯长于斯,他们仍然沿袭着前工业文明时代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天经地义地认为土地就是他们的根源,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所在,所以他们依赖着土地,受惠于土地,同时也履行着善待和保护土地的责任,他们与土地之间形成了一种可持续的良性互动,这种互动也体现在他们与土地上的人之间的平等相待和友好相处。《爱玛》中埃比农场的主人乔治·奈特利即是这一代绅士中的代表。

奈特利(Knightley)的本意是骑士,众所周知,中世纪理想的骑士精神包含很多优秀的品质,其中一部分为虔诚谦恭,即忠诚于信仰并善待周遭环境。这些品质在奈特利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的农场所在的位置原先是一所修道院,修道院本是一个人神和谐共处的所在,将自己的农场选址于此传达出奈特利是怀着宗教一般的虔诚,希望在周围具象的自然环境中长期安居乐业。奈特利在农场的土地上栽满树木,勤于耕耘。作为回馈,树木长势喜人,丰裕的木材给奈特利一家的生活提供了长期可靠的保障。农场周边有一片牧草地,每年的春夏季节,奈特利会让牧草自然地衍生蔓延,到了秋天,他会将其割晒成为干草,加工保存,为的是冬天里农场的牛能够吃到天然的有机饲料。这种人与自然之间互相依存的画面多么令人向往。奈特利不仅善待土地,也善待土地上的人。比如,居住在农场不远处的罗伯特·马汀虽远不及奈特利富有,奈特利却从不居高临下,而是处处照顾罗伯特,毗邻而居,和睦相处。奈特利对待周遭环境的态度,就像英格兰的阳光“充足却不耀眼”,恰到好处,所以营造出了一个和谐美好的氛围,无怪乎奥斯汀写到埃比农场时发出这样的感叹:“优美的景致,令人心胸开阔。英国品种的树,英国式的文明,英国式的房间,在充足却不耀眼的阳光下,使人心情舒畅。”⑥可见在19世纪早期的奥斯汀的概念中,能够代表英国最本质的民族特征的文明应当是一种在传统的农耕方式下,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生。

据《简明牛津英语词典》,奥斯汀在这里所用的culture即文明一词从中古英语时期开始到18世纪末也确实有着与自然相关的农业生产方面的语义,指自然界的土地或者与土地相关的农业劳动,如养蜂、养蚕等。然而不容忽视,从16世纪早期开始,culture一词已经有了精神层面的语义,用来指人的教养(civility),而civility一词的词根为拉丁文的civilis,意为城市(city)。从16世纪到18世纪末,culture一词的这两种语义并存,但是到了19世纪上半叶,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迅猛发展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城市,culture一词自然生产方面的语义也日渐淡化消失,而其精神层面的含义则逐渐占据主流,以至于到19世纪末时,culture已经专指人类的智力或审美能力了。该字典中引用了一位伦敦政治家的一句原话作为culture在19世纪末以后的语义的例句:“what use is culture to a laborer?”(文明对于体力劳动者有什么用?)可见此时,culture一词的语义已经完全和与自然相关的体力劳动对立起来了。词义的演变是社会的演变使然,而这种演变也在奥斯汀笔下的二代绅士们的意识中得到印证。

随着老一代绅士的故去,庄园易主,新一代的绅士们却因为对文明有着不一样的理解而威胁着人与自然间和谐的延续。这样的变迁最典型地发生在《理智与情感》里的诺兰庄园中。小说的开篇是这样的,“达什伍德家在苏塞克斯定居,可有些年代了。家里置下一个偌大的田庄,府第就设在田庄中心的诺兰庄园。祖祖辈辈以来,一家人一直过着体面日子,赢得了四近乡邻的交口称誉。”⑦至少到老达什伍德这一代,诺兰庄园的状况与埃比农场相似,殷实而又祥和。但是老达什伍德一直单身,他去世后,侄儿亨利成了法定继承人,岂料亨利不久也一命呜呼,庄园便落在了亨利与前妻所生的约翰·达什伍德手里。约翰来自城市,是现代文明的象征,现代文明发展过程中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在他的身上已有所体现,所以任何情况下,他都将个人利益放在首位。为了满足自己的经济需求和感官需求,他不惜破坏父辈保持多年与人的和谐,与土地的和谐。

他一来到庄园,就以没有土地继承权为由,迫使他的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妹妹们离开田庄,并且听信妻子的怂恿,拒绝给这些女眷们生活费,完全不顾及她们以后如何生活下去。当周围的小型农场主们状况不景气时,他非但不是善意地帮助,反而趁机将这些农场低价买入,据为己有,他认为自己有“义务”这样做,否则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试想一个对家眷的生计都置若罔闻的人能对四近相邻有什么义务和良心的概念可言,他买入这些农场完全是出于自身经济利益的考虑,因为转而出租这些农场便可以带给他丰厚的租金。

除了不像父辈那样承担对他人的责任以外,他也无意于像父辈一样精心打理土地,在他眼里,土地只是一道可以给他提供感官享受的风景线,所以当他认为土地的自然风景有悖于他自恃的文明的审美标准时,他开始无所顾忌地破坏土地,温室的建造就是一例。所谓温室最早只是放一个小炉或一盆炭火驱寒,让绿色植物安然过冬的一间屋子而已,到17世纪末随着英帝国越来越多人工培植从印度和西印度群岛的殖民地带回来的异域植物,温室的构造就日渐复杂,到了18世纪下半叶,也就是奥斯汀的青少年时代,是引进异域植物最多的时期,只因为这些移栽进温室的异域植物看起来永远光鲜亮丽,不受自然四季变化的影响,所以在约翰看来,温室就超越了自然之美,可以给他提供一处随时可以把玩的景致。正是出于单纯追求感官愉悦的目的,约翰不惜将已经在土地上自然生长了很多年的山楂树连根拔除,只是为了给建造温室腾出地方。一定程度上,这种行为是破换了英国的历史与自然之间本来存在的紧密联系,因为欧洲传统的民间节日五朔节装饰用花的来源树种即是山楂树;另外在英国很多教堂的壁上都雕刻有象征着万物生生不息的绿人形象,而绿人身上所覆盖的枝叶也有部分取自山楂树;流传下来的盎格鲁·撒克逊时期英国人写在牛皮纸上的安排各地区域规划的文书中也反复提到了这种树种,而且这个时期北欧的卢恩符文二十四个字母中的b的原意即是山楂树。⑧几乎可以作为一个历史符号,代表着多少年来的自然传统的山楂树在约翰的眼里却被贬斥为影响了感官景致的障碍物,需要连根拔除。这种行为正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使然,而奥斯汀随即借着当时在场的埃丽诺之口表达出了对这种行为的“忧虑和责难”。

与此相类似,《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拉什沃思先生因为狂热地追捧新兴的园林设计师汉弗莱·雷普顿的风景造园理念,执意要将自己庄园里一整条林阴大道的树木全部砍掉。女主人公范妮听到他这个打算后脱口说道:“毁掉一个林阴道!太可惜了!你忘了柯柏的话吗?‘被砍伐的林阴道啊,我再次哀悼你们命运的不公’。”⑨范妮在这里引用的是奥斯汀最欣赏的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国诗人威廉·柯柏在他的六卷长诗《使命》中的句子。柯柏在自己的诗作中强烈批评兰斯洛特·布朗和汉弗莱·雷普顿等人为了创造人工园林风景而弃传统自然面貌于不顾的做法,他们被描绘成破坏自然和谐秩序的巫师,在他们手中“湖水变成了人工草坪,树林消失,山冈下陷,山谷隆起”。诗人悲叹:“白杨已伐尽,簌簌的叶声,树阴的清凉,全都不留踪影。”⑩与柯柏一样,当年轻一代的绅士们打着文明的旗号以自然的创伤为代价来满足人类的一己私欲时,奥斯汀本能地借范妮之口表达出了内心的忧虑。

奥斯汀去世于1817年,她的身后,英国自然面貌的日益恶化证实了她在作品中流露出的担忧不无道理。她笔下那遍布英格兰的肥美牧草自“二战”以来已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七之多,英格兰已不再有各类天然牧草纵横交错的优美景致,今天能够看到的只是密集栽种的黑麦等经济作物,而正因为没有了天然的干牧草,冬天里牛只能吃混合了各种动物尸体的饲料,这即是近几十年疯牛病频发的重要原因之一。比此更甚的则是文明的发展所带来的噪音、浓烟、森林的砍伐、动植物数量的锐减甚至绝种等等。奥斯汀在她那个时代提供的视野中能在作品中流露出如此预后性的生态忧虑意识,实属难能可贵。诚然,也正是因为19世纪初叶自然状况还未满目疮痍,所以她仅是本能地表达了对行将逝去的人与自然间和谐的眷恋与担忧,还没有能够生发出后世者们更为完善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纵然如此,我们已经能够看到她与浪漫主义者们相同的热爱自然的一腔情怀,因此将她归入浪漫主义时期作家不无道理。

①④ 王诺.生态批评:界定与任务[J].文学评论,2009,(01).

②③ 王诺.生态批评:发展与渊源[J].文艺研究,2002,(03).

⑤ Cobbett William.Rural rides[M].London:J.M.Dent,1912.

⑥ Austen Jane.Emma[Z].London:Penguin Group,1985.

⑦ Austen Jane.Sense and sensibility[Z].London:Penguin Classics,2003.

⑧ ⑩ Donald Worster.Nature’s Economy:A History of Ecological Ideas[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⑨ Austen Jane.Mansfield Park[Z].Wordsworth Editions Ltd,1992.

猜你喜欢
奈特奥斯汀绅士
让友谊像一排树那般充满生机
让友谊像一排树那般充满生机
让友谊像一排树那般充满生机
简·奥斯汀:查顿小屋的慰藉
父亲的爱与惩罚
在理性和情感之间探析简·奥斯汀的反讽艺术
奥斯汀小说中的多角恋与反讽
绅士的衣橱(A)
像绅士一样等4则
A Gentleman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