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品文论略

2013-04-12 19:54庄庭兰
关键词:小品文小品散文

庄庭兰

(山东师范大学 国际交流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中国古代小品文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先秦两汉古文中已包含有小品的萌芽。它以闲适为格调,独抒性灵,表现个人的生活与情感,淡化了中国文学“立言”、“载道”的传统,而更多地体现出文学让人愉悦的审美内涵。小品文因其不入“文章正宗”,受到正统文学的歧视和排斥,但它以独特的优势和强大的生命力证明了自身的价值,千百年来,历经盛衰,但从未断绝。小品文是古代散文的珍品,是中国文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如国学大师钱穆所说:“中国散文之文学价值,主要正在小品文。”[1]

一、小品文的概念

“小品”一词,最早出现于晋代,《世说新语·文学》“殷中军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刘孝标注云:“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2]鸠摩罗什翻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将较详的二十七卷本称作《大品般若》,较略的十卷本称作《小品般若》。由此可见,“小品”最初是佛教用语,意为佛经的节略本,是相对于深奥玄秘、卷帙浩繁的佛经大品而言的。

“小品”一词被移植到文学领域,作为一种文体名称应用始于晚明。明神宗万历三十九年(1611),王纳谏编《苏长公小品》,陈继儒作《〈苏长公小品〉·叙》云:“如欲选长公之集,宜拈其短而隽异者置前,其论、策、封事,多至数万言,为经生之所恒诵习者稍后之。如读《藏》者,先读《阿含小品》,而后徐及于五千四十八卷,未晚也。此读长公集法也。”此处的“小品”,大体上可以理解为篇幅短小、语言隽永的散文。从此以后,“小品”成为晚明文学的一种时尚,被作为一种文体加以定名,出现了许多以“小品”命名的文学作品。王思任《谑庵文饭小品》收录了几乎所有散文、韵文的文体,朱国桢有《涌幢小品》包括随笔杂记或笔记小说,《青莲小品》甚至将八股文的小题文也作为小品收录,陈继儒《晚香堂小品》包括诗、词、赋、骈文、散文等,此时的“小品”不仅仅指散文,而是尺牍、游记、序跋乃至骈文、辞赋、小说等几乎所有的文体都可以称作小品。这里的小品是一个宽泛的“文类”概念,它隐身于诸多文体之中,是指所有具有所谓的篇幅短小、语言隽永等“小品”特质的作品。

在20世纪三十年代的新文学时期,小品文再次受到人们的青睐,文坛上有一场关于小品文特质的讨论。周作人说:“小品文则在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3]李素伯说:“‘小品文’是散文里比较简短而有特殊情趣和风致的一种。”[4]这一时期出现的三部非常著名的小品文选:施蛰存编的《晚明二十家小品》、阿英编的《晚明小品文库》、沈启无编的《近代散文抄》所选皆为晚明小品散文。由此可见,当时对于小品文的研究和创作中,人们更多地把小品文作为文学体裁中与诗歌、小说、戏剧并举的散文来理解,大多称小品文为“散文小品”或“小品散文”。当然,三十年代所谓的“小品文”已不仅仅指古代小品文,也包括时人创作的白话文,但小品文的特质是一样的。

综上所述可见,人们对小品文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理解:广义的小品文是指篇幅短小的文学作品,包括散文、骈文,还有诗歌、小说之类;狭义的小品文是指篇幅短小而语言简约隽永的散文,即小品散文,这一概念为更多的人所认可。

二、小品文的特点

小品文作为一种文体,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形制和内涵特征,对此,我们从四个方面来进行理解。

(一)篇幅短小。“小品”从其最初的意义上讲,本就指篇幅短小的佛经节本,“小”就成为小品文外在形式的一个特点,这也是小品文最重要的一个体制上的特征。晚明文学家强调了小品文篇幅短小的特点,近代学者对小品文之“小”的认识具有特殊意义。夏丏尊指出:“从长短上说,二三百字乃至千字以内的短文称为小品文。”[5]陈书良、郑宪春认为小品文的长度应在1500字以下。当然,小品之“小”不是教条地以字数的多少来界定的,而是说,小品是相对而言的篇幅较为短小的一类独特文章。

(二)内容世俗化、生活化。小品文的内容自由多样,包罗万象,任何题材都可以入文,但相对于正统古文多注重表现政治和道德而言,小品文描写的一般是平常人的小事情、小意趣,呈现出世俗化、生活化的特点。小品文常描写的题材有山水园林、花鸟虫鱼、琴棋书画、民俗掌故、清谈雅集,所表现的是日常琐事和闲情逸致,更为接近真实的生活和个人的情感世界。小品文着意于平凡生活的情趣、流连于世俗人生的真义,描摹人间百态、尘世众生,表达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晚明文学家非常认可小品文的这一特点。华淑指出“小品”之“非经,非史,非子,非集”的特征,认为是“随兴抽检”、“随意摘录,适意而止”[6]380的文章。朱国桢云:“惟浅近之说,人所忽去,且以为可弄可笑者,入目便记,记辄录出。”[7]1又云:“一切紧关事皆愦愦不理,而反耽此不足纪之语,不足传之事。”[7]2他们都强调小品文是随兴漫笔所成之文,其内容多描写个人生活和尘世百态,是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传达。

(三)小品文的文学功能主要是审美和娱乐。在中国古代文坛上,诗文二体占正宗的统治地位,而古代诗文历来有诗言志、文以载道的传统,也就是说,正统文学更多注重的是文学的政治功能和教化功能。小品文作为文学发展到一定阶段而逸出的一个支流,更多地体现出文学让人愉悦的审美内涵,淡化了道统而增加了闲情。小品文格调清雅闲适,是对于生活中那些美好事物的描写和思考,抑或是以美的文字对于平凡生活的演绎和诠释。这些文章灵动自然,情味悠长,能让人超越世俗的纷攘,使日常生活成为诗意融融的艺术境界,从而获得独特的精神享受和情感慰藉,给人带来一种愉悦快乐的心境。当然,小品文闲适自娱的功能是相对的,它也具有特殊的教育功能。华淑虽然认为小品是闲书,但是又提出“庄语足以警世,旷语足以空世,寓言足以玩世,淡言足以醒世”[6]380,强调了小品文独特的认知和教化功能,即可清醒人脑,可启迪人思,又可冶人性情。

(四)小品文风格看似浅淡自然实则含蓄蕴藉、隽永有致,即以平实素淡的语言和自由的散文句式写出了诗的意境和美感。小品文语言不拘格套,反对传统古文的理性化、程式化,反对八股文的限制,崇尚本色自然,生动流畅,以平淡舒展的语言或叙事或抒情或说理,其叙事简洁明快,其言情舒缓自如,其评论言浅意深。其语言或用文言,或文白相间,或用语体,或用骈体,随意挥洒,信手拈来,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小品文平淡自然的语言风格还体现在提炼日常口语入文,以本色的语言描绘出贴近自然人生形态的生活画面,流露出如同生活本身的那种色泽和味道,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读来妙趣横生,让人倍感亲切。

小品文多用平淡语言写日常生活,平则平矣,却平得有情有趣,淡则淡矣,却淡得有味有致。小品文有诗的情致和意境,是诗化的散文。一方面小品文吸收诗歌的抒情性特征,以抒情的手法来描写日常生活,表现出作者的自我情趣和人生体悟,天姿烂漫,有情有性,弥漫着浓郁的主观抒情色彩,不论是李贽的“童心说”还是公安派的“性灵说”,无不是强调表现自我的人格形象和思想感情,而人格化、感情化恰是诗歌抒情特征的表达方式。另一方面小品文常常用意象来抒情达意。小品文是作家对生活诗意观照而写出的性灵文字,他们从寻常事物和日常情景之中,捕捉到悠长的情趣和意蕴,于是便信手拈来,描摹一处景色,记录一件琐事,漫不经心,娓娓道来,但这不经意的三言两语却常常营造出或清远萧散或空灵飘逸或淡雅闲适的意境,洋溢着诗的风情和神韵。

三、小品文的历史流变

小品文在先秦典籍中就已见端倪,这一时期的诸子散文《论语》、《孟子》、《庄子》等和历史散文《左传》、《战国策》等,其中某些精彩片段都可以视作小品。但是,毕竟这些可以当做小品的只是全文的一个段落,还存在于诸子散文或历史散文之中,在形式上还未独立成篇,这一时期是小品文的滥觞期。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进入自觉时代,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成篇的小品文,而且小品文形成了一定的文体模式,这一时期可以作为小品文的诞生期。这一时期出现了如《游斜川诗序》、《兰亭集序》、《与朱元思书》等一批优美的山水游记小品和著名的笔记小品集《世说新语》。《世说新语》记言玄远冷隽,记行高简瑰奇,篇幅短小,语言简约含蓄、隽永传神,读来饶有情趣,被称为“记叙轶闻隽语的笔记小说的先驱,也是后来小品文的典范”[8]。另外,王羲之父子的杂帖、陶渊明的《与子俨等书》、谢安的《与支遁书》、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等也是都是妙趣天成、晶莹剔透的小品文。

唐宋时期,小品文的创作手法日益完备,作品数量大大增加,形式更加多样化,小品文的各种体裁也基本定型,这一时期可以称为小品文的成熟期。由于唐代古文运动的开展,散文创作更加丰富,形式更加自由,作为散文之一类的小品文也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唐代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元结的道州诸记,以清丽的文笔描摹自然山水,又融入自己的的感情和体悟,成为后世写作山水小品的典范。韩愈的一些杂记小品暗讽现实、寓意深远且富有情趣,其赠别小序于尺幅之中蕴含着眷眷深情,另外,他还创作了《祭十二郎文》这样的千古祭文小品以及许多尺牍小品。著名诗人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等也有少量清丽俊逸的小品文,如王维的《山中与裴迪秀才书》,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刘禹锡的《陋室铭》,白居易的《游大林寺序》、《冷泉亭记》,李商隐的《祭小侄女寄寄文》都是清秀可人的绝佳小品。晚唐的罗隐、皮日休、陆龟蒙等创作的带有杂文性质的小品文笔锋犀利,充满了抗争和激愤,同时又不乏诙谐幽默之情趣,是晚唐文学的一片亮色,也是小品文的一个异类。宋代苏轼小品文有笔记、尺牍、传记、序跋等,其记游抒情之作《记承天寺夜游》被后人奉为写景神品,其书画题跋《跋文与可墨竹》、《书摩诘蓝天烟雨阁》等把小品文的运用发挥到了极致。欧阳修小品文言辞优美、风格清新,充满浓郁的抒情色彩,《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等小品文是千古名篇。其随笔集《归田录》,或谈知识,或述掌故,或记见闻,或载奇谈,是典型的笔记小品。两宋之际,出现了大量的笔记小品,如欧阳修的《归田录》,沈括的《梦溪笔谈》,洪迈的《容斋随笔》,范成大的《吴船录》,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入蜀记》,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周密的《武林旧事》等。

明前期有台阁体和茶陵派,中期有前后七子和唐宋派,晚期有公安派、竟陵派,各个流派相继主持文坛,各种文化思潮纷纷涌现,终于在晚明时期,在公安派和竟陵派的带动下,小品文迎来了发展的鼎盛期[9]。明前期,雍容典雅、文辞绮丽的台阁体为主流,只有刘基、宋濂等少数人创作了少量的寓言小品。明中期,前七子的领袖人物李梦阳创作了不少题跋小品。后七子中李攀龙的尺牍小品《与宗子相》等抒发真情,语言晓畅。王世贞的小品文能真实地抒写性灵,张扬个性,与晚明小品风格相似。处于前后七子之间的唐宋派,主张文章直抒胸臆,其中归有光成就最高。归有光的随笔小品《项脊轩志》、《寒花葬志》、《先妣事略》等情感细腻真挚,细节生动传神,一唱三叹,感人至深,这种如叙家常的写作风格对后来的小品文作家影响匪浅。把小品文作为一种文体加以定名,并有大量作家以主要精力创作小品文,从而使小品文创作趋于繁荣,是在晚明阶段。这一时期,不仅有不少作家把自己的著作径以“小品”命名,如朱国桢的《涌幢小品》、陈继儒的《晚香堂小品》、王思任的《谑庵文饭小品》等,还出现了不少以“小品”为名的选本,如王纳谏编《苏长公小品》、华淑编《闲情小品》、陈天定编《古今小品》、陆云龙编《皇明十六家小品》等。小品文达到鼎盛阶段的标志是当时出现了一大批风格各异、成就卓著的小品妙手。提倡“童心说“、主张写“吾心之言”的李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一生潦倒、狂放不羁、兼善诗文书画的卓绝天才徐渭,其尺牍、题跋简约洒脱而生动传神,显露出“青藤道士”的个性;追求个性自由,主张文学创作“尊情、抑理、尚奇”的汤显祖,其尺牍小品篇幅简短但清丽雅致,颇有意趣;独抒性灵、言语文章妙天下的袁宏道,其游记小品自然清新而情趣盎然,情、景、意、趣俱佳,独步一时,其尺牍小品飘逸隽永而活泼风趣。此外还有为文苦心构思、追求别出心裁、语言看似简约平淡实则幽曲精警的钟惺,性好谑浪、亦谑亦庄、喜用诡怪新奇笔墨摹写险峰幽壑的王思任,另外,屠隆、陈继儒、江盈科、袁宗道、袁中道、谭元春、刘侗、李流芳等等,也都各有所长,为明代小品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尤其值得专门一提的是明末小品名家张岱,他融公安、竟陵于一炉,提倡适情任性的文学,博采各家之长而弃其短,“盖其为文不主一家,而别以成其家”[10],被称为晚明小品文创作的集大成者。

清代是小品文的衰微期,这一时期,虽然仍有一些小品名家如袁枚、李渔、张潮、余怀、蒲松龄、郑燮、姚鼐等,也不乏一些上乘佳作如《闲情偶寄》、《幽梦影》、《板桥杂记》、《浮生六记》、《影梅庵忆语》等,但小品文创作日渐式微,作品数量明显减少,影响力也大大减弱,受到文人的轻视和主流文化的排斥。这一状况是清代社会政治环境造成的,也是“盛极必衰”的事物发展规律作用的结果。

在悠久的中国文学史上,那些立言载道的正统文学,关涉社会现实与道德政治,表现崇高而严肃的审美理想,可称为文学的“大道”,而小品文犹如“大道”旁的一条“小径”,虽不足以成就道德、政治之经国大事,却能带我们走进安静清幽的世界以感受生活的美好与诗意,从而获得精神的超脱与心灵的安宁,体现出文学给人以智慧启迪和情感慰藉的审美功能。

[1]钱穆.中国文学讲演集[M].成都:巴蜀书社,1987:50.

[2]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4:124.

[3]周作人.苦雨斋序跋文[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27.

[4]李素伯.什么是小品文[G]//李宁.小品文艺术谈.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46-47.

[5]夏丏尊,刘薰宇.小品文[G]//李宁.小品文艺术谈.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2.

[6]华淑.闲情小品序[G]//黄卓越.闲雅小品集观(下).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

[7]朱国桢.涌幢小品自叙[G]//涌幢小品.北京:中华书局,1959.

[8]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53.

[9]吴承学.晚明小品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200-225.

[10]王雨谦.琅嬛文集序[G]//张岱.琅嬛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8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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