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超级市场

2013-05-30 12:04李宏伟
西部 2013年7期
关键词:小孟

李宏伟

A1 滴答滴

等下了车,进到市场里面,我才发现这里面都是四层高的白色小楼。各栋楼错落分布,没有任何可以分析出来的几何规则,无论我站在哪里,向四面望去,都只能看见房子,而且各栋楼的建造和朝向也不尽相同,我甚至看见有一栋标准圆形的房子与缺了一个角的等边三角形的房子。每一栋楼都标有楼号,但号码标注的方式仿佛出自酒鬼或是疯子或是上帝之手,没有人能够弄得清楚,比如我进去时大门两边的楼号分别是903号和7号,等我转过几栋楼后,两边的楼号已分别是18号与356号。一开始,我试图依据房子的形状与号码相结合的形式在脑子里理出一条清楚的线索,以免无法离开。经过几栋楼之后,我放弃了这一想法。楼房的形状和号码一定是按照对人类记忆进行最大干扰的方式安排的,记清楚它们的难度和记清楚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差不多。

如果不是熙攘的人群,我一定会怀疑自己走进了一部恐怖小说或是一座迷宫里。但是身边满怀热情行走的人们提醒我,这里不过是某一个生活场景而已。市场里面没有车,人们都有条不紊地走着,在太阳的照耀下,他们步履稳重,笑容柔和,和身边的人聊着天,推着红色的装满各种物品的购物车兴致满满。他们用各种带着口音的话语相互交流,点头致意,只不过,由于楼群的分布,很多人转过一栋楼就完全消失了,另外还有不同的人群突然从楼边绕进来,使得我总以为眼前的场景并不连贯,就像你一眨眼就已沧海桑田。此外,还有不少人直接从各栋楼里走出来,基本上都是满载而来,肩扛手提着正符合他们需要的物品。这些潮水一样的人们被推到楼群之间的沙滩上,刚刚浸出一个小小的坑,准备享受一下阳光的照耀,又突然被其他房子里面的引力,迅速卷了进去。

在各栋楼之间走了很久,看到类型不一的面孔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我便打消了向这些消费者打探消息的念头。我想,与其旁敲侧击向他们了解一些模糊的图景,还不如直接找到市场的工作人员来得快捷。于是,我走进了离我最近的一栋楼。

这栋楼出售的是饮料。一楼是各种各样的果汁,颜色各异形状有别的塑料瓶或玻璃瓶成排成行地摆放在直达天花板的货架上,就像是一幅幅立体的拼图。还有几条流水线,一个个新鲜的水果在上面行进,经过一道道工序,顺利地在几座巨大的鼎形榨果汁机里粉身碎骨,成为鲜榨果汁。几个工人手持棕叶制的小扫帚和松木制的小簸箕,有条不紊地清理着遗留的少量果渣,他们身着白衣,头戴一顶红色的形如贝雷款式的帽子,这使他们看起来非常像在战场上忙碌的清道夫。

“请问,市场管理中心在哪里?”我问身边一位专心致志地清理苹果渣的工人。

“从这边出去,往西走,绕过三栋楼就到市场内部的第七火车站,乘火车就能直接到达。”他说。

刚刚绕过两栋楼,我就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比通常印象中火车开过的声音小了很多。待我绕过第三栋楼,就看到前方不到两层楼高的地方架着两根在阳光下闪耀着白光的粗大钢轨,钢轨上正停着一辆火车,下面的车站有一座宽宽的楼梯通往上面打开的火车车门。

说是火车,实际上比我们常见的火车小了很多,整个蓝白条相间而成的车厢也就二三十米长。车站没有几个人,我找到站牌,看到绿漆底的站牌上面用红漆标明的车站名有“管理中心”字样,便沿着楼梯走上去。车厢里的人比车站更少,只有一对老年夫妇互相依偎着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见我进来,老先生正了正身子,向我点了点头,我也冲他笑了笑。

火车随即开动。它的轨道都是架在不到两层楼高的半空中,和楼房保持着几米宽的距离,座位的高度刚好和楼房二层的窗户一般高。我坐着看着一侧的楼房窗户,随着火车快速在楼群间穿行,一扇扇窗户像是一帧帧图片一样连接起来,这些窗户或敞开或关闭,或拉上窗帘或一览无遗,或有人在内或空空如也,连起来居然有了无比丰富的剧情。而火车越往前开,我也就越发觉得市场巨大,不但通常的吃穿用品非常仔细地分列在一栋栋房子里专门出售,还有门类繁多的餐馆、咖啡馆、茶馆、运动馆、休闲馆,以及汽车专卖店、美容店、博物馆、电影院、动物园,甚至还有天然温泉中心和人造沙滩。那对老夫妇就是到温泉中心去的。

我不知道火车走了多长时间,突然听见车厢内报站名:“管理中心到了。”

管理中心也是一栋四层大楼,但它完全是玻璃结构。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已经斜至西天的太阳正将它温和的光芒穿过一面玻璃墙洒在地板上。一楼是一个完全敞开的接待大厅,大厅正中是一道人造瀑布,不过气势浩大的瀑布却如同奔腾的泡沫,悄无声息。我走到跟前伸出手摸过去却摸到冰凉而坚硬的一块,仔细一看,是一堵玻璃墙,水就是贴着玻璃墙滑下去的。

这时,我注意到偌大的透明空间深处有几排桌子,桌子后面几个身着职业套装的女子正忙碌地处理着手边的工作。

“对不起,请问……”我走向前,问道。

“你好!”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应声抬头招呼我,她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跟我来吧。”

我跟在“嗒嗒嗒”的高跟鞋声后面,走到大厅一侧的电梯旁。我几次想和她说话,可她的神情似乎早已知道一切。

“二楼,总经理助理办公室,找曹先生就可以了。”等电梯到了一楼,她把我让进去时,说了这么一句。

曹先生正坐在一张宽阔的玻璃办公桌后打着电话。他双脚脚尖轮流点着地面,使压在身下的办公椅能够在较小的幅度内灵活地旋转。看到我站在门口,他招了招手并指了指他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我走进去坐下,他不再旋转,仔细打量起我来。没多久,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沓纸递给我,看我没有笔,又递给我一支蓝色的签字笔。这是一份调查表,上面列出了很多道选择题,内容涉及一个人的家庭背景、求学经历、工作经验、兴趣爱好、希望、渴求等等。我粗粗地翻了翻,疑惑地递给他。曹先生对着电话说了一声“对不起”便捂住话筒移开了电话。

“麻烦你填一下,方便具体安排。”他说。

“我是……”我刚张嘴说了两个字,便听见电话听筒里传来了一个很严厉的声音:“好了没有?”曹先生冲我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听筒又指了指调查表,轻轻说了声“拜托了”,便又听电话去了。

我逐项填好后,日已西落,一堆堆熟透了的云彩挤攘在西边,浓稠欲流的紫红色使整间办公室以及我能看到的市场部分都浸上了一层辉光。曹先生已经打完电话,此刻正对着电脑屏幕,看他眉头舒展的样子,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得到了解决。

“好,好。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他接过我填写的调查表,认真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点头。

“你对我们市场了解多少?”看完后,他问我。

“不多。实际上,我今天是第一次来。”我有点犹豫。

“没关系。这个不是问题,你会很快熟悉起来的。我有必要向你作个简单的介绍,市场开张两年多了,随着业务的扩张,我们总在招人。我们招人的方式相对特别一些,我们不通过任何渠道发布相关信息,而是在登门而来的人群中进行选择。有的人是抱着新市场总需要人的求职心态敲开我办公室的门,有的人是因为各种原因偶然进来。”他摆了摆手,阻止我说出自己来这儿的原因。“这么多人,我们需要有个选择标准。说起来,很简单,你甚至会觉得有些可笑。我们依据人的相貌进行选择,再根据这份问卷安排具体工作。我们差不多每过半年就会调换一次总经理,在此期间,我们招聘新员工唯一的标准就是和这位现任总经理的相貌相似。就拿你来说,略显稀疏的眉毛,尤其是两条眉毛中间隐隐约约连接起来,还有你踏实可靠的面相,是这半年来我见过的和总经理最相像的人。”

“我总算完成总经理指定的任务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往后一仰,舒适地靠在了椅背上,目光亲切地看着我,“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正被总经理电话训斥呢!”

听了他的话,我很是惊讶。我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镜子。这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我走到窗前,室内明亮的灯光和屋外晦暗的夜色使得窗户玻璃具备了镜子的功能,我仔细打量起自己的脸。的确如他所言,我的眉弓平直,上面荒原衰草一般分布着的眉毛尽管均匀,却稀疏得很,两道眉毛间的界限也没有那么明显。而眉毛下面方正、颧骨偏低、唇线短窄的那张脸陌生得让我恐惧。我用最快的速度与玻璃中的那张脸交接了一下目光,他流露出的诚挚让我感到慌张。

“你一定对市场的名字感到好奇吧?”曹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刻,他吐字清楚的声音在我的心脏里回响。“这里面有段传奇,市场的老板因为在国内深受刺激,就去了美国留学,又因为种种原因到了哈瓦那,在那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打拼,创下了一番事业。其中的具体内容就不多说了,再说,我们能了解到的,能说出来的,和我们从媒体上知道的成功故事没有太大区别。总之,老板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后,决定回国发展。但回国之后,看到国内的种种现象,他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以前一直认为,现代商业的精髓是刺激人们的欲望,甚至生产欲望、塑造欲望,商家在对消费欲望的满足中获利。现在他认为,长此以往,每个人最终都只会被商业生产的欲望填充和取代,最后成为空空如也的皮囊。哦,不好意思。我又犯了老毛病,总是喜欢玩弄一些所谓的思想。这些都是我总结出来的,老板从来不做这种概括。简而言之,老板认为,未来的商业趋势不是无限地生产欲望,而是保持每个人的欲望平衡。”

“你一定会觉得,我跟你讲这些太奇怪也太没意思了。现在切入正题。老板建立这个市场,就是想进行一下试验,试一试他的想法是否可行,以及能否由此获利。所以,在这个市场里面,来购物者并非真正的顾客,顾客是你,是我,是我们所有这些工作人员。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建设,市场已经具备了完整的体系,各种各样我们所熟悉的、所必需的需求和满足在这里都能找到和得到。生老病死,市场无一不关注。所以,一旦你成为市场的员工,你就和市场融为了一体,你的一切都将在市场解决。根据你的工作经验和相关描述,”我从窗户玻璃上看到,他扬了扬我填写的调查表,“你做的第一份工作让你焦灼和空虚,第二份工作让你对与他人交流产生隔阂。这两种情况你在市场工作都能得以免除。你将会抛开一切虚妄的东西,踏踏实实、毫无焦虑地工作生活。市场不支付你任何报酬,你在市场内的消费也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你的各项欲望由市场进行培育和饲喂,同时,市场也会对你的欲望进行调解和控制。市场将保持其中的平衡,既能促使你勉力工作、人尽其力,又能消除你可能因为欲望失控而产生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工作之外,你所有的兴趣与情绪都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它们会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平平整整、服服帖帖。”

“你所说的和乌托邦没什么区别。”我转过身,走回桌子边坐下。

“是的。这有点像传说中的各取所需。只不过,它的推动力还是市场和利益,这保证了它的持续性。换句话说,它和通常意义上的乌托邦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不对人们进行无差别的按需分配,它只与自己甄别出来的部分人员相关。这些人员组成的团体与外界的关系,和普通商场与消费者的关系毫无二致。你看一看市场蓬勃的现状就知道,这一切都落在实处,并非简单的构想。”他说,“市场刚刚扩大了殡葬业务,需要一个墓园主管,而你,正适合这个工作。你考虑一下,如果有兴趣,明天就可以来上班。”

B1 猫的故事

大学毕业后,由于长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和小孟决定开个私家侦探所。当然,它是地下性质,我们没有钱去申请和注册营业执照,况且,就算申请与注册,也未必能够批下来。我们找到一本《新华字典》。我说,303页左下2;小孟说,507页右下3。按照随便说出的页码,我们找到两个字:蓼罔。小孟握着毛笔,龙飞凤舞一番,“蓼罔私家侦探所”几个字便出现在一张白纸上。我们找出一卷透明胶布,把这张纸贴在屋子门上。侦探所正式开张。

我和小孟住在潘家园一个小区的一间地下室里,摆下双层床后,屋子里只剩放一张小桌子的地方,桌上搁着我们托同学在中关村买的一台电脑以及一台老式传真机。房子是小孟一个远房表哥的,小孟的表哥细细小小的个子,系着一条耀眼的领带,站在地下室入口的楼梯上,不断拿面巾纸擦去脸上淌下的汗。“你们先在这儿住着吧。”小孟的表哥说,“反正是单位的房子,除非有急用,或者是你们大发了,你们可以一直住着。”

我和小孟是在电影资料馆认识的。当时,我在一家报社做实习记者,跟着一个老记者跑电影。有一次,电影资料馆举行当代丹麦电影展。这等事情,除了开幕时可以报个小新闻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新闻价值。那个老记者把所有的票都给了我,说:“反正你也闲着,去看看吧。”他还特意说,“放心,这几天的稿子我会署上你的名字。”我知道,他觉得我跟在身边碍事。

接下来的七天,我都泡在了电影资料馆。那么多天,看了什么电影我已经全部忘记,却记住了小孟。因为从第二天开始,资料馆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小孟看电影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老实,他站在那儿,像个疯子一样盯着那块小小的幕布,不时跑来跑去。过了两天,我明白了他是在寻找机位。最后一部电影,一个女人因为丈夫的背叛而设计除掉丈夫的新婚妻子,吊死自己的孩子,然后决然离去。那个可怜的丈夫骑着马在草原上发狂地奔驰,寻找前妻。那时候,风在草原上刮过,就像是一群群翅膀硕大的鸟在漩涡里面飞过。我这样想的时候,小孟也停止了寻找,他挥动着手臂在仅有两个人的电影厅里飞翔起来。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小孟告诉我,他在等待拍电影的机会。小孟说:“我不需要先做其他的准备工作,也不需要先给谁当助手,我要一上来就做导演,而且绝不拍纪录片!”

我和小孟都没有多少钱,我们只买了一台傻瓜式数码相机,一架倍数不算太高的望远镜。其他的东西,我们想等到顾客上门,再根据需要添置。

我和小孟初步分了工,他负责盯梢、拍照等行动性强的工作,我负责收集、分析背景资料等耐心细致的工作。但首要的是,我们必须招徕顾客。小孟用那台在中关村买的电脑,在各种各样的论坛上注册新用户,发布一条条消息。“蓼罔私家侦探所——跟踪、寻找、窥探……需要者请发邮件至……”与此同时,我拎着一大袋裁成小纸条的广告,穿行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给各种各样的人递上二指宽的小纸条。

我们的辛勤付出没有多少可见的回报,整整忙活了一周之后,邮箱只收到了大量的垃圾邮件。人们向我们推销各种各样的东西,内容基本上涵盖了一个人生老病死所需要的一切,最多的是成人保健药品与枪支弹药。他们肯定没想过,不给我们提供工作,我们怎么会有钱消费他们的产品。

第三周,我们接到第一笔生意。一个声音妩媚的女人让我们帮她送几只宠物猫去机场附近的一栋别墅。女人交给我们一个绣有大朵大朵红玫瑰的织锦袋子和两个信封,其中一个信封装着五百元钱。

“到了别墅,会有人出来开门,你们把袋子还有这封信交给他就可以了。”女人翘着腿,坐在玫瑰红的真皮沙发里,看了站着的我和小孟很久,又起来走进卧室,拿出一台新的DV,说,“把这个也带上。”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为什么花这么多钱让我们做呢?”我问。

“你就不怕我们把钱和DV都拿走,把猫扔了?反正你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小孟比我更直接。

“我是你们的第一个客户吧?”女人反问。我们点头。“看你们的样子就是想做好事情的。再说,为了这点小利,损失我这样的客户,太不明智了。”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不算我们的客户吧?”我问小孟。

“当然不算。她委托的工作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小孟说。

这时候,我们已经站在了别墅的门口。这片空旷的地带,各栋别墅相距甚远,只能遥遥相望。别墅门口有两个很有古风的路灯。奇怪的是,还有一个公用电话。

“没有人出来开门。我们该怎么办?喂,喂,喂,你能把电视关了或者声音调低了再和我说话吗?我听不清楚你的回答。我是说,我们摁了半天门铃,等等,我计算一下,足足一小时二十三分钟,也没有人出来。我们该怎么办?”我刚说完,就被一片快速移动的阴云笼罩了,一架正要降落的飞机从我头顶飞过,让我根本听不清楚女人低低的媚音。“你再说一遍,好吗?”

“拆开第二封信吧,上面写的有。”女人说。还是有一股杂音,但我总算听清楚了。

“到了别墅后,等待一个半小时。你们会拆开这封信,信里所夹的五百元钱是你们的另一半报酬。我要你们拎出袋子里的五只猫,一只一只地,把它们踩死。那只肥大的波斯猫,你们可以最后直接在袋子里踩死它。我还要你们用DV把整个过程录下,给我送回来。这才是一次完整工作的所有环节。”信上说。

交回DV时,女人当着我们的面,把小孟精心拍好的内容在一块差不多有一面墙那么大的液晶屏上放了一遍。放的时候,小孟紧张地一会儿看着女人,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看着屏幕,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女人一声不吭地坐着,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因为对这笔生意非常满意,她又给了我们五百元,作为奖励。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在一个宠物论坛上看到了DV里面的主要内容。女人把小孟仅有一次照到我面部的部分剪掉了,她在DV的说明性文字里说,一切都是她做的。她还在论坛里留下了自己的照片和所有的联系方式。

B2 老人的故事

宠物猫业务挣的钱勉强维持了我们一个多月的生活。

在此期间,我和小孟坚持不懈地向各个可能的潜在的客户提供信息,但这一切却迅速扩大了垃圾邮件的数量,让我们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不被我们了解的隐秘世界内部是多么精彩纷呈、妖娆蓬勃。垃圾邮件贩卖的鲜活信息既让我们为可能的收获兴奋难抑,又给我们提供了饮鸩止渴的酸楚和心痛。后来,所有的垃圾邮件我们都一一回复,并附上我们的广告。可是依然毫无音讯。

我们甚至抑制住内心的厌恶,给那个声音妩媚的女人打过几次电话,问她是否有什么事情可以交给我们办理。每一次,接电话的人都不一样;每一次,对方都会在详细地询问我们的身份及业务范围之后,冷静地告诉我们:“你们打错电话了。”

一天早上,我和小孟安静地躺在床上,积蓄开始新一天的力量。我躺在上铺,望着顶上的天花板,拼接上面若隐若现的几块水渍,想象着剩下的这点钱用完了之后的生活着落。

敲门声响起了。

我从上铺探出头去,小孟也正探头看着我。我们相互望了望,同时面露喜色,各自从床上跳下来,穿上最正经的衣服,并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屋子。这期间,敲门声持续地响着,彬彬有礼,不疾不徐,显示出足够的耐心,并给了我们足够的信心。

敲门的是一位老先生,他薄薄的衬衣外面套着浅灰色的牛仔马甲,合身而沉稳。老先生轻轻点着头,和我们打了招呼,谦逊地走到屋里唯一的椅子前,坐下来。他先从马甲兜里拿出一块雪白的手帕,将咳出的痰吐在里面,再几番折叠后把它放回兜里。

“坐吧,坐吧。”老先生对我和小孟说。我们只好在小孟的床边坐下来,并乘机用手细细地梳理了一下短短的头发。

“蓼罔私家侦探所。名字好。你俩看着也精神、诚恳。好。好。好。”老先生说完几个“好”字后,滞了一滞,接着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应该这样。现在这样很好,能够自己承担责任,出来做些事情。北京这些年发展得这么快,到处都是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蓼罔私家侦探所。这名字,不挖空心思,谁取得出来。从这两个字来看,就表明了你们对未来看得远比很多人透彻。”

“老先生,请问您是有什么业务要交给我们吗?您放心,只要是您需要的,我们就一定能够解决,至于报酬嘛,您别担心。”我和小孟面面相觑,迟疑许久,最终还是由小孟打断了老人兴致满满的讲话。

“啊!蓼罔私家侦探所。名字好。你俩看着也精神、诚恳。好。好。好。”对小孟的话,老先生点了点头,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两个小时后,老人终于累了,躺在小孟的床上呼呼睡起来。

我和小孟翻遍了老人所有的衣兜裤兜,一共找到五十八块钱。没有证明老人身份与住处的任何东西,最后,我们不得不把老人叫醒。

“饿了。饿了。该吃饭了。”老人睁开眼睛,慈祥地对着我和小孟呵呵一笑,然后抚着肚子说。

我拿着从老人身上搜出来的五十八块钱,从小区超市里买回两袋速冻饺子,煮好后三个人分着吃。

“您家在哪儿?怎么走到这儿来的?”我们问老人。

“饺子。好吃。”老人放下碗,拍拍肚子,站起来,重新回到小孟的床上,准备再次躺下。

“别躺了。我们可供不起您。”小孟有些生气,走过去把老人拉起来,“您是老糊涂了,还是迷路了?”不想,老人一下子精神了。他站起来,在几乎无法转身的屋子里踱着步子,一面沉思一面看着我和小孟。

“迷路。迷路。迷路。迷路。迷路。迷路。迷路。”他不断地喃喃着,然后大喊一声,像是终于记了起来,“鞋子!对,鞋子!我的鞋子!”

我们不得不哄着老人回到床上坐下,才把鞋子从他脚上拽下来。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打开之后,是一张白纸。白纸上面简单写着一个地址。地址之外,还有简单的两个字:“谢谢。 ”

找到白纸上的地址,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老妇人。虽然皱纹爬满了她的脸,可她皮肤的光泽很好。开门看见我们身后老人的一瞬间,她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子舒展开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显然,她等待老人许久了。不过,老妇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打开门把我们让进去。她只是含笑注视着老人,同时露出等待着什么的神情。站在我们身后的老人依然精神抖擞,却没有表现出与老妇人相识的神态。他好奇地打量着狭窄的楼梯、防盗门、门边的老妇人。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我们看到老妇人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接着一阵踢踢踏踏的拖鞋声,一张中年人的面孔出现在门边。

“谁呀,他们是?”他好奇地看看我们,问老妇人。老妇人没有吱声,她指了指我们身后的老人。

“啊?!”中年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还真有本事啊!”

“这是你们家的人吧?”小孟不耐烦了,“下次看好一点,不要让他到处乱跑了。幸好遇到我们这样的专业人士,不然出了事情就麻烦了。把钱付给我们,把人领回去,我们得走了。”

“是,是,这是我父亲。”中年人点了点头,“屋里坐一会儿吧,马上付钱给你们。”他的态度令我和小孟很满意,我们让老人先进,随后也跟着进去了。进屋的瞬间,我注意到中年人冲老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是二百元,算是对二位这次义举的菲薄酬谢。”坐下之后,中年人爽快地掏出钱包。“刚才这位先生说,你们是专业人士,请问二位从事的行业是?”

“私家侦探,我们主要做跟踪、寻找、窥探之类的工作。不过,话说回来,你所有的问题我们基本上都可以帮忙解决。”我说。

“那太好了。我正有件事情要二位帮忙,很简单,我可以付五百元钱给二位作为酬劳。”

“什么事?请讲。”没想到又来了一笔生意,我和小孟喜出望外。

“咳,是这样。”中年人瞥了瞥客厅斜对过的一间半开着门的卧室,老妇人已经把老人领了进去。“刚才二位送回来的是我父亲。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和他住在一起,我都烦得受不了了。从我记事起,他就不认识人,也不记事,可也不像白痴。我一直忍耐着。今年以来,我不想再忍了,便说服我妈,多次将他领出去丢在各个街道胡同角落,让他自生自灭算了。可是每次不管间隔多长时间,他都能慢慢回到这儿。我想,只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杀人的事情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我和小孟抢着说道。

“没那么严重。我也不想犯法啊。我只想拜托二位,乘火车把他带到天津、秦皇岛、北戴河、石家庄之类的地方,具体地点二位不用告诉我。把他放在那儿,让他再也回不来就行了。”

“如果这样,五百元还不够我们来去的路费和食宿呢。”小孟说。

“当然,这个费用我出。我算了算,你们三个人去,两个人回,最多住一宿,吃三顿饭。八百元钱怎么着也够了。”他说完,又从钱包里拿出八百元,递给我。我数了数,验了验真伪,然后连同刚才的七百元,一起放进兜里,并冲小孟点点头。

“没问题。你的要求我们一定办到。”我说,“可我有两个疑问,你要不方便,也可以不回答。其一,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这样还能省不少钱。其二,既然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为什么不多给些钱,我们可以把他送到地球上你指定的任何地方。不管怎么说,送得越远越偏僻,回来的可能性越低。”

“我也有为难之处。”他一脸苦笑,“我妈妈身体不好,需要我每天给她煎药,所以我没法离开太久。至于第二个问题……”他把钱包打开给我和小孟看,几张十元面额的钞票外,已经空空如也了。

“所以,我希望二位一定帮我这个忙,他要是再回来,其他的不说,我家三个人怎么着都会饿死一两个。我想,他每次都能回来,一定是我妈妈想了什么办法,这次我一定要杜绝这种情况再发生。”

当着我们和老妇人的面,中年人勒令父亲脱下了身上的衣裤鞋袜,换上他拿出来的一套。我们看着老人略带腼腆地脱下一切,伸开大大的手掌遮挡着羞处,老妇人正想上前为老人换上中年人拿出来的衣服,却被中年人阻住了。他一件一件地让老人换上了另一套衣裤鞋袜。这还没完,他又拿出一个推子,把父亲头上本就不多的头发推了个精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中年人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他母亲身上,防止她做出什么小动作。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中年人让我和小孟带着他父亲离去。我们离去的时候,老妇人靠在卧室的门上,平静地看着,也许老人无数次的去而复返让她习惯了这一场面。在我们出门的那一刻,她还是乘着儿子不备,把一个小纸条塞进了我的手里。

离开很远之后,我打开手里的纸条,和我们上午在老人鞋里找到的那张纸条一样,上面写着地址,还有简单的“谢谢”两个字。

这时,我们正好经过一个垃圾桶,我顺手把纸条扔了进去。

A2 嘀嗒嘀

和她说的一样。我在世界公园对面找到了那栋飘着极薄白云的天空一样蓝色的小楼房,沿着楼梯,我下到地下一层。迎面是一堵灰色的、癞癞疤疤的水泥墙,墙的一隅用霓虹灯镶出几个花体字:哈瓦那超级市场。

“不用管字,迎着墙走,就能进去。”

我走进去。里面是一件普通的接待室,一张办公桌,对面有一把不锈钢椅子。办公桌后面的女人低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细腻。我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等着她写完。她是在设计一份调查问卷,一个个问题和一项项备选答案从她脑子里平稳地嫁接到一张张A4白纸上,逐渐枝繁叶茂起来。设置问题与答案选项的同时,她嘴里不停地念叨,似乎必须经过声音的最后核查才能保证它们的有效抵达。偶尔,她还会抛开正在津津有味进行的言词模拟,在白纸的空隙画上一只造型夸张到极致的狗脸,或是在某些文字前面绘上小小的稳固的三角铁形状的箭头。一直到手里厚厚一沓纸都进入了问题的森林,她才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动作幅度较大地活动了一下身体。这时,她才初次发现我似地看我几眼,不过目光平静得就像我是她办公桌对面墙上一抹最为普通的墙漆。看了之后,她接着做了几个大幅度的动作,让浑身的筋骨都得到了舒展。随后,她坐下来,看着我。她的问话让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他们这儿最常见的顾客。

“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的?”她说。

“嗯。”我点点头,极力斟酌措辞,“唔,一个朋友介绍我来的。她说,说你们这儿能解决我的问题。”

“是的,这方面的所有问题。”她毋庸置疑地回答,或许为了化解我的尴尬,她以我明显能看出来的不关心问道,“你的朋友怎么说的?”

“说像我这样的单身男人,就应该到你们这儿来,你们能让我不那么躁动。呃,她的原话是说,能让我不整天都像一个饥渴者,把性欲憋成了痘痘码在脸上,还看谁都不顺眼。所以,我想,也许……”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她再次抬头看看我,似乎我是在一抹湿漉漉墙漆中艰难爬动的小虫子。

“嗯。丰满一些,就算是肥胖型的也很好。另外,最好能主动地把事情做了。如果声音特别响亮就更好了,能发自内心地即将昏厥即将死去地喊叫,叫得整个世界都听得到最好。”

“没问题。你说的这三个条件都能满足。”她爽快的回答彻底消除了我的疑虑,我开始感到自在起来,就像是拖泥带水但终于爬出了那抹墙漆。

“不过,你对我们这儿的理解有些偏差,很多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这样。我们并不提供性服务,至少不提供简单交易的性服务。我们是为每个人量身定做爱情,为每个需要的人提供一份足以慰藉心灵的情感依托。这么说吧,我们可以简单地被称之为‘爱情置换中心’。我们根据你的需要为你寻找符合条件、同样也需要和你条件一样的爱人的人,然后通过我们特殊的安排,让你们最终能够走在一起。所有过程,你们都不会感到刻意,你们感情的发生都是自然而然的,这也是我们能被称为超级市场的原因。”

“照你的说法,你们提供的并不是市场机制下的自愿选择。你们只是根据我所谓的需要而给我一个安排,这就像是计划经济,了不起也就是按需分配,而不是,我想要什么类型的爱情,或者我纯粹只是出于消费的目的而想要什么类型的爱情,你们都能提供。”

“我们都能提供。只不过,我们提供的是增值服务,到最后,我们会比你更了解你,我们为你提供的爱情,一定是最适合你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而第一次,我们只是进行一个模拟,以便对顾客进行分析。所以,请你填一份调查表。”说完,她将刚刚设计出来的调查表递了过来。我接过来,上面列出了很多道选择题,内容涉及一个人的家庭背景、求学经历、工作经验、兴趣爱好、希望渴求等等。

“这不是你刚刚才设计出来的吗?”

“是啊。”

“那以前来的人,你们给他们填什么?”

“哦。这个啊,每个来的人我们都会让他填,然后我们会定期根据反馈信息,对现有调查表的内容设置进行调整。你手里的这份就是我们最新版的调查表。”

“我能先看看你们的增值服务项目吗?”我把调查表放在桌子上,“朋友事先没有向我说得很详细,我还以为你们的服务是很简单而直接的,就算是让我看看可能美好的未来,以便让我说服自己,好不好?”

“没问题。虽然是爱情,但我们提供的毕竟是一种服务,让顾客拥有完全的知情权本来就是我们的义务嘛。”说完,她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几个数字,等接通后简单地吩咐道,“来带客人去参观参观。”

几乎在电话挂上的同时,接待室的一面墙悄无声息地向两边分开,一位面目忧郁的姑娘走了进来。她向我职业性地微微一笑,示意我跟着她。

我跟着她进入分开的墙壁后面的空间,那是一个我始终没有搞清楚有多大的浅蓝色的空间,如同分割并不均匀的围棋棋盘一样,纵横交错的通道旁边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房间,每个房间的四面都是通道,而且这些房间看不到门与窗,是完全封闭的。

“这能看到什么呢?”我问身旁的姑娘。

“各种各样的爱情啊。”她忧郁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停了下来。

“比如这儿。”她随随便便在离我们最近的房间的墙上某个地方摸了一下,房间突然通体明亮起来,就像是阳光突然落在它里面。透过浅蓝的墙壁,我能看到这是一个简单的小一居,绕着墙壁走动,里面的细节基本上都在眼前。围着围裙的男人正在厨房忙活着,饭厅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两个粉色的烛台,女人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双手在笔记本键盘上不断敲动,显然在写着什么。男人和女人都对在一墙之外贪婪地注视着他们的我毫无反应,连抬起头瞟一眼都没有,这使我确信,对他们来说,墙壁依然是通常意义上的墙壁。

“这是二人世界,坚实、淡雅、浪漫的爱情。”带我参观的姑娘一直随着我沿着墙壁走动,这时插话进来。她伸手指着正在将菜起锅的男人,“他在平常生活中,是一个失败者,工作、爱情、乃至和家人的关系,统统以失败告终。他希望我们给他提供让他觉得还值得活下去并且活得有尊严的爱情,根据对他的消费纪录和对他的分析,我们给他制定了这款内容简单但结构稳固的爱情。我们相信,在这种爱情的支撑下,他会慢慢摆脱失败者这一人生阴影。”

“嗯,挺好的。”我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同样忧郁地看着她,“假如,将来被看的人是我,介绍的人是你,一定不要说那么多我的个人信息啊!”

“这你放心。客户的信息以及他们订制的增值服务我们都不会向外泄露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觉得自己订制的增值服务很有创造性需要炫耀,或者是给他们带来的幸福感太过强烈,他们要求和其他人分享。我们会和客户签订详细的协议,绝对不会侵犯客户的隐私。而且,客户同意将自己订制的爱情展示给别人,也是对公司极为有力的宣传推广,公司将给予他视情况而定的优惠呢!”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的收费情况呢。”

“我们有一个很复杂的计算公式,依据客户所需要的服务时间、具体内容、发生情景、达到效果等等大的方面,以及实际服务时的交通费、饮食费、服装费、化妆费等等小的方面,计算之后才能确定每一单的具体费用。在每一次服务完毕之前,我们也不知道具体的费用。但是你放心,公司会对你的整体收支做出评估,这笔费用一定在你的承受范围之内。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事后收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客户认为服务费用过高而拒绝支付。”

“没想到你对业务这么熟悉啊!”我由衷地夸道。

“爱情无小事嘛,何况我们提供的是爱情服务。”她依然很忧郁地回答。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一间很大的房子前,它足足有七八个普通房间那么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的墙壁都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平面。

“这里面是什么?”我很好奇地问。

“现代帝王的爱情。”姑娘似乎早就知道我要问。看起来,她脸上都不再那么忧郁了。

“现代帝王?”

“是。每个来参观的客户都会对它充满好奇。”她说。

“噢。”我也学着她,在墙壁上随便摸了摸,但是没有什么作用。

“你摸没有用的。这种感应墙只记录了我们几个爱情引导员和入住客户的掌纹,其他人根本打不开。”说着她在墙上摸了摸。

“你们的职位叫‘爱情引导员’啊。”我搭讪着,注意地看着透彻明亮起来的屋子。我已经明白,这些浅蓝色的墙壁就像是一堵堵只能由外往里看的巨大玻璃,摸墙或者说让墙产生感应,只是为了使它的这一功能得以展现。里面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看着,里面的一切当然也不会产生什么改变了。

房间的主体是一个由客厅布置成的硕大书房,一位面貌和精神状态与威廉·布莱克笔下的魔鬼没有区别的中年男人正手握毛笔在一张笺纸上写着什么。在书房的周围,足有十多间卧室,每间卧室里都有一个美丽至极、风姿独特的女人,这些女人们无聊或有聊地在房间里做着自己的事情,消磨着时间,也有少数几个凑在一起,闲聊或者玩牌喝酒,没有谁敢走进书房,去打扰正在写东西的男人。

“国内现在最负盛名的作家。”我旁边的姑娘说,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疑惑。

因为对这方面缺乏基本的兴趣和了解,我并不知道这个作家究竟是谁,但我还是绕到他的身后,我想看看他正在写的是什么。我看到了一笔娟秀的小楷,它们落在纸上,清爽脆利,看起来非常舒服。但我的确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每个我都认识的字搁在一起我反而不知道其中的意思。我只勉强能读出来,其中写到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关系,还有一只自我反思的鸽子。他写得很快,一张纸很快就能写满,写完之后,他会随便地将这张纸揭下来往地下一抛,任凭它落在任何角落,接着写下一张。

“他订制的爱情呢?不会就是这样吧?”我问。

“快了。”姑娘的声音低低的,我奇怪地掉头看她。她专注地看着书桌前的作家,一副痴痴的样子,但一点儿都不忧郁。

我正要问,却见作家停止了写作,将毛笔放在笔架上,站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刻,一直呆在其他房间里的女人看见了这一切似的也纷纷站了起来,她们以最快的速度梳妆打扮完毕来到书房,她们以看见了上帝的杰作的目光注视着作家扔了一地的稿纸,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张一张捡起来归置在一起,用文件夹装好放入书桌旁边的一个保险柜里。做完这一切,女人们才开始真正进入状态,她们纷纷以最让男人心醉的姿态站在作家的面前,等待着他的选择和收割。作家几分慵懒地走过来,他仔细而温柔地看过每个女人,偶尔还会附在对方的耳畔说上两句话,最后,他指了指一个高挑、像是模特儿的女人。其他女人知趣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没有想到,这个女人有着如此出色的身体,甚至可以说,她身体各部分比例的和谐已经超出了人所能够想象的地步。作家对此也极为震撼,他目光虔敬地注视着这一切,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虽然听不到,但我完全能想象得出,那是发自肺腑的、无比真诚的对心中所爱之人的赞美和倾诉。女人对作家显然充满着同样的感情,她看着作家的目光使我相信,她是为了和作家相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对视良久,倾诉良久,两个人终于拥抱在了一起。他们火热的、长满玫瑰花瓣的嘴唇将要触碰的一霎那,屋子突然暗了下来,变回了一堵堵冷冰冰的浅蓝色的墙。那个忧郁的姑娘无声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两行泪水从她的脸庞急急地流过。

“你喜欢这个作家?”我走过去蹲下来,问她。她无声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过了许久,泪水停下来,她站了起来。

“没有用。他订制的是只在身体结合的那一刻才短暂发生的爱情,现代帝王的爱情,你没有看见有多少女人愿意为他献身。”她极为哀伤地说。

接下来,她又带我参观了“三个人的爱情”,一男两女融洽地生活在一套房子里,有着比萨特在《紧闭》中所描写的还要复杂的相互关系,但他们每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交流按照某种极为妥帖的方式安排着,就像是一个个并行发展互不相扰的音乐主题。还有“永恒的爱情”,一位老先生陪着他的夫人看着电视,两个人都已经近乎失聪,所以尽管电视的声音开得极大,他们还是要嚅动着没有牙齿的嘴询问对方,电视里那个穿着唐装的男人在说什么。但他们说出来的,又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两个人都在说,你一句我一句,完全不相关的一些事情被糅在了一起,而他们的表情像是在说着同一个故事,那么从容,那么安详。

“这也是你们的顾客?”我指着两位老人,难以置信地问。

“不是。这是我们老板的父母,两位老人一直这么生活着,他们已经完全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了,所以不介意被这么看着。”说到这儿,她的脸色好了些,她深情地触摸墙壁,使它不再透明。“每个参观的顾客看到他们都极为感动,甚至不相信爱情的人也相信了。人要都是这样,该多好。”

我看了看她,突然迷茫起来,本来想说的两句俏皮话也一下子忘记了。我告诉她,回去吧,我不想再参观了。

负责接待的姑娘还在那里,她伏在桌子上看一个东西,似乎又在修改那份调查表。

“怎么样?满意吗?”看到我,她直起身来。

“说不上。本来我以为自己明白什么是爱情的,但现在又不知道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能让你们提供什么服务。”

“这是我们工作范围内的了。”说着,她把那份经过修改的调查表递过来,“填一下吧,我们将首先给你安排一场让你明白什么是爱情的爱情。”

说话时,她的双眼闪烁着灼灼光芒。

B3 黄亚兵的故事

“实在不好意思,这么冒昧地给你打电话。”女人低着头,低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河南口音,如果不集中精力,我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她那五岁的女儿倒是活跃异常,不是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就是在屋子里本就不高的桌子下钻进钻出,或者脆脆地笑着冲进卧室爬上床蹦上蹦下。

小孟因为简达那件事深受刺激,决定离开北京去南方寻找拍电影的机会,我留了下来。我依然呆在潘家园的那个地下室里,除了每天早上十点去小区门口的邮政亭里买一份《新京报》、每周六下午三点再去买一本《南方人物周刊》之外,我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发呆。原来挣的钱小孟给我留了一部分,足够我这样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想,除非小孟的表哥让我搬出去,或者留下来的钱花得一干二净,没有什么理由要马上找一份工作。然后我就接到了她的电话。

“我们一家三口本来过得挺好,她爸在啤酒厂上班,每个月的收入不算太多,却也够我们三个人生活。我平常在街道办事处做些事,挣的虽少,但贴补家用买点米啊面啊肉啊什么的也够。我们计划着,慢慢地能够攒一点钱,等孩子岁数到了,就送她上学,好好地供她,让她能考上大学,过上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上个月十六号,他回家后就显得懒洋洋的,躺在床上饭也不吃,连着睡了三天。没病,可就是不去上班。我知道他们单位管得严,催他赶紧去。他还冲我发火,我们结婚这么些年,他还没冲我发过火呢。我当时吓坏了,心想,可能出什么事了,便去他们单位问,结果谁也不知道他出过什么事。他们主任还让我催着他,让他赶紧来上班呢。我回来和他说了,他也答应了,第二天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出门了。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开始,我还以为他和同事朋友去玩、散心了,可等了两天,还是一点儿音讯都没有,我这才着急起来。他的朋友中我认识的挨个问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再去他们厂问,他十六号之后就压根儿没有去过。人要倒起霉来,喝水都塞牙缝,我正为他去了哪里发愁,又赶上街道裁撤所有临时工,我丢了工作。街道主任看我可怜,虽然不可能让我再做原来的事,但还是安排了清理小广告的活给我。这活比原来的工作累一些,可挣得要稍微多一点儿,这样一来,我们母女的生活就有了基本的保障。我抓紧时间,去所有我能想起的地方和人那儿,结果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你说,翻过坎女儿就该上学了,到时候我从哪儿找钱啊。”女人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我看着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生生地回去了,没有流出来。

“我差不多要垮了。今天清理小广告时,在天桥脚下发现了你们侦探所的广告。本来我没注意,现在谁还敢信这些。可是,我看到了那张脸。我觉得,能在发布小广告的同时画上这么张图,可见你们不是在骗人。我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你打了电话,希望你们能帮我把他找回来。”女人说完,抬起头看着我,尽管她的目光还有些怯怯的,但依然能很清楚地看出其中的信任。“至于钱,恐怕只有等到他回来才付得起。这是我最不好意思开口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报警呢?一点儿钱都不用花。”

“我一个老乡说,现在抢劫杀人的事情警察都管不过来,哪顾得上管一个大男人去了哪里。”女人说着,又望过来,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我是检验车间的老刘,你找我?”

“是。我是黄亚兵他老婆的表弟,想和你聊聊黄亚兵的一些情况。”

“亚兵还没找到?我知道的都和他老婆说了呀。走走走,那边有个冷饮店,咱们过去坐着聊。”

“亚兵人挺好的。十多年前他分到厂里时,就是我带他。他那个勤快劲儿我后来就没在其他人身上见到过,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又是新分来的大学生,不是迷迷糊糊就是心高气傲,哪儿能和我们这样的老人混在一起啊。再说,厂里当年有规定,新来的员工,不管你是中专生还是博士生,都得到各个车间锻炼一年。光是出货搬运,亚兵就干了半年,可谁都没听他抱怨过,相反,他眼里还特别有活儿,一见谁忙不过来,只要能伸出一只手帮衬一下,决不含糊。说我带他,实际上我也没能交给他什么本事,不外乎是厂里工作的流程,还有和同事领导打交道的时候注意点什么。就这些,他愣是‘师傅师傅’叫下来,到现在也没改口。”

“亚兵有多少天没来上班了?”

“上个月十六号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二十五天了。再有六天,也就是到下周三,他要再不来,也就不用来了。”

“为什么?”

“厂里的规定,无故旷工十五天就开除。他没来的这一段时间,他的工作我们几个都分着做了,考勤什么的能遮掩也就帮着遮掩了。但我们最多也只能遮掩一个月,这个月月底是部门季节总结和考核,他要再不来就没有办法了。”

“只要这两天能找到他,让他来就没事吧?”

“嗯。不会出什么大纰漏。你们都在哪些地方找过了?”

“喔——我表姐昨天才把我从河南家里找来帮忙找,她说她知道的地方、能问的人,都试过了。”

“我还有个问题。都快过去一个月了,他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们为什么不报警呢?万一真出了什么问题,谁担待得起?”

“你表姐怎么说的?”

“她说,杀人抢劫的事情警察都忙不过来,哪会来操心一个完全正常的大男人去哪里了。”

“她不是你表姐吧?”

“不是。说实话,我只是她花钱请来帮着找人的。不好意思,刚才骗了你。”

“噢,没事。不报警也是我的主意。你想,警察接到报案就必然惊动厂里,如果亚兵没找到其他工作,就回不来了,他家里那个情况估计你也知道,他要丢了工作,维持生计都成问题。这样越拖到后面,越不好报警了。”

“行,我明白了。”我拿出一张纸,写上电话号码递给老刘,“你要是还有什么线索,一定记得告诉我。谢谢了。”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和亚兵他老婆商量下,如果过几天再找不到,也只好报警了。的确是,真出了问题大家都麻烦。忘了一件事,你可以去亚兵他爸妈家看看,老两口一直反对亚兵和他老婆结婚,我估计亚兵他老婆不会告诉你这个信息。”

“谁呀?”

“你找谁?”

“阿姨您好,我是亚兵的同事。”

“哦。进来坐下说吧。”

“喝点水吧。亚兵和他那个女人过得好吗?”

“我才到厂里没多久,不太了解。”

“哦。”

“你来有什么事情吗?算起来,亚兵都快三个月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孙女儿怎么样。不过,我是不会去看他们的,那个女人,能把日子过好?反正我是不相信的。你说是吧,老头子。”

“阿姨。是这样,亚兵已经快一个月没来上班了,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他,厂里让我来看看,他是不是在家里。要是再不来上班,厂里只能把他开除了。他最近回来过吗?”

“你该去他那个家里看看,人不见了就到这里来找。他死活要和那个不要脸的结婚,死活要住在一起,我们怎么说都不听。他现在和那个女人是两口子,哪儿还会赖在父母家啊。你去他那个家里看看吧,你还没去过吧?”

“我去过了。那边他也快一个月没回去了,所以我才到这儿来。”

“那边没有,你就过来了。不是那个女人让你来的吧?你回去告诉她,我儿子是跟她结婚的,现在人不见了却跑回来找,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跟她说,赶紧让亚兵回家来一趟。要是这几天都不回来,我就只能报案,说她把我儿子杀了。你赶紧去跟她说。”

“朋友,等一等。”

“你走得太快了。”

“你是?”

“我是亚兵的发小,我们一起在那个院子长大,我今天刚好回来办一些事,听到你和他妈妈谈起他,他好像出了什么事情,所以赶紧追上来问一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哦。也没什么,他从上个月二十一号离开家之后就不见了。他老婆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他,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请我来帮着找一下。你也知道,她和亚兵的父母关系不好,我就过来问问。”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糟糕透了。这样站着说话也不是个事,瞅你也还没吃晚饭的样子,要不咱们去那边的小火锅店边吃边聊吧。”

“不啦,我还着急回家。要是你不介意,咱们可以边走边聊,反正我也要从这边去车站。”

“也行。亚兵真倒霉啊!从小到大,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他比我听话,比我认真,比我努力,可到现在,要钱他没我有钱,要一家人和和睦睦他更不如我,就连说到老婆的贤惠贴心,你别看他是自由恋爱、不惜与家里人翻脸才和他老婆在一起的,而我只是经过别人介绍认识我老婆的,我敢说,我老婆远比他老婆对丈夫好。”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的一天,我想想,应该是十六号。对,没错,就是十六号,我当时刚刚从一个客户手里结了一笔款,二十多万呢。操他妈的,要是再不结,我就该考虑是不是要砍死他了。拖了那么长时间,光是利息也是不小一笔钱了。也因为结了这笔钱,我那天特别高兴,早早从公司回来看老头老太,和他们商量时间带他们去看新楼盘,都要拆了,不早点看到时候住哪里?我和老头老太说好,从院子里走出来,迎头就碰见亚兵,他一脸沮丧。对了,他也没进去,我们就直接到了这家涮肉店涮羊肉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

“还是单位的那些事,被领导穿小鞋什么的。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得找一大笔钱。你想,孩子要上学了,这边的房子拆了要买房,这些花费都不是小数目。尤其是房子,不买两位老人就没地方住啊。他们是宁愿死也不愿意和他老婆住一间屋的,更何况,他那个屋子也就两间房,根本住不下。”

“这边拆房没有补贴吗?”

“你看到的那个院子,总共才补七十多万,分到他爸妈身上的也就五六万,你说够在哪儿买房子?”

“他让你帮他想办法换工作了吗?”

“没有。前几年我倒是和他说过,他舍不得离开啤酒厂,过了这么多年,他也快四十岁的人了,哪里还能要他?可能他也明白。那天晚上只是让我陪他喝了两杯酒,其他的没有说太多。”

“你觉得他最可能去哪里?”

“不在厂里,不在家里,又不在院子这边,不见这么长时间,说不定已经死了,自杀了吧。像他这样活着的确是没多大乐趣。”

“他和谁有仇吗?”

“他活着或者死了,受影响的也不过是三四个人,可能注意到他死了的也就那么三四个人。你想,这么悄无声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和谁结仇呢?”

“亚兵的父母怎么会对他老婆的意见那么大?”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一代人嘛,不喜欢晚辈的做事方法是一定的。当时,亚兵的父母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邮局的姑娘,那女孩长得水灵,嘴甜手勤,哄得两位老人欢喜得把她当成宝贝一块。亚兵呢,谈不上多喜欢她,好歹看在父母的面子上,也默认了。可在此期间,亚兵遇见了他现在的老婆,别看那个女人遇事见人都一副畏畏缩缩、怕事至极的样子,对自己喜欢上的男人可一点儿都不含糊。她当时只是在一个街道做临时工,偶然和亚兵认识了,不知道怎么的,她和亚兵互相喜欢上了。亚兵还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跟父母和邮局的姑娘说,她却坚持和亚兵租了一间房子住在了一起。十多年前啊,虽然未婚同居不算犯法,却也够让人吃惊。就这样,亚兵的父母视她为眼中钉,根本不容她进屋。本来,父母的心都是肉长的,谁都不会真正和孩子为难,可是这个女人也硬气,结了婚甚至后来生了孩子,都从没有回来看过两位老人。你说,双方的感情能好起来吗?”

“那邮局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就像很多老套的电视电影一样,被老两口认作干女儿了。这么些年,她真是尽到了一个女儿的责任,来看老两口比亚兵都勤。这也算是老两口多年来的一点儿欣慰吧,现在,他们见人都说,幸亏那姑娘没嫁给亚兵,因为亚兵根本就配不上她。”

“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普普通通,听说去年丈夫死了,和儿子一起生活。”

“她后来还和亚兵有联系吗?”

“没听亚兵说过。不过在老人家里碰见估计是免不了的,双方的性格都很温和,而且过了这么多年,彼此也都有了家庭,应该也没什么尴尬难堪的了。”

“麻烦你帮我问问她现在的电话,如果问到了,请通知我。谢谢。”

“请问靳鸿在吗?”

“你是哪位?”

“我是杨让,黄亚兵的一个朋友。你是靳鸿吧?”

“我是。你有什么事吗?”

“我能见面和你谈谈吗?”

“就在电话里说吧。”

“黄亚兵已经失踪一个月了,你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你是警察?”

“不是。我能和你见面聊聊吗?”

“不能。没什么可聊的。”

“你找哪位?”

“靳鸿在家吗?”

“我就是。你是谁?”

“我叫杨让。早上给你打过电话,和亚兵有关的事情,想和你聊聊。”

“你没毛病吧?”

“不好意思。你也知道,要是再找不到他,他老婆和女儿的生活很难维持,何况他女儿就快上学了。再说,找不到他,等院子拆了,他父母该住哪儿啊?总不能饿死冻死算了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他老婆请来帮忙找他的。”

“给你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想早点找到他,这样才有人给我付钱嘛。”

“你想问什么?”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半年前吧。在他父母家里。”

“你们说什么了吗?他有没有向你抱怨工作或其他的?”

“闲聊了一些近况什么的。他从来不向我抱怨。”

“你知道他现在过得不太如意吗?”

“听说过一些。”

“他和她老婆关系怎么样?”

“家里穷,没钱,关系怎么能好。”

“有没有听说她老婆的闲话之类的,比如说……”

“你怀疑那个女人杀了他?”

“有这种可能性。”

“你不怀疑我杀了他,他父母杀了他,或者他厂里什么人杀了他?”

“没这个理由。”

“所以你怀疑他老婆杀了他。”

“你这么信任她?如果不是她,就是你和亚兵结婚。”

“不是信任。我相信她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女人对女人的感觉很准的,尤其是喜欢同样类型的男人。”

“你还喜欢亚兵?”

“一直。”

“他不知道?”

“知道。”

“你们没想过再在一起?”

“我想过,但我们都折腾不起。”

“换个城市呢?好歹有点积蓄,一起在小城市找个工作,生活没在北京累,还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如果这样,我还在这里等你来问我?”

“好吧。谢谢。”

“等一下。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电话,半年前,他托我帮他找个人做销售经理。收入待遇比亚兵在啤酒厂好很多。我给了他亚兵的电话,也和亚兵说了,后来忘了问他们联系过没有。”

给几个文件重新命名,标上“老刘-06-09-10-啤酒厂外雪花冷饮店”、“黄亚兵父母-06-09-12-庆丰胡同黄亚兵父母家”、“黄亚兵发小 -06-09-12-庆丰胡同”、“靳鸿-06-09-15-电话”、“靳鸿-06-09-15-安贞里靳鸿家”之类的备注,我将它们统统放在一个取名为“黄亚兵”的文件夹里,然后刻成一张盘。是时候结束这件没有尽头的追寻工作了。

虽然靳鸿提供了新的线索,并给了我那个销售经理的电话,但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就算我找到他,他也一定不知道黄亚兵究竟去了哪里,而且,他还会再给出某条似乎明确的线索,让我再去找另一个人。

长久以来的寻找结果说明了什么?是黄亚兵的生活远没有事先想象的那么简单,在他直白如灯光一样透明的生活里,隐藏了不为我们所知的阴影,里面暗藏玄机?不尽然。现在获得的所有内容,都不过是单调生活的插曲。或许是在最初的判断,以及后面所有事情的判断上,我都产生了根本性的错误。我得到的资料不过是与他实际的生活愈行愈远,还是不尽然?我找到的这些内容足以描绘出这个人的生活肖像。我知道,继续追寻下去,我将永远疲于奔命,陷入人物链条的清理中,而如果我停下来,可能答案将马上出现,关键看我是否还有兴趣和耐心。

现在,我想结束它。不管是死是活,不管被动主动,都与我没有关系。将这份刻录好的光盘交给那个最初找到我的女人,就算有始有终。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还是那个电话,还是那个怯生生的声音。

“喂,你好。今天整理亚兵的衣服的时候,我从他裤兜里找到一张购物小票,8月16号在哈瓦那超级市场购买了一瓶矿泉水。”

“什么超市?”

“哈瓦那。我问了一个同事,说是古巴的首都。可能不是超市,小票上写明了的,哈瓦那超级市场。”

A3 滴答滴

哈瓦那超级市场并不好找。因为不能从空中俯视,我不知道它究竟掩藏在这一片空阔地带的具体什么位置。我在几条能进去、前方通畅的胡同里走了许久,每一次走到宽敞的路口,我抬头都能看见远方隔着一条大路的世界公园大门,它两边尖尖的蓝色和金黄色的童话城堡塔尖挺立在没有杂质的蓝色天空前方。而我经过的胡同两边,一律是矮矮的、青灰色的几层小楼房或者平房,它们彼此相同到使我以为走在里面是走在时间外面。

“我找不到你说的哈瓦那超级市场,能不能告诉我更确切的位置?”我给同事发短信。

“南四环外,世界公园对面。”

“我正在这边的胡同里瞎窜呢,找不到。路过的人也都不知道。你不是耍我的吧?”

“当然不是。从你所在的位置直接往前走,第一个路口左拐,直走,第二个路口右拐,直走,第三个路口右拐,直走,第四个路口左拐,直走,第五个路口左拐,直走,第六个路口左拐,直走……以此类推。你迟早都能找到。”

按照这个指示,我在再也没有路口可拐的时候,来到一幢被青灰色的院墙包围着的建筑前,大院入口是一个大大的影壁,上面用隶书写着“哈瓦那超级市场”。绕过影壁,我发现这是由和潘家园旧货市场布局差不多的一个个摊位组成的大型市场,不同的是,每个摊位相对封闭一些,只有面向通道的这一面敞开着,进深更大一些,每一个摊位除了摆放物品外,都足够摊主隔出地方放上一张床或床垫,以便晚上休息。

市场里面的顾客并不多,而且只有极少数人像我这样逐个摊位细看,我注意到几个比我后来的人都目的明确地直奔某个方位而去,他们显然对自己的目的以及能实现目的的摊位了如指掌。有顾客的摊位,也只有一位顾客,他们坐在一把藤条编制的凳子上,目光忧伤或欣慰地注视着摊主从架子上取下来某件物品,接过来,渴极饮水那样贪婪地注视着。我在一个摊位上还看到一位白发苍苍、身穿唐装式棉袄的老先生手里拿着一个木头削制的陀螺,对着只有七八岁的摊主流泪不止,而那个好动的摊主抓耳挠腮地不知如何是好。

摊位的设置毫无规律可言,陈列各种各样中学课本的摊位旁边是卖各种女式马靴的摊位,顺着一排排马靴靴跟处闪烁着黄铜光亮的马刺看过去,是一家枣糕制售店。也因为这样,虽然市场里面是横竖规则的划分,各个摊位也都很规整,我反而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幸好,我还记得自己的目的,我想,既然找到了这里,就一定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很快,我发现一家满是各种念珠的摊位上散乱地放着一些烟盒,它们都折叠成了我印象中的三角形,一个个尖尖的小角露了出来。我强忍住心中的激动,从左至右数了一下,一共是二十五个。等我拿出来快速看过,却都是现在到处都有的“云烟”、“红塔山”、“中南海”等牌子,它们被我整齐地放在一处后,却显得如此陌生,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小时候的烟盒是否折叠成这样。我正要失望地走开,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切跑动的脚步声。

一个男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跑的同时,双眼飞快地在两边摊位上瞄过,显然在寻找着什么。他的怀里抱着白白的一团东西,那东西似乎还不轻,所以他的步子已经有些踉跄。附近有一两个尚未找到想找的摊位因而还在溜达的顾客看了他两眼,但没有谁给予帮助,摊主们更是没有一个出来。对他们来说,这好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根本勾不起任何的兴趣。快跑到我的面前时,男人体力难支,竟然双腿一软,就要摔倒的同时,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把手中的东西往我这边一伸。我下意识地接过来,手里一沉,那东西几乎要掉在地上。

随即,我听到怀里的东西“嗯”了一声。原来是一个人,这个人的头发都已掉光,和所有秃顶的人一样,头皮光亮。不过从其虽然枯黄但是秀丽依然的眉目和脸颊,还是很容易辨认出这是一个女人。女人的嘴唇苍白如纸,身上枯瘦如柴,紧紧闭着双眼,像一股风刮过一张牛皮纸那样呼吸着,一件白中嵌着浅蓝色条纹的住院服过于宽大地罩着她小猫般蜷着的身子。

“兄弟,谢谢你了。”那个男人站了起来。说着话,他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伸过手来,准备接过女人。

“如果不介意,我帮你抱一会儿吧。”听他颤抖的声音,我知道他累到了极点,就算把女人交到他手里,他也抱不了几分钟。

“谢谢了。”他顺了顺气,“不过,能不能请你跟上我。太着急了。”

“没问题。你在前面走,我尽力跟上。”

男人再次跑起来,因为没有了怀中的负担,也为了照顾我的节奏,他的步子沉稳了不少,节奏也放慢了一些。他看得更加仔细,每一家我们路过的摊位,他那渔网一样撒开的眼睛不漏过任何有用的线索。我紧紧地跟着,眼神也尽可能地向路过的每个摊位上瞟去,我想,如果能碰巧发现我要找的摊位,也算是意外得来了。

“等一等。”男人突然发现了什么,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我抬眼望去,原来是一个围巾摊位,摊位两边墙上的一排排白色挂钩上,挂着一条条颜色张扬或收敛的围巾,下面的木架子上更是堆着各种各样款式的围巾。男人仔细而焦急地在围巾堆里翻找着,坐在摊位深处藤椅上那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显然是这儿的摊主,她目光柔和地望望我和我怀里的女人,又望望男人。

“娟,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二十年前送给你的丝巾了。”男人从围巾堆里抓起一条红色的丝巾,像举着一面旗帜那样挺直腰板,大声地冲着我们喊。这句话像是某种起死回生的灵药注入到我怀中的女人身上,她慢慢有了反应,并如出蛹的蝴蝶、发芽的桑树般伸展开双手双脚,浑身恢复着生机。她推开我的手我的怀抱,双腿颤巍巍地立在地上。她的眼睛开始还微闭着,现在拉开了一道缝隙,随着缝隙的扩大,明丽的目光流淌出来,这目光径直流淌在男人身上,反射回阵阵羞涩,绽红了她的脸她的唇。男人则双手伸开,将那条丝巾尽量展开,这是一条红色的、在四个角分别绣有白蓝黄紫四色花朵的丝巾,差不多有举着它的男人那么高,现在轻轻飘动着。

女人羞红着脸,走上去,站在男人面前,仰脸注视着男人。男人对角捏着丝巾,将它对折起来,对折的丝巾围在女人的脖子上,绕过一圈之后,系成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再把两个角展开,就像一对蝴蝶翅膀,一只翅膀上绣着蓝色的兰花,另一只翅膀上绣着紫色的丁香花的蝴蝶。这只蝴蝶歇在女人的胸前,两只翅膀随着女人剧烈起伏的胸脯而扑扇着,扇起的馥郁的生意浸润着女人,女人凹陷的双颊丰润起来,枯黄的脸色红润起来,紧绷的皮肤柔润起来,她完全谢顶的脑袋长出了黑而亮泽的头发,直垂到腰身,她枯瘦干涸的身体变得丰盈多姿,羞怯中风情万种。女人双手在蝴蝶的两只翅膀上抚过,随即张开,扑进了男人的怀里,两个人久久地拥抱着依偎着。而那个佝偻着背的摊主老太太就一直坐在藤椅上,微微抬起头,注视着这一切,仿佛注视着年轻时候的自己。

不忍心打扰他们,我转身离开。想着两个人重新回到当年的时光,女人一定死而无憾,我不禁有了很多感慨。神思迷离中,有什么东西迎面而来,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我只能闭上双眼侧过脸,双手往上一挡。“哗啦”一声响,触手处是纸壳箱一样轻飘飘的东西,还有一些碎片一样的东西溅在我身上,随即也轻轻地弹落在地上。睁开眼,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直愣愣地看着我,这突然出现的状况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的脚下,是一个大大的纸箱子,箱子倾斜着,倒出来的烟盒散了一地,少数烟盒落得更远,它们应该是刚刚从我身上弹出去的。他一定是得到了向往已久的一大堆烟盒,勉勉强强地码放在纸箱子里面,兴冲冲地端着箱子跑过来,不想被我撞了个正着。

“让我看看你都发现了什么宝贝。”我蹲下来,扶好箱子,将落在外面的一个个烟盒捡进去,码好,“咱们把这些铁的木头的塑料的等等重的放在下面,这些纸壳的放在上面,下面沉就会稳一些。”

“可是上面太轻,容易飘。再被撞一下,被风吹一下,说不定就会掉。”小男孩跑过去,把落在远处地捡过来。他认真地看着我说。

旁边是一家老报纸摊位,我走过去,好说歹说,摊主找出了一张多余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人民日报》和一截绳子给我。我将报纸盖在码好的烟盒上面,又用绳子绕了两圈,箱子看起来像是一摞整整齐齐的书。小男孩高兴地弯腰抱起它,准备离开。

“你在哪儿找到它们的?”我问。他的宝贝里面没有我想找的东西。

“那边。”他回过身,冲刚才来的方向伸着下巴,“过去第三个摊位的旁边就是。”

我走过去。这个摊位极为整洁,沿着三面墙,从上到下镶嵌着一层层橱窗,明亮的橱窗里面是一排排正身而立的烟盒,它们的商标正对着看它们的人,犹如一个个女人将自己最美丽的部位大方展示在外。这些材质、长短、色彩各异的烟盒被非常协调地安置在一起,极少数被撕开或撕掉一块的烟盒夹在其中毫不碍眼,仿佛天生就应该在那里。地上堆放着很多个用藤条编制的、差不多到人大腿那么高的筐子,里面也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烟盒。所有这些烟盒,无论是站在橱窗里,还是挤在藤条筐里,都精神饱满,似乎在没有回忆没有想象地晒着太阳。在一旁,躺在藤制摇椅上的摊主手里夹着一支燃到一半的香烟,悠然地闭着眼睛,随着摇椅的摆动起伏着身体,同样像是在没有回忆没有想象地晒着太阳。

“老板。”我喊。

他听到了我的声音,但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将手里的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一串凤仙花状的烟圈,然后再伸直双腿,减小摇椅的摇摆弧度。直到摇椅平静下来,他才睁开眼睛看着我。

“有没有‘春燕’、‘三峡’、‘大重九’、‘大前门’? ”我问。

“找它们做什么?”

“小的时候,我玩过扇烟盒。一群孩子凑在一起,每个人掏出自己折叠成三角形的烟盒,谁的烟盒售价高谁最先扇,所有烟盒甩在地上,你能扇翻多少就拿走多少。那时候的‘春燕’、‘三峡’等牌子的烟现在早就没有了,最贵的‘大前门’现在也不值钱了。我想再看看这些烟盒,不知道它们和记忆中的有多大的差别。”

“你等等。”摊主从摇椅上站起来,他端起一个藤条筐,拿出藏在下面的一个鞋盒子,递给我。我打开,鞋盒里从上到下码了三层两排,全是折成三角形的烟盒,大多数都是“春燕”、“三峡”、“甲秀”、“黄果树”, 还有少量的“红梅”、“阿诗玛”、“红塔山”、“大前门”等,每个烟盒的折痕都很重,其中的一些甚至沿着折痕有了一条小小的锈迹形成的线。我把它们拿出来数了数,整整二百三十六个,这可都是我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小学四年级攒来的和赢来的。而装着它们的鞋盒子,它上面那把在泛黄的鞋盒壳子上依然寒光闪闪的军刀,还有军刀上面用圆珠笔写上的笔迹稚气的我的名字,无一例外地证明了它正是我从父亲那里软磨硬泡得来的藏宝盒。因为上中学住校,我将它们藏在了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后来我也再没找到过。

“它怎么会在你这里?”我问。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一个同事让我来的。我告诉他,想找找原来玩的烟盒看看,但始终未能如愿,他就让我来了这儿,说我能在这儿发现很多东西,或者说任何我想找的东西。”

“是啊。这个市场就是存放记忆的地方。任何构成你人生经历的东西,都能在这儿找到。找到了它们,你就能丰富你的记忆。通过细节俱全的记忆,你就能回到某个特定的时间段,将你经历过的生活崭新地再次经历。市场提供的所有东西,都只是给不同的人或同一个人提供不同的记忆支点,类似玛德莱娜点心之类的东西。”

“照你这么说,市场上的所有摊主岂不都是过着一种寄生生活,而且是寄生在影子上?”

“是双重的寄生生活,不过不是寄生在影子上。我们在这里纯粹是因为对记忆的不断扩充,导致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地方将它的载体安放起来。你一路走来想必也看到了,市场摊位的分布没有规律,摊位上的货物也没有规律,它仅仅与摊主个人的记忆兴奋点相关。比如这里,全部是烟盒,只因为我的回忆中只有烟盒。可以说,我们和我们摊位上的物品相互开放,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圆满的世界。这个世界本身,同样能容纳外人的寻找,给外人提供支点,因为它和外来者的记忆相粘连。”摊主说。

“你也可以到这儿来开设一个适合你的摊位,不过你需要等。”摊主说着,拿出一叠纸来,这是一份调查表,上面列出了很多道选择题,内容涉及一个人的家庭背景、求学经历、工作经验、兴趣爱好、希望渴求等等。看我没有笔,他又递给我一支蓝色的签字笔。“把这些填好,你进来时看见的大影壁背后,有一个邮筒,你只需要放进去,市场管理中心就会给你登记备案,一旦这里有摊主去世,空出了位置,他们将根据你填的表格和你的序号进行挑选。”

“好。我考虑考虑。”我接过表格,放在一边,“但我现在最想的,是扇烟盒。”

我和摊主把鞋盒子里的烟盒分成两部分,一人一半。我们每人每次出一个烟盒,价高的占先,占先的人把两个烟盒稍微折一下,再摔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去扇,只要扇翻了就算赢,就能拿走烟盒。我们脱去外衣,捋起袖子,蹲在地上,每次都掏出最贵的烟盒以抢占先机。我们就这样扇着,每次摔下烟盒的时候,我周围的环境就像拉洋片一样转回到一所四四方方的小学校,在高高的旗杆下面有一块水泥地,我摔下的烟盒都落在了上面,我手掌扇起的风都在上面刮过。每当我赢了的时候,我就伸手拉过胸前的红领巾擦去摇摇欲坠的鼻涕,然后咧着嘴冲身边的同学哈哈大笑,得意忘形。

C 哈瓦那超级市场

网上没有任何关于哈瓦那超级市场的信息,除了一个名为“滴答滴”的博客。那个博客上只有三篇文章,每篇文章都与哈瓦那超级市场有关,但三篇文章所写的哈瓦那超级市场看不出有什么相同点。不过,文中提到的市场位于南四环外,世界公园附近,这点倒是确定的。我想,还是去看看吧,算是把这件事情了结一下。

但世界公园附近只有一片新兴的写字楼和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名为“北京国际花园”的别墅区,看不到任何大型超市或者市场的痕迹。我站在世界公园的门口,看着手里的购物小票,再看看头上白白的秋日,感到自己的行为万分可笑。笑完之后,我想,既然来了,还是问问吧,说不定它就在某个我没有看见的地方藏着呢。刚好,一个青年男子匆匆地从我对面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步履匆忙却不忘盯着文件夹里的一份文件看个不休。

“你好。请问附近是否有一个哈瓦那超级市场?”我迎上去问道。他停下来,疑惑地看了看我,看得我有些莫名其妙了又开始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问我。

“你怎么知道哈瓦那超级市场的?”

“听一个朋友说的。据说很大,想得到的东西里面都能买到。”我含糊其辞地说。

“噢。是有,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呢。你看,”他指着马路对面正在进站的一辆744路公交车,“坐到纪家庙下,哈瓦那超级市场就在附近一个叫做育菲园的小区里。如果找不到,再问问就行了。”

“好。谢谢你。”意外收获让我喜出望外,赶紧道谢。

“没关系。不过等找到了,你可能会失望的。”他说。

我站在哈瓦那超级市场对面,看着它,没有失望,却再次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阳光斜斜地从天空照射过来,照在我的身上,也照在我的影子上。笑够了,我直起身子,看着它。

它和任何一个社区都能见到的小超市毫无区别,挤在一排平房中间,左边一家兼作光盘租售的干洗店,右边一家蔬菜水果店。屋檐的上方,正对着我这一面是一块狭长的蓝色喷绘广告牌,上面用宋体打印字写着“哈瓦那超级市场”,旁边用小了几号的字写着“日用百货,烟酒,副食调料,茶糖”,算是对超市经营范围进行说明。广告牌的左右两端各有一个百事可乐的红白蓝三色太阳商标,整块广告牌上还布满了蓝色的汽水泡泡,使得“哈瓦那超级市场”几个白色的字非常醒目。

超市中间摆着两排一人高的货架,两边靠墙同样摆着货架,加上两端的冰柜与拖布、塑料盆、塑料桶之类的东西,与一间中小学教室大小差不多的整个超市显得拥挤不堪。进门处一张简单的桌子布置成的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女人,超市里别无他人。女人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看见我进来,也没有什么表情。

我沿着一排货架走过去,膨化食品、调料、瓜子花生、灯泡插座,各类东西分门别类,倒也摆放得有条有致。不知道是因为周遭环境的原因还是少有顾客盈门的关系,很多东西上面都能看见一层灰。我拿出一瓶矿泉水向女人走去。

“一块钱。”女人将瓜子放在桌子上,用扫码器扫了扫,说。

我递给她钱,打开水喝了一口,再接过购物小票,和黄亚兵老婆给我的那张果然没有什么区别。

“生意好吗?”

“就那样。挨着小区嘛,靠着给小区里面的人提供一些必需品,马马虎虎过日子吧。没有原来好了,前几年这附近就我们一家,去年,小区门口那儿开了一家,超市发,分店,很多人都跑那儿去了。没多久,超市发又关门了,可能是这边消费水平低,达不到他们的销售预期吧。不过,那边,”她伸手指了指对面墙壁方向,“现在开了一家更大的超市,叫‘新时特’吧,人们买东西大多去那儿。话说回来,我这儿的房子是自己的,不交房租,算下来也还行,够花了。”

“也是。小区内的超市,消费群体都是一定的,变化不会太大。差不多来的每个人都认识吧?”见女人很愿意说话,我问得直接一些了。

“差不多。这儿的老住户我都认识。不过这些年这边发展也挺快的,不少人搬来搬走,还有不少人到这儿租房子,来得多了能混个面熟,愿意说话的说上两句话,要说知根知底,就谈不上了。”

“这个人你有印象吗?”我拿出黄亚兵的照片递过去,“他曾在你这儿买过东西。”

女人接过照片打量了许久,看样子不像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但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照片。这时,超市门口的塑料帘子被掀开,一个男人端着一件啤酒走进来,他将啤酒放在冰柜旁边,转身又要出去。

“喂,你看看这个人。”女人喊。

“等等,还有几箱酒呢。”男人答道。

男人搬完酒,拿过冰柜上面的毛巾,擦着手走了过来。一个壮实和老实都表露在外的男人。他从女人手里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就把照片递给我。

“出什么事了吗?”

“你们认识他?”

“你是干什么的?”

“他的一个朋友。他失踪有一段时间了,家里人让我帮着找找。”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噢,他老婆从他失踪前穿的衣服兜里发现了这个。”我拿出黄亚兵的那张购物小票递给男人,“我能找的线索都打听了,都没找到,所以来问问你们。”

“这样啊。”男人看过小票,又交给女人。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说,或者该怎么说。

“你们放心,我只是打探打探,看有没有他的消息,对你们绝对没有什么恶意或者不利。”

“恶意或不利谈不上,再说也与我们无关。”男人说,“这个男人的确在我们这儿买过一瓶矿泉水,而我们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止奇奇怪怪的,他还在我们这儿哭了一场呢。”

“就是啊,那么大的一个男人了,怎么说也三十多岁了吧。哭起来真厉害,眼泪流了一脸,也不擦,就那么哭着,一边哭还一边看着你,就像是一个大人不答应给他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我当时都快不忍心了,都恨不得答应他了,还是我老公忍住了,没有答应他。”

“答应他?他想做什么?”

“他想留在这儿做售货员、搬运工,或者任何可以做的活儿吧。反正只要让他留下来,不管干什么他都无所谓。他的条件也不高,给一个住的地方,一天管三顿饭,此外一分钱的工钱都可以不要。说起来这个条件的确不高,本来店里就可以住一个人,他要是住还可以帮着看着店里的货。吃饭嘛,也不外乎是多一张嘴。说实话,我当时还真是心动了,觉得要是留他下来,我和老公也能够省些力气。”

“那为什么不留下他呢?”

“你想,三十多岁的一个男人,看样子还读过不少书,说不定还是大学毕业,他为什么就愿意干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工作,条件又开得那么低?我当时主要是怕他是不是犯过什么事,比如说杀人抢劫什么的,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留下他岂不就是引狼入室了嘛,就算不因此遭到什么祸害,说不定将来也要沾上窝藏罪犯的嫌疑。再说,这个小店我们两口子经营足够了,多一个人反而多了不少事情,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就拒绝他了。”

“然后他就哭了,我觉得他一定是在单位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受气了。我们这一拒绝,他可能想到我们对他有怀疑,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解释,说他根本没有犯法犯罪,也不是想在我们这儿躲起来,他只是想找一份简单的只需要出点体力、不操心费神的工作,不让自己饿死就行。他还把身份证掏出来给我们看。还是一个北京人呢,一个本地人让我多了几分信任,可更不敢要了,咱们这个小庙,哪儿容得下这么大的菩萨啊!”

“后来呢?”

“后来一个过来买东西的顾客听到了他的话,说要请他吃饭,两个人就出去了。再见到那个顾客的时候,就说他已经走了。顾客没多说,我们也就没多问。”

“哦。”我应了一声,心想,怎么他妈的又陷入了人物链条之中了。

“你们超市为什么取了这么一个有气魄又有点奇怪的名字?”这是我此刻唯一还有点兴趣问的问题了。

“嗨,这个——”男人突然扭捏起来,似乎很不好意思。女人则笑了起来。

“他呀,特崇拜卡斯特罗,总说人家卡斯特罗一辈子做的才是男人的事业,一说起来就津津乐道,没完没了。当时我们决定开一个小超市的时候,他就非要叫卡斯特罗超市,可是工商局说,这是外国领导人而且是国际友人的名字,不让注册,便改成了古巴首都的名字。后来,我们一位顾客觉得都叫这超市那超市,没有特色也没有气势,就建议我们干脆叫超级市场,他还说,超市这两个字也是根据英文翻译过来的简称,而英文的原文直接翻译就叫超级市场。我们也觉得不错,就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有人掀开塑料帘子走进来,是一个青年男子,“就是他帮我们改的名字。对了,也是他说请你要找的那个人吃饭,两个人一起出去的。”

说话间,男子走了过来。

“下班啦?”女人说。

“没什么事就先走了。”男子答,目光在我身上经过了几次。我恍惚觉得他有点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便在他目光扫过来的时候胡乱地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你还记得差不多一个月前在我们店里哭的那个男人吗?”店里的男人问,他伸手从我手里要过照片,递给刚来的男子,“你后来说请他吃饭,便和他一起出去了。”

“记得。”男子没有接照片,他把目光正式投射在我身上,“你们是不是找不到他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看着他。他笑起来。就是这一笑,让我记起不久前在世界公园门口,我是向他问的路。笑完,他说:“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再聊,如何?老把这儿当成我的会客厅,就算老板娘不说我,我也不好意思。”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自己馋酒,不许往我身上推啊。”女人说完,伸手揽起桌上的瓜子,接着嗑起来,男人也转身去将刚才搬进来的啤酒往墙角挪,似乎他俩的工作告一段落,该把我交给他处理了。

“我叫舒越。”出了超市,他用力地呼吸了几下初秋余热尚猛的空气,很享受的样子,然后偏过头来,仔仔细细地看了我一会儿,等到确定我脸上没有什么含义特殊的表情时,才说话。

“杨让。”我说。我看着一辆从门前开过去的奇瑞QQ,仍然在琢磨舒越和黄亚兵的关系。

“来,这边来。你现在上班吗?”

“我没有稳定的工作,目前就这样闲呆着。”

“你和黄亚兵的关系是?”

“没什么关系。他老婆说他失踪很久了,让我帮着找找。”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小区里面一家只有四五张松木桌子但是显得极为干净的小饭馆。舒越熟练地报了几个菜名,并要了两瓶啤酒。他不顾我的阻拦,执意地先给我杯子里满上。

“不用找了。你们肯定找不到他了。”他说,举起手里的杯子要和我碰碰。

“他已经死了吗?”我和他碰了碰。

“没有。如果死了,咱俩就不会坐在这儿吃饭了,怎么着也该有人接受警察的询问了。你不上班,靠什么为生呢?”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我问。

“和谁?哦,你是说黄亚兵吧。”

“对。”

“如果你上班,而且是上了一段时间班,就能理解。他可是上班快十年了,十年来,只要不是周末,每天晚上都有人给他拧紧发条,第二天早上准时醒来,在每个确定的时间做确定的事情,就像一管熟悉的鼻涕流在熟悉的鼻腔里,甚至有时候周末都难以幸免。所以,在某个时候,因为某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原因,他突然让发条断了,或者干脆将之拆除掉,也是容易理解的。”

“他和你谈了这个?”

“是。不过,也是在他酒喝多了才说的。”舒越微微一笑,干掉杯子里的酒,再满上。

“那他在超市哭什么?”

“他想找一份纯粹的体力活,不用操心的事。后来我对他说,他还不如出去流浪,随便干一点儿自己想做的事,反正挣点钱糊口是很容易的嘛。其实只要放弃对别人,尤其是家里人的责任,就没有这么复杂了。再说,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需要你这份责任呢。我觉得你们找不到他了,除非他某天想回来。”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舒越的话让我想起简达,并让我极为想念小孟。

从小酒馆出来,我问他:“你也天天上班,为什么发条没断呢?”

“你是不是在我的博客上看到过哈瓦那超级市场?”他答非所问地说。

回到潘家园后,我给黄亚兵的老婆打了个电话。我没有向她说市场的具体情况,我只是告诉她,不要再找了,再找也找不到。她在电话那头哭起来,她问我,她该怎么办?她和孩子该怎么办?

“你可以到警察那里登记寻人,报告失踪,等过了他们认可的期限,另外再找个人嫁了吧。更好的建议我也提不出来。”我说。

B4 简达的故事

我们把老人放在锦州回到北京后,对侦探所的未来乐观起来,我们用一路上极力节省出来的费用买了一个手机。我们觉得,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将发生决定性的变化。

不过,为了节省电话费,也为了保护自己,我们从来不在散发和张贴的广告单子上公布我们的手机号码。

事实上,我们的确很快就接到了一笔大的单子。经过几封邮件的来回,一个拒绝透露自己任何信息的客户希望我们能跟踪一个男人,拍下他日常生活的一切。“每个月一号,我会派人来支付报酬,取走资料。”客户在邮件里说。

对这笔长期业务的到来,我和小孟欣喜若狂。客户在邮件里表现出的财大气粗让我们明白,美好的未来降临到我们身上了。更重要的是,这笔生意正是我们侦探所的核心业务所在,它让我们扬眉吐气,让我们在长时间的沮丧之后,觉得自己的工作终于能与“侦探”两个字相匹配。

客户的富裕和慷慨我们很快就见识了。客户开出的条件包括:一、每个月为我和小孟支付总计一万元的报酬;二、他提供最新款的SONY数码相机和DV,以及所需带子和存储卡,足够我们跟踪拍摄需要;三、他一次性支付给我们一笔数额不菲的现金,供我和小孟添置一些衣物,以便我们能够跟随我们的“对象”(客户这样称呼我们要跟踪的男人)出入层次相异的场所;四、根据需要,我们可以选择合适的交通工具,这项支出可以实报实销。

与此相应,客户对我们也提了几点要求:一、不能搬离我们现在的住处,这是让我和小孟最莫名其妙的一点,不过,我们很佩服对方对我们现状的了解与判断,因为我和小孟已经开始寻找新的住所了;二、一旦对象回到自己家里,我们立即停止跟踪,不窥探他屋里的一切;三、不能让对象发现我们;四、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不能试图了解客户的身份,一旦发现这方面的动向,对方将会立即停止和我们的业务往来。

也许是考虑到这些要求对两个出道不久的侦探的难度,客户还附加了一条对我们非常有利的条件:我们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控制与对象的距离,甚至我们也不用一次不落地时时刻刻跟着他。

“以二位的敬业精神,肯定不会出现任何懈怠。”谈妥之后,客户通过邮件给我们发来了“对象”的资料,并在邮件里表达了对我们的信任。

客户为我们提供的资料简单列出了“对象”的姓名、住处和工作地点,以及基本的作息习惯。此后近一年的时间,我和小孟便成了这个名叫“简达”的人看不见的影子。

正如客户所说,我们都是非常敬业的人,时刻把客户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所以,在这三百多天里,除了加起来有近一个月的休息时间简达呆在家里,我们按照协议无从跟踪他的生活外,他每天在外的十多个小时都在我们的视线内。我们录下他的一举一动,拍下每一个和他接触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对这个人的了解超过了对我们自己的了解。

简达是一个生活非常有规律的人,而且这种规律性正变得越来越强。工作日的每一个小时,他会做些什么,从周一到周五,他每个晚上会和谁一起进餐,他和同时保持约会的三个女人按照什么样的计算方式见面,依照什么样的周期留宿每个女人,甚至连他多久买一次牙膏、牙刷、香皂、沐浴液,它们是什么牌子,简达最喜欢买多少容量的,所有这些细节都被我们掌握得一清二楚。

整体而言,简达是一个自律的人。他在一家大房地产公司上班,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层职员,但手头还算宽裕——我们曾询问客户,是否需要我们弄清楚简达的经济来源,遭到了坚决的拒绝。工作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书店、电影院、展览馆等等场所消遣。

唯一有些神秘的是,每个月月中,简达都会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与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见面,男人拎着一个大的黑色塑料袋,换取简达手里的一个厚厚的、明显装着钱的信封。我们对这个男人的身份以及他与简达关系的查询要求,同样遭到了客户的婉拒。对方明确地告诉我们,他只对简达本人感兴趣,我们的DV以及相机,焦点只需要对准简达就可以了。

“有时候,我会误以为自己是在拍一部冗长的纪录片。”小孟有一次这样对我说。

的确,虽然解决了我们的工作,还有一份相对不错的收入,但这样紧密地跟踪另一个人的生活,以至于把自己的生活完全像不干胶一样贴在对方生活的背面,其影响逐渐超出了工作的性质,开始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我和小孟的生活。

我们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已经成了猎物和猎人的关系,只不过,有的时候我们会迷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猎人还是猎物。我们在楼宇林立的水泥森林里追踪着一个人的生活,为了保证不被发现,不被任何人发觉其中的诡异,更为了保证自己心理上的不逆反,我们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掩饰手段。到了后期,我和小孟完全能够借助公共卫生间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装扮成另一个人,外貌神态和语言风格都迅速转变。伪装外表的同时,我们还学会了瞬间转变自己的心理角色,准确地把心理状态调节到那个角色所需要的波段。有一次,正和某一个女人在国家话剧院欣赏一出以色列话剧的简达发现了我的相机正对着他们拍摄,简达低下身子走到我面前时,我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位韩国游客,我先说了两句韩语,然后用蹩脚的英语指着相机里的那张照片,告诉他,我只是看到他们对一出说着无人能懂的古希伯来语话剧的入迷才记录下来的。随后,我问他要了邮箱地址,表示回国后会把照片发到他的信箱。当然,我后来的确通过一位在韩国留学的同学辗转把照片发给了他。做事情有始有终才能称得上敬业。

客户每个月准时向我们支付报酬、材料费、交通费以及必需的杂费,一切都按照事先的约定,在这一点上,对方严守信义。

不过,这些对我和小孟差不多已失去意义。由于每天都跟着简达的节奏生活,我们所有的时间都在外面度过,我们每天起早摸黑,完全没有时间安排自己的生活,连最基本的购物我们都简化至最低程度。而一旦确定简达要在家里呆上一两天——没跟踪他多久,我们就能从简单的迹象,比如买回一大堆速冻食品,判断出这一点——我和小孟也回到地下室,以发呆这种方式度过。这时候,我和小孟会强烈地想念简达,希望他尽快出来活动。

小孟和我不一样,对于目前的生活,我谈不上特别满意,却也觉得就这样下去也还行。我想,最好是一直干下去,做上八年十年,攒上一笔钱,就可以向客户辞掉这份工作,干一干其他的,至于其他的具体是什么,现在没必要去考虑,想也没用。

小孟不。这样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小孟不满足了。

“我们就像是被蒙上眼睛的驴子,按照客户的意思始终在一条道上兜圈子。”他曾向我发过牢骚。更令他不满意的,是由于客户的诸多限制,我们虽然对简达的生活作息和生活方式了如指掌,对这个人却始终隔了一层,就像有什么特别东西一直在你眼前晃动,你就是没办法弄清楚它是什么。根据现在的跟踪所观察到的资料,我们理解不了简达一天一天这样生活下去的动力所在。

“如果是我,早就一头磕死了。”小孟说。

但小孟和我一样知道一份工作来之不易,况且,仅仅是照顾到我的处境和感受,他也不能鲁莽行事。所以,为了消解心中的郁闷,小孟开始从我们拍摄的带子中截取部分内容,再按照自己的想法剪辑。令我大吃一惊的是,经过他的操作,简达完全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人,就连日常生活,也似乎和我们跟踪所得的大相径庭。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小孟前后做出了八个这样的小带,而八个带子上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

“总有一天,我会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每个带子,小孟都以这句话开头。

“杨让,你想一直这样下去吗?”有一天早上,整理好装备,正要出门的时候,他突然问我。

“你有什么打算?”

“快一年了,这个客户似乎对我们保持了充分的耐性,可我越来越觉得这件事情由里向外透着邪气,我已经没法再忍受这影子一样的生活了,我觉得不安生。”

“如果我们轻举妄动,就会失去这份工作。”

“那有什么,大不了我们重新招揽客户嘛。退回到最初的境地,也没什么,况且,这一年来我们还攒下了不少钱,够我们对付一段时间。”

“行啊,只要你下定决心了,我就支持你。大不了回到从前的状态。”

“其实很简单,客户对我们最大的限制是什么?”

“不能进入简达的房间。”

“我想,答案就在他的房间里。只要我们能够进去,就水落石出了。”

“你想什么时候进去?趁简达不在家,还是——?”

“你的想法呢?”

“既然想弄清楚。不如趁他在家,爽快地前去拜访,把这一年我们跟踪他的事情告诉他。回来后,再发邮件给客户,向他说明一下。同时告诉他,之所以没有行动之前告诉他,只是怕他阻拦。说不定,简达能告诉我们,这位客户究竟是谁呢。”

“咱们真是好搭档,你把我的想法都说出来了。我也喜欢这样直截了当。”

第二天是星期六,简达在家里休息。我和小孟拎着花了一夜时间整理出来的这一年来所有关于简达的备份资料,包括小孟制作的八个带子,前去拜访简达。

我们手里只剩下近一个月来做的新资料了,犹豫很久,我们还是决定,把它们留给我们的客户,毕竟,我们要做到有始有终。如果对方不要,我们再自行处理就是。

简达家所在的这栋白色住宅楼我和小孟都无比熟悉,但我们从来没有进去过。当我们跟着打开大门的一个中学生走进去,进了电梯摁下21楼时,心里都慌乱起来。这慌乱之中,夹杂着终于进入一件事情的核心将要了解其背后掩藏内容的兴奋,以及我们即将面对当事人却无从猜测他听了我们的话将对我们采取什么态度的紧张。到了21楼,我和小孟推让半天,谁都不肯先迈步。

2103,简达的房间门半掩着,我们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说:“进来吧。”

“进来吧。等你们很久了。”

进门正对着的,是一间宽敞得差不多有一个羽毛球场那么大的客厅,三面都是从上到下的落地窗。简达躺在东面窗户边的一张躺椅上,正对着我们。

“坐吧。”他指着躺椅旁边的两把椅子。我和小孟走过去坐下,但是我们刚一坐下,就如同被针刺了一样跳了起来,拎在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哗啦”一声,带来的资料散了一地。

与我们正对着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照片。昏暗的国家话剧院内,一男一女相拥而坐,目光凝定地看向舞台,离他们不远,一个一身游客打扮的男人正拿着相机拍摄。

那个拿相机的男人就是我。

“我就不绕圈子了。你们一直想找到的那个客户就是我。”简达似乎在等待我们出现这样的反应,而我们的反应也如他所愿。他高兴地站起来,给我和小孟各倒了一杯茶。

“说实话,我完全不缺钱。我继承了几只股票,它们每年给我带来足够的红利。前几年,我还像一个正常的富人,满世界跑,潜水、打猎、登山,除了毒品,一切大家认为能带来满足感和刺激的东西我都玩遍了,但没过多久,我就觉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纵情声色、狂饮滥赌的生活更提不起我的兴趣。于是,我又回到北京,把拥有的一切暂时封存起来,然后像普通的上班族那样,找了一份踏踏实实的工作,过了两年,由于工作出色,我被擢升至中层。马克思说,劳动是人的第一需要,我想,就是这个意思。这两年,我断绝了原来的朋友和社交圈子,把生活打理得和小白领毫无差别。生活中的小麻烦、小喜悦让我很是充实。我不再动用红利,它们仅仅作为银行里的一个概念,会偶然被我想起。

“这样过了两年,有一天,我考虑自己是否该买一辆车。当我把现在这份工作的收入衡量再三,以便能买上一辆相当的车时,我突然明白,并不是我假装去过一个小白领的生活,我就是。那种为了维持体面又要量力而为的辛酸,我是怎么都体会不到的。说白了,我只不过是以参与游戏的心态进入了目前的生活,有时候会因为过分投入而计较游戏中的得失,但它终究只是游戏。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无论做什么事情,我都无法投入,无论采取哪种角色生活,都觉得是在表演,都不是本真的生活状态,都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戴上了一层外壳。我特别想知道,在其他人看来,我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我每天的生活究竟有没有逻辑性和必然性。

“这时候,我收到你们的邮件。我至今还弄不清楚,你们如何知道我邮箱的。起初,我没在意,可没过多久,我又收到了一封。我开始琢磨,也许你们能帮我看看我的生活,于是我与你们联系上了。

“后来的事情,你们差不多都知道了。”

简达说完,又躺了回去,只不过,他一直盯着我和小孟。我朝小孟看去,小孟有一点儿愣,显然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与其说我们吃惊,不如用茫然和失于应对来形容更准确。小孟苦笑了一下,伸手拿过茶杯,浅浅喝了一口。

“经过这一年的观察,你满意吗?”小孟问。

“谈不上满意,不过你们消除了我的焦灼。你们的纪录和报告让我看到,我的生活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你们在我身上注意到、找到被我忽略了的东西,我观看时通过回味,又再次在自己身上找到它们。我要说,你们让我认识到,我的生活就是一些细节堆砌而成,好好享受它就行。焦灼和惶惑根本没有必要,所有人的生活都是这样。我要感谢你们让我明白这一点,我的目的达到了。因此,我愿意和你们见面,把来龙去脉讲清楚,解除你们的疑惑。”简达说。

这时候,阳光完全笼罩了这个房间。我感到越来越燥热。

“你知道有我们始终跟着你,拍下你的一举一动,你又怎么能避免刻意而为呢?说到底,原来生活的表演性只是你的自我感觉,而这一年来,你切切实实在表演。你还故意装作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把两个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当成陌生人来看待。故意无视我们在你生活中晃动的身影,更假装不明白我们的意图,而这种意图还是你安排出来的。比如,”小孟指着墙上的那张照片,“你把他挂在那里,可能是想嘲笑我和杨让的工作,以便找到你刚才说的安定感。实际上,你不但没有摆脱虚假的感觉,反而成了寄生物,寄生在你对安定感的想象上。”

小孟说得很冷静。我知道,他是故意表现得冷静。我们都不想这么快被简达打败,关键是,他所有的行为对我和小孟这一年来的劳动还有我们对“对象”产生的亲切感,无疑进行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嘲弄。唯一能挽回尊严的做法,就是找到对方的漏洞,不遗余力地加以打击。我认为小孟干得很漂亮。

简达只是听着,毫不激动。他不断地微笑和点头,对我们表示赞同,就像是老师对学生的表现很满意。他让我觉得,我和小孟的表现都在他的预料中,他甚至还有更大的东西没有出示给我们。我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要被他诈了。

“你说得很对,”简达探询地看着小孟,直到确定他说完才开口,“你刚才说的那种感觉我很快就产生和发现了,也就在第一个月收到你们提供的资料时。我要想办法平衡这感觉,不然,一切都难以为继。去那里看看,你们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简达指着照片旁边,我这才注意到,有一面和墙面颜色一样的门。

“推就可以。”等我和小孟走到门前,简达大声说。

这是一间完全没有自然光的屋子,我们摸索着打开灯之后,所看到的一切已经远远不能用震惊来形容。屋子一面墙的架子上都是光盘,另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液晶屏,另两面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关于我和小孟的。其中最大的一幅,是不久前我和小孟为了舒缓长期工作的疲累,趁简达在家休息,到北戴河海滩休息的照片。金色的沙滩,蓝色的海水,白色的云彩,小孟带着墨镜躺着一动不动,我正侧身与躺在身边不远处、据说是北二外学生的一个女孩搭讪。随即,我和小孟注意到,墙上的照片有很多拍摄的是我们跟踪简达的过程,还有不少拍摄的是我们私人时间里的活动,还有几张是我和小孟在地下室里休息与生活的照片。

我和小孟逐个看着照片,心中的茫然与愤怒爆炸一般膨胀的时候,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墙上的液晶屏亮了。出现的画面是对我和小孟一天生活的纪录,我们如何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争着出门使用地下室唯一的洗手间,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停当,根据对简达的了解,确定他今天大致的生活流程,定好路线图和行动方式,并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他楼下,等待着他出现。接下来的工作时间我和小孟都非常熟悉,因为几乎就是简达工作时间的复印版,有几次,简达特别开心地转过头来对着摄像机微笑致意,就像是一个导演或者主持人。这时候,我才理解偶然观察到的简达对着陌生人微笑的意思。

接下来,我和小孟结束一天的工作,在深夜里回到我们的地下室。我们疲惫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这段录像刻意选取了我和小孟讨论简达这样一天一天活下去的动力所在的那一幕。我和小孟呆呆地看着两个人在屏幕里煞有介事的讨论以及对简达所表达出来的一丝怜悯和优越感,那就像是两个陌生的白痴。

“嗨,兄弟们。对不住啦。”画面快结束的时候,那个神秘的络腮胡子出现了,他兴高采烈地和我们打着招呼,“这是我的团队制作的,怎么样,还满意吗?我知道这对你们很残酷,这种行为可以说很卑鄙。但没办法,我受雇于人,为了这份收入,也得表现出敬业精神来,对不对?何况,我的团队有那么多人要靠这份工作养活自己。我只能说,不要太严肃地看待这件事情。此外,你们不雅观的语言,过于隐私的行为,我都一概删除了,好了,该和二位道别了。说实话,我现在也很担心,是否还有人正在拍我。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说完这句话,络腮胡子迅速地回头向身后看了看。

录像结束了,只有蓝荧荧的光在屏幕上。

我和小孟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简达正站在窗边,向窗外望着。因为强烈的阳光,因为刚刚从屋里出来,我的眼前一团白花闪耀。随后,我从白花中分辨出转过身来的简达,辨认出他微笑着看着我和小孟。

我和小孟走到简达面前,我刚刚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就被小孟狠狠的一脚给踹倒在地板上了。简达躺在地板上,依然微笑地看着我们。我和小孟怒火中烧,拳脚疾风暴雨地落在他身上。简达只是简单地护住要害部位,以非常开放的姿态迎接着我们的攻击,毫不躲避。没过多久,他不再防护要害,而是蜷曲着满是伤痕的身体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在屋里回荡,震动得阳光都一颤一颤的。

我和小孟终于累了,躺倒在地板上,喘着粗气。喘着喘着,我们也狂笑起来。三个人的笑声就像是三重唱,在屋里此起彼伏,互相唱和。笑到最后,我们爬到一起,挤作一团,依然笑个不休。

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人坐在简达客厅的地板上,拼命地喝着酒,一边喝还一边忍不住地笑。简达浑身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满身的伤口由我和小孟给涂上了紫药水,就像长了一身紫色嘴唇,因而笑声显得尤其夸张和猛烈。

等我和小孟离开的时候,简达已经烂醉如泥。他在地上蠕动着想要起来送我们,却只能勉勉强强支撑起半个身子就又倒回地板上。他只好挥动着手臂,反反复复地说:“有时间来玩啊。你们的资料想拿走的都可以拿走。”

我和小孟搀扶着从简达的屋里走出来,发现电梯已经停了。我们跌跌撞撞从21楼走下来再走到外面,一起在北京夜晚的大街上走着。我想着这一天、这一年来的生活,觉得就像做了一个连环套的梦,百般滋味。想必小孟也有同感,他也沉默地走着。除了偶然急驶而过的车辆之外,大街上看不到一个人,走到广安门桥附近,过一座过街天桥的时候,小孟突然高声唱起了一首歌,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歌。

我在下桥的台阶上坐下来,等着小孟唱完。小孟唱完后,急切地走到桥下的一个角落,我以为他在小便。过了一会儿,却听他急切地招呼我。我走过去,看到小孟在桥下一个不太起眼的地方写下了一行字“蓼罔私家侦探所。业务范围:跟踪、寻人、查找线索。联系电话……”

小孟留下了我的手机号。那行字的旁边,他画了我一个大大的脸部速写。那张微笑的、极度夸张的脸,像是很久没有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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