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有方的平常生活

2013-07-21 03:37郭启林
清明 2013年3期
关键词:草儿老翁厂里

郭启林

解有方初中毕业的时候,他的哥哥姐姐下放在农村还没有上来,父母亲身边仅剩解有方一个人。解有方的母亲没有工作,在家做家务;他的父亲虽然有工作,但是身体不好,常年上不了几天班。按照当时国家的知识青年下放政策,解有方便没有到农村去,而是直接上了技校。他是幸运的,不像那些同龄人,奔赴到祖国四面八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

在技校学习了两年,解有方毕业分配进了初轧厂,当上了一名光荣的轧钢工。他的同学在农村下放了几年,也陆陆续续招工回到了城里,有分到初轧厂的,过去是他的同学,现在成了他的工友。最使他兴奋的是他的同班同学陈红妹,从农村招工回来以后,也分配到了初轧厂。在学校的时候,他就觉得陈红妹与其他同学不一样。他说不清楚怎么不一样,但在解有方的眼里,陈红妹笑,陈红妹皱眉,陈红妹走路,包括陈红妹说话的声音,似乎都与其他同学不同。解有方跟自己打过比方,当年看到陈红妹,就像口渴的时候,突然喝了一杯浓茶;也像内急的时候,正好路过厕所掏出家伙来轻松一泄。分别几年后,再见陈红妹,陈红妹在解有方的眼里已经出落成一位仙女了。

有一天早晨,在厂子门口的小面馆前,解有方意外地碰到了陈红妹。第一眼看到陈红妹,解有方诧异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红妹看到解有方,也感到有些吃惊,毕竟几年不见,这几年又是他们茁壮成长年华舒展的时候,解有方也长开了,长成了一位生机勃发的青年。

他们俩几乎同时说,你怎么在这里,也在这个厂子呀?

解有方高兴地说,是啊,我去年进厂的,比你早一年吧。这个厂是去年才建成投产的,设备连动热负荷试车的时候我就进来了,算是这个厂的元老。你呢?

陈红妹也有些兴奋地说,我刚刚从农村招工回来,昨天才来厂里报到,今天分配工作。

解有方说,你分在哪个车间,干什么工种?

陈红妹说,我分配在均热炉车间,开揭盖机。你呢?

解有方说,我在轧钢车间,2号台,干轧钢工,和你相隔不远,我在操作室就能看到你。对了,你在哪个班?

陈红妹说,我在乙班。

解有方高兴地说,真的?我也在乙班,真是巧了!马上又改口说,不对,应该是缘分。

他俩正说得高兴,和陈红妹一起招工进厂的插友柳秀芬骑着自行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招呼陈红妹说,看你脸上布满了红云,高兴什么呢?

陈红妹指着身边的解有方解释说,正巧在这里碰上了老同学,他叫解有方,也在这个厂里。

柳秀芬的眼睛和解有方的眼睛对到一起的时候,柳秀芬心头一热,好像一股暖流穿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心里清楚,她同眼前的这位青年是平生第一次相见,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甚至有些恍惚呢?

解有方仅仅看了柳秀芬一眼,就把眼光转向了陈红妹。陈红妹高兴地说,没想到,真有这么巧的事情。接着大大方方地说,改天再聊,我们先走了。说着骑上自行车,和柳秀芬一道向厂子里骑去。解有方站在那儿,看着她们俩远去的身影,就像看见两只美丽的鸽子飞向远方。

初轧厂是江南钢铁公司所属的一座新厂,是由钢变成材的重要咽喉厂。为了实现公司年度目标,确保生产计划完成,公司加强了初轧厂职工队伍的年轻化和知识化建设,除了从老厂抽调来的一些老师傅外,绝大多数都是青年职工,一部分从技校毕业分配而来,一部分是从农村招工上来的知识青年。解有方所在2号台乙班的八位轧钢工都是青年人,其中四个是技校毕业的,其余的四个是招工回城的下放知青,解有方是班长。青年人在一起火气旺,热情高,在班长解有方的带领下,2号台乙班的工作样样都走在前面,班产第一,质量第一,安全也是第一,是厂里的一面红旗。厂里宣传橱窗里有他们班的大照片,解有方因为是班长,他的照片就略显得大一点。陈红妹和柳秀芬都在均热炉上开揭盖机,上班的时候,或下班去洗澡的时候,都要从宣传橱窗跟前走过。那天柳秀芬故意指着橱窗里的照片说,这就是你那位同学吧?陈红妹看着说,是的,真是他呢!柳秀芬说,长得蛮精神,还是班长呢。陈红妹说,在学校的时候,他连小组长也不是,平时一句话也没有,是个呆小子,在厂里倒当上班长了。柳秀芬说,在学校和在厂里哪会一样呢?走上社会都会有变化的。她们俩边说边加快步子往前走。

解有方想和陈红妹好,就主动找借口接近她。解有方过去到食堂里吃饭,自从陈红妹到厂里来上班以后,他便不到食堂去吃饭了。因为陈红妹不去食堂吃饭,她自己带饭带菜到厂里来吃,解有方也开始带饭带菜到厂里来吃。有时捧着饭盒,到陈红妹开的揭盖机上来坐坐。他捧着饭盒,陈红妹捧着茶缸。茶缸还是陈红妹下放时发的,上面印着红色的毛体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厂里来上班以后,她还没来得及买饭盒,就用这个茶缸当饭盒了。解有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上白班的时候,他提前来到厂里,淘两个饭盒的米,放在加热炉下面的烟道上,到了中午,饭就蒸好了。解有方取下两只饭盒带上菜,到加热炉台边,走上1号揭盖机,对陈红妹说,我已经给你蒸好饭了。陈红妹说,我自己带饭了。解有方说,你吃吃看,挺香的。在加热炉烟道上蒸出来的米饭确实香,比家里和食堂里烧的饭都要好吃。饭盒是解有方特意给陈红妹买的,但他对陈红妹说,我已经买了一个饭盒,可我妈不知道,又给我买了一个,喏,这个饭盒给你,省得你再买。陈红妹说,怎么能让你买?解有方说,也不是特意给你买的,多一个放在这还不是浪费了?你先用着吧。陈红妹仍然坚持说,那不行,你的就是你的,我怎么能用你的呢?解有方说,这样吧,你先用着,就算我借给你的,如果你看上了哪只款式好,再买也不迟。吃饭的时候,解有方主动给陈红妹搛菜,让她多吃一点。陈红妹喜欢吃芹菜炒肉丝,解有方就几乎天天都带这个菜。

柳秀芬开2号揭盖机,紧挨着陈红妹,解有方来找陈红妹,柳秀芬看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什么,看到解有方来找陈红妹,她总想过去凑凑热闹。有一天,坐在揭盖机操作室的柳秀芬看到解有方从2号台走过来,用帆布手套捧着两只饭盒,一步一步走上加热炉台,进了1号揭盖机操作室。柳秀芬就故意爬上1号揭盖机,对正在吃饭的解有方和陈红妹说,好香呀,今天又带来什么好吃的?一看他们俩吃的是芹菜炒肉丝,马上故作惊讶地说,啊呀!是芹菜炒肉丝呀,我最喜欢吃!给我尝一口。说着就张起了嘴。陈红妹抬头看看她说,就你狗鼻子尖。解有方笑笑,大大方方地说,你吃吧。柳秀芬毫不客气地拿过解有方手里的筷子,搛上菜送到自己嘴里吃起来。边吃边说,好吃,嘿,明天多带点,让我也沾点光。陈红妹笑着说,想得倒美!

解有方的作业时间是三班倒,一个星期上白班,一个星期上小夜班,一个星期上大夜班。上大夜班,夜里十一点半必须要赶到厂里接班,最讨厌的就是大夜班逢上下雨或是下雪的天气。这天大夜班,屋外下起了大雨,刮起了大风,解有方自然想到了陈红妹。他寻思了一下,就顶着风雨来到陈红妹的家。他不敢惊动她的家人,蹑手蹑脚走到窗子跟前。陈红妹起床后,看到屋外又是风又是雨,正在发愁怎么去上班。这时,她听到轻轻的敲窗声。陈红妹问,谁呀?解有方低声说,是我,我来接你去上班。

那时这座城市里还没有出租车,解有方就骑着自行车,载着陈红妹,一直骑到厂子里去。陈红妹坐在后座上,一件大雨衣盖住全身,两只手紧紧箍着解有方的腰。解有方觉得陈红妹的手就是力量,是力量的源泉,是幸福的源泉。

解有方想和陈红妹好,在2号台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八个年轻小伙子在一起,总要扯起女人的话题,特别是在待料或者设备检修那段清闲的时候。有一天,大夜班接班后没多久就断了钢料。钢厂里红锭送不过来,调度以冷锭装坑,加热时间要长一些,大家就坐在那里等。从农村回来的知青老翁活泼好逗,他调侃解有方说,进展怎么样啊?搞上了吗?光讨好可不行,要搞呀!搞上了就跑不掉了。解有方听到这话有些脸红,他还不习惯直截了当地开这种玩笑。技校毕业的压下工小纪对老翁说,听说你们知青在农村里男女关系比较乱,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是吧?你肯定搞过了,你说,你搞过吗?老翁笑笑,没说搞过,也没说没搞过,故意咂咂嘴,好像很享受的样子,说,我哥在烧结厂,他们厂里男的女的在一起就有搞的。小纪说,真的?老翁说,那还能假?昨天他们厂开大会,厂长还发火呢!其他几个人也凑过来说,瞎吹,人家搞会让你知道。老翁说,嘿,他们厂看料工,就是看皮带的,运料的皮带很长,一节接一节,从一层楼到三层楼,工作十分辛苦,但是操作很简单,就是将皮带上漏下来的料,再铲送回到皮带上。也像我们这样三班倒,一个班三个人,一个男的,两个女的。或者是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上大夜班犯困了,女的不想干活,男的说,你歇着,我一个干就行了。干完以后,女的不好意思,就说,你累了吧?男的说,你在我腿上坐坐就不累了。说着女的真就坐到了男的腿上,今天坐,明天坐,坐着坐着就搞上了。他们班有个秃子,听说别人和女的搞了,自己也想搞一下。有一天上大夜班,他主动帮跟人搞过的那个女的干活。干完活,他就提出来搞一下,人家真给他搞了。可搞过以后,他又有点不过意,掏出五块钱递给那个女的。女的一挥手说,同志之间要什么钱!老翁说得有板有眼,抑扬顿挫,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解有方和陈红妹在一起,觉得眼前的日子明亮了许多,看着窗外不知名的小草也仿佛出现了勃勃生机,十分可爱起来。解有方想买一件东西送给陈红妹。他从来没有给女人买过东西,在商场里转来转去,最后转到首饰品柜台。他被一只翡翠手镯迷住了。一看价格,他心里悚了一下,但为了陈红妹,还是狠狠心买下了这只手镯。他用报纸小心翼翼地将手镯包好,等到天色黑透,就悄悄地来到陈红妹的窗前。听到有人敲窗户,陈红妹打开一看,是解有方。解有方双手递过报纸包,羞涩地说,这是我给你的。陈红妹接过去打开一看,是一只翡翠手镯,心下十分欢喜。解有方急切地说,你喜欢吗?戴戴看,合适不合适?陈红妹只顾欣喜了,也没顾及其他,情不自禁地将手镯套到手上。谁知这一套,就再也脱不下来了。陈红妹急了,使劲将手镯往外拉,可手都拉红了也拉不下来。解有方安慰她说,能戴就好,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说着朝陈红妹笑笑,十分幸福的样子。

大夜班,厂房里轰隆隆响着轧钢的声音。红锭在轧钢机的来回辗压下,就像揉面团似的,一块方锭一会儿就成了十几米长的方坯,辊道上顿时变成了红的河流。解有方轧完一块钢,坐在2号台椅子上休息,隔着落地玻璃窗向加热炉看,看见陈红妹从揭盖机操作室走出来。解有方赶紧跟了过去。陈红妹正要去上厕所,厕所在厂房外面,孤零零挂着一盏灯,像一只哭红的眼,灯光昏昏暗暗的。解有方怕跟得太近会吓着陈红妹,就等陈红妹走进厕所里,再假装内急的样子,急急忙忙冲进女厕所。他的巨大动静使陈红妹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解有方急急地说,我要上厕所。陈红妹说,这是女厕所呀!解有方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赶紧往外走。这时,又有女工来上厕所。陈红妹想,如果让她看到自己和一个男职工在女厕所里,她该怎样猜测啊?当下灵机一动,将解有方往蹲坑间一推,示意他不要吭声。女工走进另一间蹲坑,完事后,窸窸窣窣系好裤子就走了。解有方和陈红妹面对面紧紧贴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待确定隔壁女工已经走出去以后,解有方还是紧紧贴在陈红妹的身上没动。陈红妹被这样紧紧贴着,心跳如鼓,血流加速,脸上火辣辣的,像着了火似的。她想动,身体却是软绵绵的,要不是解有方紧紧贴着她,恐怕就要瘫倒在地上了。厕所里异常安静,陈红妹在解有方胸前轻轻地喘着气,气息如丝。解有方感受到陈红妹丰满的乳房正不停地一起一伏。他大胆地将脸贴近陈红妹,先是脸对脸,后来鼻子碰鼻子,再后来相互咬上了嘴唇。陈红妹下意识地张开嘴,将舌头伸进了解有方的嘴。解有方下面膨胀起来,感觉有只手在触摸自己,紧接着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阳光,出现了一片浩瀚的大海,他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好像看到了远远涌过来的阵阵浪潮,一浪一浪朝自己卷过来,在山崖边溅起了一阵阵巨大的浪花……

当潮汐慢慢退走以后,解有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陈红妹重新站立好身体,低头穿好衣服,整理好头发。在厕所门前那只昏暗的路灯下,陈红妹轻轻地对解有方说,刚才的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我……她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解有方挺起胸脯保证说,咱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陈红妹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她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往炉台走去。

看着陈红妹的背影,解有方还沉迷在刚才的欢乐中,他兴奋地跳起来,在地上劈了个叉,又迅速地弹起,右手握紧拳头,往左手掌上激动地一击。

陈红妹突然失踪了,从解有方眼里蒸发了。起初几天,解有方以为陈红妹家里有事没来上班,过了些日子还是没见她来上班,心里就嘀咕,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还是生病了不能来上班?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解有方就没有看见过陈红妹。解有方下了班去陈红妹的家,在窗户边转了好几次,也没见屋里有动静。他又转到陈红妹家门前,门是关着的,也没有什么动静。解有方在屋前屋后转来转去,引起了戴红袖章的老太太的注意。尽管那时工人住宅区很简陋,工人家里也没有多少家什,但是值勤老太太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解有方看到值勤老太太朝自己走过来,就主动迎上去,嘴甜地说,请问老奶奶这户人家里有人吗?老太太用警惕的眼光看着解有方,十分严肃地说,没在家呢!解有方说,您知道他们家人什么时候回来吗?老太太不为所动,反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解有方只好打个哈哈,怏怏地走了。但是,陈红妹的影子就像是一幅画,一直挂在解有方的心里。

上班的时候,解有方走上加热炉台,想打探一下陈红妹的情况。他刚走到炉台上,柳秀芬就迎着他走过来说,你是来找陈红妹的吧?解有方说,是啊,她怎么好几天没来上班?柳秀芬说,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解有方说,没有啊,我好几天没见到她了。柳秀芬说,我也好几天没见到她了。解有方说,是不是她家里有事?还是生病了?柳秀芬摇摇头说,不知道,没听说她请假。解有方到车间里问,到厂里问,都说不知道。没有请假,又不知去向,为什么呢?她究竟到哪去了呢?解有方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陈红妹失踪以后,她的家似乎也空了。时间一长,就有了许多传言和猜测,有的说,陈红妹父亲带着全家搬到深圳去了;有的说,陈红妹的父亲为陈红妹找了一个好婆家,婆家将他们全家都接过去了;也有的说,陈红妹的家人好像因为犯事全跑掉了。

柳秀芬家住在沙塘村,这是一片工人住宅区,清一色的平房,红墙黑瓦,一排一排整齐地排列着。这片住宅区是在过去大棚屋的基础上翻建的新房,刚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柳秀芬还不足十岁,一家人搬进新家,喜气洋洋。新家并不是十分宽畅,但那时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已经相当不错了。之前柳秀芬一家人一直挤在一间破草屋里,挤在一张大床上。柳秀芬稍微长大一点之后,还是挤在一间房里,只不过房里多了一张床——父母亲一张,她和哥哥一张。她和哥哥一人睡一头。为了睡觉,她不知道和哥哥吵了多少回,总觉得哥哥的脚味重。搬到新家来,柳秀芬虽然仍和哥哥住在一间房里,但她有了自己的床,哥哥睡在另一张床上,再也不会闻哥哥的臭脚了。

眨眼的工夫十多年过去了,等到柳秀芬从农村招工回来,这样的家就显得特别小了。进门是客厅,现在住着柳秀芬的哥哥,同时又兼做吃饭的地方。右手是一间小厨房,里面放着煤炉和灶台。从客厅走过去,是柳秀芬的房间。房间左手有一个里间,住着她的父母。柳秀芬回城以后,全家人吃饭的时候有一方只能坐在她哥哥的床上。家里没有厕所,没有水池,厕所、水池都是公共的,在屋外面。那个时候,早晨上厕所是住宅区里的一道风景,特别是男厕所,一排男的蹲在那里出恭,一排男的站在那里等候。柳秀芬家的房间和客厅没有门,柳秀芬回城以后,父亲在门口挂了一张布帘,算是安装了一扇门。但是柳秀芬上厕所还是不方便,特别是晚上,在家里上厕所吧,里间是父母,外间是哥哥。柳秀芬上厕所,必定是到屋外公共厕所去的。

柳秀芬的哥哥没有下放,是因为她哥哥有腿疾,走路有些跛。于是柳秀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哥哥则进了街道办的纸盒厂。这个纸盒厂是残疾人福利厂,工资不高,效益也不好,厂子半死不活的,根本没有资金盖福利房,想在纸盒厂要一间房子,鬼门都没有。柳秀芬在农村的时候,她哥哥谈了几个对象都没有成,除了她哥哥的腿疾以外,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也是一个原因。柳秀芬回来以后,她哥哥的婚事就更加困难了,谈了女朋友到家里来,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哪还谈得上进一步深入?柳秀芬的哥哥有腿疾可以不下放,但是她家里必须有人下放,父母让柳秀芬下放,让她在农村受了两年多的苦,于是家里人总觉得欠了她的。从农村回来以后,哥哥主动把房间让出来给她住,父母亲也常常迁就她。尽管柳秀芬的哥哥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柳秀芬心里清楚,这个哥哥老实厚道,再难也不会对她说什么。柳秀芬也帮不上哥哥什么忙,唯一能帮的,就是把自己早点嫁出去,腾出空来,给哥哥娶媳妇儿。

那天上班,解有方还不知道陈红妹失踪了,像往常一样把饭蒸好后拿到炉台上。柳秀芬在揭盖机上说,陈红妹今天没来。解有方疑惑地说,她没有来上班?柳秀芬说,没来上班。解有方顺手将一只饭盒递给柳秀芬,说,那这饭你吃吧,吃完后,饭盒就丢在你这里,等陈红妹来上班时你给她。然而,陈红妹一直没有来上班,饭盒一直放在柳秀芬这里。

柳秀芬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解有方就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有点莫名其妙。解有方到加热炉台上来找陈红妹,帮陈红妹蒸饭,柳秀芬是妒忌的,看到他们俩头挨头在一起吃饭,这种妒忌的心理更加强烈,有时忍不住故意走过去主动找解有方说话,甚至故意用解有方的筷子搛菜吃。其实柳秀芬根本不喜欢吃芹菜,她讨厌那股水腥味儿。柳秀芬看到饭盒就想起了陈红妹,她在心里也暗暗猜测,陈红妹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个准确的音讯也没有呢?

知青回城后,顶要紧的事是找对象结婚。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耽搁了些时间,回城后的知青男女都超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2号台工作的知青里面,最先结婚的是老翁,婚假结束回来上班的老翁,满脸喜气,得意洋洋。老翁本身就是一个乐子,他一回来整个2号台乙班就活跃起来。压下工小纪对老翁说,这回你搞过了吧?说说也让我们快活快活。老翁俏皮地对小纪说,只能小搞搞,装作不会不懂的样子,要是放开了搞,还以为我在农村搞过多少女人呢!小纪伸出手指指着老翁,捂着肚子直笑。他们俩正在找乐子,柳秀芬走到2号台门口对解有方说,你还有一只饭盒在我那里,今天你不要到食堂买饭了,我带的饭菜多,分一半给你吧。自从陈红妹不来上班,解有方也不到加热炉烟道上蒸饭了,和班上的人一起到食堂去吃。听到柳秀芬的话,解有方说,你自己吃吧,饭盒也送给你了。老翁却接过话说,带什么好菜呀?还惦记着我们班长。柳秀芬说,也不是什么好菜,就是芹菜炒肉丝,解有方喜欢吃的。说完扭身走了。

解有方的家在杨桥村,也是工人集中居住的住宅区,只有里外两间,他家里的情况,还不如柳秀芬的家。当年分房子,柳秀芬家有男有女,因此里面还多出一间。解有方家的房子原先要大一点,他们家五口人,有哥哥姐姐和他。哥哥姐姐先后从农村招工上来以后,哥哥结婚要房子,姐姐回来也要住,父亲没办法,就到厂里去找厂长。解有方的父亲是厂里的劳动模范,身体累垮掉以后,厂里还是很关心很照顾他的。单位考虑到他家里的实际情况,就另外给了这套里外间的小房子。哥哥在家里结了婚,姐姐也出嫁了,解有方便随父母搬到现在这处房子里。去年父亲病逝以后,他就和母亲住。母亲住里间,他住外间。

过去上班解有方总要让母亲炒一个菜带着,那是因为陈红妹在,现在陈红妹不在了,解有方也不带菜了。母亲发现了这个细小的变化,知儿莫若母,就问他,方儿,今天上班要不要炒点菜带着?解有方说,不带了。母亲说,怎么不带了呢?平时你都是要带的。解有方不耐烦地说,我说不带就不带。母亲发现解有方有变化,但她不知道陈红妹这个人,更不知道陈红妹失踪的事,自然也不明白儿子突然不带菜的缘由。

解有方不带菜,柳秀芬带。她将解有方过去做的事,接过来自己做。上班的时候,她提前到厂里,将两只饭盒里的米淘好,放在加热炉的烟道上。起先,柳秀芬还到2号台来说一声,解有方,我已经把你的饭蒸过了。不管解有方听到没听到,说完就走,显得特别高兴的样子。时间一长,她也不说了,到了饭点,就把饭菜送过来,但送过来人就走了。再以后,她把饭菜送过来,陪解有方吃完了再走。

解有方的脑子里,始终还装着陈红妹。他常常想起陈红妹,眼前会出现那天晚上的一片阳光,一片浩瀚的大海,他觉得自己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好像看到了远远涌过来的阵阵浪潮,一浪一浪朝自己卷过来,在山崖边溅起一阵阵巨大的浪花。他甚至还能听到陈红妹在他胸前轻轻的喘息声,还能体会到陈红妹的胸脯不停的起伏。啊,那个给他带来无限欢乐的夜晚啊!有一天大夜班,在停机待料的时候,班上的人都躺倒休息了,解有方也坐在操作室的长椅子上犯迷糊。恍惚间觉得有人在跟他说话,那人声音轻轻的,说,陈红妹走了也没跟你打招呼,一点音讯都没有,她应该给你一个讯息呀,她知道你在哪,你却不知道她在哪,你知道她怎么想的?你能保证她还在等你吗?解有方一惊,端正身子四周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

柳秀芬休息在家,她哥哥也休息在家,两个人干坐着。柳秀芬觉得没意思,就走出来闲逛。三月的江南已经有了浓浓的春的气息,柳芽发绿了,风也变得软软的。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杨桥村,走到了解有方的家门前。解有方的母亲正在门口晾衣服,柳秀芬走过去大大方方地说,请问大妈,解有方是住在这里吗?其实柳秀芬是认识解有方家的,解有方跟她说过。解有方母亲一看有个女孩子来找方儿,马上热情地说,是这儿,是这儿,有方他在家里呢。说着就把柳秀芬往家里引。解有方听到有人说话,站起身一看是柳秀芬,心里想她怎么来了?母亲将手里的脸盆放在厨房灶台上,见解有方愣在那里,就说,人家来了也不知道让个坐?给人家沏杯茶呀。解有方这才说,你坐,你坐,我给你倒杯茶。柳秀芬笑眯眯地说,大妈别客气,我顺道路过这里,坐坐就走。解有方母亲也笑眯眯地说,家里地方小,别嫌弃,姑娘你坐坐,我去街上买点东西。

解有方的母亲走了以后,家里就剩下解有方和柳秀芬两个人。柳秀芬的突然到来仿佛是一把失而复得的钥匙,使得解有方的欲望之门为之洞开,同时他眼前也出现了那天晚上和陈红妹在一起时的情景……他们两个人没说上几句话,自然而然地就相拥到一起去了。

解有方和柳秀芬结婚了。解有方家只有里外两间房,他妈从里间搬到外间,里间做了新房。新房是解有方的几个同学下班后帮着布置的,墙上刷了白石灰,屋顶上重新用报纸糊了一遍,床上的棕绳也请厂里的木工来紧了紧。房间虽小,还是挺温馨的。婚宴也是在家里操办的,解有方的哥哥掌勺。由于地方小,喝喜酒的亲友就得分开,中午是双方家里人,晚上才是解有方的几位要好的同学和班里的同事。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雪。雪不大,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掉不少,但在墙角和低洼的地方,还积了一些残雪。有的地方有雪,有的地方没有雪,地面就显得有些斑驳。清冷的月光如水一般泻下来,照在斑驳的雪地上。压下工小纪可能不胜酒力,喝酒喝得心里发热,就独自走到屋外,站在那里吹冷风,光吹风还不过瘾,又从地上抓雪往嘴里放。解有方看到他抓雪吃的时候,他已经吃了好几口。大家赶紧把他扶到屋里。进了屋,他还笑嘻嘻地说,吃点凉的,心里舒服。

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小纪年纪轻轻的,身体就出现了毛病。解有方结婚的时候,小纪在雪地上抓雪吃,当时还成了班里的一个谈资,大家都笑他见人家结婚心里发烧,欲火难耐呢。事实上小纪生病了,没过多长时间,小纪就住院了。到医院一检查,肝癌,而且已经是晚期,没办法治疗了。住在医院里不到两个月,小纪就瘦脱了形,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像一具瘦小的骨架。解有方去医院看他,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拉着解有方哭着说,我不想死,我想结婚,你们救救我,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救救我啊。可是再高明的医生,也不能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在一个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早晨,他带着无限的遗憾,被上帝召了回去,离开了这个纷繁的世界,离开了这个集体,离开了亲如兄弟的同事们。

小纪的病逝,对解有方触动很大。小纪是2号台的压下工,老翁是翻钢工,他们俩是搭档,也喜欢在一直逗嘴,特别爱逗女人的话题。可是小纪还没结婚,就抱着遗憾离开了。解有方觉得一个人的生命特别脆弱,就像是树上的一片秋叶,风一吹,就落了,离开了生命的树。解有方顶替了小纪的工作,和老翁配对,一个压下,一个翻钢。

老翁最近也遇到一些麻烦事,心里闹得很不舒服。他烦,是因为在农村处过的那个对象。他俩本是同学,在学校里就偷偷好上了。女的下放后,老翁也奔着她,和她一起下放了。虽然没分在一个生产队,但在一个公社,老翁所在的村,和女同学那个村,只有五里地。老翁三天两头往女同学那里跑,跑着跑着就跑出了超友谊的关系。但老翁是个花心萝卜,有一次和现在的老婆对上了眼,接着就把人给睡了。现在的老婆是个泼辣货,贴上了老翁,那是湿手抓面粉,甩也甩不掉了,哪还能到女同学那里去?女同学回城后来找老翁,要老翁认真考虑,对她负责任。这事被老翁老婆知道了,揪住女同学的头发就往下扯,扯下来一大把头发,连头皮都扯破了,满脸是血。老翁老婆边扯边骂,我让你骚,你这婊子,我扯死你,扯死你!女同学长得瘦小些,干不过五大三粗的老翁老婆,要不是老翁拉得快,女同学就要被打死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解有方在干活的时候,想想小纪,再想想老翁,觉得一个人在世上,想过清静日子还是十分困难的。

解有方有这种感慨,不是空穴来风,他是联想到了自己。自从柳秀芬进了家门,家里的氛围马上就变了。解有方的妈起得早,过去家里只有解有方一个人的时候,不会产生任何矛盾。现在柳秀芬来了,他妈起床后稍微有些响动,柳秀芬就不高兴了,说,让你妈轻点!这么早起来干什么?解有方就悄悄地对妈说,以后你起来晚一点不行吗?又没什么事情,弄得叮叮当当满屋响,想睡觉也睡不成。他妈不高兴地说,几十年来都是这个时候起床的!解有方忙用手示意说,妈,你小声点,秀芬还在睡觉。他妈说,我向来都是大嗓门,让我小声说话我还说不出来呢。其实他妈看不惯柳秀芬睡懒觉,在他妈看来,柳秀芬上班,解有方也上班,柳秀芬上夜班,解有方也上夜班,要疼自己男人的话,就应该勤快些,早些起来,多做点事情,怎么能比自己男人还贪睡?但柳秀芬就贪睡,有时候下小夜班回来,一直要睡到中午还不想起来。睡懒觉就算了,还不让有响声,这哪能成呢!解有方妈有气,又不好直接朝柳秀芬发,就冲着解有方发脾气,解有方往往两头受气,两头为难。

最使解有方为难的是早晨倒痰盂。家里地方小,没厕所。夜里上厕所就在痰盂里解决,早晨再端出去倒到公厕里去。解有方起得早,起来后,就端着痰盂准备出门往厕所去,这本身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他早上也要上厕所。但这种行为在解有方妈的眼里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倒马桶,洗痰盂,这都是女人干的活,哪有男人干这个的?看着解有方端着痰盂要出门,他妈站起身大喝一声,站住!一个大男人丢人现眼,给我放下!解有方侧头看看房里,意思是柳秀芬还在睡觉。他妈倒把声儿抬得更高,睡了不起来了?放在那里,难道连一个痰盂也不能倒?为了上厕所的事,柳秀芬前两个晚上已经不高兴了,埋怨上厕所不方便。解有方说,就在痰盂里上。柳秀芬说,在痰盂里上,我可不倒,我还从来没端过痰盂呢!解有方说,行,我倒。话已经说出去了,倒个痰盂能有多大的事?想不到会惹得母亲这么不高兴。解有方愣了愣神,他妈气更盛,冲着里间大声说,把痰盂放在那儿!我就不信,难道还得供着吗?

解有方他妈的话,柳秀芬全听在耳朵里,虽然她没有直接跳出来对仗,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冷仗已经打起来了。柳秀芬在屋里生闷气赖着不起来,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也不肯出来吃饭。解有方喊她吃饭,她说不饿。再喊她,她说不想吃。饭在桌子上凉透了,柳秀芬看都懒得看一眼。居家过日子,总有一些磕磕绊绊拿不到桌面上的事。有时回家一只鞋没有放好,或是一只凳子没有放好,都能惹出气来。柳秀芬逢到生气的时候,就不吃饭,空着肚子去上班。

柳秀芬生气,解有方的妈也生气,两人相互别扭着。时间长了,柳秀芬的手脚也重起来,平时不做事,但凡做一丁点事,就当着他妈的面皱眉嘟囔,摔摔打打,一脸不高兴。有一回,柳秀芬看到自己的衣裤没洗,丢在脚盆里沤了两天,就发起火来,解有方你搞什么搞,衣服不洗你跟我说一声,放在盆里沤两天,还能要吗?因为有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家里的气氛就变了。解有方和他妈两个人在家里的时候,说话走路都无顾忌,只要柳秀芬一回来,哪怕刚刚他妈和解有方还有说有笑的,立刻就把脸冷下来。柳秀芬也是一样,在外面和人说说笑笑,进了家门脸就冷了,好像家里是寒窑,是冰库。

在这样持续的冷战中,柳秀芬生下一个男孩,取名草儿。草儿出生以后,也没有使这种糟糕的局面改变。草儿刚生下来的时候,柳秀芬不让解有方他妈碰草儿。解有方的妈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就成天坐在那里发呆,流眼泪。柳秀芬不管她,觉得挺解气。为了房子的事,柳秀芬跟解有方吵过几次。柳秀芬说,你不为我着想,也得为你儿子想想,三个人挤在一间房里,转身都困难,你不能向厂里反映呀!柳秀芬没有直接说要赶解有方妈出门,但她不时抱怨说,就该你一个人养着老太太吗?你哥你姐都不管吗?解有方心想哥哥姐姐都是下过放的,当初他们为了把自己留在父母身边,跑下去吃苦受罪,现在理应由自己照顾父母,况且父亲早早就去世了。再说,妈跟嫂子也说不到一起,哥哥家哪容得下她;姐姐家就更别提,终究是外姓人,两个亲儿子把老娘推给人家,这不是笑话吗?

那年冬天也不知为什么事,柳秀芬一生气,冒着大雪抱着草儿跑到厂里,一边哭一边告状,说家里没法待了。厂领导一看,大冬天不能让孩子受冻呀,就在车间里找了一间房,安排柳秀芬母子住了下来。好在屋里有暖气,倒比在家里还暖和。柳秀芬下定决心,厂里不分房,就绝不回去。解有方是厂里的标兵,排队分房也该轮到他了。但解有方知道住房紧张,有的人家好几口挤在一个大通铺,有的在外面租房子,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有房子住,就没下力气跟人争分房的事。柳秀芬这么一走,解有方的妈急了,催着他把母子俩接回来。他妈哭着说,要是把草儿冻坏了,就是我的罪过,我怎么向解家交代?你去把她娘俩接回来吧,以后什么话我也不说。柳秀芬这么一闹,作用不小,年后开春的时候,厂里就在盐田村腾出一个小套房,分给了解有方。三间房加上一个过道,有厨房有厕所,而且在三楼,他们一家三口住再好也不过了,就是再来一个客人,也能腾出单独一间房来。解有方从来也没有住过楼房,今非昔比,换了人间。

到了1995年,解有方家的生活条件有了明显的改善,家里通了煤气,不再清晨起来捅煤炉了;买了电视、电冰箱、洗衣机,样样现代化了;草儿也有十岁了。但是,解有方觉得和柳秀芬的缘分也走到了尽头,不能再走下去了。

那年,柳秀芬出现在解有方家门口,让解有方从陈红妹的情感阴影里走了出来。解有方和柳秀芬金风玉露一相逢,恨不得天天腻在一起。结婚以后,在家里鸡毛蒜皮的冷战中,柳秀芬成了一个冷美人,常年没个笑脸。生下草儿后,草儿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天伦之乐,但也没有使柳秀芬由冷变暖。解有方和柳秀芬的鱼水之欢渐渐稀了,先是一周一次,后来是一个月一次。再后来,解有方想那个时,柳秀芬就说,我腰疼得很,明天吧。到了明天,解有方想那个,柳秀芬又说,我累了,先睡了。身子弯得像一只大海虾,摆在解有方的面前。一连好几个月,柳秀芬都不让解有方碰。有好几次解有方躺在床上,看着大海虾似的柳秀芬发呆,脑子里闪现出那个夜晚和陈红妹在厕所里的激情一幕,翻滚的巨浪让他眩晕,让他恍惚,后来陈红妹变成了柳秀芬,他一下子就泄了。

柳秀芬这里疼,那里不舒服,一副冷淡样子,解有方没太往心里去,加上解有方妈和柳秀芬展开冷战以来,他常常焦头烂额,也没有心思想那么多。草儿出生以后,要给草儿取牛奶,洗尿布,还要上三班,忙都忙不过来,更没多余的精力。现在草儿长大了,上了幼儿园,家也搬到盐田村,有了独立的小空间,柳秀芬仍然紧锁门户,解有方就有些不高兴了。屈指算算,竟然已经有八九年没做过柳秀芬的男人,有一天夜里,解有方实在憋不住,光着身子跑到柳秀芬的床前。哪晓得柳秀芬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剪刀来,冷冰冰地说,别碰我。解有方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气得直哆嗦,指着柳秀芬说,既然这样,当初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柳秀芬说,我嫁给你,还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话说到这份上,解有方也没啥脾气了。

解有方以前在杨桥村的那个家,已经不存在了,那里早被全部推平,成了新厂区的堆料场。解有方的母亲前两年生病去世了,哥哥姐姐平时都忙各自的事,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也不相互走动。解有方觉得有些孤单。有的时候路过杨桥村,他会想起在那个小平房里与父母朝夕相处的日子,想起他和柳秀芬的第一次,想起结婚时小纪在地上抓雪吃的情景,同时也想到了他端着痰盂出门,母亲那愤怒的样子。母亲不在了,房子不在了,解有方站在空旷的堆料厂上,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过去的家园,仿佛看到了曾经走过的沧桑岁月。

解有方的母亲去世后,柳秀芬将自己的母亲接到家里来。解有方现在几乎成了厨房男,蒸煮洗刷都是他的。柳秀芬的母亲不喜欢动,在家里从来不下楼,只有柳秀芬陪着她的时候,才到楼下走动走动。吃饭的时候,她也不喜欢动,柳秀芬得给她搛菜。有时柳秀芬就埋怨解有方,你只顾自己吃,给妈搛口菜呀!听到柳秀芬的话,解有方只当没听见,自顾吃饭,吃完就离开桌子,到厨房里去了。现在家里没他的地位,柳秀芬的母亲来了,她和柳秀芬住一个屋,解有方和草儿住一间屋。要不是为了草儿,他愤愤地想,老子伺候你们?

厂里扩大开坯能力,在初轧机后面增加了两组连轧机组,2号台调剂过去两个人,压下工肖林和翻钢工老翁都调到连轧车间去了。下小夜班时,解有方在浴室碰到了老翁和肖林。老翁高兴地说,老班长,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过得好吗?解有方实话实说,过得不怎么样,你肯定过得好。老翁笑笑说,洗好澡,咱喝一杯,唠唠嗑。老翁的提议正中解有方的下怀。下了班的解有方常常有不愿意回家的想法,特别是下小夜班,更不想回家。解有方说,好呀,喝一杯就喝一杯。肖林说,不好意思,我不能奉陪了,我老婆一个人在家。老翁调侃他说,等一会就忍不住了,那么急着回去?肖林笑笑,真有事,得罪。

夜晚月色溶溶,解有方和老翁在路边大排档上坐下来,要了两个菜和几瓶啤酒,一边吃,一边聊。喝到尽兴,解有方晕晕糊糊地把自己的苦闷倒给了老翁。老翁说,你老婆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解有方说,好像没有。老翁说,女的要有这方面的事,哪会直接告诉你?消息最不灵通的就是她老公了。解有方说,凭我的直觉,她没有外遇,就是不愿意。老翁说,那更糟,这样的女人还能要吗?干脆拜拜。解有方闷声说,嗯,我想等草儿大一点再说。老翁说,草儿有草儿的生活,你等他干什么?解有方想岔开话题,就问老翁,你和你那位女同学还来往吗?老翁坦率地说,偶尔去去吧。解有方说,你老婆那么厉害,你也敢去?老翁呷了一口酒说,这事哪能让她知道?说起来,我那个女同学也怪可怜的,离了婚,带着一个女儿,日子过得不易。她们单位倒闭了,这个年纪,上不上,下不下,也找不到事做。老翁又呷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说,每次去我也不空手,买袋米,捎桶油,给小孩买点学习用品什么的。她女儿也乖,见我去了,就把作业本拿到屋里去做。解有方说,你就不怕她女儿知道?老翁说,嘿,她女儿好像知道点影儿。早两年去的时候,丫头还小,见到我还喊叔叔,给她买的东西,收得都挺痛快。现在不行了,看到我满脸不高兴,也不喊叔叔了,给她买的东西看也不看,就到自己屋里去了。解有方说,你不觉得良心过不去吗?老翁睁大眼睛说,没有,我同学希望我去,她对我是真心好,我也是真心帮她。解有方说,那你当年为什么不娶她?老翁说,这事说来话长,我老婆是个烈性子,沾上了,就甩不脱手;我那女同学呢,老实些,凡事都听我的,没什么主见,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任我折腾。

和老翁分手以后,解有方骑着自行车往家走,一边骑一边想,这世上的事,真他妈说不清道不明。老翁老婆那么厉害,老翁照样在外面混,而且混得风生水起;自己就一个柳秀芬,还守着老婆吃不到嘴。还有那个稀奇的陈红妹,为什么一眨眼就无影无踪了呢?

陈红妹回来了,在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十几年之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她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城市。当年陈红妹突然失踪,给大家留下了许多悬念,现在突然又出现了,让人直咋舌。陈红妹要请大家吃饭。当年她在厂里没待多长时间,和厂里的同事感情不深,所以只请了几个在学校里相处得比较好的同学来叙旧。吃饭的事,陈红妹委托罗秋菊来负责联络通知。在中学里,陈红妹与罗秋菊、杜芳、陆慧敏四个人特别要好,人称四姊妹。如今四姊妹天各一方,陆慧敏生病去世了,杜芳嫁到外市去了,只有罗秋菊还在市里,现在是市中心医院的口腔科主任。

接到罗秋菊的电话,解有方很诧异。中学毕业以后,同学们各奔东西,很少联络。大家都是各忙各的,参加工作,找对象,结婚,生孩子,孩子稍大一点,送孩子上幼儿园,再大一点,送孩子上学。解有方在厂里当工人,不如其他在市政府、电视台和医院等单位工作的同学光鲜,因此平时很少和同学走动。当解有方接到罗秋菊的电话时,确实很诧异,也很激动。那天罗秋菊的电话是打到解有方班上的,解有方正在上班,轰轰隆隆的轧钢声响彻一片,听到电话里有个陌生的女同志找自己,解有方有点发蒙。罗秋菊在电话那头大声说,你猜不到我是谁吧?我是罗秋菊。陈红妹回来了!明天晚上请同学在大红灯笼酒店吃饭,请你参加,你一定要来哟!

陈红妹回来了!这个消息对解有方来说太震撼了!失踪了十几年的陈红妹,怎么突然又出现了?解有方一想到陈红妹,就想到了那天晚上,想到了他眼前出现的一片阳光,一片浩瀚的大海,和那一浪一浪朝自己卷过来的巨大的浪花。这个回忆,是解有方的秘密,也是他最美好的享受。每当柳秀芬折磨得他欲火难耐的时候,只要想到那天晚上的阳光和浪花,他的心灵就会得到一种慰藉,心情就会得到一次释放。现在陈红妹回来了,梦里寻她千百度的陈红妹回来了,这个消息在解有方的心底掀起一阵汹涌的波涛。

大红灯笼酒店坐落在美丽的金鸡湖边,是这座城市最好的一家酒店,古色古香而又金碧辉煌,飞檐翘角上挂着一连串大红灯笼。门前有宽大的广场,越发衬出酒店的豪华和气派。解有方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酒店。傍晚时,解有方特地在厂里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骑着自行车来到酒店。他到时已经有好几个同学落了座,在市政府任职的杨江、在区政府任职的汪宝平、在市电视台任副台长的王兴和他的妻子朱明燕、报社的赵宏、杂志社的李斌等见到他走进来,都客客气气地和他打招呼。王兴说,好多年没见你,整天在厂里忙什么呢?解有方说,我上三班,平时很少出来。王兴说,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呀?解有方说,是儿子。王兴调侃说,在厂里都生儿子呀,在市单位工作的都生女儿,你们看是不是,在厂里工作的几位都是儿子,我,李斌,赵宏几个都是女儿。生女儿怎么啦?罗秋菊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说,别看不起我们女的,陈红妹一会儿就到。

陈红妹走进包厢的时候,解有方怔住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陈红妹手上的翡翠手镯,那是他当年送给她的。但是,眼前的陈红妹哪里还是原来的陈红妹?完全像换了一个人。陈红妹变得美丽而成熟,矜持而雍容。她身着淡绿色的职业套裙,胸前佩有一枚小巧的银质胸花,着装的颜色与手腕上的翡翠手镯浑然一体,和谐悦目。她十分有涵养地朝同学们轻轻地挥了挥手,脸上荡漾着浓浓的笑意,轻轻地说,大家好,多年没见了,今天我特别开心。罗秋菊接口道,大家在学校里都是要好的同学,在一起就不要客气了。大家纷纷围着桌子坐下来,解有方坐在陈红妹的正对面,但他们的视线并没有太多的交集。

陈红妹当年突然失踪,是因为他们全家去了国外。罗秋菊介绍说,陈红妹随家人一起去了美国,十几年来很不容易。现在陈红妹主要做珠宝生意,专跑亚太地区。这一次回来给我们同学提供了相聚的机会,我先敬她一杯酒。说着端着酒杯站起来敬陈红妹。陈红妹端起红酒,浅浅地呷了一点酒,笑笑说,不要那么客气,都是同学,我也不会喝酒。有同学问陈红妹,在学校里,没有听说你家有海外关系,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陈红妹笑着说,我也觉得很突然,莫名其妙地就到了美国。

老同学相聚十分开心,在一起说话也不像平时应酬那么拘谨客套。喝了一会酒,气氛更加活跃,从学校说到农村。赵宏第一个唱起歌来: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飘荡,美丽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家乡……大家一起跟着唱起来。陈红妹拍着手,高兴地跟在后面哼唱。解有方没有下过放,没有那种经历,没有那种激情,也不会唱这首歌。他就坐在那里,偷眼看陈红妹。他感到坐在对面的陈红妹虽然与自己仅仅隔着一张桌子,却像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桌上的几碟时令小盘,还有特色上汤牛杂、秋葵炖仔排盅、牛排萝卜美生煲什么的,他既没见过,更没吃过,但是现在他一点食欲也没有。

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喝着说着唱着,一直到酒店打烊,才余兴未尽地打住,迈着发软的双腿走出来。朱明燕问,解有方你怎么走?要不要跟王兴的车一起走?解有方感激地说,你们先走吧,我骑车来的。罗秋菊等几个女生要送陈红妹去宾馆,解有方推着自行车远远跟在她们身后。天色晚了,月色迷迷,路灯蒙蒙,行人稀少,他们几个人的身影被路灯映在路上,一会儿变得长长的,一会儿变得短短的。罗秋菊见解有方推着车子跟在身后,就转过身对解有方说,你骑车先走吧。解有方说,我也没事,陪你们一起送送。这时,陈红妹停下脚步说,噢,想起来了,我还有句话要和解有方说。说着转身向解有方快步走去。走到解有方身边,陈红妹从包里掏出一只香烟盒大小的纸袋递给他,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里面有我的通讯地址,有事打电话给我。解有方接过小纸袋,心头一热,对这特殊的礼遇受宠若惊。抬眼再看陈红妹,她已经向罗秋菊她们快步走去,那身影简直就和当年在厂门口小面馆时一模一样。解有方打开小纸袋,见里面是一根粗大的金项链。解有方心想,当年我送她翡翠手镯,今天她回赠我金项链,这就算两清了吗?

江南钢铁公司主业结构调整和优化,初轧工艺已经不能适应现代化钢铁生产的需要,公司决定关停初轧厂,在初轧厂的原址上建设一条先进的冷轧薄板生产线。2000年春天的一个下午,随着一声汽笛长鸣,解有方轧完最后一根230方钢坯,缓缓地停下初轧机。他走出操作室,站在2号台的走廊上,满怀深情地看了一眼最后轧出的那根微微泛红的方坯,沿着辊道向远处静静地淌去。他知道,他将和这根钢坯一样,离开2号台,离开曾经轧过1938万吨钢坯的初轧机。初轧厂停产后,厂里将原来2号台上的操作工重新分配到了其他岗位,解有方分到成品车间,当了一名发货工。

离开2号台的同时,解有方也离开了柳秀芬。解有方提出离婚时,柳秀芬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为什么要离婚?这样不是挺好吗?解有方说,你倒是挺好,我觉得特别难受。柳秀芬不解地说,我不离。解有方说,不离也行,我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柳秀芬说,那草儿怎么办?解有方说,这你放心,草儿是我的命根子。

离婚以后,解有方从家里搬出来,另租了一间房。他打算把草儿接到自己身边来,好好培养他,让他上大学,让他超过自己。柳秀芬不同意,她说我不能让草儿跟着你受苦。草儿学习成绩一般,高中只考进了离市区较远的一所中学,交通很不方便。柳秀芬不愿草儿跟解有方到出租房里住,解有方就每天早晨来接草儿,送草儿去学校。草儿到了学校以后,他才去上班。下了班,他再到学校来接草儿。为了草儿,解有方把自行车卖掉了,又花了三千块钱买了一部电动车。电动车跑得快,从厂里到草儿的学校距离有二十多公里,要是骑自行车的话,太耽误时间,骑电动车就快多了。

解有方一个人住在出租房里,闲得无聊的时候,也想过进洗头房。他租的房子周围有不少洗头房,说是洗头,其实就是干那事的。解有方虽然这样想,有时在洗头房门口瞎转悠,但始终没有走进去。他觉得到洗头房还是太贱了点,还是有个相好的在一起能说说话,相互体贴才有味道。好心的老邻居、同学和同事,都很关心他,纷纷给他介绍对象。柳秀芬听到风声后,就跑到解有方这来,气势汹汹地说,草儿没有上大学之前,你不能谈对象!解有方说,我谈对象关你什么事?柳秀芬说,我是草儿的妈,我说你不能谈就不能谈!

有一天,柳秀芬在街上看到解有方和一个女的在讲话,就跑上去不客气地对那个女的说,他是我儿子的爸,你和他勾搭什么呀?把人家给吓住了,再也不敢和解有方联系。再以后,解有方到哪儿,柳秀芬就追到哪儿,甚至追到解有方发货的成品库,搞得解有方颜面扫地。在柳秀芬持续不断的骚扰之下,解有方曾经动过复婚回家的念头,可当他提出要和柳秀芬在一起的实质性问题时,柳秀芬还是不情愿,解有方算是彻底死了心。

在这个时候,尚桂花走进了解有方的生活。尚桂花是一名小学教师,去年她的丈夫老王跳楼自杀了。老王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有一天早晨,他起床后,一边跟尚桂花讲话,一边用手推开自己家的窗户,迎着初升的太阳,毫无顾忌地跳了下去。解有方的同学、王兴的妻子朱明燕跟尚桂花很熟悉,当朱明燕知道解有方的事以后,就有心帮他物色对象。她觉得尚桂花和解有方还是很般配的,都不到五十岁,也都是过来人,在一起可以相互理解,相互照应。有一天,王兴家的水龙头坏了,朱明燕打电话找解有方,让他帮忙修一修。自从那天陈红妹请客以后,同学之间的联系也多了起来。解有方在厂里当工人,修修水龙头、通通下水道这样的小事手到擒来,加上解有方为人热情、勤快,有请必到,所以朱明燕见到尚桂花,就想到了解有方。

接到电话解有方骑着电动车来到朱明燕家,看见有个女的在朱明燕家客厅里坐着。朱明燕介绍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尚桂花,在幸福路小学当老师,刚巧来我家玩。又对尚桂花说,这是我的同学解有方,在江南钢铁公司工作,我们家水龙头坏了,请他帮忙修一修。解有方问,哪里的水龙头坏了?朱明燕说,厕所的水龙头老是滴水。解有方走进厕所,拧下水龙头,一看是里面的垫圈坏了。解有方卸下坏垫圈,重新换了一个新垫圈。朱明燕说,这么快?都吵我半个多月了,我还以为是多大工程呢,叫王兴修,他哪肯干这个呀,整天就顾着自己应酬。解有方笑笑说,有事你喊我。朱明燕让解有方坐下来喝茶,三人东拉西扯说了一会话。朱明燕说,我这有电影票,咱们去看电影吧。解有方看看坐在那里的尚桂花,有点为难地说,你们俩去看吧。朱明燕说,你又没什么事,一起去看呗。尚桂花是有备而来的,她对解有方有好感,所以坐在那里没有吱声。朱明燕不由分说拉起他俩上了电影院。

当知道事情真相以后,解有方对尚桂花还是挺满意的,他觉得她长得有点像陈红妹。那天看完电影以后,他俩就联系上了。有时解有方将草儿送到学校后,就来找尚桂花,两人在附近吃点东西,一起逛逛商场。有一天,解有方邀请尚桂花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坐坐,尚桂花没拒绝。两人坐在一起,三言两语就燃烧起来,当下就在出租房里成了好事。解有方又有了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一股潮水向自己涌来的感觉,这让他欣喜若狂。那天晚上尚桂花没有走。第二天尚桂花说,你一个人租房住,还不如搬到我那里去。

尚桂花的家在四楼,解有方站在她家的窗前往下看,头有些晕,他想老王怎么敢从这儿跳下去的?住到尚桂花家里,解有方有点别扭,他老是感到老王的影子在他周围转悠。卧室里挂着老王的大照片,客厅的桌子上放着老王的骨灰盒。可要让解有方再搬出去,他又舍不得。

他俩没办证,就这么住在了一起。周围的邻居倒也宽容,时间一长,就把他们当成夫妻了,有时在楼道里碰到了还打招呼,你们俩上班啦?碰到解有方一个人,就说,你爱人还没回来吧?碰到尚桂花一个人,就说,你家男人真勤快,楼道都是他扫的。

解有方和尚桂花住在一起也有矛盾,比方说,解有方吃完饭,不记得把椅子放回原处,尚桂花就轻声埋怨他,你看,椅子又忘放回原处了吧?尚桂花随口这么一说,解有方心里却感到有一股很大的压力。刚住到尚桂花家里的时候,解有方吃过饭,不会想到把椅子放回原处。尚桂花说,老王吃过饭,是要把椅子放回原处的。解有方开始还笑笑说,好,吃过饭把椅子放回原处。现在,尚桂花虽然不说老王了,但是潜台词十分清楚。再比方,下班回来以后,把鞋脱下来放在门口,必须鞋头朝家里,因为过去老王就是这样做的。特别是晚上,解有方和尚桂花躺在床上温存的时候,他总想到墙上的大照片,觉得老王时时在盯着自己。以后和尚桂花有鱼水之欢的时候,他就引尚桂花到客厅沙发上来。客厅里也有老王的照片,还有老王的骨灰盒。但在办事之前,解有方悄悄地将老王的照片扣在桌子上。完事之后,再悄悄地把照片翻过来。有时候,酣畅之后忘了老王的照片,等第二天想到照片时,老王的照片又原样放在桌子上了。

尚桂花参加学校旅游去了,解有方一个人在家里。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彻底地将家里打扫了一遍。他把卧室里老王的大照片从墙上取下来,换上一幅风景画;又将客厅桌子上的老王照片放到抽屉里;再把骨灰盒挪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盖上一条新毛巾;还将茶几上的花瓶挪到客厅的桌子上;客厅里的沙发也换了一个方向;最后把门口放的几双鞋也认真洗了,可是放回去的时候,忘了将鞋头朝家里放。他这么一拾掇,家里变了样,新鲜多了,空间也大了许多,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解有方的心和收拾过的房间一样,敞亮许多。

待尚桂花回到家里,顿时惊住了,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家门。踏进房门,尚桂花身体发软,往沙发上一屁股坐下去。可还没坐稳,她又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她仔细看看沙发,觉得很陌生。再看看卧室,也觉得很陌生。她走到客厅中央,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渺小和微不足道。她有了种想哭的冲动,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尚桂花站在客厅里,稍微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就不顾旅途劳累,在房里忙活起来。她将卧室里的风景画取下来,重新换上老王的大照片;又将老王的照片从抽屉里找出来,重新摆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再把老王的骨灰盒、客厅里的沙发重新放回原位;门口的鞋也一只只重新摆弄好,一切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解有方下班回来,看到他布置的房间又变回原样,似乎觉得有一股清冷的风从自己的指间流过。他看看客厅桌子上重新摆上的老王照片,照片里的老王也正睁着眼睛看着他。尚桂花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言不发。解有方心里明白,就对尚桂花说,我那样摆放,家里空间显得大一点,也有个新鲜感。尚桂花说,还是这样好。晚上,睡到床上的解有方有意朝尚桂花身边靠去,尚桂花却翻了个身说,我今天累了。说着,将身子弓成了一只大海虾。解有方侧过身子看着尚桂花,叹了口气,他仿佛又看到了柳秀芬的样子。

最近解有方吃东西时,口腔里老是隐隐作痛,他就到医院来找罗秋菊。罗秋菊正给病人做治疗,看见解有方走过来,立即摘下口罩对他说,你怎么了?有事找我?解有方说,口腔里有点不舒服。罗秋菊说,先到我办公室坐坐。过了一会,罗秋菊走过来问解有方哪里不舒服?解有方说,吃东西的时候,嘴巴里有点涩涩的感觉。罗秋菊让解有方躺在治疗椅上,张开嘴巴。她拿窥视镜在解有方口腔里看了一会,神色严肃地问,这种感觉有多长时间了?解有方坐起来想了想,说,平时不太注意,前两天吃东西时,觉得有点不舒服,今天感觉好像更强烈些,有什么问题吗?罗秋菊说,口腔壁上有一块溃疡,溃疡面还蛮大的,肉眼看不出好歹,要检查后才好说。解有方有点紧张地问,要紧吗?罗秋菊说,你躺下,我再仔细看看。说着又拿起窥视镜,仔细察看了解有方溃疡的创面和创面周围的组织,做了一个活检。罗秋菊说,你明天再来一趟。解有方说,明天还要来?罗秋菊点点头,认真地说,明天还要来,还是这个时候,你来找我。

第二天,按照约定的时间,解有方又来到医院。罗秋菊把解有方引到自己办公室,解有方迫不及待地问,检查情况怎么样?罗秋菊说,口腔里一般是不会长东西的,出现溃疡总归是不太好,你要抓紧时间治疗,不能耽搁。解有方说,问题很严重吗?罗秋菊说,不是问题严重不严重,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感到身体不舒服都不能疏忽大意,何况是口腔里的病灶。从活检的情况来看,现在还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进一步的发展很难说。解有方说,那怎么治呢?罗秋菊说,尽快做手术吧。解有方惊讶地说,还要手术?罗秋菊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你没觉得它发展起来很快吗?听罗秋菊这么一说,解有方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前些天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感觉还不是十分强烈,这两天好像确实加重了。罗秋菊说,我们医院还做不了这样的手术,你最好到上海九院去。解有方有些焦虑地问,什么时候去?罗秋菊说,我帮你预约好了,下周三你去九院找我的导师张教授,这是张教授的联系电话和九院的地址,千万别耽误了。

从医院出来,解有方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罗秋菊吞吞吐吐没有直说,但实际上已经告诉他这是一个不太好的病灶。他推着电动车站在医院的广场前,站在那里看进进出出的车,看形形色色的人。他想到了小纪,想起了小纪躺在病床上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向他求救的样子,他会像小纪那样不久于人世吗?想到这里解有方不免有些悲观,迎面吹过来一缕微风,他感到透心的凉。抬头看看天色,他想起了草儿。草儿很快就要高考了,他得照顾他,把他抚养成人才行啊!这样想着,解有方心头的石头又挪到了肩上,他又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了。

这天解有方骑着电动车把草儿送到家门口时,对草儿说,过两天,我要去上海一趟,你抓紧时间好好复习。草儿问,到上海干什么?解有方故作轻松地说,口腔壁上有一个地方破了,医生建议到上海去手术。草儿一听要手术,急了,拉着解有方说,我陪你去!解有方说,你的任务是认真复习,考上大学,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陪吗?草儿的关心,让解有方心里暖洋洋的。

其实解有方内心还是希望有人能陪他的,这一次去上海最终结果会怎么样,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回去以后,解有方将自己的病情还有要去上海做手术的事跟尚桂花说了,谁知尚桂花说,下周我女儿结婚,在北京办喜酒,你不去怎么行?解有方问,下周什么时候?尚桂花说,下周一晚上。解有方说,时间来得及,手术预约是下周三。尚桂花说,下周三我也不能陪你去上海,老王的骨灰要下葬。解有方没再说什么,他口腔里燥热干涩,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解有方陪尚桂花在北京喝完喜酒后,将尚桂花送上火车,尚桂花隔着车窗向他挥手。解有方本想说一路上多保重的话,可是话到嘴边觉得口腔里有些干涩便没有说,于是强打精神也向她挥了挥手。火车载着尚桂花走了。

解有方独自一人坐在去上海的列车上,心里空荡荡的。往事潮水般朝他涌来,陈红妹、柳秀芬、尚桂花、小纪、老翁一个一个在眼前闪现。解有方觉得人生十分短暂,就像做梦一样,岁月稍纵即逝,宛如快速行进的列车,转眼流去无痕,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解有方安慰自己,活着就图一个心情,心情好,一切都会好的。

经过一夜的颠簸,列车开进了上海。解有方按照罗秋菊给他的地址,转了几趟公交,赶到九院。在医院门口,解有方一眼看到了陈红妹。陈红妹手搭凉棚站在医院大门口,像是在等人。解有方想,陈红妹怎么会在这里?解有方正在琢磨,陈红妹却在如潮的人群中看到了他,高兴地朝他挥了挥手。解有方迎过去,问她,你怎么在这里?陈红妹有些激动地说,我在等你呀!解有方不相信地说,你在等我?陈红妹说,罗秋菊跟我说了你的事,我问清了时间和地点,马上就赶过来了。你怎么样?没什么事吧?解有方有点受宠若惊,忙说,还好,就是嘴里不舒服,老是又干又涩。陈红妹安慰他说,让医生好好看看,罗秋菊说这医院是国内看口腔最好的医院。他们俩边说边走到候诊室坐下来。

两人坐在一起,仿佛各自都能听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声。解有方有些伤感地说,那年你们全家怎么突然就走了呢?一点消息也没有,你知道我当时多急吗?陈红妹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想想当年的事,真是造化弄人。那天晚上,有一个叔叔突然来到我家,和我父母在房间里嘀咕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父母就带着我们跟那位叔叔走了。先是到深圳,紧接着又到香港。我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感觉又新鲜又紧张。后来我们又从香港坐飞机飞到了美国,到了美国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远离家乡,远离祖国了……

解有方说,你突然失踪了,我天天在炉台上等你,等你不来,就到你家门口去找,又怕你生病了,还跑到医院里去找。你为什么不写封信告诉我一声呢?陈红妹抱歉地说,当年我们家走得很蹊跷,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公开的说法是继承我姑妈的遗产,可我姑妈究竟是做什么的?怎么到了美国?怎么有了资产?连我父亲也不清楚。我觉得好像一直有人在保护我们。陈红妹边说边摸了摸手腕上的手镯,继续说,我当时确实也想过写信,可再一想,当年如果有国外来信,那就是有海外关系呀,可能会给你带来大麻烦,吓得我也不敢写了。我就天天看着这手镯,看到手镯就想到了你。陈红妹将手上的手镯送到解有方眼前,接着说,这些年我一直戴着它,你看这个手镯,现在变得又细又润,水头、种地都非常好了。解有方说,你成家了吗?有孩子吗?陈红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镯,轻轻地摇了摇头。解有方吃惊地看着陈红妹,问,怎么?这么多年你一直自己单过?陈红妹还沉浸在纷繁的往事中,有些梦幻地说,从语言学校毕业以后,我就进了姑妈的珠宝公司。第一次领薪水的时候,我给你买了一条项链,买好以后就一直放在身边。直到前段时间回国,才有机会给你。解有方有些激动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陈红妹抬起头,从回忆中走出来,开朗地说,当年走得突然,到了美国,要生活下去,一切还是要靠自己努力的。忙忙碌碌很多年,等到生活安定下来,我想你大概已经成家了。后来又在回来或是什么时间回来之间左右犹豫,这一犹豫,时光就过去了,我们已不再年轻。解有方听着陈红妹的故事,想起当年在厂门口与陈红妹相遇的情景,内心十分伤感;再想想自己目前的处境,不觉眼眶湿润了。

就在这时,候诊室的屏幕上显示出解有方的名字。陈红妹站起来,送解有方走到医疗室门口,微笑着说,你去吧,我在门口等你。说着,扬起手上碧绿的玉镯,使劲在解有方面前摇了摇。

解有方回头看看陈红妹,发现陈红妹手腕上的手镯,确实比以前圆润透亮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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