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做喜娘误终身

2013-05-14 09:54潇湘绿
桃之夭夭A 2013年5期
关键词:小桃姨娘顾家

潇湘绿

{一}

顾家在扬州算不上新派人家,二少爷重病在床两个月,竟依着冲喜的方子,从二里外抬来了一位新姨娘。

一顶婚轿,几重喜纱。

新姨娘叶婉贞是落魄人家的小姐,和顾家的长房沾点亲带点故,也勉强算是亲上加亲。

许蒹葭一路扶着新姨娘进婚房,感觉到新姨娘的手一直在她手心打战,便笑着哄道:“顾二少爷未曾婚娶,姨娘又是头一个进门,往后自是福寿绵长,多少人羡慕呢。”

叶婉贞冰凉的手指便松了松,搭着她的手在床沿坐下,细声细气地道谢:“借喜娘的吉言了。”

许蒹葭捏着袖子里的两块大洋松了口气,仪式进行到这里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只要倒上两杯婚酒,再说上一堆吉利话,她这个喜娘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她本来就是业余的,第二天还得早起去旗袍店里做工,赶紧回家睡一觉最要紧。

许蒹葭拿起桌上的两个瓷杯,一杯清酒递在叶婉贞手里,因为新郎是病人,另一杯里的是参汤,就朝着床上的顾良生递过去。

“一杯新婚酒,两两长相守。”

顾二少爷病得起不了身,正歪在床头朝这边看过来,分明看到了自己递过来的酒杯,却迟迟不接。

不会这个时候犯了呆病吧?

许蒹葭被他看得心里一阵发毛,脸上又堆上了笑容,谄媚地道:“少爷,这是长长久久的好意头呢,快接了酒杯呀。”

下一秒钟,顾良生的身体向前一倾,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伸了手过来攥住了许蒹葭的手。

许蒹葭吓了一大跳,手下一抖,温热的参汤泼了新姨娘一裙子,叶婉贞顿时白了脸。许蒹葭慌忙用另一只手掏出手绢,弯腰给新姨娘擦拭。

哪知顾良生的手竟还不肯放,迫得许蒹葭不得不硬着头皮抬头看他。

一看却不由得怔住,这一双清润的眼,总觉得仿佛在哪儿见过。

顾良生却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推开伸手来扶自己的叶婉贞,一手把许蒹葭往怀里拽,说出来的话惊天动地——

“你来做我的妻子好不好?我不要她,我只要你。”

这下许蒹葭彻底愣住了,没顾上旁边一脸幽怨的新姨娘,手中的瓷杯落地,碎碎平安。

{二}

在顾良生的坚持下,纳妾后没几天,顾家便张灯结彩,把许蒹葭娶进了门。娶妻不比纳妾,这一回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婚车礼炮,大宴宾客,给足了新嫁娘面子。

许蒹葭平民出身,胳膊扭不过大腿,于是她就这样成了顾家的二少奶奶。

第二天早上,许蒹葭看到端着瓷杯来给自己敬茶的叶婉贞,两个人眼中都是满满的尴尬。

明眼人都知道,顾二少爷缠绵病榻,这二少奶奶的名头不过就是个空架子,和冲喜的叶姨娘没什么本质区别。偏偏许蒹葭进门前是云绣楼的造寸做旗袍的帮工,和不少官太太都有过几面之缘,一朝麻雀变凤凰,出门便是躲不开的偶遇,没少被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少奶奶们嘲讽奚落。

这天,在戏楼听一出《霸王别姬》,正到酣畅处,偏碰上了刘家的大奶奶。

刘家做的是药材生意,刘大奶奶出身商户,虽没有十分看低蒹葭的意思,只是性格鲁直,说话便不经大脑。

“真是巧,上个月我在云绣楼做的真丝旗袍,还是顾二奶奶亲手量的尺寸。说起来那旗袍做得实在好,穿出门去别人都说我年轻了不少。”

蒹葭淡淡地笑道:“是刘大奶奶的眼光好。”眼波一转,却看见左边席上有人走了过来,身材挺拔俊朗,五官有些像自己的丈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刘大奶奶还要再说,见蒹葭自顾自把脸转向了一边,一副不欲答理的样子,心里便有些恼火。

这片刻工夫蒹葭也看清来人,是顾良生的哥哥顾优生。

刘大奶奶忍无可忍正要发作,男人温和的嗓音适时地响了起来:“弟妹。

“这是北边的朋友带来的雪莲和山参,弟妹带回去给二弟补身。这是戏楼这几天的戏单子,弟妹看着有喜欢的,约着你嫂子一块来听。”顾优生把戏本子并一盒药材放在小桌上。

他的笑容明朗,待人接物的分寸拿捏得刚刚好,让人如沐春风。蒹葭推辞不过,便道了谢,恰逢一折戏收尾,顾优生便主动提出送她回府。

“刘大奶奶慢坐。”他十分礼貌地道别,“二弟病了许久,一向用着刘家的方子和药材,却是总不见好。老太爷心里着急,这几日只怕会找刘大爷说说话,烦劳刘大奶奶转告。”

刘氏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蒹葭心下微动,莫名的轻快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舒展开来。瞥一眼顾优生,见对方笑容明朗地看着自己,蒹葭不觉脸上一热,连忙低头上了汽车。

顾优生浑然不觉蒹葭的害羞,两个人并排坐在后座,他便絮絮地问起弟弟的病情,三餐可好,睡眠可安稳,是否按时服药,末了殷殷叮嘱,山参和雪莲虽是好东西,却比不得弟弟的身体贵重,弟妹不必舍不得,吃完了再送来便是。

蒹葭一一点头应了,两人不时地交谈几句,戏楼到顾家不算近的一段路,竟觉得一晃眼的工夫便到了。

回到家时,心中的温柔心肠还未散去,蒹葭笑着问门口的小桃:“少爷今日的情况怎么样?”

小桃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内:“叶姨娘正陪着少爷喝药。”

蒹葭点点头走进去,便看见顾良生大半个身子靠在叶婉贞怀里,婉贞手里端着一个青花小碗,举着小匙把药送到他唇边,细致又温柔。

顾良生用嘴唇碰了碰,杀风景地皱眉:“烫。吹凉了再喂。”他转脸看见蒹葭,却是十分欢喜,“你下去,让少奶奶来就好。”

蒹葭撞见两人耳鬓厮磨,正打算回避,没想到顾良生先下了逐客令。只好上前接过药碗,有些歉意地安慰着叶婉贞:“辛苦妹妹了。”

接着,她便收到一个意料之中的羞愤眼神,只好苦笑。

她坐到顾良生身侧,吹凉了药递过去,却被顾良生推开:“找个没人的地方倒了去,我不喝这个。”

蒹葭劝道:“你又何苦闹脾气呢?不喝药,病怎么好得了?”

顾良生身体不好,才要说话便有些喘气。蒹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把窗台上的小笼提过来,两只小巧的松鼠正闹成一团,胖乎乎的身子很是可爱。

顾良生伸手端起床头的药碗,把小半碗药倒入小家伙素日吃东西的铜杯里。

入夜时分,活蹦乱跳的松鼠便蔫蔫地趴在笼中,不肯动弹。

“这还是轻的,若是连着喂下去,不出七日必死无疑。”顾良生弯着嘴角自嘲地笑道,清润的眼里蓄满悲凉,“大哥存着害我的心思很久了,这药性子慢,不易发觉。”

叶婉贞是顾优生的远方表亲。

蒹葭只觉得手脚发凉,想起搁在外头的山参和雪莲,再想起顾优生对弟弟的殷切关怀和叮嘱,心里更是一阵一阵地发冷。

“蒹葭,”顾良生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除了你,我身边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

蒹葭心中有愧,承受不住这样深情的凝望,红了眼圈暗自咬牙。顾良生对她这么信任,他根本不知道,她只差一点点,就对他的仇人动了心。

{三}

不过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在铺子里当了两年的帮工,锱铢必较已经成了习惯,绝不能坐以待毙。蒹葭不是那种被动挨打的性子,敌暗我明,就得先发制人才行。

下一次出门回来时,二少奶奶房里便失窃了一对绞丝金镯子,在院子里搜了一圈不曾找到,也就随它去了。谁知过了两日,外头有心细的下人过来禀告,说在城外的苏记当铺里发现了二少奶奶的金镯子。

当的是死当,出手人姓叶,赫然是叶婉贞亲弟弟的名字。

于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顾良生厌弃地把当票扔到百口莫辩的叶姨娘面前,再不看她一眼。蒹葭配合地把人请了出去,在门口下了禁足令:“妹妹往后若是无事,就不用到正院来了,免得少了个东啊西的,也找不着缘故。”

叶婉贞的哭声一滞,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姐姐是一路陪着我进顾家的,我害怕,姐姐还安慰我‘往后福寿绵长,言犹在耳。现在姐姐却要亲手毁掉我后半生的幸福吗?”

蒹葭的心一软,看着她秀如新荷的脸,强自道:“卿本佳人。”

——奈何从贼。

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就算叶婉贞是为人棋子,她也不能手下留情。

回到屋内坐下,顾良生握着她冰凉的手塞到被子里暖着,心疼地道:“以后不要用这种法子了,为了我背着恶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不值得。”

蒹葭心中一暖,嘴上却不以为意:“不过是背个妒妇的名声罢了。若能换得你平安,就值得。”

顾良生依旧难过:“总是我不中用,连累了你。”他又笑道,“你若是真忌妒就好了,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好看,面目清朗,眉眼清润,隐约带着几分促狭。蒹葭对上他含情的双眼,不由得回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双手反握住他的手。

她的丈夫是顾良生,虽然病弱,却信任她,依赖她,把她放在心里,捧在手上。

而顾优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她和他,不过是他心怀不轨的靠近,和她意志不坚定的动摇。

蒹葭靠在顾良生肩头低笑:“我为你做了坏人,你可不许嫌弃我。”

顾良生的吻落在她的眉心,轻柔而郑重:“蒹葭,我爱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嫌弃你的。”

屋里的熏笼和火盆弄得房内温暖如春,蒹葭脑子里一团混沌地思考着:顾良生是怎么喜欢上自己的呢?莫非真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这个问题虽然重要,但和顾良生的病比起来,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顾良生十天里总有五六天咳喘不断,夜里也时常心悸疼痛,连连惊醒。中医西医都请过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蒹葭知道,必然是有人在背后封了他们的口,而那个人,无疑便是顾优生。

早年落下的病根,这样一天天拖下去,即便不吃那有毒的药,顾良生的病情只怕也会越来越严重,最后不治而亡。

蒹葭渐渐开始和刘大奶奶交好,讨了几个日常滋补的方子回来,亲自从铺子里拿了药材,守在药罐子边熬药给顾良生喝。

顾良生把药倒进床边的花盆里,抚摩着蒹葭手上不小心烫起的水泡,苦笑着解释:“我身体虚不受补,这些汤药喝了反而更糟。何况这些天我已经好了很多,你不用再时时为我操心。”

话未说完,他转身拿帕子掩住嘴,又是一阵咳嗽。蒹葭强忍着鼻间的酸意,然而眼睛一眨,还是掉下泪来。

前天她收拾床铺,不小心翻出他藏在枕中的手帕。帕子上赫然是一大块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四}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顾良生的身体等不得慢慢来,只有一口气把顾优生扳倒,他们才有一线希望。

蒹葭决定赌上一回。

她解了叶婉贞的禁令,交代她照看顾良生的日常起居,只留心不让插手饮食。顾良生早有警惕,一屋子的丫鬟也都在,她倒要看看,能出什么幺蛾子。

大半个月过去,一片风平浪静。

十二月十八是顾优生的生日,三十而立,顾家的后花园热热闹闹地摆了家宴。蒹葭代表二房送了套文房四宝,便推说身体不适回了房。

房门口的小桃正急得团团转,见她来了如同找到救星,连忙带着哭腔一把拽住她。

“少奶奶……里头、里头……”里面突然传出一声低哑的呻吟,正是顾良生的声音,小桃顿时说不下去,一跺脚,“少奶奶快去看看吧!“

蒹葭皱着眉推开她,二话不说踹开了门。

叶婉贞伏在顾良生身上,满头柔顺的青丝垂在胸前,樱桃红的旗袍褪至腰间,缎蓝色的兜肚衬得肤色如同白雪。顾良生满头大汗地靠在床头,衣襟大敞,面色潮红。

见她来了,叶婉贞白葱似的手指从顾良生胸口离开,镇定地理好衣襟。与蒹葭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苍白的脸上突然涌起了一丝血色,在蒹葭耳旁轻笑道:“姐姐,你可知二爷身体没病,只瞒得你好苦。妹妹适才已经帮你验过了。”

蒹葭浑身一震,强自镇定地关上门。

顾良生面上异常的潮红还没退去:“那个贱人……她给我下了春药……”

“很好。”蒹葭怒极反笑,“当着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她给你下春药?你觉得我应该信吗?”

“我支开了丫鬟、婆子,告诉她我没有病。”

蒹葭的手指僵住。

顾良生眼中闪现出一抹愧疚。他是真的没有病,只不过一直在顺势装病罢了。每隔几日服下定量的巴豆,便会腹泻消瘦,在枕头下面藏上一块染血的手帕,人人便都以为他病入膏肓。至于心悸胸闷、夜半惊醒的戏码,他更是演得烂熟。

“原本想着引蛇出洞,谁知……”谁知叶婉贞竟这么大胆。

蒹葭切入要害,冷冷地打断他:“那么,你的身体究竟有没有病?”

“没有。”

很好,好一个干净利落的没有。

他没有病,却瞒着她叫她白担心。她为他的心痛与难过,只不过是他棋盘里的一场算计。蒹葭猛地甩开他的手,掉头便走。

顾良生只觉一大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他连忙起身去拦,才伸腿便嘶地倒吸了口凉气。

蒹葭闻声回头,只见掀开的被褥上满是淋漓的血迹,床单上赫然是一把锋利的匕首,顾良生大腿上的白绸裤已被浸成了暗红色。

“你这是……”

“不妨事,”顾良生咧了咧嘴,笑得无奈,“春药的药力强,若非如此,我只怕便忍不住了。”

方才,他竟是以匕首划伤自己,让痛意维持着头脑的清醒,只为了不肯背叛她。蒹葭怔怔地看着顾良生,才硬起来的心肠一时又化成了水。

顾良生起身,瘸着腿走到她身边,一双清润的眸子里满是坚定。

“往后我再不装病了,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再让着哥哥了。”

蒹葭心软地被他拉回床边坐下,她寻出一块白绢来给他包扎。顾良生看着她手下利落的动作,说:“蒹葭,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那时你还是旗袍店里的小丫头,我陪着李家三爷来店里买东西,李三爷看中了一个伙计,上前动手动脚,你一声怒吼叱咤风云,当时我便震惊了。

顾良生眼底盈满笑意:“从那时候起我便留了心。”知道你是个疾恶如仇的人。

{五}

二少爷病情好转是件大喜事,二少奶奶作为日夜照料他的功臣,也守得云开见月明,成为顾家上下尊敬的对象。然而顾良生却不领情,自从那日蒹葭撞破他和叶婉贞的好事之后,顾二少爷对少奶奶的态度就从相敬如宾到了相敬如冰。

叶姨娘得少爷专宠,却越发谨小慎微,每天一副苦兮兮的苦瓜脸。

宠妾灭妻,在顾家上下的眼里,蒹葭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蒹葭乐得清闲之余,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她的脑中总是不时地浮现出顾良生和叶婉贞暧昧交缠的画面,心中泛起一抹酸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习惯没有顾良生的日子,哪怕顾良生早已和她说好,眼前的一切只是做戏。

只是做戏,一切的铺垫,只为高潮一幕的出现。

然而当顾良生满身血迹地被人抬回府时,蒹葭还是慌了神。她从顾良生眼中收到安抚的讯息,却还是心惊肉跳。

“二爷……”

顾良生不看她,抬起血迹斑驳的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珠光璀璨的镯子,吃力地朝着脸色惨白的叶婉贞递过去。

“出了点意外……你要的镯子,我买来了……”

说完,他便昏死过去。

二房里所有的仆人看着叶婉贞的目光都如同见了鬼一般,蒹葭转头,眼睛里的熊熊火焰便燃了起来。

“意外?呵呵,好一个意外!”她扑在丈夫的榻前,一把推开闻讯赶来的顾优生,带着哭腔吼道,“还不快去通知老太爷和老太太!”

接下来的一切都按照预想的轨迹发展,得到消息赶来的顾家二老几乎要活吃了叶婉贞。顾老太爷四斤多重的龙头拐杖,举起来就要往她脊背上砸。

“贱妇!”

拐杖在离叶姨娘肩头两寸的地方停住了。叶婉贞茫然地看清眼前人之后,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

“我没有。”她扯住顾优生的袍角,泪眼婆娑地重复说了无数遍却没人相信的话,”大爷,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会叫二爷给我买东西呢……“

“当时我肯为你保媒,是看你本分老实,不是让你来恃宠生骄的。”顾优生看着她,语气沉痛,“幸好二弟没事,倘若真的……我岂不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黑着脸发作完,接着便躬身解释:“如今是民国了,家中不好动用私法,好在二弟没有生命之忧,儿子替她求个情,便给一纸休书了事吧。“

老太爷看着小儿子床头斑驳的血衣,想想他终究是身体病弱,再看看事业有成的大儿子,不由得有些动摇地转脸来看蒹葭。

蒹葭坐在顾良生的榻前,觉得一阵阵的反感和心凉。方才顾优生蹲在榻前查看弟弟的伤势,那般认真仔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多么深情厚意的兄弟。转眼间,他却口口声声地为“罪魁”开脱。

好在,她原本就不打算要了叶婉贞的性命。

蒹葭低下头去看顾良生,掩去唇边的一抹冷笑:“大哥是把叶姨娘送进二房的恩人,这件事,自然劳烦大哥做主了。”

{六}

顾良生重伤在身,蒹葭也脱不开身,于是便将叶姨娘赶出顾府的一应事宜,由顾优生来安排。说到底二少爷被刺杀只是一个“意外”,叶婉贞是良妾进门,顾优生把人带走之后,还得向弟弟讨要一封手书。

顾良生身体虚弱,昏迷了两天,亲笔手书终于在第三天交到了顾优生手上。

叶姨娘便在当天下午被扫地出门。

蒹葭坐在床头给顾良生喂一碗黄芪乌鸡汤,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舒畅的感觉。从此没有人再来害顾良生了,重点是,他们夫妻之间摆设般的姨娘也不存在了。

“这阵子辛苦你了。”顾良生就着她的手喝了小半碗汤,看着妻子温柔的侧脸,撒娇般地道,“这个不好喝。晚上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鱼丝面。”

鱼丝面价格不贵,但胜在做工精细,需要将鱼骨剔尽,鱼肉剁成泥,和面粉一起揉成面团,再切丝成面,配上熬好的高汤和肉汁,才能既得鱼肉之鲜美,又得面条之爽滑。

而肉汁与高汤的配料和浓度,更是一门学问。蒹葭费心教了顾府的厨娘,可惜每次做出来的总还是不合顾良生的心意,总要吃她亲手做的。

蒹葭闻言心中甜蜜,却嗔道:“一碗面而已,也值得你这般记挂。”她起身,又有些舍不下丈夫,“这面做起来有些费工夫,我不在身边……你……”

顾良生眼底闪现一抹促狭:“你放心,再没有人敢随意爬上我的床了。”

蒹葭脸一红,逃也似的奔去了后院的小厨房。

两个小时后,她端着一碗鲜香四溢的鱼丝面回房,迎面却看见一脸焦急的小桃。

叶婉贞出府时路经荷花池落水,经过的顾优生跳下去把人救了上来。叶婉贞呛了很多水,顾优生忙着急救,寒冬腊月的,等下人赶过来时两人都冻得不行,于是一阵的请医问药。

“二爷受着伤,二奶奶快过去看看吧。”

蒹葭心里一咯噔,把鱼丝面让小丫鬟送过去,自己则急急忙忙地赶去顾优生那边。此事一出,闻风的顾家二老更认定了叶婉贞是顾家的灾星,连半碗姜汤都没给,便急忙让人“护送”着回了家。

顾优生因受冷感染了风寒,病来如山倒,好在也不是什么大病,大夫开了几帖药,只要好好吃着就没事了。

然而顾优生的病却一日比一日重起来,直等到顾良生的刀伤痊愈,他的风寒还没有好。

蒹葭和顾良生说起大哥的病时,不免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有因才有果,若不是他把叶婉贞送进来,也就没有这些事情了。大哥一向养尊处优,这回可要多受几天罪了。”风寒嘛,再难受总是死不了人的。

顾良生也笑道:“爹爹昨天找过我了,说大哥生病,让我多帮忙料理料理顾家的生意。”他的眼底积着一丝阴郁,“这些年过去,总算有我的出头之日了。”说完,他蹭了蹭蒹葭的脖子,认真地道,“等这阵子过去了……”

蒹葭融化在他醉人的眼神里,轻轻环抱住顾良生的腰。

柔软的床帐散落,她在意乱情迷中心满意足。多好,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七}

许蒹葭成了上帝的宠儿。这段时间顾良生身体恢复,和她如胶似漆,顾家二老在经历了叶婉贞带来的霉运之后,看这个爽朗大方的儿媳妇十分顺眼。顾优生依旧重病,顾良生的才能日渐显现,在顾府中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皆大欢喜,除了顾家大房。顾良生崛起,西风压倒东风,顾优生病得浑浑噩噩不知情,这份落差感便直接落在了大少奶奶李碧落身上。

从前顾优生是顾家的中流砥柱,她是顾家的当家少奶奶,不说呼风唤雨,至少也能在顾家横着走。如今顾优生沉疴日重,她日夜照料,不得不把当家的权力交还给婆母,心中自然憋闷。

更何况,顾优生跳水救人那件事情怎么想都透着蹊跷——叶氏被扫地出门,好好的怎么会掉进荷花池呢?可惜当日老太爷盛怒之下什么都没问,直接发落了叶氏。

李碧落心底一动,叫来了陪嫁的心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便在这天下午出了门。

许蒹葭是在第二天得到消息,大少奶奶李氏去找了叶婉贞,询问当天落水的详情。据叶婉贞回忆,她是被推落水的,推她的,是个女人。

小桃一脸的愤愤不平:“大房倒了,眼下得利的是二房。她们来这一出,还不是故意把脏水往奶奶身上泼!”

这倒不至于,许蒹葭揉了揉额头,她了解叶婉贞的性子,外柔内刚,该说的话在当场便都说尽,不至于再反咬一口。

何况她许蒹葭清者自清,那天她大门没出二门没迈,半个下午都窝在厨房里做鱼丝面,顾良生便可以作证。

当天晚上在老太太房里对质时,她也是这样的理直气壮。

“好一个清者自清。可是弟妹,”李碧落眼中戾气一闪,“叶氏说,她看见推她那人的裙角上有万字五福花样,至于为什么她记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那件裙子就是她亲手做给弟妹的!”

许蒹葭心中一凛,叶婉贞的确送过她一件十二幅万字五福锦裙——大宅门里的规矩,正妻进门,妾室一般会亲手裁制衣物送给正室,为表尊重敬畏之心。

可是她嫌裙子的颜色太过暗沉,一直压在箱底没穿过。

何况——

“大嫂在说笑话呢,我要推她入水,穿什么衣裳不好,非要穿她亲手做给我的?这不是成心叫人发现吗?”许蒹葭针锋相对,“弟妹我还没有那么愚蠢。”

李碧落眉梢一挑就要回嘴,这时屋外一阵骚动,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大少爷他、他去了!”

李碧落手中的茶碗忽地掉落,碎了一地。

许蒹葭心里一抖:什么?顾优生……死了?

{八}

没错。顾优生死了。

傍晚丫鬟服侍他喝了药,晚间要歇息时,丫鬟抱着汤婆子进去给少爷捂脚,却摸到一具冰凉僵硬的尸体。

请了中医来,摸了骨骼看了喉咙翻了眼皮看了药渣,得出结论:风寒失于调理,掏空了身体,虚弱而死;西医来看,带了听诊器取了胃液拍了片子,得出结论:周身器官病变衰竭致死。再要进行尸检,遭到顾家二老的抵死反对,把儿子的尸体从冰冷的医院抢了回来,风光大葬。

顾良生亲自主持了哥哥的葬礼。

斯人已矣,再追问一场风寒的起因便显得无关紧要。更何况,即便另有隐情,木已成舟。此时顾家二老的唯一指望也只剩下日渐出息的二儿子,也就不会再重提旧事为难二儿媳了。唯一恨死蒹葭的只有李碧落。

许蒹葭郁闷了一阵子。她也觉得顾优生一场风寒便扛不住撒手人寰了,实在有些太过脆弱,然而眼前事实如此,只能接受。

有一回她和顾良生说起心头的疑惑,被自家丈夫笑着压倒在床头。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阖家富贵都在我们手上了,你又何必自己疑心呢?”

蒹葭想想也是,便转移了话题,不再执著:“你当初娶我,可曾想到如今继承家产?”

顾良生的下巴搁在蒹葭的肩窝里,看不清神色,只听见他一如既往清朗的笑声。

“不曾想到,只想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伸手来解她的衣裳,玩笑般地回敬道,“你呢?嫁给我,帮我做了这么多坏事,后不后悔?”

蒹葭偎在他怀里,看着衣襟渐敞,露出莹白肌肤,不由得脸红:“你要不介意我变坏了,我便不悔。”

顾良生低声笑开,在她肩头咬了一口,温柔的吻一路向下。

顾良生说:“你太瘦了,我得让大夫给你开两个温补的方子。”又说,“喝些滋补的汤药,调理好身子,咱们要个孩子。”

蒹葭搂着他精瘦的腰,承受着他缠绵的爱抚和炙热的撞击,听他在耳边哑着嗓子低语,整颗心便酥软绵甜地化作了一摊春水。

第二天,大夫开了好些滋补调理的方子,蒹葭心想轮着吃一遍,看哪个吃着好,便一直吃下去。

刘大奶奶亲自把药材送上门来,羡慕了一番她的好福气,期期艾艾地告辞。蒹葭心里大爽,带着小桃亲自去厨房看那炖的补药,药罐子咕嘟咕嘟沸腾着药香,守着炖药的正是顾良生的贴身仆从。

蒹葭看着那药,想起自己从前也给顾良生找过几个温补的方子,那时顾良生还在装病,因为“虚不受补”不方便喝药。如今自然是没有这个担心了,她便嘱咐那仆从:“我那里有几个日常补身的方子,一会儿让小桃送过来,帮少爷也熬上。”

那仆从答应着:“这就让他们买个新药罐去,给少爷炖药。”

“哪用特意去买啊。”蒹葭指着碗橱里搁着的药罐,“那不是有现成的吗?”熬药的瓦罐,历来是老的比新的好,用久了的药罐子内壁被药材浸透,熬出来的药汁也更有效力。

仆从有些尴尬地解释,那是先前大少爷用的药罐子,如今总是有些忌讳的。

蒹葭猛地想起顾优生的死,不由得多看了那药罐几眼,沉吟不语。

{九}

蒹葭的心里存下了一个疙瘩。

她总是想起顾优生的药罐和那个仆从遮遮掩掩的目光,便有些心神不宁。她看书时会突然走神,吃饭时会掉落筷子,睡觉时会莫名惊醒,但却自欺欺人地不愿查证。

开春了,天气渐暖。这天午后,蒹葭带着小桃和其他几个丫鬟整理冬天的衣裳,不知不觉又握着件衣服开始发呆。小桃看不过去,轻轻推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

蒹葭连忙把手头的这件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递给小桃展平查看,放入箱子里锁着。再去拿下一件时,她却是愣了愣。

下一件正是叶婉贞送她的那件十二幅万字五福锦裙。

蒹葭有些嫌恶地把它拿给小桃,却听小桃咦了一声,翻出裙子里衬上的血迹给她看:“这裙子污了呢。”说着便卷了起来,“奶奶放心,我一会就让人拿去洗干净”。

蒹葭盯着那件裙子上的血迹,一些凌乱的思绪突然在这时汇聚起来,形成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想。这个猜想让她浑身战栗,一把夺过裙子:“这裙子我自己来处理。”

小桃点头答应了,想少奶奶到底年轻脸皮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蒹葭把裙子藏好,脚步虚浮地出了门,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厨房门口。此时正是午休的时候,厨房里没有人,只有几个老婆子在门口晒太阳闲聊。

蒹葭借口做点心走进去,果然看见橱柜上头多了个新药罐。

她踮起脚把顾优生的药罐子拿下来,反复看了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失望之下正准备放回原位,心思一动,去装了半碗水倒入罐中,生了火,把药罐子架在灶台上。

水温逐渐升高,药罐内壁的一处突然向里陷去,露出一个暗格。水继续煮着,逐渐升温、沸腾,若非蒹葭那时眼尖,如今一片水雾之中,哪里还能看到那个暗格。

把水倒掉,等温度降下来之后,暗格又恢复不见。

蒹葭看了看碗中的水,小心倒入一个瓷瓶,收入袖中转身离开。

十天之后,少奶奶房里死了两只松鼠,被小桃拿出去悄悄埋了。

蒹葭神情恍惚地坐在窗前发呆,不会错,是顾良生害死了顾优生。可是她能怎么办,兴师问罪让顾良生替顾优生偿命?还是向顾家二老告发?

那是她的丈夫,更何况,是顾优生有错在先,若非他先对弟弟下毒手,顾良生怎会如此极端?

犹豫再三,蒹葭还是决定让这件事烂在心里。她发现自己其实很狠心,为了自己,可以装聋作哑地自欺欺人。

于是,当顾良生问起那对不见了的松鼠时,蒹葭只说是放了生。她岔开话题,做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把熬好的补药端上来,喂着丈夫一勺勺喝下。

“往后不必费心给我熬药了。”顾良生放下药碗,“早年的事我总是心有余悸,见着药都怪怕的。”

本是无心之语,听在蒹葭耳中忽然犹如响雷炸开。她蓦然想起当初叶婉贞喂的那碗药,被顾良生喂给松鼠之后,两只松鼠的症状。

和这次,一模一样。

蒹葭的心里一片冰凉。

她瞅准时机,去厨房检验了顾良生的药罐——也就是如今给自己熬补药的那个。结果是,这个药罐和顾优生的那个,一模一样。

一样的暗格,一样的毒药。

这样的药罐,无论用来熬什么,熬出来的都是慢性毒药。

不易发觉,没有破绽。

就是用这个方法,顾良生成功栽赃给了顾优生和叶婉贞,唤起了许蒹葭的怜悯和仇恨之心,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

也是用这个方法,顾良生害死了顾优生。

现在,顾良生又准备用这个方法,来毒死她。

蒹葭想起自己早上喝过的那碗“补药”,跌跌撞撞地跑到水池边,吐了个昏天黑地。

{十}

蒹葭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翻出那件被她藏起来的十二幅万字五福锦裙。

她的猜想没有错,那天把叶婉贞推下荷花池的,是顾良生。

专宠叶婉贞,设计将她逐出顾府,是顾良生和她说好的,当时她以为叶婉贞是顾优生的人,以为她会对顾良生不利。

然而这只是顾良生计划的一部分——师出有名,许蒹葭能够接受的那部分。

蒹葭看着裙子内衬上的血迹,想通了一切。

她记得这件裙子她一次都没有穿过,而能随意接触到这件衣裳的,只有她的丈夫,顾良生。

叶婉贞落水的时候,顾良生还受着伤,不经意间,血迹便留在了裙子的内衬上。

他支开自己去厨房做鱼丝面,男扮女装,穿着叶婉贞送的裙子推了她一把,轻易便留下线索。

事后,顾家上下都以为推人的是她——叶姨娘专宠,少奶奶忌妒,多么好的动机。

许蒹葭禁不住心口一痛——

现在想来,当初顾优生替叶婉贞求情,必然也是顾良生的意思。当时的情形,顾优生蹲在榻前查看弟弟的伤势,不时耳语两句,接着,顾优生便起身求情。

没有叶婉贞被扫地出门,怎么会有顾良生女扮男装的一推?没有顾良生这一推,怎么会有叶婉贞的落水,怎么会有顾优生的跳水救人,怎么会有顾优生的风寒……以及死亡?

怎会有现在顾良生的如日中天?

她懵懂无知地被他利用,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却原来只是如来佛掌心里的孙猴子。现在顾良生达到了目的,却要兔死狗烹,把她这个知情人斩草除根。

两年的夫妻之情,轻怜蜜爱,什么都是浮云。

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蒹葭拿着裙子站起来往外走,她要去顾良生的书房找他,说清楚一切。她已经拿到他犯罪的证据,不求金山银山,只求一刀两断。

只要他放了她,从今往后,他便走他的阳光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他继续当富家公子地头蛇,她还做旗袍店里的小帮工。

蒹葭走到门口,心口的疼痛忽然剧烈起来,身体里像是有一只凶狠的豺狼,正在一口一口吞食她的血肉。

她眼前一阵眩晕,咬牙对门口的丫鬟说:“去请少爷来。”

少爷自然是没有来。

丫鬟说,少爷被朋友相邀,去了新开的电影楼里看电影。

心口的疼痛发作得厉害起来,许蒹葭再要开口,腮边的肌肉却似僵硬了,她费力地张着嘴。发不出半个音节。

闻讯赶来的小桃吓坏了,连忙把她扶坐在床头,一叠声地让人去请医生。

蒹葭木木地坐着,终于明白自己等来的是什么。

过往的片段,一桩桩一件件如放电影般在脑海里闪过——

顾良生说,对她一见倾心,喜欢她的疾恶如仇。

她为顾良生熬补药,顾良生以“虚不受补”为理由拒绝。

顾良生问她,帮他做了这么多坏事,后不后悔。

顾良生问她,那对活泼可爱的松鼠哪里去了。

桩桩件件,原本有这么多蛛丝马迹。

可惜当时她只顾着查找“真相”,根本没有想过,顾良生对自己下手的可能性。

哪个女子愿意怀疑自己的丈夫呢?

那一对松鼠的死,她当时以为敷衍过去了,岂知没有。想来,就是从那时起,他对她起了忌惮的杀心。于是第二天,补药的味道有了改变,问顾良生,说换了新的滋补方子。

她记得顾良生那时的笑容,犹如春风拂面,说不出的温柔缱绻,她丝毫没有起疑。

许蒹葭的意识逐渐混沌一片,一切已来不及。

一行泪,带着悔恨滑过面颊,没入发际。

{十一}

“你呢,嫁给我,帮我做了这么多坏事,后不后悔?”

“你要是不介意我变坏了,我便不悔。”

其实当时的他是介意的。

果然最后的她也后悔了。

顾家少奶奶成了植物人的第二年,少爷顾良生再娶,新人美如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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