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韵骊珠》按语的韵学阐释

2012-10-30 11:51
华中学术 2012年1期
关键词:南曲按语沈氏

陈 宁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曲韵骊珠》按语的韵学阐释

陈 宁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曲韵骊珠》是一部非常重要的曲韵书,堪称明清曲韵的集大成之作。本文研究了《曲韵骊珠》中韵部末尾的按语。这些按语里面不仅蕴含了宝贵的语言学思想,与现代语言学的某些基本原则和方法相合;而且提供了丰富的汉语史、吴方言史以及戏曲音韵的资料,有助于方言、音韵、戏曲三方面的交叉研究。本文将这些按语中的精华部分抽取出来,依照专题分类,用现代语言学的范式重新加以阐释分析,以求彰显其价值,且便于今之学者利用。

曲韵骊珠阴出阳收曲韵吴方言

《曲韵骊珠》[1](又名《韵学骊珠》)成书于清乾隆十一年(1746)。作者沈乘麐是江苏太仓人,生于康熙初年,卒于乾隆十一年之后,寿近八旬。这部书是沈氏耗费五十年心血,七易其稿而成的专门为度曲而作的曲韵书。它的注音准确,编排精密,堪称曲韵书中之佼佼者,对于作曲选韵,咬字吐音,都有很大的指导作用。行世以来,被度曲家奉为圭臬,数百年间作为昆曲界所兢兢遵奉的音韵经典。《曲韵骊珠》在韵部系统上,舒声设东同、江阳、支时、机微、灰回、居鱼、姑模、皆来、真文、干寒、欢桓、天田、萧豪、歌罗、家麻、车蛇、庚亭、鸠侯、侵寻、监咸、纎廉共二十一部。为了适应南曲的需要,另设入声屋读、恤律、质直、拍陌、约略、曷跋、豁达、屑辙八部。为了兼顾北曲的需要,在南北音不同处注出北音[2]。

舒声二十一部每部末尾,入声最后一部屑辙部末尾,都缀有按语。这些按语多则数百字,少则一两行,从多个方面反映了沈乘麐的音韵学观点和语言学思想,其中不乏精辟的见解和闪光的思想。如以当时方言俗读证明语音的历史区别,用异化作用说明语音的变化,用旧的行政分界解释方言线,阳声韵主元音和韵尾相配的观点等,与后来西方历史比较法与方言地理学的基本方法和原则不谋而合,为中国语言学史添上了光彩的一笔。而且有宝贵的语音史资料,如山摄牙喉音二等字与三、四等字在清代苏州等地白读中对立,吴语中古寒桓韵字主元音在舌齿音对立、在牙喉音混同,鸠侯部和灰回部之间的“犯鸠侯”和“反鸠侯”现象,“阴出阳收”的含义,入声韵与舒声韵相押的问题等,足供如今治汉语史、吴方言史、戏曲音韵的学者参考。也有对诗韵、曲韵、时音等各种语音系统之间差异的不解和疑惑,反映了当时的音韵学者对语音演变进行努力摸索和执著探求的心迹。曲韵在过去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今人在讲清代的音韵学时,往往遗漏了沈乘麐这样的优秀音韵学家及其传世名著《曲韵骊珠》,因其光芒为乾嘉诸老和古音研究所掩。这些按语过去没有得到利用,但它们蕴含着丰富而重要的价值,不啻是音韵学的沧海遗珠。现在把它们从原书中抽取出来,依照专题加以分类,附上笔者的按语,加以阐释分析。

一、对戏曲界谜题——阴出阳收——的阐释

东同部按语:韵中阳平、阳去声只可用于南曲,若北曲中遇此等字,当必阴出而阳收之。盖北方属阴,故声出多阴。其阳收者,阴极而阳生也。人能知此,则北音可矢口而似矣。《中原韵》必以仲叶众,以用叶咏,则泥矣。其阴出阳收法,如仲作执横切,用作郁横切,始得北音之正也。余俱仿此。

宁按:阴出阳收最初是明沈宠绥在《弦索辨讹》和《度曲须知·阴出阳收考》里提出来的概念。《度曲须知·阴出阳收考》:

《中原》字面有虽列为阳类,实阳中带阴,如弦、回、黄、胡等字,皆阴出阳收,非如言、围、王、吴等字之为纯阳字面,而阳出阳收者也。盖弦为奚坚切,回为胡归切,上边胡字,出口带三分呼音,而转声仍收七分吴音,故呼不成呼,吴不成吴,适肖其为胡字。奚字出口带三分希音,转声仍收七分移音,故希不成希,移不成移,亦适成其为奚字。夫切音之胡奚,业与吴移之纯阳者异其出口,则字音之弦回,自与言围之纯阳者,殊其唱法矣。故反切之上边一字,凡遇奚、扶以及唐、徒、桃、长等类,总皆字头则阴,腹尾则阳,而口气撇□者也。今除口生字眼,间有不录外,余并列左,用备稽览焉。

一直以来,对于阴出阳收的涵义,学界存在着不同的理解,被称为“三百多年来的未解之谜”[3]。有些学者认为是吴语的“清音浊流”。我们认为是让说吴语的人在唱北曲时把全浊声母念成相应的清声母,声调保持阳声调,以模仿全浊声母清化的北方话。沈乘麐的话可以帮助我们探求阴出阳收的真正涵义。在东同部的按语中,需要注意三点:

1.沈乘麐认为阳平和阳去声(《曲韵骊珠》中的阳平、阳去,其实就是浊平、浊去)只能用于南曲,在北曲中这类字必须用阴出阳收法,即阴出阳收法只用于北曲。

2.沈乘麐说明了阴出阳收其实就是模仿北音。“盖北方属阴,故声出多阴。其阳收者,阴极而阳生也。”这种阴阳哲学的解释,我们可以不管。但是“人能知此,则北音可矢口而似矣”一句很重要,是说懂得了阴出阳收之法,张口就能发出较为地道的北音。

3.仲和用这两个例子。中古音仲为澄母,用为以母,都是浊声母。众为章母,咏为云母。《曲韵骊珠》中把咏归为清声母,与壅同音,郁翁切。沈乘麐认为《中原音韵》把仲与众,用与咏[4]直接合并不妥当,正确的作法是仲读执横切,用读郁横切。《曲韵骊珠》仲字是直横切,用字是浴横切。《曲韵骊珠》中所有的阳声调字的反切上字都是浊声母即阳声字调,反切下字也都是浊声母即阳声调字。揣度沈乘麐的意思,这样似乎就是阳出阳收,南曲中的字音应该这样来注。看沈乘麐把仲的反切由直横切改为执横切,用的反切由浴横切改为郁横切,可以知道他理解的“出”就是反切上字,“收”就是反切下字,把反切上字改为阴声调字,反切下字仍保持阳声调字,这就是阴出阳收。这与真正的阴声调的字还有区别,因为真正的阴声调字是阴出阴收,即反切上下字都是阴声调字。如《曲韵骊珠》中与仲对应的阴去小韵“中众”的反切是执瓮切,与用对应的阴去小韵“壅壅雍咏泳詠禜”的反切是郁瓮切。《曲韵骊珠》是声母的清浊与声调的阴阳并存。从阴出阳收的反切是上字由浊声母阳声调的字改为清声母阴声调的字,下字是浊声母阳声调的字不变来看,沈乘麐理解的阴出阳收就是浊声母阳声调字读成清声母阳声调字,也就是声母清化,声调保持阳声。

二、应用方言证明语音的历史区别

干寒部按语:俗以韵中奸字读肩,悭读牵,颜读言,闲读贤,柬读蹇,限读现,如此则与天田韵字无异矣。细查诸韵书,此二韵从无合之者。则知此韵之出音字身本与江阳同读而惟收音各别,与天田绝无干涉。试将苏昆太以下土音读之,如奸读革安切,而肩无此音;悭读克安切,而牵无此音;颜读额寒切,闲读合阑切,而言贤无此音;柬读革赧切,限读合烂切,而蹇现无此音,则知此韵中字与天田韵断无合之而同音读之之理。而世之歌曲者皆必合而一之,是未知此韵之本音故也。今当悉照切音读之,其音自正。

宁按:“奸悭颜闲柬限”为中古山摄开口二等字,“肩牵四言三贤四蹇三现四”为山摄开口三、四等字。中古山摄开口二等字到了近代北方话中产生i介音。《中原音韵》中这些二等字虽然产生了i介音,但主元音开口度仍然较大,与三、四等的半高元音还不相同,所以这些字还留在寒山部,没有并入先天部。可是沈乘麐的时代,俗音(可能是受北方话影响的文读音)中主元音也变得与三、四等相同了,因此就完全同音了。沈乘麐认识到它们的主元音与江阳相同而与天田部不同,是正确的。沈氏能产生这种认识是受方言的启发,他还明确地利用方言来证明这一观点。他用苏(州)、昆(山)、太(仓)的土音(即白读音)来读,发现二等字都是洪音,而三、四等字没有洪音读法。由此他认为干寒部中的二等字不能与天田部合并。当时对二等与三、四等不仅俗音中不分,戏曲演唱也已经不分了。沈氏强调要分,当然是逆潮流而动,不过他应用方言证明语音的历史区别这一作法,却是值得赞赏的。现代苏州话中,干寒部牙喉音二等字依然有文、白两读,文读为细音,与三、四等字同音;白读为洪音,与三、四等不同音,反映了较早的语音区别。见下表:

干寒部曲韵骊珠苏、昆、太土音今苏州音[5]天田部曲韵骊珠今苏州音奸肌安ckian革安ckanсtɕiI文/сkE白肩肌烟сkienсtɕiI悭欺安сkhian克安сkhan———牵欺烟сkhienсtɕiI颜移寒⊆ian额寒⊆an⊆jiI文/⊆E白言移年⊆ien⊆jiI闲奚寒⊆xian合阑⊆xan⊆jiI文/⊆E白贤兮言xienjiI柬几眼сkian革赧сkanсtɕiI文/сkE白蹇几兖сkien———限檄汗xian合烂xanjiI文/E白现檄健xienjiI

三、探讨语音演变的原因

干寒部按语:韵中“凡帆犯泛”等字与天韵“砭窆”等字,庚韵之“稟”字,诗韵中皆收入后侵、纤、覃、咸诸韵。盖后四韵为闭口韵,《中原》《中州》因诸字皆属变宫,若再闭口收音,实有不便,故分收于干、天、庚三韵。兹从之。

宁按:干寒部阳平“氾凡帆渢”,阳上“犯范”,阴去“泛氾汎”,阳去“犯范梵範”;天田部阴平“砭”,阴上“贬”,阴去“砭窆”;庚亭部阴上“稟”;此外还有沈氏没有提到的真文部阴上“品”字。这些字在《广韵》、诗韵中都收在闭口韵部,即收-m尾。音变的原因,沈氏认为这些字声母都是变宫类声母,即唇音和唇齿音,如果再以闭口-m作韵尾,很不方便,所以变为-n尾和-尾。沈氏的这一解释非常科学,即便现代学者来解释也不过如此。试对比王力先生在《汉语音韵学》“中原音韵”一节的话:“凡唇音字的韵尾在当时都由[m]变了[n]或[],这在语音学上叫做‘异化作用’,因为[m]也是唇音,唇音与唇音相遇,念起来不很方便,所以容易异化。”[6]沈乘麐在二百多年前能作出与此极其接近的解释,真是不简单。

四、方言界线与旧行政界线一致的例子

江阳部按语:吾娄南城,地分嘉邑,音声略带生硬。凡干寒韵字,俱与(宁按:当作如)江阳韵字读,如“干”读“冈”,“寒”读“杭”之类。故西城人目之曰“南门字眼”。近来西城有欲避南门字者,凡江阳韵字反俱如干寒韵字读。如“黄”读“还”,“汪”读“弯”之类。此病苏郡中间亦有之,若不急正,将必被有识者又不知目为何处字眼矣。见此说者务当自省,能于鼻音、抵□二者分收得明,方无此病。

宁按:今太仓,其地两汉三国时名娄县。“吾娄”之娄即太仓州,是明代弘治十年(1497)割昆山、常熟、嘉定三县之地所建,东南与嘉定紧邻。“吾娄南城,地分嘉邑”是说太仓南部本是从嘉定县划分出来的。这一部分与西部语音有些差异,沈乘麐的“土人感”是“音声略带生硬”,具体就是干寒部的字读同江阳部,即an读如a,例如干音冈,寒音杭。西城人称之为“南门字眼”。西城人有刻意避免这种发音的,矫枉过正,把江阳部的字全都读如干寒部,即把a读如an,例如黄音还,汪音弯。这种语病在苏州也有。沈氏强调要把韵尾和n分清楚。沈乘麐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方言线与旧行政分界线保持一致的例子。明代弘治十年割建太仓之前,嘉定与昆山、常熟的分界线正好穿过后来的太仓,西为昆山、常熟,南为嘉定。到沈乘麐的时代,这条旧县界的取消已经两个半世纪了,可是它所导致的语音分界线依然存在:干寒部的字,西边读an,南边读a。

五、吴方言史的语音资料

以方言证明曲韵,以曲韵纠正方言,沈乘麐长于此道。在他对曲韵和方言二者之间关系的运用之中,我们发现了宝贵的吴方言语音史的记录。

1.欢桓部按语:吾娄土音有以干寒韵中字读作此韵中音者。如丹读端,滩读湍,弹读团,残读攒,伞读算,炭读彖,蛋读段之类,闻者莫不非笑之。而“干安寒赶幹看垵汗”等字则又大概皆叶此音韵,读之而不觉者,此盖土音中之通于俗者也。是皆不能知出音字身之皆同于江阳而独以抵□收音别之,必不得干寒韵之正音。近来又有恐字音之不正而为人非笑者,反以此韵中字转叶作干寒韵音而读之,如端读丹,团读弹,短读担,算读伞,段读蛋,乱读烂之类,彼方自以为得音之正,而闻者莫不喷饭矣。是又不能知此韵之必以满口撮口之为出音兼字身而亦以抵□收其音者,则必不得此韵之正音也。今此书分韵既清,切音又正,读者当细摩切音之二字,则必得其一字之正音,而干、欢二韵自不至牵混矣。

宁按:今吴语中一些方言点寒桓舌齿音主元音不同,牙喉音相同。今以苏州为例[7]:

舌齿音牙喉音寒韵桓韵寒韵桓韵单tE44端tθ44干kθ44官kuθ44/kθ44蛋dE231段dθ231看~守khθ44宽khuθ44/khθ44弹~琴dE223团dθ223幹kθ412罐kuθ412/kθ412伞sE51算sθ412安Ɂθ44豌Ɂuθ44/Ɂθ44寒θ223完uθ223/θ223汗θ231换uθ231/θ231

沈乘麐在二百多年前就注意并记录下了这一现象。当时有人把寒韵舌齿音的“丹滩弹残伞炭蛋”读同桓韵的“端湍团攒算彖段”,听到的人都会嘲笑。而“干安寒赶幹看垵汗”等寒韵字读为桓韵的音,却习焉不察。这说明当时就是寒桓两韵舌齿音分立,牙喉音合并,与现代的情况相同。当时有寒桓舌齿音合并这种现象,也是值得注意的。还有矫枉过正的情况,即把桓韵舌齿音字读同寒韵,沈氏都作了批评。欢桓部与干寒部的区别就是主要元音不同。依照沈乘麐的描写“满口撮口之为出音兼字身”,欢桓部的主要元音应是一个圆唇元音,该部韵母可拟为[on]。

2.鸠侯部按语:世有读此韵中字不收乌音而反收噫音,如谋读梅,娄读近雷,茂读媚,豆读近兑者,谓之犯鸠侯。亦有读灰回韵中字不收噫音而反收呜音,如堆读兜,梅读谋,醉读奏,瑞读僽者,谓之反鸠侯。是皆不知分收噫、呜之故耳。若能认明灰回之必收噫音,此韵之必收呜音,则无此病矣。

宁按:今吴语区有沈乘麐所言“犯鸠侯”现象的地点有不少,例如下列方言点[8]:

例字读音方言点谋mei江阴、无锡、苏州、杭州、诸暨楼lei溧阳、丹阳童家桥、江阴、常州、苏州、杭州、诸暨、衢州茂mei溧阳、丹阳童家桥、常州、无锡、诸暨豆dei溧阳、江阴、常州、无锡、苏州、诸暨、衢州

沈氏所言的“反鸠侯”,即灰回部字读同鸠侯部的现象,现在已经成为很罕见的方音,我们只找到丹阳城内锥音□u44,槌音□u22。

六、对诗韵和曲韵分部的讨论

《曲韵骊珠》二十一部,据沈氏《凡例》自言,是以《中原音韵》和《中州音韵》的十九部为基础,参酌《洪武正韵》的机、灰,鱼、模分部而得来。入声八部是在《洪武正韵》十部的基础上进一步合并、离析而来。沈乘麐在按语中对《中原音韵》和《中州音韵》二书的分部最为赞成,对《洪武正韵》的分部有从有不从,对诗韵即明清时期流行的106韵,则颇多不解,对诗韵的分合与曲韵不同的地方往往表示“不知其义”。这说明他还不知道诗韵与曲韵的不同是语言历时发展的结果。这样的按语有:

1.支时部按语:诗韵以此韵与机灰等韵或分或合,皆未知其义。《正韵》亦未分清,兹从《中原》和《中州》分定。

2.机微部按语:诗韵中此韵与支灰等韵或分或合,未知其义。《正韵》虽与灰回分清,而尚有与支时合者,犹未为尽善。《中原》《中州》皆与灰回合者,盖因北音中有味读位,婢读倍之类,故也。然此亦当以可叶者则两用之。其不可叶如肌齐棃等字毕竟分出为是。至南音中味之与位,婢之与倍,音声绝不相叶。何以同入一韵?向来填词家都不分南北并据《中原》为韵,是不知南从《洪武》耳。兹特表而分之。

宁按:这是讨论支时、机微、灰回三部的分立。诗韵中与这三部相对应的是四支、五微、八齐、十灰。从曲韵的角度看,ï、i、ei这三个韵母在诗韵中是不规则分布,并不是一一对应,因而沈氏不解。《洪武正韵》是支、齐、灰三韵,从曲韵来看仍有相混的。《中原音韵》和《中州音韵》齐微合i、ei为一部,是因为韵宽可通押。沈氏则认为是因为北音味音位,婢音倍,即i可以音ei。沈氏认为合适的作法应是唇音唇齿音字两收,唇音唇齿音之外的字北音不可音ei,则应当分出。南音韵母味i、位ei,婢i、倍ei,唇音唇齿音的字不可与灰回部相通。所以南音在这一点上不可从《中原》,当从《洪武》。

3.居鱼部按语:诗韵以此韵与姑模或分或合,不知其义。《中原》《中州》之合而为一者,盖因北音中有书可读失乌切,处可读出污切之类,故耳。然此等字音以之读白文中字则可,若以读曲文中字则必不可。且《中原》《中州》二书并无此说,不知何故合之。至南曲中是必分之为妥。故兹从《正韵》分定。此不但歌南曲者当知,即填南词者亦当知之也。

宁按:诗韵六鱼即《广韵》鱼韵,多为细音;七虞合并《广韵》虞、模二韵,有洪有细。北音“书出”韵母由细音y变洪音u说明北音知三章正开始变同知二庄。沈氏认为这是《中原音韵》和《中州全韵》鱼模部不分的原因。他认为知三章字读同知二庄,这种音只能用于白文(即不押韵的念白),不能用于曲文(即押韵演唱的韵白)。由此可知当时北曲也是念白从俗,韵白从雅。

4.皆来部按语:按此韵诗韵中与灰家(宁按:家当为佳)二韵中字有分有合,未知其义。兹从《正韵》《中原》《中州》分定。

宁按:诗韵九佳合并《广韵》佳、皆二韵,十灰合并《广韵》灰、咍二韵,其中很多字都是皆来部的字。

5.真文部按语:诗韵分此韵为十一真、十二文,且有入十三元者,不知其义。兹从《正韵》《中原》《中州》等韵合定。

6.天田部按语:诗韵以此韵中字有与干真二韵中字合而为十三元一韵,不知其义,且词曲中不便叶于声韵,故从《正韵》《中原》《中州》合定。

宁按:诗韵十三元是合并了《广韵》元魂痕三韵而来,故而其中一半字在真文部,一半字在天田部。

7.萧豪部按语:按此韵诗韵分为二萧、三肴、四豪等韵,《正韵》亦分萧豪为二,均未知其义。兹从《中原》《中州》合定。

宁按:诗韵二萧、三肴、四豪是沿袭了中古豪为一等,肴为二等,萧为四等的格局。《洪武正韵》爻韵相当于中古的豪和爻,一二等合并;萧相当于中古的宵和萧,三四等合并。

8.家麻部按语:诗韵中车蛇与此韵合而一之,未知其义。兹从《正韵》《中原》《中州》分定。

宁按:中古麻韵二等变入家麻部,三等变入车蛇部。

9.庚亭部按语:诗韵分为八庚、九青、十蒸等韵,均未知其义。兹从《洪武》《中原》《中州》合定。

宁按:诗韵八庚合并《广韵》庚耕清,九青独用,十蒸合并蒸登。等和元音有所不同。

10.监咸部按语:诗韵分此为覃、咸二韵,不知其义。兹从《正韵》《中原》《中州》合之。

宁按:诗韵覃包括《广韵》覃、谈二韵,为一等韵;诗韵咸包括咸、衔二韵,为二等韵。

七、入声总论

屑辙部按语:按入声字韵,诸书迥异。诗(今按:原误作诸)韵分为十七韵,所分所合,俱未知其义。《正韵》合为十韵,其中尚有一二应分未分,应合未合者。《中原》《中州》则又以入声分叶各韵,其阴声悉叶上声,阳声分叶平去二声。此盖北音无入声,乃因其所读之音而叶入之也。歌北曲者尽能依其所叶而加以口气读之,诚得其蕴奥矣。若歌南曲者依此而读之,则大有误。《中原》《中州》之“笔”字与“北”字同在一圈内者,因北音同叶上声“彼”字音耳。若南曲而因其同在一圈之内而同音读之,则“笔”读“北”乎?“北”读“笔”乎?诸如此类,不能尽举。其不可从也必矣。而无如南曲之韵向无善本,虽曰“南从《洪武》”,殊不知《正韵》专为科制诗韵而定,不因南曲而作。且又平去入(今按:当为平上去)三声各自为韵,而入声十韵又不能画一,故读者不能一目了然。今此书既各以平上去三声合为一韵而分作二十一韵,又以入声另分八韵,每声上切悉系南音,下切俱叶北韵。使读者既知南音入声之本音,又知北音三声各韵之所叶。此不独便于歌南曲者之查阅,即填南词者亦知。此入声之八韵,必各独用为是。如不得已而欲并用之,亦必用本韵之入声,如姑模之于屋读,居鱼之于恤律,机微之于质直,家麻之于豁达,车蛇之于屑辙,方可。若以拍陌、约略、曷跋三韵中字而分叶入支、皆、歌、萧诸韵则必不可。常见南曲中有用此等字押韵者,使歌曲时若读入声本音则似乎走韵,若依叶韵声读之则又南曲中杂以北音,又为疵病矣,乌乎可?!自后惟愿填词家分清南北而用韵,庶不使歌之者有两岐之苦矣。

宁按:这一段入声总论主要讲了三个问题:

1.以往的韵书不便于作曲之用。诗韵入声分十七部,与现实语音相差太远。《洪武正韵》入声十韵,仍有一些应分未分,应合未合的。应分未分的如质韵,《曲韵骊珠》分为质直部和恤律部;曷韵,《曲韵骊珠》分为曷跋部和豁达部。应合未合的如缉、合、葉三韵,《曲韵骊珠》将其打散分别合并入屑辙、恤律、质直、拍陌、曷跋、豁达六部之中。《中原音韵》和《中州音韵》入声不独立,派入三声,清入归上声,全浊入归阳平,次浊入归去声。这种作法便于唱北曲,不便于唱南曲。例如《中原音韵》和《中州全韵》“笔”与“北”在一个小韵,与上声“彼”同音,即笔=北=彼。而在南音中笔≠北≠彼,看到《中原音韵》“笔北”同空,便不知是应该把“笔”读成“北”,还是把“北”读成“笔”,两种读法都不合南音。历来说“南从《洪武》”,其实《洪武正韵》也不适用。它不但分部与曲韵不同,而且平上去三声按声调的不同分为不同的韵。这与曲韵不同声调的字只要韵基相同就在一部的作法不同,导致在曲韵中同部可押的字在《洪武正韵》中分散在各处,不能一目了然,因而不便于作曲。

2.《曲韵骊珠》的优点。《曲韵骊珠》将舒声分为二十一部,与《中原音韵》和《中州全韵》基本相同。入声分出,单列八部,分部完全按照当时的南音。小韵第一个反切是入声反切,为南音;第二个反切是舒声反切,为北音。如质直部“笔,鳖乙切,北叶彼”;拍陌部“北,博扼切,北叶彼”。这样入声同部的字都汇聚在一起了。这是《曲韵骊珠》的优点之一。但是北音中入声与所叶的舒声,以及可互押的入声之间却分散开了。实际上是便于作南曲,不便于作北曲。

3.入声押韵应注意的问题。屋读、恤律、质直、豁达、屑辙五部可与相应的舒声部相押,拍陌、约略、曷跋三部则不可。入声韵尾是-,已不是-p、-t、-k三分格局。这从与中古入声韵部的对应上可以看出来。下表是入声《曲韵骊珠》8部、《洪武正韵》10部与《广韵》34部之间的对应:

曲韵骊珠洪武正韵广韵曲韵骊珠洪武正韵广韵屋读屋屋沃烛物约略药药铎觉屋恤律质缉屋陌物述没烛缉锡屑职麦曷跋曷末质合物没述合盍末质直质陌缉葉质职迄昔锡缉葉豁达曷辖合葉鎋曷末黠狎合盍洽帖業月乏拍陌陌质缉合陌麦德职铎栉缉合屑辙屑质葉薛屑栉帖葉業月

沈乘麐在屑辙部末的按语中谈到入声押韵时说:

此入声之八韵,必各独用为是。如不得已而欲并用之,亦必用本韵之入声,如姑模之于屋读,居鱼之于恤律,机微之于质直,家麻之于豁达,车蛇之于屑辙,方可。若以拍陌、约略、曷跋三韵中字而分叶入支皆歌萧诸韵则必不可。常见南曲中有用此等字押韵者,使歌曲时若读入声本音则似乎走韵,若依叶韵声读之则又南曲中杂以北音,又为疵病矣,乌乎可?!自后惟愿填词家分清南北而用韵,庶不使歌之者有两岐之苦矣。

前面《凡例》中有一条与此大意相同。沈氏这段话对于我们考求入声韵部的读音有很大的意义。他说入声最好独用,如果要和舒声韵混押,一定要相配。姑模只能和屋读押,居鱼只能和恤律押,机微只能和质直押,家麻只能和豁达押,车蛇只能和屑辙押。而拍陌、约略、曷跋三部的字则不可以分押入与之相应的支皆歌萧等部。这是什么原因?沈氏的看法是南曲中用这三部的字和舒声音相押,如果读它们的入声本音,即小韵第一个反切的注音,就会“走韵”,即失韵;如果按第二个注音即北音来读,就会南曲中杂北音,也不好。五个能与舒声韵部相押的入声韵部中,除了屋读部外,其他四个入声韵部与舒声韵部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三个不能与舒声韵部相押的入声韵部中,与舒声韵部都是一对多的关系。

入声韵部舒声韵部入声韵部舒声韵部屋读uɁ居鱼y姑模u鸠侯əu拍陌əɁ支时ï灰回ei皆来ai恤律yɁ居鱼y质直iɁ机微i约略ɔɁ萧豪au歌罗o豁达aɁ家麻a屑辙iɛɁ车蛇iɛ曷跋ɐɁ姑模u歌罗o

为什么同样是入声,屋读、恤律、质直、豁达、屑辙与舒声相押,就不会走韵,不会有杂北音之疵,而拍陌、约略、曷跋就不行呢?我们认为,入声韵部与相应的舒声韵部的主元音是否相同或相近是能否相押的决定条件。前五部与相应的舒声韵部的主元音是相同的,在与舒声相押时,只要去掉-尾,韵基就与舒声韵部相同,即可相押而无走韵之弊。与原来的入声读法相比,只是丢掉了-尾,差别不太大,在演唱中不会使人觉得违南音而就北音,所以也不会有杂北音之疵。屋读部对应的有居鱼、姑模、鸠侯三个舒声部,如果u去掉-尾变为u,则与姑模部相押没有问题,但u何以能与y,u相押?u和y(iu)相押,本来就有很久的传统,从《中原音韵》到范善溱《中州全韵》,五部韵书鱼模不分。京剧十三辙姑苏辙包括u和y。虽然《曲韵骊珠》u和y分部,但在用入声字时,可以通融。屋读部与鸠侯部相应的是些什么字?是中古屋韵三等、一等舌齿音和个别的烛韵字。下面列举这些小韵的首字:竹触叔读六逐孰肉。这些字在北方话中有文白异读。u为白读,u为文读。《曲韵骊珠》给这些小韵注两个北音,如竹下注:北叶主、肘;六下注:北叶路、溜。屋读部这些字去掉-尾之后正好是北音的文读,因此也可相押无碍。

与拍陌、约略、曷跋相应的舒声韵部,灰回、皆来、萧豪是复元音韵母,主元音也与入声韵部不同,支时、歌罗、姑模的主元音与入声韵部不同,所以入声韵部的字即使去掉-尾,与之也相差太大而不能相押。如果入声韵部彻底读为相应的舒声音,与原来的入声音相差也太大,失去南音的本色。所以作南曲这三个入声部的字不能与舒声混押。

八、阳声韵主元音和韵尾相配理论

沈乘麐在按语中多次讲到阳声韵部相配的理论,兹择其简明者列出:

真文部按语:按此韵以舌尖抵于上□而收音,与庚亭之鼻音,侵寻之闭嘴,三韵之出音皆同而收音各异。读者当细细分记之。

侵寻部按语:按此韵闭嘴收音,当与真文之抵□、庚亭之收鼻音分收得明方妥。

监咸部按语:按此韵之出音字身与江、干二韵皆同,第江收鼻音,干收抵□而此收闭嘴耳。世有以此韵中字与纤韵同读,如监读兼,咸读嫌之类者,当以字身别之则自然不同矣。

纤廉部按语:按此韵出音字身皆与天田相同,但天田收抵□而此韵收闭嘴为别耳。

“出音”在书中指声母和介音,即声介合母。如东同部按语:“出音之撮口满口另列者……”但真文部按语的“出音”当是包括韵腹即主元音。监咸部、纤廉部的“出音字身”当是指声介合母和主元音,但这两部与相配的江阳、干寒、天田的介音并不完全相同,沈氏在这里对出音的区别没有细抠,他的重点在字身和收音上。总之,这些按语的意思都是说这些阳声韵部与同其相配的阳声韵部的主元音是相同的,不同只在韵尾上,因此会有分不清的现象。相配关系可以表示为:

收鼻抵咢n闭口ma江阳a干寒an监咸amə庚亭ə真文ən侵寻əmɛ天田ɛn纤廉ɛm

这个表体现了曲韵阳声韵严整的系统性。石汝杰先生认为侵寻部的拟音是im[9]。我们认为拟音应当从系统上考虑,要注意阳声韵相配的关系,所以侵寻部应当拟为m、im。

出音之撮口满口另列者,悉照诗韵一东二冬等韵分之。诗韵中分合之可从者惟此,故不嫌好奇而既合其韵,复以出音别之。

东同部的字,凡是属于平水韵冬韵的,都标满口(撮口);凡是属于平水韵东韵(举平赅上去,下同)的,则不标。这种作法,实际上是把诗韵的分别变相地揉进曲韵。诗韵的东冬分韵,是主元音的不同,沈氏的作法是使其主元音相同,把区别体现在出音即介音上。实际语音中东同部只有两个韵母。不惟官话,今吴语各地东冬皆无别。沈氏言可从,未言何以可从。难道当时唱曲的口法是冬韵字要比东韵字更加地圆唇?暂且存疑。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1YJC740010]“明清曲韵书语音研究”,及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211工程”重点学科建设项目“中华文化繁荣发展中的汉语学科创新”子课题[YYZX0928]的系列论文之一。

注释:

[1] (清)沈乘麐:《曲韵骊珠》,北京:中华书局,据光绪十八年顾文善斋刻本影印,2006年。

[2] 陈 宁:《〈曲韵骊珠〉编例发微》,《辞书研究》2011年第2期,第133-140页。

[3] 杨振淇:《“阴出阳收”解》,《戏曲艺术》1990年第4期,第88页。

[4] 参见宁继福:《〈中原音韵〉表稿》,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5年。讷庵本《中原音韵》作“詠”。

[5] 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教研室:《汉语方音字汇》(第二版重排本),北京:语文出版社,2003年。

[6] 王力:《汉语音韵学》,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490页。

[7] 钱乃荣:《当代吴语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

[8] 参见钱乃荣:《当代吴语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各地音标略有不同,江阴作mEI,无锡作mEi,苏州作mi,杭州作mEI,诸暨作mEi,些小差别在此无关紧要,今统一作mei。下同。

[9] 石汝杰:《〈韵学骊珠〉的音系》,《明清吴语和现代方言研究》,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34-2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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