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庄礼伟

于莉

看世界：缅甸近来启动了一系列政治改革的大动作，包括赦免数百名政治犯、停止对媒体审查、允许民主活动家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进入议会等，其政改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庄礼伟：首先，缅甸军人政权始于1962年，迄今已有50年历史，是二战后全世界当政时间最长的军人政权，同时也是目前亚洲唯一的一个军人政权。过去20多年中，亚洲的军人政权陆续垮台，许多当政军人受到了审判，下场很不堪。因此从外在环境和历史教训的角度来看，缅甸军人政权是有很大压力的。

其次，西方国家对缅甸的经济政治制裁是非常严厉的，使缅甸失去了许多的发展资源和发展机会，1987年联合国确认缅甸为全球最不发达国家之一，而东南亚邻国的经济发展都有比较好的成绩，这也使得缅甸民众对军人当政祸及国家发展越来越感到不满。

第三，缅甸军人政权自1990年大选输给反对派（这个选举结果被军人政权否决）以来，其内部出现了一些震动和反省。自上世纪90年代起，缅甸军人政权陆续有一些关于政治改革的言论和动作，并且在2003年正式出台了还政于民的路线图，但进展极其缓慢。不过目前缅甸军人政权的政改，完全是按照2003年的路线图一步步进行的，因此也可以说缅甸目前的政改是始于2003年。

2008年，缅甸纳吉斯风灾导致十几万人死亡，上百万人流离失所，缅甸军人政权遭到了一次耻辱性地被全世界围观，时任总理吴登盛视察了风灾现场。从种种迹象来看，国家的脆弱不堪，民生的长期凋敝，使得吴登盛和他的庇护者丹瑞大将达成共识，就是要通过主动政改来摆脱孤立局面和维护军人政权的合法性。

第四，目前缅甸政改是在军人政权可以接受的限度内的，这个政改并不以取消军人当政体制为目的，最多是把军人当政由台前转入幕后，文官总统（由军队选派，由退役军官出任）还是要听命于幕后的军人“太上政府”──缅甸联邦国家和平与发展委员会（2011年3月该委员会解散，但军队内部仍然存在类似的最高决策机构）。另外目前的缅甸宪法规定，在各级议会中拨出25%的席位给非经选举产生的军队代表。三军总司令是缅甸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在国家陷入危机时可以接管国家政权。这意味着议会不可能通过军队不赞成的法案，而军队可随时找借口把直接执政权拿回来。换言之，缅甸目前的政改过程是在军人政权的掌控之中和容忍度之内的，这是缅甸军人政权愿意进行有限度政改的前提。

看世界：吴登盛为何能成为缅甸政治改革的推动者？

庄礼伟：缅甸政改的真正决策者是军队内部的秘密最高委员会，2011年宣布退休的丹瑞大将可能仍然是最高决策者，而吴登盛在这个秘密委员会中据说仅仅排名第4。丹瑞希望通过有限度、受控制的政改，来求得一个与世界、与国民缓解矛盾的局面，从而继续维持军人对国家权力的实质性控制。总体上，吴宣布的种种政改措施不是他个人意志的结果，而是在执行军人最高决策机构的意图，因此他不可能是一个彻底的改革者，他与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也时有摩擦。缅甸未来是否有彻底的政改要看各方势力消涨和争斗的结果。

至于吴被丹瑞选中作为一个前台执行者，可能是基于以下原因：首先，他手上没有镇压民间反对派的血债，适合担当军政权与反对派以及国际社会的中间人；其次，有清廉先生之誉，家人亦无裙带关系上的负面新闻；第三，在军中无个人派系，而且一路升迁基本上是因为丹瑞的提携，对丹瑞非常忠诚；第四，有国际交往经验；第五，据说吴身体并不是很好，不可能对丹瑞的最高权威产生威胁，反而随时可能会被借口身体不好而遭撤换。当然，吴登盛在国际国内已积累起较高的声望，至少做完这届总统任期是没有问题的；2015年总统换届选举时吴70岁了，军队有可能委派新人出任总统候选人。

看世界：缅甸的佛教信仰在缅甸政治转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庄礼伟：佛教在缅甸源远流长，曾经是缅甸的国教，缅甸民众受佛教影响很深，在政治上也不推崇暴力和极端观念。反对派领导人昂山素季受佛教和圣雄甘地的影响比较大（她有好几位佛教师傅，也曾在印度居住和攻读政治学学位），从而确立了非暴力抗争的政治理念，她也常常引述佛教观念来论证她的政治观点。今后缅甸的政治转型很可能是以和平、渐进的方式来完成的。

在吴登盛政改发生之前，缅甸军人长期执政及其糟糕的人权纪录，引起了慈悲为怀的僧侣群体的反对，而军人政权在2007年“袈裟革命”期间枪杀僧侣，更是挑战了占缅甸人口多数的佛教徒的信仰，执政合法性遭到严重质疑，这也是军人政权不得不推行有限政改的一个重要原因。

看世界：缅甸政治转型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你对缅甸政改的前景有怎样的预期？

庄礼伟：最大的困难就是军人政权不愿意修改宪法，彻底废除其中的保留军队政治特权的条款。另外按照现行宪法，因丈夫是外国人，昂山素季无资格竞选缅甸总统。因此要求修宪和反对修宪将是今后缅甸政治反对派和军人政权之间的斗争焦点。这个关键问题，未来将可能因军队内部分化和修宪民意的高涨而获得解决。

看世界：奥巴马刚对缅甸进行了历史性访问，这对缅甸政改有怎样的影响？

庄礼伟：缅甸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是南亚与东南亚的交接点，邻近中国的西南腹地，是中国走向印度洋的重要通道，因此美国希望缅甸能够成为美国的政治盟友乃至军事盟友（美国已邀请缅军参加2013年的“金色眼镜蛇”联合军演），推动缅甸政治改革、使缅甸政权（无论谁当政）成为亲西方的政权，有利于美国增强在东南亚、南亚的影响力，有利于制衡中国。因此美国近年来不断提升与缅甸当局打交道的级别，也主动撤除了一些针对缅甸的经济政治制裁。早在2009年的东盟峰会上，奥巴马和吴登盛就曾有过会谈，所以两人算是熟人了，今后美国还将会邀请吴登盛访美，继续鼓励他深化政治改革。特别是美国的经济援助是缅甸当局非常需要的，美国在国际上的号召力也是缅甸当局不能忽视的，所以缅甸当局今后也会把改进与美国的关系作为重点任务。

看世界：缅甸的一系列政改虽然获得国际社会的广泛赞许，但其名义上的文人政府推行的民主改革只是刚刚开始，奥巴马的来访是否时机过早？

庄礼伟：吴登盛的政改在军队、政界内部都是有阻力的，并且他有可能做到2015年就退休了，所以现在是推动政改向前发展的关键时期，奥巴马的来访对吴登盛来说是一个关键性的支持，为他加分很多。

至于认为奥巴马来访时机过早，以及认为西方对缅甸取消制裁步伐太快，主要是缅甸政治反对派的观点。从现实的政治利益角度来看，反对派持这些观点也是正常的。但反对派应当看到，奥巴马来访，不是对军人政权仍然拒绝修宪、在改进人权和释放政治犯方面进展有限等现状的支持和默认，恰恰是为了鼓励军人政权在今后积极解决这些问题，总体上对缅甸的政治民主化事业是有利的。在这方面，反对派应当大度一些，超然一些，把眼光放长远一些。

看世界：美缅关系的加强，对中国会有怎样的影响？

庄礼伟：当然会有一些不利的影响。如果缅甸仍是中国的坚定政治盟友，中国仍然是缅甸仅有的外部依靠，那么中国利用缅甸区位优势来开辟西南能源通道、向印度洋地区辐射影响力就会便利很多；当缅美关系走近，不便利之处是可以想见的。

但是也应当看到，中国和美国的许多政治、军事盟友国家通过市场经济的平台，已经实现了通畅的经贸合作和政治交往，因此即便今后缅美关系走近，中国仍然有办法和缅甸合作，更不用说中国仍然是缅甸的一个重要的资金、物资援助国。中缅关系大体上还是不错的，今后缅甸也很有可能奉行大国平衡政策。

看世界：缅甸的政治转型对当地华人可能有什么影响？

庄礼伟：首先，缅甸改善与西方关系，与西方的贸易投资关系加强，这对于教育水平较高、国际经贸经验较多的华人社群来说是有利的。

其次，即便未来政治多元化可能会导致族群关系议题被不良政客利用，但政治多元化也将给华人更多的参政机会，华人可以通过更多的公开政治平台来维护自身利益。

第三，缅甸的改革还包括经济领域，例如将原先由政府和军队垄断的一些产业开放给社会，这对华人社群也是有利的。

所以缅甸的政治转型总体上对缅甸华人的影响是正面的。当然在华人权益方面，缅甸还有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如1982年的《公民法》规定已入缅籍的华人被归类为“归化公民”，只有选举权，没有被选举权；又如中缅边境多个具有中国血统的少数族群特区，今后缅甸中央政府对这些特区的容忍程度将会怎样，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