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城,一件大事
——国立剧专在江安

2013-04-10 20:47向静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3年7期
关键词:江安曹禺小城

文_向静

一座小城,一件大事
——国立剧专在江安

文_向静

当年的国立剧专,现在成了一座300平米左右的逼仄小院。曾以“话剧”著称的国立剧专,在江安陈列馆的官网上,竟以京剧画像作为版头图片。所谓的“黄金六年”,在江安小城中成长的大批艺术人才,以及那些流芳百世的经典篇章。在时空中,渐渐远去。

1938年,隆冬将至。一入夜,长江袭来的寒风愈加猛烈,吹得人满面通红,涕泪横飞。小城江安,家家都门户紧锁,人人都窝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张乃赓却打着灯笼,顶着寒风,朝黄荃斋家去。黄荃斋是人口不足一万的江安城里唯一的秀才,名气大、声誉高,是江安文人的领袖。此次前往,张乃赓有一个不情之请。

张家本是江安的名门望族,张乃赓也算有名士绅,但此事他却做不了主:纵观整个江安城,唯有建于清朝,供奉了孔子、孟子、朱子等儒家圣人的文庙,能够容纳“国立戏剧学校”的几十上百名师生。国立剧校此时在重庆,正是日军轰炸重地,办学不易。江安的爱国士绅们提议,让国立剧校迁至江安。但文庙乃文人圣殿,贸然使用,恐招致不满。

听完张乃赓的请求,黄荃斋迟迟没有回应。张乃赓心里打鼓,良久,黄荃斋开口了:“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我想,如果孔子活到今天,也会很愿意的。”

一锤定音,黄荃斋的一句话,开启了国立剧专与江安的不解之缘。

辗转四地,迁往江安

国立剧校的成立,源于1935年7月,陈立夫、罗家伦和张道藩向国民党中央呈递的《办学建议》,陈立夫等人认为:“戏剧具有社会教育功能,能起到教化平民的作用。”

两个月后,南京各大报刊都刊登了国立剧校的招生广告。广告中,尤为突出的是:这个学校教授的并不是传统戏剧,而是Drama,即话剧。

新颖的内容吸引了大批的报名者。南京、上海、武汉和北京四个考点,参考者上千,最终录取了60人。其中,就有后来的著名导演凌子风。

开学第一天,看着面容青涩却充满期待的学生们,校长余上沅感慨万千。从1926年起,与赵太侔、闻一多、熊佛西等人一起发起“国剧运动”的余上沅,一直在为“写中国故事,演给中国人看”而努力。

余上沅多方奔走,邀请了凭《雷雨》一炮而红的剧作家曹禺,著名导演应为云、马彦祥、杨树彬、陈治策,声乐家应尚能等名家至国立剧校任课。一时间,国立剧校名家荟萃。

好景不长,1937年7月,“七七事变”爆发,南京沦陷,学生与学校失去联系。国难当头,余上沅没有料到,自己倾尽心血的剧校在办学伊始,就陷入困境。

二届学生石羽,家住天津,此时正在家度暑假,听到南京的消息,如遇天打雷劈,不知如何是好。他正焦急,突然接到国立剧校秘书以个人名义,从南京寄来的明信片:“去年的买卖做得很好,你得了60元,老板希望你能赶来,以继续合办买卖。”两行字巧妙地躲过日军盘查,传递了信息。石羽喜出望外,立即赶往南京。

到了南京,又得知学校迁至长沙,石羽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长沙。余校长看到他,非常高兴,拿来60元钱:“你上学期品学兼优,本应该给你两项各50元奖学金,现因经费困难,改为60元。”石羽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朝不保夕的战争年代,如果不是余上沅的坚持,国立剧专根本无法维持十四年的办学岁月。

在长沙,不过是权宜之计。半年后,学校租了5条大船,沿长江前往重庆,全校迁往四川。5条船中,有一艘专门装载“图书器具”。此后11年,国立剧校虽然辗转数地,余上沅一直坚持“图书先行”。丰富完整的藏书,是吸引专家学者前来任课的重要砝码。

尽管动荡不安,居无定所,在余上沅“将‘打’和‘用’连成一片”的要求下,国立剧校一直坚持戏剧排练。在长沙和重庆的两年间,剧校学生排演了《奥赛罗》、《日出》和《凤凰城》等名剧。

随着日军侵略范围扩大,余上沅不得不多次沿着长江往上考察合适的校址。

江安县,伸出了橄榄枝。

农民养活艺术家

国立剧校的到来,对这个没电没自来水,人口不足一万的小县城来说,是举县瞩目的大事。为表欢迎,江安业余剧协,紧急排练了曹禺的三幕剧《原野》。《原野》并不好演,角色复杂,剧情冲突大,布景灯光要求高,专业人士都不敢轻易尝试。大胆的江安人,没有布景,找树枝树叶搭建;不会讲普通话,改为四川话版。公演当天,竟让剧校的老师学生赞叹连连。

江安虽小,却安宁,适合教学。1940年,国立剧校改制为专,从“国立戏剧学校”改为“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从第六届起,招生分为五年制的话剧科和乐剧科,以及三年制的高级职业科,开创了中国戏剧基础教育的先河。

改制后,老师对学生的要求更为严格,以教授导演系的张骏祥为首。从美国归来的张骏祥,还带着点美国脾气,做事严谨,不留情面。他对学生的要求是:“我留的作业,你们必须完成。”一旦有学生没完成,张教授毫不留情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鼻子骂。学生害怕得不得了。

而金韵之老师则用创意来吸引学生的注意。她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引入中国,强调“体验式表演”。

“丹妮(金韵之英文名)让我们观察人物,观察什么,就表演什么。我们都不会啊,班上的男同学就表演打篮球。丹妮特别不满意,手把手地教我们怎么观察,应该观察些什么。我观察的第一个人是江安城里卖菜的老太太。一局定终身,从此,我一辈子都在演老太太。”塑造了许多经典老人形象的五届学生吴淑昆回忆道。

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办学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1940年后,通货膨胀,学生每人每月补助的6元代金券成了废纸,师生生活倍加艰苦。

一日,余上沅走进食堂,揭开锅,发现学生吃的小米粥里,除了小米,还有为数不少的沙子、石头,不禁眼圈泛红。老师们想要帮忙,却有心无力。剧专流传着这样一副对联,是老师们清贫生活的真实写照:

年年借债,月月借债,借债还债债还债;

天天进当,时时进当,进当取当当取当。

为了解决师生温饱问题,余上沅苦思冥想,提出“凭物看戏”的办法。江安富人少,农民多,但农民们都是物多钱少,拿不出闲钱来看戏。

“凭物看戏”的具体操作方法是:每逢赶集日下午,市场收市的时候,剧专学生们倾巢而出,在集市上宣传:“凭物看戏啦!不论什么东西,只要你拿来,都有戏看。”农民们挑着卖剩的蔬菜家禽:一株青菜,两个萝卜……也有阔绰的士绅抬来一只猪,一头羊,放在太庙大成殿门口。然后,不分贵贱,都站在大成殿看一场“好戏”。

几十年后,当剧专师生回忆起这段经历时,依然感动:农民养活艺术家,江安是个特例。曹禺说:“我喝过江安的水,吃过江安的小米,忘不了江安人民的情。”

刮进小城的一缕春风

人们习惯称国立剧专在江安时度过了“黄金六年”。不仅因为国立剧专在江安培养了大批艺术人才,更因为艺术家们,在这里写下了流芳百世的经典篇章。

曹禺一生中,公认成熟度和艺术水平最高的两部作品——《蜕变》和《北京人》,都完成于江安。为什么是江安?后来有人认为,安静的小城,利于曹禺心无旁骛一心创作。而拥有1600多年历史的古城江安,给曹禺带来了许多灵感。

文化与文化之间的碰撞中,或许能擦出灵感的火花,让曹禺写出经典之作,但也有可能产生难以调和的争执。

国立剧专像是一阵春风,将新的思想、新的潮流、新的革命带进江安。这个小城,上千年来从未接触过如此之多的新人新事。虽然江安人对艺术充满崇敬,用热情的姿态迎接了剧专,但稍显古旧的江安人,与紧跟潮流的剧专师生之间,依然产生了不可忽略的矛盾。

江安城小,十字交叉的两条街,没有通电,除了茶馆,娱乐设施少得可怜。每日课后,疲倦的师生都喜欢到清澈的长江里游泳,放松身心。新潮的剧专女生们,学着画报上的款式,自己做“两截式”的露脐泳衣,在游泳时,暴露出大片美丽的皮肤。江安人简直不敢想象,他们议论纷纷,带着惊诧的表情,站在岸边围观。

不巧的是,那年夏天,江安大旱,连续两个月没有下雨,长江水矮了下去。江安人着急啊,他们认为是剧专的女同学们穿得太少,激怒了龙王爷。

淳朴的江安人,准备了精心的贡品,扎了精致的纸龙,在长江边上祭拜、舞龙,祈求龙王爷的原谅。直到数日之后,天降甘霖,这场风波才结束。

虽然文化之间的冲突不断,但长时间的浸润,耳濡目染之下,剧专给江安带来的变化极为明显。有剧专学生回忆:“我发现,舞台上做任何一个动作、一句台词,台下观众的表情都不一样。这说明他们的欣赏能力是极高的。”

正因如此,江安成了《哈姆雷特》在中国的首演地。

“这难道不是一件大事么?”

余上沅对莎士比亚十分推崇,他说:“演出莎士比亚戏剧在世界各国(不仅在英国)都被视为是极为重要的演出,更被看做是戏剧的最高水准。”然而,让他遗憾的是,莎士比亚最重要的作品《哈姆雷特》,竟然从来没有在中国上演过。

1941年,学校决定以《哈姆雷特》作为五届学生在1942年的毕业大戏,由话剧科主任焦菊隐负责排导。作为《哈姆雷特》在中国的首演,焦菊隐的压力可想而知。他从挑剧本开始,大到布景、服装,小到演员的动作、眼神、声音,一应俱全,事必躬亲。

七届学生谢晋去排练场帮忙,见识了焦先生的严厉。当时,他在后台与同学边干活边谈笑,说得正欢,焦先生从幕布前绕进来了,批评道:“排练的时候,谁准你们讲笑话的?全部给我罚站。”此事对谢晋影响极深,他做导演后,也像焦先生一样,“严于律己,严于律人”。

6月份,演出日期逐渐迫近,身经百战的焦菊隐也感到紧张,他不停地问余上沅票房情况,余上沅都轻快地回答:“Full house(满座)。”这是事实,《哈》的海报贴出后,江安观众争先恐后地买票。《哈》连演数场,场场爆满,观众中有不少打赤脚的农民。

演出结束后,焦菊隐跟学生们说:“在贫穷的中国,在落后、闭塞的江安小城,能演出莎翁的四大悲剧之一《哈姆雷特》,并得到观众的承认与喜爱,这难道不是一件大事吗?”

这确实是件值得历史记载的大事。那些后来在导演、编剧、服装设计、编曲等行业中崭露头角的艺术家们,都曾在江安这个舞台上,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江安这个小城里,曾汇聚了洪深、曹禺、焦菊隐、张骏祥、马彦祥、陈治策、杨村彬、吴祖光、应尚能、吴晓邦、杨树声、方令孺、张定和、沙梅、章泯等艺术名家作为教师,培育出刘厚生、赵韫如、张雁、王永梭、谢晋、陈怀皑、黄祖恒等艺术人才。现在,国立剧专——江安资料陈列馆那红色的墙上,题上“中国戏剧摇篮”,并不为过。

1945年7月,国立剧专离开江安。1949年,国立剧专与原华北大学艺校、东北鲁艺学院组成中央戏剧学院。

国立剧专消失了,但国立剧专在江安的岁月,却还留在剧专人的心中。

1985年,吴祖光重返江安时,写下诗句:

长江一线情意牵,

北望青青四面山。

四十四年寻旧迹,

几生修得住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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