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唯物主义”抑或“历史唯物主义”*——评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新世界观的复杂解读

2013-03-18 15:22姜大云
关键词:阿尔都塞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

孔 扬,姜大云

(1.空军航空大学 党的创新理论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130022;2.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100871)

马克思主义的新世界观是“历史唯物主义”而非“辩证唯物主义”,这一论断在越来越广的范围内被看作是我国改革开放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标志性成果。但如同任何一种范式的革命都需要坚韧的奠基一样,“历史唯物主义”也并非“已接受”其为新世界观之实质者手中的现成之物。一般来说,我们对“历史唯物主义是新世界观”这一观点的论证直接针对的是苏联教科书——一种前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及前康德的形而上学。但是像阿尔都塞这样的当代大哲,为什么也坚持“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呢?通过分析阿尔都塞在两种世界观之间的不断摇摆,我们能够更加坚定“马克思主义新世界观只能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学术立场。

一、阿尔都塞所用“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概念之间的微妙关系

表面看来,阿尔都塞对“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两者关系的表述与前苏联哲学教科书相似,即认为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底部,有一个作为宇宙论基础的“辩证唯物主义”,单从这点看来,他与教科书传统具有同盟关系。但是,深入考察他的独特用法后我们却发现,阿尔都塞所理解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术语与前苏联教科书的定义大不相同。阿氏所说“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形态不是哲学,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个分支,而是历史科学。例如他曾这样写道:“我的《关于唯物辩证法》一文用理论一词确指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1]24,“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历史理论的同时,马克思……创立了一种新的哲学——辩证唯物主义。我特地用了约定俗成的术语(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来指出这一断裂的双重成果”[1]16。虽然他也用了狄慈根以来“约定俗成”的术语,但却明确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历史理论”)与“辩证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新的哲学”)进行了科学与哲学两个维度的区分。这在传统苏联教科书中是没有的——谈到这里应强调一下,一些学者对“教科书批判情结”不以为然,但是,说教科书哲学知识体系已经成为历史,与说教科书哲学思维方式已经成为历史,这完全是两码事。正是因为教科书哲学的直观唯物主义思维仍然梦魇一般地支配着大多数人的头脑,才有对这种思维方式进行不断反省的必要。

对于我们中国读者来说,看到阿尔都塞把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进行科学与哲学的二分,这不禁令人想起上个世纪在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进行过的“二唯”关系争论的情况。高清海在启动其哲学教科书改革伊始就曾提出:“辩证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哲学;而历史唯物主义则是其社会学。”[2]这一论点虽有列宁个别文本的支撑,但那时候在中国大陆还看不见阿尔都塞著作的译本,而当时高先生和阿尔都塞的表述是完全一致的。东西方哲学家的所见略同,其意义是发人深思的。他们的贡献并不在于一次性地解决了理论难题,而在于从各自不同的理论预设出发,殊途同归地揭露了教科书传统中内蕴的逻辑困境。按照教科书的提法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普遍科学,那么阿尔都塞所指认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与历史唯物主义科学就不能算作两个维度。这是由于此时前者与后者就是一般与特殊的关系,进而作为“一门具体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就失去了其作为哲学(即所谓“普遍科学”)的地位,也就不应当与“辩证唯物主义”相并列。

现在要追问的关节点是,阿尔都塞所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与前苏联模式教科书一样吗?通观阿尔都塞的诸文献,答案居然是有时大致相同,有时又明显不同。这种暧昧关系把问题凸显出来了,用阿尔都塞本人“症候阅读法”的解释框架来表达,恰恰是这种隐含、沉默、纠结,才蕴含着提出新问题与解答新问题的契机。有时,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等同于“普遍科学”说。他的《关于唯物辩证法》一文系统地表达了这种观点:“马克思主义矛盾的特殊性在于它的多元决定性或不平衡性……矛盾是一切事物发展的动力”[1]213,“为了证实辩证法的这个定义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理论意义,我们还要看一看,通过对‘特殊性’的研究是否真正抓住了体现这一'特殊性'的普遍性”[1]214。可见,阿尔都塞与前苏联教科书一样,也把辩证法看作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的普遍科学;如果说有区别,也在于它不是一元决定论,而是多元决定论。我们认为,一元决定论或者多元决定论,都是在科学主义框架内的逆向选择,两者的同一性在于脱离人的历史活动基点去直观对象世界。这一点又让我们联想起学界解读毛泽东《矛盾论》时的“一分为二”(正统教科书的观点)、“一分为三”(庞朴的观点)、“一分为多”(黎鸣以系统论科学诠释辩证法的观点)等矛盾模型的争论,正与阿尔都塞的思路遥相呼应。阿尔都塞的这个看法是其科学主义思想向度的集中表达。

不过,即使是在这种科学主义的哲学观之中,阿尔都塞也强调了以人作为主体的基本原则。阿尔都塞在上述定义之后紧接着就补充道:“这个定义只是通过它所能使人想到的具体内容而存在”,“有些人或许对这个定义感到不解,因为它不以否定、分裂、异化、扬弃等作为基本概念。但抛弃一个不合适的概念,而换上另一个更适合真实实践的概念,总还是得胜于失”[1]213。阿尔都塞的名言是“无人身的结构才是历史主体”(历史无人类学意义的主体),但在阐发世界观的时候,他坚定地把包括矛盾在内的任何理论阐述都奠基于“真实实践”之上,这种解释原则的选择是“造反”性的,因为它直接指向了历史唯物主义——以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为根基的新世界观。更重要的是,另有些时候他所持的哲学观与“普遍科学”说又不同,而是定位于胡塞尔意义上的认识论反思,阿尔都塞写道:“马克思主义应该而且能够成为认识论问题的对象”,“对于一种既作为历史科学(历史唯物主义),同时又作为哲学(它能够认识各种理论形态的本质和历史,因而把自己当作对象的情况下,也能够认识自己)的辩证理论,这是必然的事情”[1]22。在这种哲学维度中,哲学不同于对世界整体的直观和“普遍规律”的把握,而是思想以自身为对象的反思,是胡塞尔、孙正聿等人所说的对自明性的分析。在认识论反思中,就隐含着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解释原则。因为当我们自觉把认识看作一个不断发展着的辩证过程的时候,这其中就映现着作为人的认识基础的历史活动的辩证过程。用列宁的话说,在概念的运动中有对实在运动的天才猜测。黑格尔逻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萌芽就在这里。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都是在这个意义上肯定唯心主义哲学重视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形式”方面研究的重大意义的。回到我们的主题来说,阿尔都塞有时会那样解读马哲观,有时又这样解读它,有时把它当作“万能公式”,有时又当作历史性的认识论反思。这种双重态度一个显性一个隐性,暗中支配着其对马克思辩证法和整个新世界观的解读,下面我们分别考察之。

二、阿尔都塞对新世界观的显性解读:“辩证唯物主义”即多元决定论,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新世界观

上文提到,阿尔都塞《关于唯物辩证法》一文明确把“辩证唯物主义”看作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而把“历史唯物主义”仅仅看作科学。对于前者即作为哲学、作为新世界观而存在的“辩证唯物主义”,阿尔都塞又进一步将其解释为“多元决定论”。这篇论文还写道:“不平衡性是矛盾存在条件的反映,始终既有的复杂整体的特殊不平衡结构就是矛盾的存在。建立在矛盾多元决定基础上的转移和压缩,由于其在矛盾中所占的主导地位,规定着矛盾的阶段性,这些阶段构成了复杂过程的存在,即事物的发展。”[1]213由于他明确用“辩证唯物主义”即多元决定论为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总体定位,因此我们将之称为阿尔都塞对新世界观的“显性解读”,以便与其另一种相反的解读即“隐性解读”(历史唯物主义才是新世界观的解读法)相区别。

阿氏这里对矛盾和辩证法的理解,建立在列宁《哲学笔记》的个别词句和毛泽东《矛盾论》的相关论述基础上。阿尔都塞认为:“关于什么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特殊性这个问题,在列宁和毛泽东的著作中可以找到解答,因为这些著作在形式上已经相当完善,我们只要追根究源和加以发挥就可以了。”[1]175阿尔都塞把自己的辩证法观看作是对毛泽东矛盾结构思想的再阐释。他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矛盾观与黑格尔有着根本不同,前者是多元决定论,后者是一元决定论。由于后者的一元决定论,它所推动的所谓“发展”就只是绝对理念自身的认识,没有前进;前者是多元决定论,它所推动的发展才是真实的矛盾运动,是开放的、不断走向丰富内容的运动。阿尔都塞还是从实证的意义上看待辩证法,列宁的“辩证法也就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3]的重要提示并没有进入阿尔都塞的视野,他所坚持的依旧是一种直观、素朴的辩证法立场。进而,阿尔都塞又从多元决定论出发,引申出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一般概念:“我们从马克思主义矛盾的特殊性的这个定义中,就能认识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本身。”[1]213他从列宁“辩证法的实质和核心是矛盾”的思想入手,再由矛盾模型推论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本身的性质——关于多元决定的哲学。沿着这条思路,阿尔都塞顺理成章地认为多元决定论作为普世原理尚需通过人类知识的所有领域给与验证:“为了证实辩证法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意义,我们还要把它放到其他内容和实践中去检验”[1]214,“这条法则不仅关系到帝国主义,而且也关系到‘世界的一切存在’”[1]196。这种解读模式显然是科学主义的,阿尔都塞把辩证法看成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一样的统一科学,把矛盾模型解读为科学公式。他要像科学家那样,以包括自然、社会和思维的万事万物作为验证对象,去求证这一科学模型的普适性。

不过,用胡塞尔的话来说,即使全部科学的外延都用上了,也还没有真正提出这个问题:认识论批判问题,即不同于自然思维态度的哲学思维态度问题。科学永远也不能取代哲学,因为它们源于两种异质的思维方式,这与科学的发展水平无关。想通过科学的进步来一劳永逸地消解哲学思维的观点,好比平行线中的左线希望自己跑快一点,以便能追上右线。由此可知,囿于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范式,阿尔都塞对辩证法进行了唯科学主义的解读,他误以为科学的普遍性扩大会“最终”验证马克思辩证法的正确性,而没有看到,在最根本的意义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并不是以物的科学进化而是以人的历史发展为解释原则的。

三、阿尔都塞对新世界观的隐性解读:“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解释原则循环

尽管如上一问题分析中我们所看到的,阿尔都塞把由多元决定论所构成的辩证唯物主义视为马克思新哲学的本质,但是意味深长的是,他又反过来把这一新哲学的解释原则之根置于历史唯物主义之中。这就构成了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解释原则循环,进一步说,阿尔都塞实质又将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了新世界观的真实内涵。由于这种理解是隐含于阿尔都塞的分析之中而不是浮在表面的,因此我们将之称为阿尔都塞对新世界观的“隐性解读”,以便与其“显性解读”相区别。一显一隐之间的复杂张力,正是问题的关键点所在。

同样在《保卫马克思》论文集中,阿尔都塞又表达了这样一个想法,他说:“马克思通过创立他的历史理论,奠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但还有大量的工作需要我们去做……要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更多的存在理由和理论根据。”[1]13阿尔都塞想表达的意思是,历史理论只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一般)的基础,因此还需要上升到一般哲学——辩证唯物主义的高度。由此,他又发出了如下的建议:“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研究中,到处都提出同样的要求:只有更严格、更充分地说明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深刻理解《资本论》的理论结果。用经典的术语来说,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前景还有待于辩证唯物主义的深化,而辩证唯物主义的深化本身又取决于对《资本论》严格的批判性研究。”[4]65这就是阿尔都塞著名的“阅读《资本论》”工作的世界观旨趣及哲学旨趣。

引人注目的是,阿氏用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资本论》严格的批判性研究”三者的循环依赖,揭示了这样的逻辑: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科学,需要以其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予以深入说明;而对辩证唯物主义的深入研究,反过来又要以历史唯物主义科学的核心文献《资本论》为对象。这也就意味着,阿尔都塞并不是像前苏联教科书那样,在现实世界即资本主义社会之外去寻求辩证唯物主义万有学说,而是立足于资本的世界和关于资本世界的研究。他显然意识到了对资本的研究(所谓历史科学),与辩证唯物主义(所谓哲学一般)之间的内在关系。阿尔都塞写道:“既然新哲学的产生是与一门新科学的创立同时发生的,而这门新科学又是历史理论,这就自然会产生一个根本性的理论问题:根据什么必然的原理,历史理论科学的创立必定会在哲学中引起和推动一场理论革命?……由于新哲学同新科学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新哲学就很可能会和新科学相混同——《德意志意识形态》把哲学或者当作实证主义的泛泛空谈,或者当作科学的暗淡影子,从而完全接受了这种混同。”[1]16从以上引文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阿尔都塞关于新世界观理解方式的纠结态度,他实质是把他自己的纠结,又对象化到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著,尤其是《德意志意识形态》身上,认为后来人抓不住“新哲学”的烦恼正是由原著的模糊所造成的。阿尔都塞敏锐地领会到了马克思主义新科学与新哲学的一体化,但由于他始终不愿意把历史唯物主义历史观与世界观作二位一体的理解,因此总是想从历史唯物主义科学中再“拷问”出辩证唯物主义的一般哲学。这种矛盾和纠结恰恰是从辩证唯物主义走向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关键契机。在今日的哲学界,历史唯物主义才是马克思主义的新世界观已经成为多数人的共识,从这一立场来看,阿尔都塞认为历史理论科学的创立必定会在哲学中引起一场革命的观点特别富有意义。这一思考路径意味着:不是先有了大一统的辩证唯物主义才推演出历史唯物主义,而是反过来,有了历史唯物主义才获得了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正资源,历史唯物主义当中才内蕴着新世界观。

科学主义的立场制约了阿尔都塞,使他无法将历史唯物主义既理解为哲学又理解为科学;无法将历史唯物主义既理解为世界观又理解为历史观。这关键性的思想飞跃没有达成。然而,对《资本论》的深入解读又促使他走向了以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新世界观真义的大道。其实,第二国际理论家梅林、普列汉诺夫在同一个问题上的混沌,不正是阿尔都塞理论境况的先声吗?他对于《资本论》的科学解读法和哲学解读法,无不与其对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紧密相关。下面我们举其最为著名的“症候阅读法”为例,分析当他缺乏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新世界观的自觉时,必然造成的方法论缺陷。

四、“症候阅读法”的缺陷之源:阿尔都塞缺乏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自觉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研究古典政治经济学时运用了“症候阅读法”,阿氏本人则要把这种隐含的方法揭示出来并实际应用到对《资本论》的解读中。“症候阅读法”即是对古典著作中无意识(也才最关键)的“弦外之音”的解蔽,在这种阐释中,新思想得以形成。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中写道:“症候读法就是把所读的文章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另一篇文章也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4]16劳动价值论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石,是马克思研究的出发点,于是阿氏就以劳动价值定义为案例,来阐发《资本论》的“症候阅读法”。

在斯密和李嘉图等人的经济学中,劳动的价值可以表述为这样的形式:劳动(……)的价值等于维持和再生产劳动(……)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两个括号是阿尔都塞圈出的,他认为马克思指出了古典经济学文本本身在沉默时已经有所表达,然而在行文表述中又没有说出来的内容。在上述劳动价值的古典定义中,一经抽掉空白之处就成为了同义反复;所谓“劳动的价值等于维持和再生产劳动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之表达并无内容可言。因此阿尔都塞提出,“只要在回答的结尾用‘劳动者’代替‘劳动’一词,问题就解决了。这个回答就成为:‘劳动的价值等于维持和再生产劳动者的价值’。但是,因为劳动者并不等于劳动,所以句尾的‘劳动者’和开头的‘劳动’就互相矛盾。如何把第一个概念‘劳动’同第二个概念'劳动者'联系起来呢”?“马克思建立起表述的联系,他在这种表述中引入和重新建立了劳动力的概念,而这种概念已经存在于古典经济学回答的空缺中”[4]11-12。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对配第、斯密等古典作家的阅读是双重性的。第一重,尚停留在对实有与空缺、洞察与遗漏的二元判断上;第二重,则要揭示出可见物本身蕴含着的不可见物,将“言不尽意”的字面中失察的意义开显出来。那么,究竟是什么使马克思有了一双善于发现问题的眼睛呢?阿尔都塞提出:“如果说马克思能够看见斯密所看不见的东西,那这是因为他已经占领了新的场所。这个场所是旧的总问题在生产出新的回答时同样不知不觉地生产出来的。”[4]16阿尔都塞将这种新的视界称为“问题式”(问题框架),但他对“问题式”生成原理的表述经常出现差异。有时,阿尔都塞认为问题式是在回答旧的总问题时无意识地提出的,这就等于说,问题式是症候阅读的产物,在阅读过程中形成了新的视域。但另有时候,阿尔都塞又认为问题式是先验的,例如他强调《资本论》的副标题——“政治经济学批判”,提示读者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框架中理解《资本论》。按这一思路来说,就是要求读者应先行进入问题式,之后才可能展开症候阅读。

我们所要关注的,并不是阿尔都塞本人的这一争辩本身,而是他单纯从文本(而不是其与现实对象的统一)出发来探求问题式的做法。这一做法建议读者深入到文本的深层结构进行理论前提、逻辑预设的反思,因此有一定启发性。但它也有致命的缺陷,至少按阿尔都塞在某些场合的说法来推论,仿佛只要人们扫净内心杂尘去“参悟”(症候阅读)《资本论》,这一巨著的深层意蕴就能展现出来,仿佛马克思的发现不是立足于对资本现实运行的分析,而是直接从古典文本的沉默中“于无声处听惊雷”得来的。实际上,真正的问题式只能植根于时代土壤和斗争实践,尽管它可能存在于古典文本的深层逻辑中,但思想发现不能仅靠对文本逻辑断裂的补白来取得。马克思的人类解放情怀、无产阶级取向、现实革命行动已经走在理论研究之前,“问题式”并不是通过阅读古典文本才无意识获得的[5]。从唯物主义来看,资本的历史运动才是建构资本论(即历史性的认识论)的基础;离开了资本的现实逻辑,也就无法洞悉资本论的理论逻辑。实际上阿尔都塞在别的地方也阐发过这一点,例如他提醒研究者们不要受马克思的自我意识的误导[6],而真以为马克思的理论变革是从黑格尔那里“理论”地萌发的(意思是:马克思真正超越黑格尔的动因,在于实践问题的转换与问题式变革,但这一点甚至连马克思本人都并不很清醒)。但不管怎么说,阿尔都塞对症候阅读与问题式的阐发毕竟有抛开现实、局限于文本的唯心倾向之嫌。《资本论》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超越静观)认识,是来自于历史本身的自我反思。这种历史性认识与资本的现实运行过程的关系,阿尔都塞并未深入探讨下去[7]。造成这一缺陷的,恰恰就是他缺乏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新世界观的自觉意识。他在考察人与资本(世界、物)的关系时,并未把人的历史活动原则贯彻到底,而是存在着脱离资本的现实运行(历史)去孤立看待关于资本的认识的缺陷,即直观思维性质的缺陷。

[1]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顾 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2]高清海.高清海哲学文存:第1卷[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404.

[3]列宁.哲学笔记[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308.

[4]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M].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

[5]孔 扬.再论资本的社会关系本质——立足历史唯物主义新世界观的重新认识[J].理论探索,2012(2):34-38.

[6]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 越,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263.

[7]孔 扬.马克思恩格斯人类学中的“实践”与“社会关系”——兼评阿尔都塞对“社会关系”概念的拒斥[J].河南社会科学,2012(4):3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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