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威廉·福克纳小说中的父母形象

2012-08-15 00:42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名作欣赏 2012年3期
关键词:艾萨克福克纳凯蒂

⊙张 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个人成长问题几乎是伴随着小说这一体裁而来的:由于小说必然涉及叙述视角等方面的问题,因而私人时间终究无法回避,在人物私人时间所构成的传记式描写中,人的成长也就成为了小说研究的重要课题。卢卡奇在他的《小说理论》中认为,现代小说最核心的主题是人的成长,“小说的内部形式被理解为成问题的个人走向自我的旅途,那条路从纯粹现存现实——一个本质上是异质的、对个人又是无意义的现实——之阴暗的囚禁中延伸出来,朝着那明确的自我认识走去。”①小说人物的成长过程必定发生于理想和现实的激烈摩擦之中,从这种摩擦中,这些人物不仅获得了足以让他们承受整个外部世界的价值观取向,也获得了更为深刻的自我认识。

同时,人的成长又从来不是一个孤立事件,它不可能脱离外部世界而单独发生于个人的内部意识领域中。诚如卢卡奇所言,“教育过程的完成必然不可避免地要将现实的某些部分付诸实施并且浪漫化”②。内心生活的历险必须与社会现实发生关系:成长中的个人需要与他人接触,稳固价值观的建立也需要他人的引导。这一引导过程旨在将成长者从纷乱复杂的诸多意识中解放出来,建立起一个相对牢固的价值观体系。

康德曾就所谓的“不成熟”状态下过一个定义,他认为这种状态指的是“一种我们的意志的特定状态,这种状态使我们在需要运用理性的领域接受别人的权威”。对此他给出了三个例子,即当一本书取代了我们自己的理解时,当一个精神导师取代了我们的意识时,当一个医生为我们决定饮食时,我们就处于“不成熟”的状态。③在小说世界中,尽管个人成长最终的走向是独立完整的自我形象的确立,但这一过程不可能离开某些精神导师的指导。在现代小说中,这些导师往往在实质上扮演了父母亲的角色。

对威廉·福克纳来说,尽管其小说中的个人成长在女性、种族和南方传统衰落等问题的映衬下显得黯淡无光,但成长中的个人、变动的世界背景及其相互关系确确实实地构成了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根基。在他的小说里,承担“引导”重任的父母角色通常都处于失位状态:要么是不称职的,要么是业已亡故的。因此,“寻找父母”就成了这些人物成长过程中最为关键的一个环节。对许多人而言,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能够完整地找到自己的双亲,因为他们的理想在社会变动中正迅速地被边缘化。

“父亲”在福克纳的小说中往往会承担起灌输哲学理念的责任,这一过程显然是必要的。但是由于成长者所处的整个时代同样在发生剧变,一方面这些“父亲”往往自身难保,在社会中扮演了被边缘化的失败者角色,他们的哲学因而只能是失败的哲学;另一方面,即便存在一个完美的父亲角色,他所教授的一切却无法适应这个变动中的社会,这体现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的批判。

《喧哗与骚动》中的康普生先生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父亲和精神导师的形象,他自身根本无法成为后代敬仰的光辉榜样。杰生的愤怒不仅指向他卖掉了康普生家最后一块祖产这件事,其中还包含着对于自己父亲终日酗酒的消极态度的强烈鄙夷;而班吉则干脆直接拒绝了父亲和他的理性,只把与凯蒂相关的事物保留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至于昆丁,到了《押沙龙,押沙龙!》里,他对萨德本整个创业过程的叙述本身也可以说是表达了他重新寻找父亲的过程。科林斯·布鲁克斯在其论文《押沙龙:天真者的定义》中就认为:“小说更应该是昆丁的故事,而不是萨德本的——为了在无尽的幻想中寻找出意义。”④尽管萨德本最后失败了,但是他的宏愿以及他敢于不惜一切代价、不屈不挠地去实现它的品格的确与昆丁梦寐以求的骑士精神有相吻合的地方。在《押沙龙,押沙龙!》里,昆丁从来不愿称萨德本为“恶魔”,而且在提到自己的爷爷是萨德本唯一的朋友时,他又分明是有些自豪的:因为在昆丁心目中,萨德本已经取代康普生先生成为了自己精神上的“父亲”。因此,当昆丁叙述到萨德本后代们的故事的时候,他几乎将自己置换了进去。

萨德本之所以也没有能够阻止昆丁走向死亡,是因为昆丁不得不面对他创业故事中的非道德性:萨德本对土地、对黑人的蔑视,极其务实的价值观取向以及时常体现出来的野蛮。它们带来的所有后果均体现在了查尔斯·邦及其后代的命运里,它们深刻、彻底地击垮了昆丁对萨德本的信仰。正如罗沙小姐一样,这种打击使得他满腹怨气。所以,对于昆丁来说,对萨德本故事的重述既是他重新为自己寻找到一个父亲的过程,也是自己的童年理想遭到更加彻底摧毁的过程,而“理想只是对于心灵的不成熟状态才显出其根本性”⑤。福克纳说得不错,《押沙龙,押沙龙!》更加清楚而详细地解释了昆丁的怨恨与自杀。

真正合格的父亲形象出现在福克纳创作鼎盛时期的最后一部作品《去吧,摩西》中。对昆丁的同类艾萨克·麦卡斯林来说,山姆·法则斯(Sam Fathers)无疑是最理想的父亲:他不是白人,而是黑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这使他在福克纳的小说世界里站在胜利者的位置上,而不像康普生先生那样从一开始就背负着“失败”的历史重负。山姆教给艾萨克的也与康普生先生和萨德本所教授给昆丁的有所不同,荣誉、自豪、怜悯、正义、勇敢和爱,艾萨克学到的是高贵的人性。

尽管如此,艾萨克最终并没有因为山姆的指导而走向完美:虽然他不断试图与时代相对抗,但是对于宏大叙事的过分沉迷使他始终无法突破自我的世界,从而成为了一个说大话的人。

“母亲”在福克纳的小说里非常重要,因为她们的责任在于将成长者带出自我的世界,重建自然的人际关系纽带。但是很显然,没有一位“母亲”真正完成了这个任务,这也是构成福克纳小说悲剧性的一个重要因素。

与康普生先生类似,康普生太太同样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在小说前三部分三兄弟的叙述中,她从来没有展示出其应有的母性。相反,她在一段急促、冗长的自我辩白中充分暴露了她自私自利的嘴脸。因此,班吉明和昆丁几乎将她视为外人,拒绝她进入自己的世界;而杰生尽管是她声称最宠爱的孩子,却仅仅将她看做包袱,并对她的虚荣和忸捏作态冷嘲热讽。正是她的不称职使得昆丁在自己的意识流中高呼“如果我能说母亲呀。母亲”,“如果我有母亲我就可以说母亲啊母亲”。与她相对,对康普生三兄弟来说,姑娘凯蒂与从小带大他们的黑人女仆迪尔西更加接近于母亲这一角色。

在小说前三部分的叙述中,凯蒂始终是他们关注的焦点:班吉对她的依恋基本上就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恋,在这个白痴的意识流过程中,凡是与凯蒂有关的事物(姓名、物件或是气味)都会刺激到他。在凯蒂失身的那一晚,班吉再也找不到她“树一样香”的味道——他的母亲不见了,为此他拼命让凯蒂用肥皂洗净自身,希望母亲继续陪在他身边。

昆丁则将凯蒂的美与自己的个人理想结合起来,为此他需要凯蒂永远保持纯洁,然而凯蒂却一再大胆地迈出昆丁为她画下的圈子,直至失去贞节,并远嫁到昆丁所能触及的世界之外,成为了那些道德堕落分子的俘虏。昆丁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拼命向凯蒂追问她是否爱达尔顿·艾密斯,而凯蒂则像一位母亲一样一边抚慰他,一边一遍遍说着“可怜的昆丁”。

在情感上,昆丁与班吉是一致的,他们都希望凯蒂以他们所希望的方式永远留在在他们的世界里。因此,昆丁才会想出将凯蒂的堕落行为篡改为自己与她的乱伦。班吉与昆丁的这种姿态其实是一种对成长的拒绝,他们不愿离开母亲而单独参与到现实生活中去。如果凯蒂没有了,那就在自己的意识中重新塑造一个:对班吉来说,这个替代物就是凯蒂的那只拖鞋。

而在凯蒂看来,班吉、昆丁、杰生乃至康普生夫妇,他们都太过执著于自我的世界,为此凯蒂将自己的爱奉献了出来,试图用这种关爱之情重新将他们连接起来,从而重建起类似于旧南方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呼应关系。由于时代变动带来的道德沦丧,与现实生活走得太近的凯蒂最终走向了堕落。她的堕落之所以成为整部《喧哗与骚动》的中心事件,就在于这一事件最终导致康普生三兄弟走向了完全的自我封闭。

与凯蒂相比,黑人女仆迪尔西就并不那么显眼,但她在事实上一直履行着作为母亲的责任。谢丽尔·莱斯特(Cheryl Lester)在其论文《种族意识的觉醒和停滞的成长:〈喧哗与骚动〉与大变迁》中指出,凯蒂顶替了迪尔西的位置,她既是一位温柔体贴的母亲,同时又作为一个性渴望的对象而存在,她就像昆丁所说的,像“黑女人一样”确立了自己的性别形象。⑥

我们并不承认凯蒂在小说中只能作为一个替身而存在,但是她与迪尔西的位置的确有所重合。在小说的前三部分,她站在幕前,迪尔西则只能退居幕后。在大多数时间里,班吉受到迪尔西和黑人小厮们的细心照顾,然而他却只对凯蒂作出反应。当迪尔西为大姆娣和昆丁之死痛哭流涕的时候,班吉只不过认为她在“唱歌”:在他自己对凯蒂的情感之外,班吉无法理解其他的任何感情,迪尔西发自肺腑的哀恸丝毫不能将他从这种极端自我的状态下解救出来;到了昆丁那里,情况也没有什么不同,凯蒂占据了昆丁的整个思想,迪尔西则几乎遭到了遗忘,直到他从北方回到南方遇到了一个老黑人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我的确是想念罗斯库司、迪尔西和别的人的”。在这里,迪尔西与其他黑人一起,成为了昆丁意识中关于家园的第一幅图景;而在杰生眼里,她只是一个碍手碍脚、没有用的老黑奴而已。尽管如此,迪尔西在小说的第四部分终于从幕后走到前台。她从幕后走到前台,将凯蒂从读者视线的中心位置上赶了下去,也等于是将南方的没落和现代人的沉沦从读者关注的中心位置上赶了下去。我们这才发现,原来真正值得尊重和感激的只是“关爱”这一行为本身。

小说第四部分主要叙述了两件事情:一是杰生追查小昆丁的下落,最后无功而返;二是迪尔西带班吉前往黑人教堂做礼拜。这两件事形成鲜明的对比。康普生家的最后两个兄弟,一个由“正常”最终走向了堕落和疯狂,与他意识中的家园彻底切断了联系:“他没有想家……仿佛它仅仅是他从前见过的某一个小镇,而不是他必须在哪儿重新过他那老一套的生活的地方”;另一位康普生家的后裔班吉则终于从喧哗与骚动中暂时解脱了出来,获得了属于他自己的平静的秩序:

建筑物的飞檐和门面再次从左到右平稳地滑到后面去,这时,班吉的蓝色的眼睛又是茫然与安详的了;电杆、树木、窗子、门廊和招牌,每样东西又都是井井有条的了。

这种平静的复得要归功于迪尔西,因为正是她坚持将班吉带去黑人教堂。最终,希谷克牧师的布道感染了班吉,令他“心醉神迷地瞪大着他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同样,也正是迪尔西在最后送班吉去康普生家的墓地之前,拿走了他手中象征着凯蒂的拖鞋,而此举竟然奇迹般地使班吉停止了哭喊。小说发展到最后,我们当然有理由说班吉这个白痴手拿一朵折断、耷拉的鲜花前往墓地是福克纳有意采用的一种反讽手段,但是起码从班吉这方面来说,“每样东西又都是井井有条的了”。他的这种“安详”是拜迪尔西这位勇敢的母亲所赐,所以当迪尔西说“我已经尽了心了”的时候,并不会招来与康普生太太同样的鄙夷。

凯蒂、迪尔西这一组“母亲”形象发展到极致,就成了《去吧,摩西》中的荒野形象。这一形象在小说中显然是拟人的,大熊“老班”则作为它的代表一年一度地接受猎人们的朝拜。艾萨克固然可以说是山姆·法则斯给予了他自由,但山姆实际上只不过教给他一些概念,真正把那些高贵品质展示给他的,是老班和他所代表的整个荒野。因此,荒野才是艾萨克真正意义上的母亲。艾萨克在大森林里度过的时光是昆丁类型的人物所能度过的最完美的岁月,在这里,人与人、人与自然相处融洽。狩猎几乎像是一个仪式,每一个步骤都被赋予了非凡的意义。

到了《三角洲之秋》里,这个女性化的荒野最终也难逃所有“母亲”都无法避免的堕落悲剧,这具体表现为荒野的萎缩。而艾萨克,最终也发现了自己无可挽回的堕落:在坚守原则的同时,也被囚禁在了自我的高塔之内。

综上,对“父母”的寻找是福克纳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也是研究作者小说中人物成长主题的关键钥匙。灌输哲学理念的父亲和引导成长者参与生活的母亲都试图传授一种“永恒”的价值观念,然而在时代变迁的洪流面前,又都被排挤到了社会的边缘位置,受其影响的成长者最终都走向了自我封闭。这也是福克纳小说别具一格之处。

① 卢卡奇:《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吴勇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4页。

② 卢卡奇:《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吴勇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3页。

③ 米歇尔·福科:《什么是启蒙?》,汪晖译,载《文化与公共性》,汪晖、陈燕谷主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25页。

④ Brooks,Cleath,“Absalom,Absalom”:The Definition of Innocence.The Sewanee Review,Vol.59,No.4,1951,p.554.

⑤ 卢卡奇:《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吴勇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1页。

⑥ Lester,Cheryl.Racial awareness and arrested development:The Sound and the Fury and the Great Migration.In Philip M.Weinstein ed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illiam Faulkner,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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