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田野

2012-12-18 20:16刘安龙
四川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书记学校

□刘安龙

宏泰希望小学三年级学生张新科,在沱江河里淹死了。

当时,一起在河边玩耍的几个孩子,看见张新科被一排突然下来的水冲得站不稳脚,人很快就倒在水中,张新科就像一片竹叶,在水浪中漂了起来,他们便疯了般奔上山坡高声喊大人。

正是秋天最美的时候,晚霞铺在河面上,鲜红的颜色,像浓浓的血,不声不响地缓缓流动,荡起细碎的波浪,仿佛一个孩子的死亡与它毫无关联。人们闻讯赶到河边,从河里捞出了三年级学生张新科。张新科的妈妈王梅抱着那个湿淋淋的小身子呼天抢地,一只手在河滩的泥沙和鹅卵石中死命地抓挠,抓得手指都出了血。

一条乖顺的半大狗从人群的腿中间钻出来,舔着张新科白惨惨的小手。王梅看见小狗,哭得更加哀绝,说科科、科科,你抱抱小狗啊,你咋个就不抱了,你抱给妈看看呀。听得人们心里都酸酸的,痛痛的。几个年长的妇女眼泪汪汪蹲下来搂住王梅。女人们哭成一团。

张新科十岁,死因一目了然,脸蛋憋得青紫,一手抓着把草,另一只手里还死攥着两个黑白相间的鹅卵石。把张新科从水里摸上来的小伙子对那几个吓傻了的小伙伴说,科科咋个就走到深沟里去了呢?一个稍大的孩子说,他们先是从在上面的浅滩走过去到中坝上玩的,那时,水才到膝盖。玩够了,原路返回,他们前面几个经过时,水也是只淹到膝盖,不知道为什么,走在最后面的张新科经过时,就突然涨水了,很大的浪子,就把张新科往下冲了。人们唏嘘感叹,陪着抹眼泪,有人托起孩子的尸体,女人们便搀扶着王梅回家里去了。路上,一个孩子把一样小东西交给王梅,说是昨天向张新科借的。原来,是一个MP4之类的东西,有人拿过来摁了一下键 ,便唱出好听的歌曲。王梅说,这是科科的伯父上半年在省城买回来给侄子的生日礼物。

播放的歌曲叫《我们的田野》:

我们的田野

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

流过无边的稻田

无边的稻田

好像起伏的海面

平静的湖中

开满了荷花

金色的鲤鱼

长得多么的肥大

湖边的芦苇中

藏着成群的野鸭

……

好听而略带忧伤的歌曲就向四野扩散开去,混合进袅袅的炊烟,同金色的晚霞一起升腾、飘飞……

闻讯赶来的村民们跑来安慰,张家门前的泥坝子里站满了人。宏泰希望小学的校长、老师们都来了,后面赶来的便是王梅娘家的亲友,外乡外村的,离得远。校长老师们还一人塞给王梅一两张票子,问给张新科父亲打电话没有,当听说打了以后,又说好在王梅两口子都还年轻,刚过三十,抓紧再生一个,还来得及。

天黑下来了,晚风中传来农村放坝坝电影的声音,那是村里的支书李树明在给父亲过七十大寿,与张家屋子里的哀绝与恸楚极不协调。

村支部书记李树明是晚些时候来到张家的,相貌威武的村支书满面通红,显然是喝了不少的酒。据说,四十五岁的李树明能喝下去整整两斤白酒,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是为全村三千父老乡亲喝酒啊!有村干部说,年前那次,同县上的两个实权部门和镇上的头头脑脑们喝酒,为了争得新农村集中居住点建设项目,为村里的老百姓谋利益,李支书吐得可吓死人,连黄疸都出来了,过后昏睡了三天没下床。像这样为了大家的领导,我们不拥护他拥护哪个呢?那位同样是姓李的村干部说。

李支书人还没跨进门,就一连说了四五个对不起,说家里有点小事,没抽开身,实在对不起死去的小科科,边说边摸出一叠红色的“老人头”,厚厚一叠怕有五六十张,看得村民些眼珠子亮。李树明抽出四张塞进王梅手里,刚要习惯性打几个哈哈,又觉得不妥,张着的嘴没法闭拢,便急中生智打了一个喷嚏,接着,又困难地憋出一个喷嚏,说,办老爷子的寿辰熬夜感冒了。这才在一个张姓村民的拉拽下坐了下来。马上有张姓村民恭敬献上一支两元一包的“红河”,随即有火苗在鼻尖前闪来,还伴随着“烧起烧起”的友好劝烟招呼声。支书不得不“烧”起,浅浅吸了一口,李支书皱了皱眉头,又不好扔下,便拿着燃着的烟尴尬地坐着。

天完全黑了下来,张家院坝很静,王梅嘤嘤的哭声更显得刺耳,当然,与远处李支书大院传来的放电影的武打声比起来,还是显得十分孤单。

干坐了一会儿的村支部书记李树明刚要起身告辞,一脸风尘的张新科的父亲张德强拢屋了。在沉沉的黑色中,张德强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屋檐下盖着白布单的儿子,猛扑过去,又好像怕弄痛了熟睡的儿子,便蹲在一旁,脑袋埋在裆里,用两手薅着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

男人才是主心骨,村支部书记李树明走后不久,张德强站起身,把堂屋的暗红色电灯泡拉到了屋檐下面,又叫坐在地上发呆的王梅起身烧开水泡茶。院坝里剩下的一二十人,不是张姓本家,就是住得近些的亲戚,几个小时了,大家连一口水都没喝上。当热气腾腾的茶水端出来的时候,张德强摸出一包“金塔”打了一桩,阴风惨惨的张家院坝才有了些许生气。大家刚准备商量事情,黑暗中又来了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张德强赶紧站起来迎客。原来,是李家的几个同辈弟兄。来客并不坐下,也没有随礼的意思,只是问:

“给张大哥打电话了吗?”先前透露李支书喝酒大醉三天那位村干部问道。

“刚才打了。”张德强说。

张大哥,指的是张德强的亲大哥张德刚。在这李湾村,他算得上是一个有头脑有威信的人物,与村支书李树明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伙伴。诸多疙疙瘩瘩的历史原因,实际成了与手握实权、在村里说一不二的李家的死对头,因为在村里不得志,到省城打工了。后来,在省城有了一个相好,也是农村出来打工的女人,只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至今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

“那张大哥回来不?”

“可能要后半夜才拢。”张德强递上烟请他们坐。

问话的李姓村干部摆摆手,一面摸出手机,一面走到黑夜中打电话,声音十分低沉。不大一会儿,李姓村干部走回来,坐在张德强的身边,其他几个这才跟随坐下来。

李姓村干部说:“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好歹得讨个说法。”

张德强说:“孩子是自己淹死的,跟哪个讨说法?”

“水电站呀,明摆着的事。是他们突然放水才淹死科科的。”

“哦。可是,水过了就过了,证据呢?”

“证据?活着那几个娃儿不就是证据!”李姓干部显得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完这话还握了握拳头。

“可是,这堤坝下面也不是才淹死小孩,以前都没有……”

“以前,以前大家都不懂,现在提倡以人为本。懂吗?以人为本。”李姓村干部又握了握拳头。

“再说,水电站修在我们这里,以前打官司得赔偿的全是堤坝上面的几个队,实际遭殃的倒是我们,不能便宜了电站。”另外几个李姓男人附和道。

张德强彻底没了主意,更加悲情地看着院坝内张家和李家的两拨人。

这时,王梅听见院子里男人同他们的对话,哭丧着脸怯怯走过来,依偎在同样没有主心骨的男人身边,问:

“老俵些,我们两口子都是没得用的人,现在又遇到这样的事,望你们多帮忙,娃儿在阴间都要感谢表叔些。你们说讨说法,咋个讨法?”

“还不简单,把死……”李姓村干部本来要说“死娃儿”,刚出口觉得不妥,改成“把你们科科弄到电站领导的办公室门口停起办丧事,赔偿的钱自然就来了”。

“再少也不会少下六七万。”一个李姓男人附和说。

“六七万?他们能给赔吗?”王梅小声地问。

“走出第一步再说后面的事嘛。再说,你就这样埋了,不是连一点的可能都没有了吗?”几个李姓男人帮腔说。

“我们可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张德强两口子小声嘟哝道。

“嗨,看你两口子说些啥子,哪个又经历过呢?人都是逼出来的。”

这时,院坝里张姓的男人们也觉得是这个理,纷纷表示,我们是丧家,我们怕谁?暂时不说钱不钱的,就是要给科科讨回一个说法,讨回一个公道。

在李姓村干部和几个张姓男人的主意下,决定马上做好办丧事的准备。哪些骑车到镇上买香烛、纸钱、鞭炮,哪些准备搭设灵堂的篷布、木杆,谁谁去学校借录音机……等大哥张德刚一到,天就该擦亮了,出其不意出现在水电站领导的办公室门口。

今年45岁的李湾村村民张德刚,在省城接到侄儿出事的消息后,马上赶到东郊长途客运中心买票,买到的是下午本县开往省城那班车的回程大巴车票,坐这趟车的人多为县城做批发生意的人,晚上11点发车。按照正常行驶速度,到县城凌晨3点钟,如果能够顺利打上的士,不到4点钟就能回到李湾村。这班车的特点就是货物多,虽然现在物流运输发达,但精明的生意人还是尽量在各个环节上降低成本。因为跑熟悉了,在秋冬之交这样的客运生意淡季,他们带的货物是不会另外补货票的。

张德刚拣了最后一排靠右边窗户的位子坐下,看看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灯火,在黑暗中掏出手机,与弟弟张德强保持通话。当知道李家的人已经满意地走了之后,黑暗中的张德刚脸上露出了没有人看见的微笑。27年了,27年就是九千八百多个日夜,终于有机会给不可一世的李家人以致命的反戈一击了,想起来就让人开心。

在45岁的村民张德刚心目中,自己本人,包括张家一大族人,没有哪家的灰暗生活不是李家有意踩压造成的。但是,李家两代人持续掌握着李湾村的政治大权,他们行事谨慎,让你抓不着把柄,哑巴吃黄连,让你没法说出来。而表现出来让村民看见的,却是另外一回事,甚至还相反,认为李家在照看着张家的人。

与自己同岁的李树明,本来初中就读得十分吃力,仗着家里有钱,硬是出高价钱买高中读,又与自己同班上高中。高中毕业那年,两人都没有考上大学,自己差30分,李树明呢,差300分。

张德刚很努力地想眯上一会儿,但是,只要一闭上眼睛,记忆就像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让你无法消停。

第一次尝到的人生挫折应该是1985年吧。那年夏天,回乡当农民快一年的张德刚意外从同学那里得到消息,县上要在回乡青年中统一招收一批干部,充实各乡政府工作人员。这实际就是中央关于从农村优秀人才中聘用干部政策的落实。当时,从农村开始的经济改革取得初步成效,有了自主权的农民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整得十分欢腾,上面又着手进行基层政权改革,撤掉人民公社,新建乡一级政府。今天,在位的许多县、镇乡一级领导,就是那几年从回乡知识青年中招考出来的。那时,他们的身份是:聘用干部。张德刚问清了程序,要大队支部也就是新更名的村支部推荐才能报名。

张德刚清楚地记得,他是在一个金色余晖洒满田野的傍晚走进李家大院的。当时,同学李树明接待了他,李树明说,当支书的父亲还没有回家,他的父亲很忙,在这个时间回家的事几乎没有。于是,张德刚就在李家等,等啊等啊,等到饭点,等到李家人不得不热情招呼他吃饭。在一生中最难为情的一次晚餐之后,张德刚又等了两个小时,在院坝乘凉的邻居们哈欠连天拖着矮板凳进屋睡觉之后,他终于看见李支书踉跄着回来了。听明来意之后,李支书一边灌凉水,一边打着酒嗝,说,侄……侄子,真的太遗憾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但是什么呢?但是上面规定,一个村只能推荐两名高中毕业的回乡青年,我们村……我们李湾村已经推……推荐了两名,真的遗憾,侄子,你咋个不……不早说?

车窗外又闪过一处灯火。张德刚已经不记得是如何离开李家院子的了。他只记得,后来有人告诉他,李湾村参加招考的只有一人——李树明。他还知道,李树明的考试分数为全乡28人中最后一名。

几个月之后,李树明在那年冬季征兵中应征入伍。

夜行车真好,没有乘客交谈,他们都在瞌睡,只有偶尔闪过的灯火告诉你,这个世界还是真实地存在。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李支书专程来到张德刚那个还是土墙茅屋的家,左瞅瞅右瞧瞧,显得很关切的样子。见张德刚在埋头看书,说,爱学习啊,好,好。又神秘地凑到张德刚耳边,侄子,好事来啦!看见张德刚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才慢慢说,村小要增加一名代课老师,老叔就想到了你。

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有本村的人说,人家李支书几代人硬是胸襟大度,不计较历史恩怨,安排德刚教了书,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张德刚问过老实巴交的父亲,张家的先人究竟做过什么对不起李家的事,父亲总是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在村小教书大半年后,一次全乡的教研会上,张德刚才真正知道了自己当上代课教师的原因。那天,乡教育站站长到这桌来敬酒,说,哪一个小伙子是张德刚?原来,教育站站长是县上文化局下派的干部,来乡上任乡长助理兼教育站站长,他也是张德刚高中班主任的学生。班主任在一次喝酒的场合上,向他推荐了张德刚。

宏泰希望小学操场坝的电影,一直放到了深夜,李家大院与之一墙之隔。李家为七十岁的老支书举办的生日宴,长麻吊线办成了流水席,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钟。老支书在位30多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关系扯天牵地,更要紧的是,儿子李树明是在位的支部书记。镇上那些领导、部门的七主任八站长,还有学校的校长、老师,白天都有工作,只能晚上来喝酒。按照李树明的酒量和来客的档次,他本来是打算一直陪到底的。但是,张家娃儿在沱江河里淹死了这件突发事件,让已经干了15年村支书的他不敢怠慢,加上几个镇长和副书记喝了一阵就说还有事要进城,说是书记在酒店招呼一拨县上的领导,他们还要去扎起。李树明把这拨人送离酒席,上了停在院内的桑塔纳,等车屁股的红灯消逝之后,他并不回到堂屋的酒席,而是绕过围墙,进入了学校。

仲秋的高远天空中,有星星眨着眼睛,夜晚并不冷,甚至可以说很舒服,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没有散去。农村的露天电影还是很少遇见的,虽然没有常态下搓麻将那样有刺激,但如此调剂一下还是很不错的,况且,又不必像城市头那样要掏钱买票。

李树明喝了不少酒,感觉有些口渴,看见学校小卖部灯明火亮,便过去买了一瓶矿泉水,站在人群外面慢慢喝。

他为自己的智慧感到得意。

傍晚,当听说张家的娃儿下午晚些时候在沱江河淹死的时候,心路通泰的他马上心里一沉,第一直觉告诉他,这事与自己有瓜葛。听说人已经打捞上来,停在了张家院子,他马上派人过去安慰,以便打探动静。待酒宴开始,喊过大礼,他马上到重要的几桌敬酒“打桩”,之后,就大步流星来到张家院子。看见张家人痛不欲生,尤其是听到王梅那惨绝的哭声,他深深自责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安慰自己,不能怪自己,学校天天都在讲安全,要求孩子们不要到河边玩水,真要怪,只能怪孩子自己。更要怪河里的妖怪,那些水妖怪嘴馋,比那偷人的婆娘还要嘴馋,隔两三年总要吃下去一个人。坐下来之后,他从张家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一点让他兴奋的信息:电站当时放了水下来。他没动声色,决定静观事态发展。于是,李树明支书再次很悲戚的样子,亲切而低调地与张家的男人们握手,离开了。

现在,他唯一不放心的人,就是从小学一直同班到高中的张德刚,因为淹死的是他的亲侄儿。对于死者的父亲——自己兄弟李树前的同学张德强,他没有多少防备。因为他知道,张德强的心窝子毕竟还是不深。所以,他回到家里以后,看见镇上的领导们还没有到,就没有再入酒宴喝酒了。他马上招呼几个兄弟侄子,要他们到张家去,名为关心,实则打探情况,重要的是要探明张德刚是否回来,以期取得决策的主动权。他要求几个兄弟侄子保持电话联系,相机行事。当远房兄弟在电话里告诉他,张德刚已经在省城买好了票,准备回来时,李湾村支部书记李树明有点不知所措了。

在内心深处,他对张德刚是又瞧不起又惧怕的。十二年的同窗,又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他太了解张德刚了。读书时,他的成绩比起这位伙伴来,差一大截。关键是,他张德刚家境穷苦。穷的人家,对有权有钱的人家,天生有一种仇视心理。张德刚从小吃得苦,仗义,好打抱不平,这使得他在伙伴中有着极高的威望。这是自己远远不能相比的。那年,乡上招考聘用干部,他被父亲借故给卡下来,目的就是要减少竞争对手。从后来张德刚的眼神看来,他是记恨在心的。后来,自己轻易就到部队当兵去了,他也从儿时伙伴眼中,读出了羡慕和不满。从后来他对自己一家人的态度上看,就是当上民办教师这件事,张德刚也未必把恩记在了父亲身上。况且,张德刚被辞退民办教师资格,也是父亲出面谈的话,充当的还是恶人。

对张德刚的连夜赶回来,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无奈,他指示远房侄子,马上抛出水电站往下泄水是罪魁祸首这一杀手锏。在村支书李树明看来,多年来,村民对水电站意见特别大,尤其是上游的几个村和本村处于上游的几个队,年年淹起来都上访,有两年还组织村民挖断了电站进出的公路,闹到县上,要求重新座谈赔偿标准,搞得分管县长、镇领导十分狼狈。据说,每到乡镇主要领导调整之前,许多了解情况的乡镇书记、镇长,都要向上面提出,除了XX镇以外,穷点的乡镇都可以去,就是不愿意来这里。

李湾村支部书记李树明在心里默念,领导们,不要怪我,我只能把可能燃到身上的火引到电站。我也是迫不得已啊!请你们海涵海涵。

宏泰希望小学与李家大院只有一墙之隔,学校的名称一直叫做李湾村小。

由于地处省道边上,交通便利,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就有一些城头的老师,宁愿在李湾村小教书,也不愿意到稍远的镇政府所在地的中心完小教书,因为放学后乘车回城更方便。由此,客观上改善了李湾村小的师资队伍,从而造就了学校教学质量的提高。中心完小那些教初中的老师说,宁愿教十个李湾村小来的学生,不愿教一个其他村小来的学生。李湾来的学生,基础好,普通话标准,作业写得干净,上课喜欢开动脑筋,懂得举手答问,对老师有礼貌。

邻村那些家长说,你看人家李湾村的老师,斯斯文文的就有知识。单说穿戴,就不像我们这些农民老师,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矮,听见上课铃响,才从田头上坎朝学校跑,脚杆泥巴都没洗干净,光脚板就进了教室。再看人家上课,说的话就像电视里主持人说的话,很好听很标准的。娃儿读书,就要跟这样的老师,才有出息。纷纷把孩子转到李湾读书。

这其实是一柄双刃剑。张德刚就是这个时候被辞退李湾村代课民师岗位的。当时,代课教师只能在本村当老师。那天,李树明的父亲李支书找到张德刚,苦着脸说,德刚,你说这事叔咋个整嘛,上面又安排两个老师来李湾了,我们心头都清楚,贤侄你,是教得最好的老师,所以也是叔保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代课老师,现在,只能请你贤侄另谋高就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代课教师张德刚离开李湾村小以后,特别是近几年,李湾村小取得了历史性的进步。这种改天换地的进步,跟一个李湾人密切相关,他就是老支书的小儿子、现任支书李树明的弟弟李树前。

同他的哥哥李树明一样,李树前的小学生涯也是在李湾村小度过的。两弟兄相同的地方还有一点,那就是学习成绩都差得没有底。但是,这丝毫不妨碍李树前后来成为李湾人心目中的英雄。

李树前初中还差两个月毕业时,就成为了职业高中的抢手货。据他骄傲地宣称,毕业那年,他一口气收到了二十多个中职类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其中,还有几个学校热情邀请他和他的班主任老师前去考察,管饭,管来回的车费。有所学校甚至还开了一辆大巴车,来接师生们到学校参观、考察。由此,在班主任老师的热心参谋下,他选中了市外一所建筑类的中职学校。由于父亲社会关系的垫底和家庭经济的长期支撑,李树前建筑专业毕业以后,跟在一位小有名气的建筑老板屁股后面,上窜下跳,东跑西跑。仅仅十年时间,李树前已经是邻省那座省会城市小有名气的开发商了。一通百通,他抓住几次稍纵即逝的战机,进军医药、皮革行业,均成功登陆,后不断扩张、蚕食,取得初步成功。几年前,成立集团公司,取名宏泰责任有限公司。

成功人士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喜欢衣锦还乡做公益事业。李树前把返乡做公益的亮点放在了重建母校李湾村小上,投资超过三百万,这还是几年前的三百万。一栋教学楼,一栋综合楼,一栋教师宿舍,厨房厕所,塑胶运动场,各功能室室内设施,绿化美化校园。总之,全市村小第一。

剪彩那天的盛况,是可以载入该县史志的。市领导除书记外,悉数到场,县领导倾巢出动,小车沿公路摆了两公里。同样抢眼的是几百米长的大红地毯和村民很少看到的如云美女,她们身着大红旗袍,开叉处,白嫩的大腿时隐时现,让村民们心思无法集中。最后,市长和李树前合力揭开那块大红绸布时,他们才知道,自己熟悉的李湾村小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宏泰希望小学。当然,后来李湾村的村民也没有闲着,他们一家获得一个出席中午宴席的指标。

张德刚是出席了那次盛况空前的仪式和午宴的。作为李湾村小曾经的教师,张德刚在三个月前就收到了老同学、村支部书记李树明的大红请柬。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张德刚颇费了些踌躇。后来,曾经一起在李湾村小教书、也是同样原因被迫离岗的另几位老师打电话相邀,他们才一起成行。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大家的母校如此翻天覆地,该高兴才对。但张德刚兴奋不起来,看见李树明那种在领导们面前点头哈腰、摇尾乞怜,在村民面前高调、夸张的肢体动作,张德刚就感觉恶心,后悔不该回来。

请愿的人群是清晨六点半钟涌进宏泰希望小学的,男女老少足有四五十人。张新科的尸体放在一块门板上,上面盖着白布,由两人抬着。张新科的妈妈王梅由姐姐扶着,一路啼号进了校门。一些人立刻忙着搭灵棚,棚布和木杆都是随身带来的,放在一辆借来的农用车上,车上还带着几个花圈和录音机,录音机一直放着哀乐。

秋天的清晨,宏泰希望小学内一片寂静。

昨晚,院坝里除了电影收场很晚,有许多来不及扫除的果皮、瓜子壳、弄脏了的餐巾纸之类的废弃物以外,各间教室还承担了宴请一般宾客的任务。按照支书李树明的安排,家里的楼上楼下主要迎接各级领导、弟弟李树前和儿女们的同事、同学、好友。一墙之隔的学校教室主要用于来自本村、本社的来客用餐、喝茶、打牌。他在喊大礼时,热情洋溢地告诉他们,这边的都是自己人,再说,一会儿看电影还方便些。现在,这些教室的课桌上虽然没有了残羹剩碗,但也仅仅是揭除了餐布,课桌们还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诉说着昨晚的繁复热闹酒事。

在学校门卫室睡觉的那个工友慌了,趿着拖鞋跑出来阻拦。他本来每天晚上都是锁了校门睡觉的,无奈昨晚收场太晚,估计李支书那边的人还要收拾东西进进出出,所以就先睡下了。

张德刚和气地对他说,叔,不关你的事,睡你的瞌睡。

李支书是被一串接一串的鞭炮声震醒的,只听他在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什么。后来,听见鞭炮声中夹杂着哀乐和女人的哭声,他一激灵,飞快地起了身。

李湾村支部书记李树明跑进学校的一刹那,就看到了正在指挥人的同学张德刚,他马上跑过去掏出烟,却被同学张德刚挡了回去。李支书凑近老同学,低声下气地说,我们两个到屋里谈谈好不好?张德刚黑着脸说,不好,我侄儿昨下午在沱江河里淹死了,我找学校,不关你的事。

李支书就像木桩一样立在了那里,脸色白得吓人。

这时,有一些早一点的学生已经到校,看见有人盖着白布躺在木板上,小一点的吓哭了,背着书包,抹着眼泪又跑出了学校。校长到校很早,他在城里住,往返开着一辆很省油的二手车。车刚进校门,还没有泊好车,他就觉得不对,随即脸色变得惨白。他刚关好车门,腰间的手机炸响了。自此后的一天,他的手机很少休息过,直到把电用光。

镇长很快就进入学校。这是一个精干的中年人,三十五岁左右,只见他右手握着一块很大的手机从车上跳下来,迅速招呼拢校长和村支书李树明,在教室前的空地上低声说了几句,就器宇轩昂地走进校长办公室了。校长呢,马上来到学校门口,把三三两两到校的学生挡在校门外,却不准走,按照班级列队站好。不到半个时辰,所有教师、学生都到了学校。校长登上一个土堆高声讲话,说是因为特殊原因,学校放假一天,明天再到学校来。随后,校长三番五次强调了安全,要求所有学生都必须呆在家里做作业。之后,各班老师开始布置作业,班主任开始核对学生家庭电话号码。

当东边的天上出现紫色云块的时候,校门外的热闹突然安静下来,二百多人很快有序离开。老师们的任务是要护送每一个学生到家,才能回学校听从安排。

而另一拨人又来了,他们是紧急调来的警察,个个表情凝重,不像平时嘻嘻哈哈,好开玩笑。年轻的镇长精神十足地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先是一脸笑得灿烂,后觉得这种表情不妥,又换成严肃。他走过去挨个散烟,还恭敬给每一位点上。张家的男人们呢,不笑也不哭,却在暗中偷窥张德刚的表情。

镇长说,各位可能有所不知,宏泰希望小学不是一级法人学校,管它们的是镇中心完小,校长过一会儿就来了,校长也在等一位副局长。镇长又说,梁书记去外地招商引资了,不在家,镇里的事就由我暂时主持。你们派三位代表,跟我到办公室,一会儿局长、校长到了就谈吧。

张德刚扭头对弟弟张德强说:就我们两个加王梅吧。

三人跟在镇长后面,进了办公室,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落座。这时,有几个人随后进了屋。只见镇长马上上去握手,校长局长地称呼起来。宏泰希望小学的校长跟过来泡茶,镇长则不失时机地从身上摸出一盒烟,挨个递上。烟是好烟,粉红色的软盒子,没抽过,但认识,是中华。软中华,硬玉溪,这样的干部很牛逼。镇长很客气,递过烟,还按起打火机给几人点燃。

镇长说:“家里死了人,我深表同情。在没谈事情之前,我有个要求,学校是教书读书的地方,不适合办丧事,先安排亲友们去个地方休息,再把灵棚拆了好不好?”

李湾村村民张德刚,把嘴里的烟雾浓浓地吐出来,抢先说:“虽说死的是个孩子,可那也是一条人命,人的魂灵还在天上飘着呢,不能再让他没个着落吧。你要不让在这里搭灵棚,那我们马上就走,去县政府搭,去市政府搭。现在上上下下都在喊以民为本,执政为民,老百姓的这点儿最基本的感情诉求,你们当领导的,总得体谅吧?”

真是民说官话,官说民话,连以民为本执政为民的话都整出来了,这也是时下上访户中很流行的语言。真是全党上下,村夫野老都与时俱进啊。镇长笑了笑,低头在大手机上写了一串数据什么的,电话就打出去了,“你进来到校长办公室,有些情况你也听一听。”

支书李树明马上像弹簧一样射了出去。

一会儿,李树明领进一个人,却是派出所所长,一身警装,威风凛凛,腰带上别着手枪,还挂着手铐和警棍。张德强看得心紧,不由望了哥哥张德刚一眼。张德刚瞥了一眼全副武装的所长,却提高了刚才说话的声音说:“警察同志来了,更好啊。警察代表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警民本是一家人,人民警察爱人民,有警察保护我们最基本的公民权利,这事就更好办了。不过,我也先给这位警察同志提个意见,你来执行公务,穿着警服足够了,把那个手铐警棍啥子的带来干啥,排得上用场吗?我跟你保证,我们来的这帮本家和亲戚中,绝对没有打砸抢分子,你用不着吓唬耗子,你也不是黑猫警长,警察和人民群众更不是猫鼠关系,对吧?”

所长不是本地人,是才换防来的,与张德刚显然是两不相识,他恨恨地挖了张德刚一眼,又看了镇长一眼,镇长说:“张大哥也是好意,爱护你,你就轻松轻松好了。”见所长果然将手铐和警棍都放到了办公桌上,镇长才又对三人说:“有什么话,你们说吧。”

张德强看了哥哥和王梅一眼,说:“我是李湾村的村民,叫张德强,是被河水淹死的孩子张新科的父亲。我的孩子是昨天下午淹死的,具体时间是下午四点左右吧,因为中午时他还在学校上课,他妈妈给他留的午饭盖在锅里,他回家时也吃了。据我所知,我们李湾村的党支部书记李树明,昨天给他老爹大办七十大寿酒,他跟校长借操场和教室,说下午早一点就要搭棚、砌地灶什么的,晚上要在教室里摆席设宴招待亲朋,还要在操场上放露天电影。所以,校长就点头了,让老师们提了下午的一节课到上午上,放娃儿些回家时,都快一点钟了。昨天可是星期二啊,又不是放了寒假暑假,如果不是学校不依套路把孩子们都放了羊,我的儿子科科能跑到河里去吗?我要问的就是,娃儿的死,责任是不是在学校?”

张德强还算说得顺畅,把事情的缘由和责任都说清楚了,也没显得过于激动和愤怒。这番话,风尘仆仆刚到家的大哥张德刚,在家里已教他说了好几遍了。

派出所所长问:“昨天下午,你和孩子的妈妈在干什么?”

张德刚说:“我在城头打工,装修房子,王梅在山上收冬豆呀。这都有人证明,你们去问问好了。”

所长又问:“孩子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吗,或者伯叔姑姨舅之类的?”

张德刚有点火了,把手上的烟头远远地甩到一边去,又把一口唾沫用力吐到地上,说:“领导这么问话可就没意思了。我就是孩子的伯父,正宗的,亲的,我们都在找钱糊嘴嘴儿啊。命生得不好,不像有些人,不动都有人送吃送穿。可你们有谁通知过我们昨天午后学校突然停课了?是校长还是老师亲手把孩子交到家里亲戚朋友手里了?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算都硬朗,也未必就会知道学校突然把学生放了羊儿吧?领导要是这么打太极拳,只知把责任往外推,那我们现在就走,我就不信这世界上还没个说理的地方了。”

镇长急忙起身,用双手按住张德刚的肩膀,让他坐:“张大哥,你先消消气。我知道,谁家里死了人,心里都不好受,我理解,理解。有话好好说嘛,坐下,快坐下,来,抽烟,再点上。”

张德刚说:“怎么叫有话好好说?这位挎枪的同志就有话好好说啦?以法律为依据,以事实为准绳,执法的人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他不过是问问,还没裁断嘛。再说,依我看,这种事,最好不用他们司法部门裁决,咱们还是争取心平气和,平等对话,妥善调解为好,建立和谐社会嘛。他呢,刚才问的那些话,不过是想了解一个全面的情况,没得啥子其他意思,你们也别想得太多。”镇长又对所长说,“基本情况就是这些了,那你这就去跟分管教育的副镇长一起,再找老师、学生和村民问问,抓紧把情况核实后向我通报。”

派出所所长起身出去了。

这时,镇中心完小和宏泰希望小学的校长,两人同时起身,走过来恭敬躬身在张德刚面前说:“张大哥,据我们所知,您过去也在这里当过老师,而且时间还不短。您还是一位受学生和家长欢迎的优秀教师。我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狠狠地批评。”

张德刚抬头望望办公室的天花板,好像在控制感情,说:“我哪里有这个福气哟。要是我还在这里教书,哪里会发生这种事呢。唉,我的侄子,你真的死得冤。”

镇长拉了把椅子,坐到几人对面来,那情景不像是领导和上访群众对话,更像几个亲友在拉家常。镇长亲切地问,张德强和王梅都多大年龄了,身体怎样,做过绝育手术没有,又问孩子的爷爷、外公他们是否已知道了这件事,还问孩子的学习好不好,平时是否淘气。镇长还说,事情既已发生,也不能长久地沉浸在悲伤之中,凡事都要从长计议,保证活着的人身心健康才是第一位的。等过了这一阵,趁你们两口子还年轻,抓紧再生一个,兴许生个龙凤胎呢。我负责告诉乡里管这摊工作的同志,一定一路给你们开绿灯。我刚满35岁,现在是越来越信命了,也许科科那孩子本来就不该是你们的孩子,而是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现在,观音菩萨身边缺人手,又把金童喊回去了。菩萨大慈大悲,不会眼看着让你们悲伤,肯定还会再赐给你们孩子的,而且会更聪明更健康,那才是你们两口子老来的依靠。

镇长说这些话时,手机响过一次。镇长接了,嗯呀啊的,也不知手机里是谁在说话,都说了些什么,估计肯定是跟眼下的事情有关。收了手机,镇长又跟几人扯了几句闲话,说去方便一下,便出去了。

这一带属于浅丘陵地区,山坡都不是太高,却很少有大片的平整田土,农户散落在山坡上,田边地头,或者公路的边上。上个世纪,大家的房屋多为五六家紧挨着建在一起,共用一个院坝,或者叫做晒坝,很少有单家独户的。哪家肥肉炒蒜苗了,谁家推豆花舂糍粑海椒了,循着香气就能准确找到位置。有一个关于吃的笑话。说,一个单身懒汉,闻到院坝头头儿那家人飘出来的鱼香,口水汹涌不断地流出,吞都吞不赢。他便假装到这家去借农具,声言下午要使用。说明来意后,主人一家大小仍埋头整,也没有人哪怕是说句假惺惺的客气话请他一同享用,他只好倚在门框上继续吞咽汹涌而出的口水。女主人实在不好意思了,说,你吃过饭了没有?没吃就在这里将就一下。他马上说,早吃过了呢,不过,我看你们的海椒红彤彤的,我来尝一尝。海椒一进嘴,他马上叫起来,哎哟,好辣哟,整一碗饭来收拾你。虽然,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但到底还是成功坐下吃了起来。

后来,凡有蹭吃的,皆用“海椒太辣,整碗饭来收拾它。”

这一带一直有这种说法:只有乱吃的,没有乱说的。

可是现在,就有几个又乱吃又乱说的。

临近中午,有人喊大家进食堂吃饭了,张德强看看哥哥张德刚。张德刚说,走,不吃白不吃,吃饱了才有精神。原来,老支书办生日宴的厨师们又被请回来了,他们已经忙碌了小半上午。大米饭,牛肉炖萝卜,土豆烧排骨,还有凉拌三丝。那几个蒸菜,则明显看得出是昨晚宴席所剩下来的。几个厨师都是本乡本土的熟人,笑哈哈地说:“张大哥、德强,你们吃你们的,吃饱了我们来捡剩的。”有人说,真是饿惨了,今天出门太早,还没吃早饭呢。有人啥也不说,端碗便埋头整,噎得像鹅进食一样挺直颈子,吞下后问:“我们都是大肚子,吃光了呢?”厨师些说:“那我们就少吃一顿,昨晚我们是吃了大鱼大肉的,也该消化消化啦。”

正吃间,门口闹哄哄在推搡,几个妇女大步冲进来,边找碗添饭,边说,自己讲礼不吃,还不让我们吃,见食不餐,必定是憨憨。显然是在说门口守门的警察。又对大家说,你们说是不是?

原来,这几个妇女今天上午就在学校下面的田土里劳动,有几位是下田割再生稻的谷尖,有几位在扯冬豆。这些农活都是不能再等时间的了。她们一边吃饭拈菜,一边抱怨家里那个在城头打工的“死鬼”,懂不起四时八节,该回来干活的时候不晓得回来,一定是钻进哪个野婆娘的热铺盖头清不到东南西北了。

有人问:你们咋个晓得学校有白食呢?

嗓门最响、胖一点的那位妇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里晓得的,一闻就晓得有很辣的海椒。

全场轰然大笑。

一上午的严肃气氛就冲淡了。

“晓得不?”还是那位胖妇女在说话,她压低声音说,“刚才来了两个端着枪炮的眼镜儿,公安不让他们进来,眨眼功夫就被一辆贼亮贼亮的小车接走了。”

“记者,肯定是扛摄像机的记者。”张德刚看了弟弟一眼,小声说。

突然,四个警察快步从门口进来,边走边喊:“出去,快出去!”其中一位边听电话边走,压低声音说:“是,是,对不起,我们没有经验。”

四位妇女马上就消失在了学校大门外。

不大一会儿,警察拥进来一位四十多岁、衣着朴素的妇女,她身材不高,却十分敦实,慈眉善目笑眯眯的样子。在刚才那位接电话的警察引领下,她直接走到张德刚兄弟中间,热情地伸出两只多肉而粗短的手,分别握住俩兄弟的左手和右手说:“你们受委屈了。我刚回镇上,就听说这件事了。”她做出哽咽说不出话的样子,只是不住地点头。领头那位警察马上介绍说:

“这是镇上的梁书记。”

梁书记一直没有松手,说:“刚才县领导和县教育局局长给我打电话,他们马上要去你们家慰问,你们两弟兄快跟我走。”边说边用力拉拽他们。

德强显然有些感动,准备开步。

张德刚虎着脸说:“孩子都死了,我们家没有人读书了,我们跟教育局长还有啥子关系。”

梁书记赔笑说:“领导们肯定提了些东西到你们家,自古巴掌不打笑脸。况且,你们正好向局长谈谈情况,提提你们的要求嘛。”

张德刚说:“我们都在这儿,孩子也在这儿。领导就来学校慰问不是一样吗?”

梁书记尴尬地笑了笑,说,那我给领导们汇报汇报。

梁书记出去以后,张德刚对弟弟说,前面的乡长是马前卒,摸我们底细的。这个书记本来在家里,硬说出去招商了,这叫做留有余地,是一种战斗策略。她是来撤我们离开现场的,只要我们一出学校大门,休想再进来,他们有千百种方法缠住你。只要我们不在这里,要不了多久,这里肯定散伙,那样就被动了。坚决不能上他们的当。

一席话说得弟弟直点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李湾村宏泰希望小学这起突发事件已经持续八个小时了,如果再不及时平息下去,妥善处理好,明天是星期三,天一亮,学生们又将背着书包走进学校读书,其后果和影响将不言而喻。

慈眉善目的梁书记再次走进学校,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还是那间校长办公室,还是那些人。

梁书记说:“刚才县领导和县教育局局长要去你们家慰问,可你们端着架子不回去。那我就当回二传手,把他们的处理意见转达给你们,本着人道主义的关怀,他们准备慰问家属五万元钱。钱到手后,你们必须马上把孩子的尸体送到火葬场去。”

领导存心避着责任二字,只说慰问而不提赔偿,可没责任你掏钱干什么?老百姓过苦日子的多了,你们咋不慰问慰问别人去?张德强按照先前大哥教给的意思,冷笑道:

“书记大姐,你也有孩子吧?我家科科十周岁了,你说从他妈十月怀胎算起,再去县医院把孩子生下来,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再今天这个费明天那个费地供他上学,我就不跟你说精神损失不损失的啦,你说五万元钱够不够?”

梁书记沉吟片刻,说:“教育部门是清水衙门,让他们再多拿也是很不现实的。那就这样,镇里另拿五万,这就十万了。你们知道,新的财政体制下,镇里也不富裕。像我们这种农业镇,农业税取消了,等于就没了收入。作为最基层一级的人民政府,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张家兄弟对望了一眼,还是张德强继续说:“你们真要仁至义尽,那就拿三十万,钱到手,我和这些亲友立马走人。”

梁书记不再笑眯眯的了,黑下了脸,也没了客气话:“张德强,我提醒你,不要得寸进尺!这里不是农贸市场,你再胡闹下去,就涉嫌讹诈,你是不是以为国家的法律就没有办法惩治你啦!”

大哥张德刚霍地站起来:“那好,我们讹诈了,你马上叫外面的警察铐上我们送公安局。来,把我铐去。德强,你马上给外面的那两个记者打电话。”

梁书记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愣了一下,掏出手机,走到外面打电话去了。

她进来时,张德强说:“梁书记,去年县实验小学一位学生在公路边上行走,一辆行进中的客车边箱突然弹开了,割断了小学生的颈子,赔了二十万。那是一起意外事故,性质都不一样。今天我家科科的死亡,很明显是一起责任事故。你说赔好多合适?”

“那好,考虑到你们家里的具体困难,听说盖房子还背下不少债务,还考虑到失去孩子的悲伤,镇里决定再追加五万慰问金,加起来就是十五万了。这是最高限额了,你们也得理解我们当领导的难处。这笔钱支出去,可能下个月镇里干部的工资都不能按时开了。我们当领导的,如果不是讲政治,一切从大局出发,从社会的稳定考虑,那就让你们闹,看闹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如果你们没什么意见,我们马上签协议。”梁书记拿着白色的手机,做出很果断的样子挥挥手。

看来领导始终在回避责任问题。大哥张德刚正要说话,梁书记手里骤然一阵震动闷响。她迅速看了一眼手机号码,起身去屋外接电话了。

不大一会儿,梁书记喜形于色走进来,笑着说: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宏泰集团董事长、宏泰希望小学名誉校长李树前先生刚才打来电话,他父亲七十大寿没有回来,是因为事业上的事确实抽不出时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现在,他愿意代表宏泰希望小学赔偿张家三十万,你们马上告诉我银行卡号,几分钟就可以搞定。”

“不,我们只要二十万,一分钱都不多要。”梁书记话还没完,被大哥张德刚给大声打断了。

张德强、王梅两口子愕然转向大哥。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张德刚朗声说道:“处理事故最主要的责任者!”

“哪个?校长?”梁书记显然又有些措手不及。

“支部书记李树明。”张德刚十分干脆地说。

“李树明怎么是责任者呢?大兄弟。”梁书记看面相就比张德刚小,还白胖白胖的,但领导喜欢充大,充大好说话。她笑了笑,继续说:“学校承担责任的人应该是校长嘛。假如学校确实有责任的话。”

“梁书记,三岁娃儿都看得懂的事,咋个领导就看不见呢?李树明不给他老爹办七十大寿,不喊学校放假,校长会放假吗?他又没吃错药。”张德刚略带讥讽的口气,让梁书记心里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压住了火气。

“大兄弟”,梁书记走过来,十分亲切地拍拍张德刚的肩膀,用商量的口气说:“我看这件事是不是这样来认识。宏泰希望小学是老支书的小儿子、现在李支书的亲弟弟李树前出巨资重建的。可以说,没有李家两弟兄浓浓的教育情结,就没有宏泰希望小学今天的大好局面,在全县闻名,甚至全市都有名气,就连新来的市委书记都知道有一所这样的村小,不简单哪!我们镇很穷,但是,我们不能因为穷就不懂感恩哪!感恩,是一个人最起码的品德。现在,人家李总愿意补偿你们家三十万元,你们却要拿起刀子向人家开刀,于心何忍。”说完,还摇摇头。

“梁书记,你说了这样多,我只问一句:按照你的意思,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为了自己的私利,要学校做啥子学校就做啥子。是不是?”张德刚显然是有备而来,并不怯火。

“我只是在全面地看问题。”梁书记嘘了口气,显然心里准备不够。

这时,梁书记手中又在震动闷响,她看了号码后,并不出去接,当众摁下接听键,听了几句,说:“替我报告市领导,一个小时之内,保证顺利结束。”马上啪地一声合上手机,对张德刚说:

“你说如何处理?”

“很简单,撤销李树明党支部书记职务。”张德刚想都没想一下,直接说。

“好,我们明天开党委会。”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们明天出了文件,盖了大红章送来,我们就撤退。”

梁书记认真看了看张德刚,然后笑了起来,说:“大兄弟,不简单哟。好,半小时之内,党委办公室主任就把文件送来。”还学着张德刚的口气:“是盖了大红章的。”

屋内双方的几个人都轻松地笑了起来。

她走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又走进来说,半小时之后,你们准备撤退。

果然,二十多分钟,学校进来两辆车,其中一辆为殡葬车。

梁书记说:“我已经告诉信用社的人了,你们拿一人去办卡收款。火葬场那边也留了人,你们的事没办完,他们谁也回不了家。你们呢,刻不容缓,必须立即把孩子尸体送到火葬场去。”

暮色落下来的时候,宏泰希望小学又一次乱了一阵。校门外的警察们冲了进来,忙着拆灵棚,往农用车上扔花圈。

风吹云散,经历了一天剑拔弩张的宏泰希望小学,感觉空气都突然松弛下来了。张家两弟兄在梁书记的陪同下,走出办公室,站在台阶上,在已亮起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志得意满,气定神闲。

有一个妇女走过来问王梅到底得了多少赔款,王梅如释重负地说:“我看天说黑就黑了,这么多亲戚朋友陪着,哪家没老人孩子,大事小情,大家不说,我心里更着急。再说,我看领导们也是尽心尽意了,以前那条河,也淹死过人,又有几家得了赔偿?还不是人死了就烧了埋了。领导要是冷下心不闻不问,我们小老百姓还能闹到天上呀?咱们还是感谢眼下的领导以人为本吧。”

梁书记赞许地点点头,对两弟兄说:“你们看,还是我们姐妹知情达理,你们男人真是……”又对德强和王梅说:“我才满四十岁两三年,现在是越来越相信命了。你们两口子回去调整哈精神,前面这篇书就扯了,明年重新生一个大胖儿子。”

两口子这才想起停在木板上的科科,忙了一天,闹了一天,勾心斗角的,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争那笔赔偿金,怎么就几乎把刚刚死去一天的宝贝儿子彻底忘了?忘了孩子躺在那里一天没吃没喝,忘了科科活着时的千般乖巧,也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悲伤。票子真比我们的宝贝科科更重要吗?人啊!真不是什么东西。看见电视台里的动物世界栏目,它们守在死去的幼崽身旁,要么仰天长啸,要么久久不肯离开,自己连野兽都不如。这么一想,王梅的心酸上来,疼上来,忍不住放声大哭,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失去的儿子,也哭不义的自己。

德强看见老婆哭得伤心,也克制不住,伏在木板上闷声痛哭。

张德刚说:“晓得你们在想些啥子,别哭了。人都是这样,而且只能这样,因为你活着。快把孩子抱上殡葬车,火化了葬了入土了,大家就安了。”

两周以后,镇政府出了一份文件,也是盖了大红章子的,任命李树明同志为镇生石厂厂长。这可是一个很多人眼红的肥缺,该厂一直是副厂长负责,厂长职位空缺了几年。当然,这时身在省城的儿时伙伴张德刚还不知道这一消息,即使知道,他也是要承认的,因为他也是很认大红章子的。

一天傍晚,在省城的张德刚,与几位老乡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苍蝇馆子里喝酒。摆起家乡的人和事,大家说的话很投机,就多喝了几杯。散伙后,张德刚独自走在护城河边,有些醉意的他感到心里说不出来的舒坦,脚下也有些飘飘然。他便摸出上半年侄子十岁时,买给他的生日礼物——现在又重新回到身上的那只MP4,摁下放键,那首熟悉的《我们的田野》又唱起来:

高高的天空

雄鹰在飞翔

好像在守卫

辽阔美丽的土地

一会儿在草原

一会儿又向森林飞去

夜晚,河边的灯火很暧昧。突然,几个人影从绿化树下冲过来,先是结结实实在他的腿上来了一下,倒地后,又在他的头上一击。张德刚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相反,仰躺在地上的他感觉十分奇异。他感觉自己在升腾、升腾,很快,他慢慢飞翔在了故乡的空中,他俯着身子,飞得很低。如带的沱江河就在身下,他看见了水电站高大结实的主机房灰白色的建筑,越过大坝,就是闭上眼睛都能想像得出来的中坝,那可是儿时的乐土。那时还没有水电站,鱼虾更多,也没有采砂船,中坝上常年栖息着白鹭……

MP4没有被袭击,还在循环地唱出好听而略带忧伤的歌曲:

我们的田野

美丽的田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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