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写作之夜”:读史铁生《务虚笔记》

2013-08-15 00:42郭传梅安徽师范大学安徽芜湖241000
名作欣赏 2013年33期
关键词:史铁生笔记爱情

⊙郭传梅[安徽师范大学, 安徽 芜湖 241000]

当代作家史铁生已离我们而去,然而他超越苦难心怀世界的胸襟、追问人类心魂所传递出的温情和哲理,无不给我们以启示、力量、温暖和爱,让人清醒地认识自己、面对世界,从纷扰的尘世中重归内心的宁静。《务虚笔记》是其长篇小说处女作,它融入了作家个体的深切体验,同时又从个体的拘囿中超拔出来,以其存在之思开启人类追寻意义之路。

一、生之困境

《务虚笔记》是史铁生在“写作之夜”寻找的印象、情感和心绪。写作之夜,思绪像一根长长的、扯不断的银丝,伸出颤巍巍的手,在冷漠的白纸上贯注心中的疼痛和追问,与那只白色鸟一起追寻埋在心底的梦想和往昔。那些困境中寻找的故事走进我纷乱而狂暴的内心,成为翔舞的鸽群。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夜晚,我走进作者的“写作之夜”,泪流满面——为所有错过或并非错过的相遇。

人为什么要来到世间?痛苦还是那么多,欢乐还是那么少,幸福不过是痛苦的点缀。人为什么一定要坚强地活着?为什么一定要像西绪福斯那样,去吃力地滚那没用的石头呢?生命,从自己的哭声中开始,在别人的哭声中结束,这中间的部分,就是人生。人与生俱来就面临着三大根本困境:第一,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难以与他人沟通,这意味着孤独;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而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欲望,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来不想死,而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史铁生《自言自语》)人类世世代代历尽艰辛不停地寻找,试图猜破人生之谜:1.谜面一出,谜底即现;2.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3.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这是永恒之谜。谁也不敢蔑视开始的神秘和结束的无奈,往昔悠远的岁月如白驹过隙。日升月落,日落月升。几十年倏忽过去,几十年又没有了。“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一群鸽子,落在邻居家的屋顶上咕咕地叫,或在远远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飞。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人类的一切如同鸽子,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生死轮回仿佛一个古老的传说或悠久的神话被时光注定。“我们叫做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的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谁能回答有关人的生死之谜?谁又能拥有永恒?永恒的只是天上的月亮。人生的故事在生活的海洋中酝酿着,产生着,延续着,没完没了,耐人寻味。

“生日”开始于获得意识的那一天。人从虚无中醒来的第一天,不过是获得意识之后听到的一个关于生日的传说甚至谣言。生命一旦与世界相遇,就会发现“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张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并且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人的生存境遇被上帝随心所欲地规定。人对世界的认识受到自我指称的局限,世界只是“对我来说的世界”。五十亿个人等于五十亿个世界,每个人的世界与他人不同。无论离开还是回归人群,孤独都无可避免。生日开始于以“出身”的名义被放逐孤立的时刻。每一个“独立”的个体都倾向于寻求沟通和理解。然而,“我与别人与所有别人的距离,应以光年计算”(史铁生《别人》)。“别人”,与自己隔绝或疏离,只是擦肩而过,萍水相逢。他人即别人。每一个人只是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悲欢离合,冷暖自知,除了自己还是自己。“街上走着很多故事。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故事。”(史铁生《别人》)

二、爱之诱惑

写作之夜,所有的生灵都安睡了,躺下了,许多跳浮不定的故事、情绪和梦呓,闪烁如夜空中多情的星辰。“写作之夜”的真实是什么?真实一旦被追问,“便随着你的追寻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重组……如烟如尘,如幻如梦”。真实仅仅是“印象中的真实”,或者“真实的印象”。写作之夜的“我”是一个悖论:“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走进写作之夜,就走进了写作之夜的爱情。爱情,永远是生之诱惑。写作之夜的爱情故事只是作者的情感印象,纷纭重叠,混淆不清,最终演绎成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这些男人和女人,都没有自己的姓名,有的只是符号。“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们还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时间,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他们。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写作之夜的印象横越时空,“谁一定是谁”,显得“并不重要”——这是一条“原则”。说到底,写作之夜的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以我的角度感受那痛苦,都不过是在我的位置上经受折磨”(此处的“我”指人的欲望,引者注),都不过是作品中“我的思绪”。

爱情是什么?“那不泯的欲望都是从哪儿来呀,要到哪儿去?欢乐的肌肤相依一向都是走在怎样的路途上?那牵魂摄魄的所在,都是什么呵?”写作之夜,爱情是生命的永远梦想,是生生世世燃烧到最后也不停歇的寻找。

女导演N要拍摄一部没有剧本也没有故事的影片,为其题名为《寻找》。热恋中的情人从彼此的生命中走失了。人流如潮,他们忧心如焚地相互寻找,从青年到老年。所有的记忆,晾干在一转身的回眸。变的是四季阴晴,不变的是恋情;变的是恋情,不变的是几十年乃至一生一世追寻的脚印。那两串脚印或许没有交错的轨迹,终于错开,越走越远;“可是倘其一旦相交,我们便走进爱情。”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可能丢失和我们真正要寻找的都是——爱情!”史铁生反复强调,讲一个人的故事就是在讲所有人的故事,所有人的故事也正是一个人的故事。爱情是永恒的寻找。那些九岁或十岁的男孩都在某个下午以跑步的方式奔向那座有着许多神秘之门的房子,去寻找一个女孩;所有的母亲和女儿都是那句话,“让我自己给你”,以此来享受爱情坦荡自由信任的欢歌;所有离别的誓言或咒语都是一种类型;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都被送往南方,让爱情执着于眺望和寻找的梦想。

三、爱之难题

寻找爱情。童年之梦被拒之门外,艰难坎坷的命运之途从此向不同的方向蜿蜒伸展。

C终于等来了自己的轮椅声和一个女人的脚步声相伴回“家”的四十岁,但残疾的阴影挥之不去。歧视、偏见、猜测、怀疑、叹息、回避,便是对他爱的权力的否决,便是“一个人渴望爱而又不敢爱、指望死却又不能去死的可靠处境”。

这是爱情的两难困境。有谁能够摆脱苦难,反抗命运的局限?F医生出于环境和父母的压力,离开了N,一个右派的女儿。他们曾经共植的爱情错在哪儿?出身吗?F用眼泪演绎的难题是:如果他和N结婚,他父母的心脏就可能停止跳动;如果想等到他父母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结婚,可能还要等上三十年。五千年的历史,造就了这样的双亲,许是全中国众多家庭的缩影。F心中有千言万语,无奈语已哽咽,难以出口。一夜之间,F的一头乌发变成晶莹闪亮的银丝。爱情为婚姻设计着美妙蓝图,而婚姻为爱情选好墓地,就这样,两颗心断裂了。那个挚爱的背影终于远去,无可挽留。回首的刹那,那两滴晶莹的泪珠,给人以无限凄凉。朋友多珍重。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无法改变。他哭的时候,无人能懂;他笑的时候,无人理会;不言不语的时候,有人说他是呆子。F婚后二十年没有一天不想起N。F以为N的一句咒语就足够结束一切,可是爱情的力量鬼斧神工,即使把整个世界都统统忘掉,失恋的苦痛依然魂牵梦绕。“F医生希望:要是一个人不得不放弃他的梦想,上帝应该允许他把那些梦想忘记得干干净净。”“曾经沧海”,只属于自己,属于过去,属于过去的自己。他多么希望走出过去的情感和时空,重新开始,拥有今天和明天的幸福。此去的时光中,岁月依旧如河;然而上帝却给了他一条艰难的路,让他活着只能举起沉重的天空。F夜梦的上空总是流连着一个纤柔的名字,但他是个责任心很强的男人,是个称职的丈夫。他从来也不能把黑夜带进白天。“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境,而实在的答案便会限定出真确的痛苦。”生活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只能在心底为N默默祝福,而不能伴她共度风雨,他祈祷彼此能够风雨无阻地在各自的空间里好好地活着。梦做得太多,而无法罗列;路走得太少,简直无可提起。F平静的生活终于流进了一个泛滥的夏季。那是一份登着N拍摄《Love Story》广告的印刷品。印刷品的白纸黑字在他的眼里幻化成朦胧的一片,如云似雾,时浓时淡,使他的心阵阵作痛。二十多年的“佛性”终于毁于一旦,他的回忆流淌着,充满激情与诗意的过去,结果混淆了黑夜与白天、梦境与现实。F要去看看N。N是在F死后才在胶片中发现那个燃尽生命最后的激情悄悄守候自己的人,才读到这么多年F一直给她写的并不发出的信。“如果上帝并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统统忘掉得干净,那么最好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

诗人不懂得“最美丽的位置”,他一直在为实现梦想而奔波劳碌。他不是为了出国而嫁人的T,更不是将爱珍藏心底的F,他不知道梦想仅仅是梦想,仅仅在心里、想象里,不是为实现的。从一场革命大串联开始,他就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寻找爱情。诗人“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色之徒”。火车之夜,谁也不知道是谁点破了他的童贞。他既不能离开自己的恋人,又对所有的女人着迷。他幻想“与不止一个乃至不止十个女人相爱”。他不隐瞒自己的庸俗和欲望,他相信爱和真诚。写作之夜,诗人在欲望和爱情面前走进了悖论:“如果欲望纷纭为真,又为什么要控制,为什么不允许纷纭的幻想变为纷纭的现实?但如果那样,爱情又是什么?爱情与性欲与嫖妓的区别何在?人与兽的区别何在?爱情的不可替代的魅力是什么?”

爱情,亘古不变的乐园。“没有什么能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人类永远期盼“走出孤独,回归乐园”,回归心与心的渴望、呼唤、交流、袒露与自由。“自由的降临要有一种语言来宣告。”(史铁生《爱情问题》)于是宁愿等待千年,用千年的祈祷迎接爱的仪式。

诗人L并没有写出爱的长诗,长诗在爱与性面前成为神话。诗人惘然无解,想到了死:“他活着并不使这世界有丝毫增益,他死了也不会使这世界有丝毫减损,他原本是一个零。”那么,死是什么?“灵魂在哪儿?灵魂曾经在哪儿?灵魂是以什么方式离开这儿的?”为什么人有那么多的幸福和痛苦而不能把痛苦剔除,移植进更多的欢乐?

诗人没有死。写作之夜,许许多多的人走出荒原的死亡之谷。“叛徒”为了救心上人而被捕,从此身陷永劫不复的“噩梦”。“如果她高尚她就必须去死,如果她活着她就不再高尚,如果她死了她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没死她就只能受到惩罚。”她用一生一世的孤独和悔恨等来了与恋人共度残生。

写作之夜,众多的生者在猜测女教师O的死因。O有过一段纯洁的初恋。她的恋人WR在那个流放的年代被逐往“世界的隔壁”。WR迷信权力,舍弃了O的爱情。O没有想到她此后平淡的家庭生活再次遭遇爱情风暴的袭击,她有了第二次爱情并且到死都爱着画家Z,却因为对爱的形上追问、对差别与平等的思考而离开这个世界。爱情是什么?爱情不是崇拜、征服,而是平等自由、真挚坦诚。那么为什么要离开前夫,而爱上画家呢?无论抉择多么正当,“那取舍都意味了差别”。差别的强端和弱端绝不平等,“如果爱仍然是功利性的取舍,仍然是择优而取,仍然意味着某些心魂的被蔑视、被歧视、被抛弃,爱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绝望”。差别无处不在。不仅疾病、困苦、卑贱、孤独,甚至爱情,甚至O那被荒草遮掩的坟墓仍在诉说着另一个世界的差别。

四、命定之路

“写作之夜”,史铁生并不津津乐道于讲述故事。C的爱情所承受的世俗眼光、F的深情、L的长诗、“叛徒”的困境、O的悲剧……都不过是“我”的印象和情绪。“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或者,这永动的轮回就使‘我’诞生。”

差别欲望,生死轮回。当我们来到《务虚笔记》的最后一章《结束或开始》,我们又回到了《写作之夜》的序幕。“写作之夜”是一个隐喻,预示着人的困境的不可超越。“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我们就这样活着,走着,走在一条命定之路上,一切都已前定,又不可预料。

走进“写作之夜”,聆听史铁生梦的呓语。如果你读一本“名叫作《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因为,荒原上那些会令你羡慕的美丽动物,它们从不走进这样的夜晚”。“乐园里阳光明媚。写作却是黑夜。”黑夜是我们的风景,“灵魂正是在那些困苦的地方”①。我们在“写作之夜”跟随着史铁生的追思和畅想,去寻找真爱,寻找生之意义。

作为史铁生长篇小说处女作的《务虚笔记》,是作者在“写作之夜”对生之困境、爱之诱惑、爱之难题、命定之路等人类精神问题思考的结晶,其纯粹的存在之思照耀了我们抗争宿命之路。

① 史铁生:《聆听和跟随》,《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3期,第34页。

[1]史铁生.史铁生作品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2]史铁生.务虚笔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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