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考的考验

2013-05-14 16:53刘子倩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3期
关键词:兰考县兰考焦裕禄

刘子倩

一场民宅大火让100多名记者“包围”了豫东小城兰考。1月4日8点30分,河南兰考县收养孤儿和弃婴的“爱心妈妈”袁厉害家的7名孤儿在火灾中丧生,最大的20岁,其余7个月至5岁不等,一名10岁的孩子身受重伤。

记者们把县城里条件较好的三家宾馆全都住满,为了接待记者,县委宣传部和部分政府工作人员几夜都没合眼。

上次这里受到如此关注还是47年前。1966年2月7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穆青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兰考,因此一跃成为中国最著名的县城,不是因为富庶,却是因为贫穷。

47年后,这里似乎依然没有改观。

7名弃婴丧生,因为没有得到周到的照顾;因为抚养他们的,仅是一名普通的县城妇女,没有固定工作,只靠摆摊为生;因为这里没有一间儿童福利院,袁厉害家,似乎是他们仅能获得的安身之所……

大火打破了袁与民政部门多年的“默契”,暴露了收养制度的诸多弊端,同时媒体的炮口调转向工作缺失的当地政府。火火将当地政府和袁厉害都抬上了舆论的“烧烤架”,他们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兰考要饭的”非常有名

兰考地处豫东平原,北依黄河,是国家级贫困县。县城有几条简单的街道,只需四五元钱,三轮车即可拉你到县城的任意地方,新交规在这里不起作用,路口黄灯闪烁,机动车仍然驶过,晚上八九点钟,街道上便鲜有行人。

1966年10月,袁厉害出生在兰考北街村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就在这一年,《人民日报》发表长篇通讯,介绍两年前去世的兰考县委书记焦裕禄带领群众治沙、治碱、治涝的感人事迹。

“展现在焦裕禄面前的兰考大地,是一幅多么苦难的景象呵!”报道开篇便这样写道:“横贯全境的两条黄河故道,是一眼看不到边的黄沙;片片内涝的洼窝里,结着青色的冰凌;白茫茫的盐碱地上,枯草在寒风中抖动……”

这一年,春天风沙打毁了20万亩麦子,秋天淹坏了30多万亩庄稼,盐碱地上有10万亩禾苗碱死,全县的粮食产量下降到了历年最低水平。

今年65岁、曾担任兰考县工业局党委书记的贾富礼对幼年的穷困还记忆犹新:没有粮食吃,就把桐树花摘下来,用水煮煮,蘸着盐吃,许多人到外地要饭,“兰考要饭的”非常有名。

焦裕禄去世第二年,贾富礼参军,解决了吃饭问题。“我要是不离开兰考也就饿死了。”

袁厉害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袁家五个子女,全靠袁厉害的父亲袁广林推车送水挣钱维持生计,母亲也在生产队干些零活贴补家用。

袁厉害本叫袁风英。爷爷怕孩子们长大受委屈,给几个孙女都起了浑名,大孙女叫大口,二孙女叫厉害,小孙女的名字更霸气,叫阎王。“但阎王这个名字没像厉害那样,一直被大家叫下来。”本该叫袁阎王的妹妹袁秀英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袁厉害看起来胖胖的,并不厉害,虽没上过学,却很聪明。妹妹袁秀英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母亲干完活,生产队不给记工分,8岁的袁厉害一声不吭,在众人面前堆了一个坟头样的小土堆,再插上几根草,假装哭悼生产队长。生产队长见状,赶忙把她母亲的工分补上。

从八九岁起,袁厉害就当学徒,学打烧饼、炸油条。起初,师傅只让她烧火,不教她手艺,聪明的袁厉害就偷偷地学,常被师傅打,但这成了她日后安身立命的本事。多年以后,她又手把手把这门手艺教给了大姐。

停留在口头上的项目建设

1985年,19岁的袁厉害结婚,婆家在河北邢台。在当地,只有穷苦人家的姑娘才会嫁到外地,袁家的三个女婿都是外乡人。

婚后,袁厉害先是在县医院帮忙处理死婴,之后在医院门口摆个摊位,早上卖糊辣汤和油条,其他时间做些小百货生意,算是有了相对固定的收入。这个摊位一摆便是28年。

然而兰考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发展模式。农业依然是兰考最主要的收入,但地理位置、土壤条件等和焦裕禄时代并没有太大区别,1985年,更是因暴雨和冰雹,导致全县33个村受灾。

1978年以连级干部身份转业回兰考的贾富礼,此时已回到县委组织部工作。离乡10余年,他眼中兰考的最大变化是,“不用再吃树果了!”但是,仅仅停留在勉强填饱肚子上。

兰考的第一次考验发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时48岁的徐宗礼成为焦裕禄后的第六任兰考县委书记。他回忆说,兰考县城,像袁厉害一样的个体户逐渐增多,私营经济也开始发展,国企反而开始亏损,濒临倒闭,财政收入只有六七百万。据《兰考县志》记载,1990年时,当地农民的年人均纯收入还不足700元。

1991年2月,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江泽民来兰考视察工作,听取徐宗礼的汇报,并对兰考经济发展作了指示。仅3个月后,河南省委、省政府即在兰考召开现场办公会,拟定建设30个项目。

“那时县政府一楼大厅里挂满了各种项目规划说明。”贾富礼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然而这些项目大多没有从墙上走下来。22年后,已退休多年的徐宗礼也证实:“这些项目大部分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1993年3月,兰考终于有了第一个合资项目,是与韩国合资的保光木业有限公司,4个月后又与美国合资成立开封加利兰饮料食品公司。这一年,全县16个乡镇终于实现了柏油公路直通县城。

但经济依然没有起色。兰考依然戴着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

贾富礼回忆说,由于市场开放,外地产品涌入,可兰考的产品成本高,当时要上马一家尿素厂,可一算账,要是和外地产品竞争“那生产一吨就要赔上一吨”,最后,有的项目打了地基都被迫下马。

市场经济对这个县城的冲击不仅如此。更深刻的是,眼看着别人都能迅速脱贫,兰考却似乎遥遥无期。人们渴望、焦虑、急躁……某些项目刚开工,当地一些人就以占地等理由变相向投资方要钱。“一些投资方看这架式就吓得不敢来了。”一位老干部说。

但徐宗礼否认这种说法:“传说兰考闹得不可开交,都是上面给兰考造的谣。”

不论如何,许多已经开工的项目最终下马。“从那之后,兰考的工业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萎靡不振。”贾富礼回忆说。

时任徐宗礼秘书的杨佩民回忆,1991年,兰考曾打算上马一个10万吨的炼油厂项目。此前,兰考勘探出了石油,虽然储量不大,但可以开采。兰考临近的山东东明县已经有了一个小炼油厂,考虑到重复建设和资源浪费,国家计委并未同意立项。

在兰考县,老书记徐宗礼以廉闻名,至今仍住在70平方米的公房里。了解杨佩民的人说,徐对他影响很大,杨日后升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他的工作方式和作风都很像徐。20多年后,身为兰考县民政局局长的杨佩民,因袁厉害家的火灾被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已是后话。

“八月风暴”与“要饭型”财政

1990年5月,在“加强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的精神下,《经济日报》全文重发了《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一文,并配发评论员文章。接着,《人民日报》也发表了社论《领导干部要学习焦裕禄》,指出:“焦裕禄的精神永葆青春。千变万变,党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能变,密切联系群众的光荣传统不能变,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能变。而且,就当前某些领导干部的毛病来说,用焦裕禄精神医治,可能更灵一些。”

为了纪念25年前的那篇影响深远的评论,当年的三位作者重返兰考。作者之一冯健事后撰文写道:“令我们欣喜的是,兰考大地的泡桐林已形成绿色海洋,一眼望不到边……但同时令我们惊愕的是,群众对农村有些基层干部贪吃贪喝,以权谋私,任人唯亲,作风霸道,大搞‘三乱(乱收费、乱罚款、乱摊派)十分不满。在个别村子里,有人把干部家的泡桐树剥了皮,把稀大粪泼在干部家的大门上,发泄不满情绪。有的农民直言告诉我们:当年焦书记领导我们治‘三害,今天我们盼望再来一个张书记、李书记领导我们治一治‘三乱!”

百姓与政府官员的对抗,最著名的一次被当地称作“八月风暴”。

据《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从兰考看中国》一书记载,1995年8月8日,兰考三义寨乡政府发出公告,原定分七年交清的超生罚款改为几天内交清,并组织了200人的征款队伍,突击收缴了16万元。当准备第二次行动时,七个自然村以鸣爆竹为号,聚焦数百人奔往乡政府,党委书记闻讯逃至县城,村民们抓住留守的副书记痛打,并扔至水沟。村民们砸毁了乡政府大楼的门窗、电视机、摩托车等。

在1990年代,焦裕禄当年种下的泡桐,带动了兰考一个新的产业——民族乐器加工业,由于兰考特殊的地理和气候条件,这里的泡桐材质轻,干燥后不易开裂变形,格外适合用作导音材料,用泡桐导音的乐器中,90%产白兰考。

然而,这项产业无法拯救一个县。

“还是基础太差。”一位官员感叹,尽管政府各部门每年都出去招商引资,开出极具吸引力的条件,但都招不来能拉动兰考经济的大项目。

2006年至2009年任兰考县委书记的黄道功在他的著作《县委书记如何认识县情》中总结:近几年,财政支出远远大于财政收入,属“要饭型”财政,没有国家的转移支付,维持人员供养和机构运行都很困难。

“这几年才解决发工资的问题,正科级干部一个月也就两千块钱。”当地官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黄道功分析,兰考经济发展缓慢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县外资本提升不足,对外开放和招商引资力度不够,“主要领导更换频繁,政策的连贯性不强”。

文革结束后,兰考共经历了11任县委书记,除去第一任刁文在兰考任职七年之久外,其余均两三年便换届,最短的一任只有一年。

扩大对外开放作为兰考“天字号”工程,但投资环境却不敢恭维。一位曾在兰考投资房地产项目的商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考虑到兰考人口多,房价低,政府也很热情,认为会有商机,于是投了资。可还没开工,麻烦就来了。

“这个说工程要承包给他,那个说建筑材料要有他的,都是强买强卖,还发生过冲突。”这位老板的几位朋友也曾想来兰考投资,看到他的遭遇都打消了念头。

时间到了2009年4月,中共河南省委常委会在兰考县召开,时任省委书记徐光春提出,全省综合实力排名前10位的县(市),“每个县都要为兰考建一个项目,做一件事情”。

同一年,国家拨款5000万建设的兰考县中心医院病房大楼开工。与此同时,袁厉害收养的孤儿们住在中心医院门口的铁皮栅里,盖着露棉花的被子。

7个月后,徐光春离任,帮扶项目无果而终。

兰考的贫穷是相对而言的,若与自身相比较,它的发展步伐并不小。改革开放30多年来,兰考的GDP从当初的0.79亿元已上升到2011年的150.89亿元,农村人均收入达到5300多元。2013年,投资9000万的焦裕禄干部学院将建成,同时9个重点项目上马,大部分项目的投资额均在10亿左右。

焦裕禄的光环

事实上,兰考曾经有过社会福利院。《中国新闻周刊》查阅《兰考县志》,在一张《1964年兰考县城市社会福利事业单位基本情况表》中,清楚地写有“兰考社会福利院”一栏,并列明,当时有一名婴幼儿,46名健康儿童和2名残疾儿童。

也是在那一年,焦裕禄因肝癌去世。没人知道这家福利院因何消失。甚至没人知道,这里曾经也有过儿童福利院。焦裕禄所做的努力是为了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然而在他离去的日子里,兰考没有摆脱落后,它唯一的名片是:焦裕禄最后工作的地方。

在此履职的官员都要以焦裕禄为榜样。1999年,时任兰考县委书记宗家邦,因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了句“别提焦裕禄,提他我就烦”而被免职;2006年,黄道功赴任县委书记时,有人建议他骑自行车去上任,因为当年焦裕禄就是骑自行车下去的。

由于它的高知名度,历届中央领导人都曾到兰考视察。每年的焦裕禄逝世纪念日都会举办活动,开展“好公仆焦裕禄”评选活动,4月成为焦裕禄集中学习月。每当中央号召领导干部下基层,体验生活,或者“走转改”,兰考都会热闹起来。或许正因为这样,通往大城市的火车在兰考站都会停上3分钟,如今这里每天有52趟列车停靠。

据当地有关部门的不完全统计,每年到兰考参观、采访的记者多达1000余人。在2012年的一次活动中,兰考就一次性接待280余名记者。当地宣传部门工作人员接待经验丰富,对全国各大媒体的社长、总编的名字耳熟能详。来访官员和记者太多,连非专职人员也要上阵,兰考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司机还单独接待过卡塔尔半岛电视台的记者。

兰考县委宣传部因此成为县里最重要的部门,该部可调配县局各领导,县委书记也经常主动询问宣传部长是否需要帮助。

然而,一位官员坦言,面对突发事件,他们的经验全部作废。

1月4日,火灾发生后不到一小时,县长即召开宣传等部门开会,成立指挥小组,分多路开展工作。不过,直到事发当天中午,官方的第一条通稿才发布出来。“现在看来,还是发晚了。”上述官旯总结道。

1月5日傍晚,兰考县举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新闻发布会,副县长吴长胜承认政府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读毕通报后,发布会即宣布结束,记者们将出席发布会的三位官员团团围住,最终三人从后门狼狈撤离。

在场的一位开封市官员颇为感叹:“没安排记者提问很失策。”而另一位开封政府官员坦言,新华社评论“兰考有些干部愧对焦裕禄”,对他们打击很大。

兰考县民政局局长杨佩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12年底,民政部刚刚批复兰考县的申请,建设兰考县社会福利院,并拨付了第一笔90万元的建设费用——总共需200万元——还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袁厉害家的火灾事故。

1月7日晚,在被问及是否想到日后的问责时,杨佩民坦率地说,自己心情复杂,“还有不到半年,我就退二线了,问责到我是肯定的,我只希望处理好善后,若通过此事引起抛弃婴儿父母们的良知,收养制度能够完善,那我也会感到欣慰。”

据媒体报道,杨佩民之前,曾有两任民政局长被称为“焦裕禄式的好干部”。

1993年,兰考县委、县政府决定对焦裕禄陵园改造扩建,迎接焦裕禄逝世30周年。时任民政局局长田良贵为解决资金不足的困难,省吃俭用,四处“化缘”,筹款300多万元,保证了工程的顺利进行;另一名局长魏随安,于2001年筹措资金50多万元,更换了焦裕禄陵园内的花术,修缮了辅助设施。

1月8日上午,兰考县即官方宣布:兰考县民政局局长杨佩民等6名责任人已被停职检查。这之后,杨佩民没有再接听《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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