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颜氏家训》的校雠学价值

2013-01-31 03:38李文娟
淄博师专论丛 2013年1期
关键词:颜氏家训书证家训

李文娟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颜氏家训》[1]分为七卷,共二十篇。不仅是颜之推一生宦海经历的总结,更是中国传统家庭教育的一个范式。作为我国现存最早、影响最大的家训著作,它在治家、为学、修身等方面的经验之谈,使其获得“家教典范”的美称。后世学者对《颜氏家训》的研究多限于文字训诂、伦理教育、哲学思想等方面,而从校雠学角度来进行研究的论文则很少,现特从目录、版本、校勘、典藏等四个方面分述《颜氏家训》在校雠学上的价值。

一、开创家训目录

早在先秦时期,我国就出现了具有家训性质的文献典籍,但这些文章都是单篇流行,直到《颜氏家训》这部专著的完成,我国传统家训才真正走向成熟。故宋藏书家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云:“古今家训,以此为祖。”颜氏创制的按内容分类编目的体例,开创了家训目录学的先河。

第一,按内容分类编目。近人汪辟疆先生在其《目录学研究》中云:“窃以目录之学,创始于两汉,改进于魏晋,极盛于六朝。”[2]颜之推生活于目录学发展的黄金时期,这一时期图书分类方法层出不穷,对其著作《颜氏家训》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颜氏家训》七卷,除《序致》《终制》二篇可分别作为序言和结语外,其余十八篇皆以类编目。大体分为四类:①治家,包括《教子》《兄弟》《后娶》《治家》四篇;②为学,包括《风操》《慕贤》《勉学》《文章》四篇;③修身,包括《名实》《涉务》《省事》《止足》《诫兵》《养生》《归心》七篇;④其他,包括《书证》《音辞》《杂艺》三篇。其中,为突出内容的重要性,某些篇目往往单独列出,如《勉学》《书证》篇皆单列一卷。《颜氏家训》内容涉及治家、为学、修身等方面,几乎涵盖了汉魏六朝时期上百篇家训所涉及的各个方面,并且宋以后的家训专著基本没有哪一部能脱此范式[3],如《袁氏世范》《李鸿章家训》《曾国藩家训》等都参照《颜氏家训》范式。依内容分类编次,每卷下又分若干小目。虽然训诫内容和对象有所扩大,但基本上都没有逃脱治家、为学、修身的苑囿。《颜氏家训》不仅内容充盈、涉猎繁多,而且为后世家训专著开创了目录体例。

第二,篇名揭示主旨。章学诚说:“古人著书,往往不标篇名,后人校雠,即以篇首字句名篇。”我们熟知的《诗经》《论语》等著成后原本没有篇名,现在所见到的篇目皆为方便查阅而后取之。《颜氏家训》共二十篇,每篇都有篇名,且篇名与文章内容相对应。如:《治家》篇提出恪守人伦纲常、辨证俭吝的持家之道;《勉学》篇劝诱子孙重视根底之学扎实勤勉,立握锥投斧、映雪聚萤之志;《养生》篇倡导外身内心、标本兼修的养生之法;《书证》篇引例征繁,完备校勘之法,审慎文献之实;《音辞》篇比较南北音之异差,补充文字音韵之一角。这些篇章都可以说是见名知篇、言简意赅,为读者查阅相关章节提供了方便。

第三,定制避免错乱。宋代雕版印刷事业发展以前,书籍以传抄流通为主,颠倒错乱未可知。即使雕版印刷盛行之后,不同刻本之间也往往存在差异。《颜氏家训》自问世以来即被广泛传抄,同样也没有摆脱被刊误的命运。其在辗转流传过程中经历了“从七卷本到两卷本再到七卷本”[4]的发展变化。由于所依底本不同、版式刻印不同、校工精细不同等原因,不同版本之间在卷数、内容等方面都存在差异,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后人阅读的困难。而《颜氏家训》七卷二十篇的确立恰好解决了这一难题,避免了错乱现象,易于还原文章的本来面目。

颜氏按内容分类编目的体例,对我国传统家训目录学有重要的开创之功。其中,篇卷数的定制避免了著录上的混乱现象,也为不同版本之间对照提供了依据。

二、注重古籍版本

张之洞《书目答问·略例》中云:“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易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正如《颜氏家训·勉学》篇中记载:“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芋也’,乃为‘羊’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损惠蹲鸱。’举朝警骇,不解事义。”只因读了错误的版本,结果贻笑大方之家,足见版本的重要性。颜氏在版本学上同样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第一,注重版本对照。《颜氏家训·书证》篇,不乏“江南本”(江南古、旧本)“河北本”“邺下《诗》本”等字样,这里所说的“本”,即本子、版本。颜氏在治学、著作时已注意到了版本的差异,往往两个本子互相参证。如《书证》篇:“《诗》云:‘有杕之杜。’江南本并木旁施大,……而河北本皆为夷狄之狄。”又如“《诗》云:‘駉駉牡马。’江南书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为放牧之牧。”对此文廷式云:“《颜氏家训·书证》篇,每称江南、河北本异同……要以见唐以前传本之殊别耳。”可见两个版本流传之不同。

但版本真伪的鉴定并非易事,颜氏自己在引版本的时候也存在瑕疵。如《书证》篇:“《诗》云:‘将其来施施。’……《韩诗》亦重为施施。河北《毛诗》皆云施施。江南旧本,悉单为施,俗遂是之,恐为少误。”在这里颜氏以“河北本”校“江南本”,认为江南旧本是错误的。对此臧琳在《经义杂记》中云:“……然颜氏述江南、河北书本,河北者往往为人所改。江南本多善本,不得据河北本以疑之矣。”颜氏自己在文中也指出“南方以晋家渡江后,北间传记,皆名为伪书。”的确,“自西晋灭亡后,京洛玄学名士悉数南渡,中原地区便丧失了其文化中心地位,特别是‘五胡十六国’时期的长期动乱,异族凭凌,广大汉人莫不以江南的东晋为中华正统之所在。”[5]因此臧琳对颜氏此节持怀疑态度,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也为后人校勘时如何选择底本提供了借鉴。

第二,提供版本参证。古书屡经翻刻,即使无心之失,也往往错误迭出,更不用说臆断妄改之词。所以藏书家往往重视旧本,大概旧本与原书时代接近,更近乎全貌。颜氏生活时代较早,其所见版本更优于后世所见版本,因此《颜氏家训》中也有值得后人参证的版本资料。如《文章》篇:“……郑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鸣。’”郝懿行曰:“郑注《月令》,今本无‘雄’字,而云:‘雊,雉鸣也。’《说文》亦云:‘雊,雄雉鸣。’疑颜氏所见古本有‘雄’字,而今本脱之欤?”郝懿行认为颜氏所见古本和今本有不一致的地方,因此推测可能是脱文导致的,这就为我们考证古本原貌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材料。又如《名实》篇关于“虙子贱”的姓氏问题,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注语谓:“罗本、傅本、颜本、程本、胡本、何本、黄本、文津本、朱本,《通录》二‘虙’作‘宓’,宋本作‘虙’。赵曦明曰:‘案颜氏有辨,在《书证》篇。宋本作‘虙’,信颜氏元本,今从之。’”在这里赵曦明对颜氏所用的版本给予了明确的肯定。颜氏在家训中引用的很多古书的例证,对补正古本、校订今本,都有很好的参考价值。

版本的好坏直接关乎文章的优劣,好的版本有助于窥探古籍原貌、读书治学。颜氏精审的版本意识,已颇具一个校雠学家的资质。其中记载的版本信息,又为我们还原古籍原貌提供了珍贵的史料价值。

三、详备校勘之法

叶德辉在《藏书十约》中云:“书不校勘,不如不读。”校勘乃辨证文字、考订文献重要之功。《颜氏家训·书证》篇,皆为校勘之章。黄叔琳认为“《书证》篇纯是考据之学,当另为一书,全删。”实际上,《书证》篇可以说是集合颜氏读书治学成就的专章,视而悖于家训,察而见学术家风之意。颜氏在《书证》篇中综合运用对校、他校、本校、理校、综合校的方法,对文字讹误进行了校勘,其中又以综合校最常见,校勘方法灵活完备。

第一,运用对校法进行校勘。对校作为最基础的校勘方法,亦称死校。刘向《别录》所谓“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者”使用的就是这种方法。《颜氏家训》中也不乏此种方法的运用。如《书证》篇:“《通俗文》,世间题云‘河南服虔字子慎造。’……阮孝绪又云‘李虔所造’。河北此书,家藏一本,遂无作李虔者。”颜氏首先指出阮孝绪所记与世间本子的不同,后又参考河北的本子,证明了阮孝绪的错误。

第二,运用他校法进行校勘。陈垣先生在《校勘学释例》中云:“他校法者,以他书校本书。凡其书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前人之书校之,有为后人所引用者,可以后人之书校之,其史料有为同时之书所并载者,可以同时之书校之。”利用出土文物进行校勘也属于他校之法。如《书证》篇:“《史记·始皇本纪》载:‘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绾等,议于海上。’诸本皆作山林之‘林’。”颜氏根据长安民众挖到的秦时铁称权,考查上面的铭文篆刻,写作“……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乃知“林”字之误。此处运用出土文物进行校勘,在保证史料真实的基础上,也纠正了众本的讹误。

第三,运用本校法进行校勘。陈垣先生指出:“本校法者,以本书前后互证,而抉摘其异同,则知其中之谬误耳。”即以本书校本书的方法。如《书证》篇:“《古乐府》歌百里奚词曰:‘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吹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颜氏认为,“吹”字不当讲,根据上下文可知,百里奚当时贫困不堪,就用门栓当柴火做饭,所以“吹”字应为“炊”。此即根据上下文文意判断,合情合理。

第四,运用理校法进行校勘。陈垣引段玉裁的话曰:“‘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定其是非之难。’所谓理校法也。遇无古本可据,或数本互异,而无所适从之时,则须用此法。”《颜氏家训》中此法运用也较多,如《书证》篇谈到:“《尚书》曰:‘惟影响。’《周礼》云:‘土圭测影,影朝影夕。’《孟子》曰:‘图影失形。’《庄子》云:‘罔两问影。’”颜氏首先提出“凡阴景者,因光而生,故即谓为景”的道理,认为“影”即为“景”,后又以《淮南子》中的“景柱”和《广雅》中的“晷柱挂景”,进一步证明“影”即为“景”。颜氏用平生积累的文献知识,理校疑义,不妄下臆断,事实也证明他的考证是正确的。

第五,用综合法进行校勘。颜氏校勘时各种校勘方法并不单行,往往是兼而有之,综合使用,这种方法即为综合校,也就是后世王国维提出的二重证据法。在这一点上,颜氏可以称得上校勘的先驱。如《书证》篇关于“伏羲”之名,张揖、孟康以“虙”为“伏”,而皇甫谧云:“伏羲或谓之宓羲。”颜氏考订经史及有关著作,皆无“宓羲”之号,于是大胆推测“宓”字为误,后又以兖州东门“子贱碑”考证,认为“虙”与“伏”古为通用,而“宓”字则是后世传写俗误而成。在这里颜氏就综合运用了理校和他校的方法,一方面显示了文献校勘的功底,另一方面增强了校勘的准确度。

颜氏校勘旁征博引、多闻阙疑,认为“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灭,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同时又提出“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的审慎的校勘态度,值得后人效仿。其二重证据法的开创以及校勘方法的灵活运用,也为后世校勘提供了有利的借鉴。

四、重视书籍典藏

典,即书籍。藏,即保管收藏。典藏,顾名思义即指收藏保管图书。《颜氏家训》非藏书之作,然而其中却涉及了一些典藏方面的知识,供读者借鉴。

第一,重视书籍收藏。张金吾云:“然欲致力于学者,必先读书;欲读书者,必先藏书。”我国古代许多著名的大学问家都是藏书家。颜氏也非常重视典籍的收藏,他在《勉学》篇中写道:“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这句话虽然是颜氏劝诱子弟多读书的勉励之词,但已初显保存古籍的意识。他这种藏书的观点也受到明藏书家祁承火业的赞许:“之推之言,其警人者至矣,尔辈时读一过,能无惕然。”《风操》篇中又云:“《礼经》:‘父之遗书,……既不读用,无容散逸,惟当缄保,以留后世耳。”颜氏认为父亲遗留的书籍既然不阅读使用,就不能让他们散失殆尽,应当保存起来留给后世子孙。以至父亲文章丢失后,颜氏发出“衔酷茹恨,彻于心髓”的慨叹,痛惜之情溢于言表。实际上,颜氏的祖先早已经开始了保存古籍的工作。《书证》篇中云:“此无义可求,但臣家旧本,……”这里所说的“臣家旧本”即私家藏书。颜氏生于书香门第,祖上皆博览群书,有私家藏书也不足为奇。书籍家承也是保有图书的好方法,这种做法甚至可以出现世代藏书的壮观景象。

第二,重视书籍的保存。典藏图书不仅要收藏,更要注重保管。书籍辗转流传,有了污渍缺坏不可避免,颜氏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在《治家》篇中说:“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记录了自己对典籍进行补治之事,涉及到了图书的修补工作。当然,对图书进行修补也是书籍保管的一部分,陈垣谈到图书修补时曾说:“凡治定书,必用雌黄,其色久而不渝。”提到了雌黄的功能。《颜氏家训·书证》篇中写道:“此无义可求,但臣家旧本,以雌黄改‘宵’为‘肎’”中也提到了雌黄,使用雌黄既可以保证字迹如新,又可以防止脱落,足见颜氏世代都非常重视书籍的保存。

第三,辑录亡佚古籍。书籍由于自然原因和人为原因出现亡佚的现象历来就有,以致很多古人作品后人无法看到。正如马端临所说:“汉、隋、唐、宋之史,俱有艺文志,然《汉志》所载之书,以《隋志》考之,十已亡其六七,以《宋志》考之,隋、唐亦復如是。”颜氏在古籍辑佚上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如《文章》篇记载“邑号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母,曾子敛襟”之事,颜氏说此事记载于《吴均集·破镜赋》,然而此文今已不传。又《文章》篇“(刘孝绰)又撰《诗苑》,止取何(何逊)两篇,时人讥其不广”中记载刘孝绰撰写了《诗苑》,今亦不存。这两部作品现在都不能看到,颜氏既然把它们记载在著作里,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去探讨这些著作的有无和真伪。

颜氏承私家藏书之传统,对典籍珍藏甚为小心,他也以藏书、爱书的实际行动为后世子孙保有典籍树立了榜样。其著作中记载的古代作品集对文献的辑佚工作来说不失为宝贵的资料。《颜氏家训》集颜氏宦海经历和学术造诣为一体,不只是启悟子弟的训诫之作,更是中华民族传统家教文化的延续之作,它在目录、版本、校勘、典藏等方面对校雠学的贡献也有目共睹。作为传世的家教典范,《颜氏家训》不仅在文学、哲学上流光溢彩,也在校雠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堪为后世垂范。

[1]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汪辟疆.目录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4.

[3]朱明勋.中国家训史论稿[M].成都:巴蜀书社,2008.

[4]孙丽萍.《颜氏家训》版本概述[J].科技致富向导,2010,(5).

[5]许辉,邱敏,胡阿祥.六朝文化[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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