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2013-05-14 13:11钟晓阳
读者·校园版 2013年14期
关键词:马赛补习班雪糕

钟晓阳

关的生日卡不光是提醒我16年岁月就此匆匆而去,且让我惊觉还有一个朋友在咫尺天涯。约有半年多没见面了,6个月的日落日出,怎的竟这般不着痕迹,一如惊鸿照影?她在信里说:“……你现在怎么样?是否已忘记我这老朋友?不要把人生看得那样枯燥乏味,要知四时有花落,同时,又何尝没有花开?”多像老大姐的口气!

生活是寂寞惯了的,一旦爆出一星小火花,就迫不及待地抱着飞蛾扑火的决心往里冲。我拨了电话给关,邀她晚上到金马赛吃西餐。我说:“聚聚嘛!难得风雨遇故知!”“老气!”她啐我。

老远就看见码头旗杆下的关,仍然是一头清汤挂面,在徐徐的风中往右方飘动。她摇摇晃晃地迎向我,眼角掩着一抹顽皮,现出那副熟悉的“没什么了不起”的神气。两人也不说话,到了闸口,她转身。“用整的,好刮船公司的零钱。”我服从了。

关是个爱笑的女孩。笑时不仅张着嘴露着齿,连眼角眉毛都在跟着笑,甚至眼眶里过剩的笑意都要一滴一滴地泻出来。打从认识她开始,就没见她有哪回正经过,永远疯疯癫癫,对功课也是迷迷糊糊没什么概念,一句话就能把你逗得笑掉大牙,一连串的广东话又长又流利,好像几十粒珠子在玉盘上滚动弹跳似的。记得小学二年级时她坐在我后面,当时只晓得有个粗粗壮壮叫约瑟芬的人在后头,有着守门神般的威严,笑起来时全班音量最大,答老师的问话时则最小。后来她升中试败阵,考不回本校,我猜她可能躲在家里哭过,但实在无从联想她的哭相——那原是不该发生的一回事!

北角的华灯灼得我眼睛发痛,躲进暗沉沉的金马赛,顿觉无比受用。叫了东西,聊了一会儿,关说:“记不记得——”

“补习班?”蛮有默契的。

怎么可能忘记补习班?那是我们最闪亮的日子!每日放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杀到“美而廉”吃饱喝足,再班师冲到苏老师那儿。一排排黑木桌椅,也不知坐过多少代的升中试应考生!苏老师的确是不同凡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第一天上课,他就当众耍了几招,教我们什么是少林寺的梅花桩。苏老师还会唱歌,一面哑哑地唱,一面用棍子在黑板上点拍子。

平原一片,芳草连天,晚风扬起,几缕炊烟。

流水潺潺,游鱼天然,人亦如鱼,乐此郊原……

那时我们都不敢坐第一排,因为苏老师说到激动处,总是口沫横飞,坐得太前了不免有遇溺之虞。而且依照他的习惯,脾气发作就用戒尺猛敲桌面,“首当其冲”的学生耳膜要震荡好一阵子。

关是那样地疼过我!每次带便当,她总不忘叮嘱母亲弄两份,和我一块儿吃,所以,我使过她家的筷子,舔过她家的碗。在补习班,无论测验、作文、数学比赛,都有奖可拿,是盖了章的单行簿。我是挺出风头的一个,成沓的单行簿往家里搬,气得关直跳脚。逃课的时候,我们往往拉着郑一道去疯。那是4月微风细语的午后,已将近毕业了。关、郑和我,一人一杯软雪糕,晃荡晃荡地一路走到飞机场,站在铁丝网外看飞机的升降起落。关说过她爸妈看上了夏威夷大学,她迟早是要飞走的。突然,我像要发泄一点什么,迎着轻风朗声吟:“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才诵了两句,关推了一下我的脑壳:“去你的!小鬼头,念什么念,也不怕伤感。”说完就走了,留我愣在原地。

其实,关,聚散本是等闲事啊!何必呢?你素来是这般的洒脱。只要通过升中试,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快乐时光,不是吗?纵然未可如愿,但我们共同踩过那许多路途,只需回身拾掇每一个足迹,自是一番温馨!只要我们有情,天涯何尝分隔得开?好像一只弹簧,无论扯到多远终究还是会弹回来的。那时候,就像此刻,一个无云的午后,阳光温暖了我们满身满心,我们一人一杯软雪糕,徜徉蓝天下,真正是永恒啊!

唯一的错,是我们把一切都幻想得太美好,7月末成绩揭晓,而关竟然落榜……

三年风雨,关本性未移,依然浑身是调皮捣蛋的本领。

“哼!升中试现在才废除,真是!”这一直是她的牢骚。

“别忘了!我们是一朝元老呢!”

“郑回家了没有?”我提起另一个难忘的玩伴。

她停下手中的刀叉:“前些时候碰到过她。”

“真的?”我好惊异。

“嗯!憔悴了,眼肚黑了一圈,头发电了,还穿高跟鞋!”

“她在做什么?”

“读书!已经换了3所学校,一年一所。”她竖起3根手指,上唇撇了撇,不以为然地说。

“还在读书就好!”我感慨地说。

人生中总不免走歪了路,蹭蹬一步,不小心踏进一摊泥淖,只要能把脚拔出来,继续走,就不必再苛求了。

郑曾是我们的“死党”,有一头服帖的短发,男孩子般,巧薄的双唇,嘴巴也是不老实,眸子深大而黑白分明,表情最多。关常说:“我们小郑的嘴是吃东西用的,眼睛才是说话的。”郑是瘦瘦黑黑的个子,一脸聪明相。举止间有点粗豪气概,也有点漫不经心,佻得很。后来当了升中试的刀下亡魂,转了校没多久就失踪了,两年多没有下落。她沉沦了,堕落了,那个曾经奔放、曾经纯洁的生命。

不过,郑永远是漂漂亮亮的郑,属于我们的。

走出金马赛,天色已由宝蓝转为墨黑。两人不约而同地把手插入裤袋。她碰碰我的肩,下巴往上撇了撇,说:“瞧!月亮胖了!”我抬头,煞有介事地答道:“是呀!该节食了!”如此这般,两人又跌跌撞撞地笑足一条街。

走到车站,我掏出藏好的银项链,扬了扬:“来!替你戴上。”

她丢来一脸问号,我只好说:“还有几天就是你的生日,怕没机会再见了。”

项链上的小星正烁烁地眨着光芒,却怎么也比不上关睫下累累的晶莹。她握着我的手,仿佛也拈着一掌怅惘,眉宇间泛起少有的黯然。我有些难堪,别过头去看马路,刚好回家的公共汽车正驶来,我喊:“车来了,再见!”

一堆人拥向门口,还未上车,关却一把拉住我,在我耳根急切悄声地说:“祝你快乐!”然后又推我出去。我没看她,我不敢看她。上了车,挤在人群中。她朝我挥手,好像在挥送一份祝福。啊!关,这样的祝福,我怎忍不收?虽然我们还会忙碌地生活,还会人隔两地,但若能同时感受到冬天夜里霏霏的细雨,春天午后懒洋洋的阳光,不就很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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