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云端”:沈亚之《湘中怨解》赏析

2013-08-15 00:42张玉莲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650500
名作欣赏 2013年15期
关键词:金兰胡人诗意

⊙张玉莲[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昆明 650500]

唐人沈亚之《湘中怨解》叙述的是人仙遇合事。人仙(神)遇合,本为传统题材。战国宋玉即有《高唐赋》《神女赋》写人神遇合事。受其影响,汉末曾出现一个竞相撰作《神女赋》的小热潮,撰作者有王粲、应 、杨修、陈琳等。之后还出现同类题材的小说,如张敏《神女传》、曹毗《杜兰香传》等等。这种题材的情节多不出仙(神)女被谪(遭遣)、与凡男结合、谪期满(或为旁人察觉)而离去之套路。不过,《湘中怨解》虽借用传统题材,却匠心独运、别出新意,予小说以新意蕴,塑造了汜人这个优美动人的湘水仙子形象。

汜人最初以孤女形象出现,是一个“翳然蒙袖”悲切哭泣的“艳女”,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使与之素昧平生的郑生顿生怜爱之意,遂携之同归。汜人不仅容颜绝伦,且才情出众,其所撰《光风词》,词句“丽绝”,机枢自出,“世莫有属者”。此外,在郑生贫困时,汜人出轻缯一端,便获千金解其困。这些都传递出汜人来历不凡的消息。但直到其谪期岁满离去之际,郑生方才明晓其“湘中仙子”这一真实身份。

小说并没有着意构设曲折的情节,而是以清丽的笔调,营造出一种哀婉凄怨的诗意氛围。汜人离去后,作者未叙及男女主人公的经历和情感。及至十余年后的一个上巳日里,才安排两人再次相见。当时众人正在岳阳楼上张宴酣歌,唯郑生心绪索然,望着浩渺的洞庭水,“愁吟”离恨。显然,那个在清冷晓月中来,轻暖余晖里去的汜人,多年来魂牵梦萦,始终难以释怀。而汜人的再次出现,有如心灵感应,在郑生望断天涯的目光中不期而至。她乘着彩船,身着云霞般美丽轻烟般朦胧的衣衫,挥动轻柔飘逸的长袖,在船中楼上翩翩起舞。舞时的“含颦凄怨”,舞毕的“翔然凝望”,将汜人无限凄怨、思而不能同归的无奈表现得情态毕现。更让人叹惋的是,“须臾,风涛崩怒,遂迷所往”。汜人犹如深碧夜空滑过的流星,美丽耀眼又短暂易逝。她的突然降临,给郑生期盼的眼中盛满多少惊喜;她的匆匆而逝,又给郑生留下多少怅惘!汜人之于郑生,是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又复失,如烟似梦,恍惚依稀,唯有她那凄美哀怨的歌声似乎还回荡在茫茫水面。作品传递了一种如李白《长相思》中“美人如花隔云端”式的惆怅幽怨之情,极易惹人遐思遥想。

小说中这种诗意氛围的营造,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三首骚体诗的圆融运用。其中两首为汜人所撰。第一首《光风词》不仅展现了汜人高妙的才情,亦是对其“艳女”形象的补充。“顾室荑与处萼兮,潜重房以饰姿。见稚态之韶羞兮,蒙长霭以为帏。醉融光兮渺弥,迷千里兮涵洇湄……舞 娜之 条兮,娉盈盈以披迟。”汜人容颜丽绝,但并非冷若冰霜,她有普通少女的性情:躲在深闺中精心修饰,见镜中稚气可爱的姿容,羞答答地拉下云霭遮蔽脸庞。看着泛红得犹如醉了的美丽容颜,不禁如摇曳在风中的美丽枝条婀娜起舞……这一系列行为,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汜人天真烂漫、娇羞可人的形象。当她离去十余年后和郑生再见时,尽管美丽依旧,歌舞依然,但那具有浓厚楚地风味的歌声里已经多了几分凄怨,几许无奈:“荷拳拳兮未舒,匪同归兮将焉如?”

前后两首诗,一首清新秀丽,活泼灵动,一首沉郁委婉,凄美哀怨。相似的心境生发相似的诗情,离恨如海的郑生面对浩瀚无边的湖水,不禁吟道:“情无垠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

短短两句诗,将其无限愁思传达得淋漓尽致。三首骚体诗在文中的恰当运用,既体现出唐传奇“文备众体”的基本特征,也使以叙事为主的小说具有了浓厚的抒情意味。作者选用骚体,可能是出于故事背景(洞庭湖一带)之特殊性的考虑,亦可能是为了契合汜人这个湘水仙子的身份。不论如何,这些骚体诗的介入使小说弥漫着一种浓郁的《九歌》式的楚辞风情。

哀婉凄怨的诗意氛围不仅体现在《湘中怨解》中,亦是沈亚之小说的基本风格。如写山间神女的《感异记》,写历史人物的《秦梦记》以及写古装美人的《异梦录》,都以诗意的笔触,营造出一种卓立世外的凄怨迷离、怅罔幻灭的诗意氛围。这种风格的形成,既源于沈亚之对唐传奇“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的深刻领悟,亦是其另辟蹊径、求新求异的审美追求的结果。沈亚之曾在韩愈门下游学十余年,难免会受韩愈“奇崛”诗风的影响。因此,他非常注重创新,追求立意之新颖,字句之出奇。这一点,北宋人已经注意到,称其“足以拔出流俗,自成一家之语”①。鲁迅先生亦指出,沈亚之的传奇文“皆以华艳之笔,叙恍惚之情,而好言仙鬼复死,尤与同时文人异趣”②。

沈亚之正是以这种独树一帜的风格来表达他的“恍惚之情”。其小说都传达了共同的题旨:对美和情的追求与渴望,以及美和情的得而复失后的失落与叹惋。准以《湘中怨解》,作者虽在开篇称“《湘中怨》者……然而淫溺之人,往往不寤”,表明其创作意旨是以此事来警醒“不寤”之人,但同时又说“以著诚”,意在表达真情。仔细体味小说中所传达的那种迷离凄怨的诗意氛围,实则劝诫之意甚微,“惊寤”完全让位于“著诚”。对美人美景的得而复失而产生的无限怅惘、对美好情感的珍惜留恋而产生的“怨情”,才是作者真正所要表达的意趣。

这种书写意图,或许凝聚着作者的某种源于亲身体验的悲剧意识。据沈亚之《卢金兰墓志》记载,卢金兰是沈亚之的妾,美丽善舞,十五岁时嫁给亚之。她曾随亚之行游于吴越间,后病逝,年仅二十六岁。③爱妾的早逝,给亚之以沉重打击。而这些恰是沈亚之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凄婉旋律。可能正是经历了和金兰刻骨铭心的爱情,亚之才执著于对一系列美丽女子形象的塑造,以表达他的怨情和愁思。《墓志》中提及金兰从师学艺,“为《绿腰》《玉树》之舞,故衣制大袂长裾,作新眉愁颦,顶鬓为娥,丛小鬟”。善舞的卢金兰“衣制大袂长裾”,会“作新眉愁颦”,这些特征,都可在《异梦录》中长袖弓弯的古装美人,《湘中怨解》中“含颦凄怨”而舞的水仙汜人身上发现。

沈亚之在《湘中怨解》里抒发的这份凄怨之情,犹如醇酿,历久弥香。元人白朴在《天籁集》卷上《水龙吟·登岳阳楼,感郑生龙女事,谱大曲薄媚》中,重新拾起这段美丽凄怨的记忆,以抒情的词调,叙说这则诗意的故事:

洞庭春水如天,岳阳楼上谁开宴。飘零郑子,危栏倚遍,山长恨远。何处兰舟,彩霞浮漾,笙箫一片。有娥眉起舞,含 凝睇,分明是、旧仙媛。 风起鱼龙浪卷。望行云、飘然不见。人生几许,悲欢离聚,情钟难遣。闻道当时,汜人能诵,招魂九辩。又何如乞我,轻绡数尺,写湘中怨。④

不仅小说中的诗意氛围引人回味,其间的优美形象“汜人”亦为历代诗家词人广为吟诵,被援作痴情艳女之典。如宋周密《夷则商国香慢·赋子固凌波图》:“经年汜人重见,瘦影娉婷。”吴文英《琐窗寒》“:玉绀缕堆云,清 润玉,汜人初见。”元张翥《感皇恩·题赵仲穆画凌波水仙图》:“汜人何处,起舞为谁轻别。”清王士《池北偶谈》卷一一《彭西园》:“无复湘中见汜人,西园兰石怆如新。”陈维崧《汜人》“:湘中蛟娣号汜人,楚天冉冉红罗巾。”

最后谈一谈文中的两个文化现象。一是“胡人识宝”。文记郑生贫,汜人“出轻缯一端,与卖,胡人酬之千金”。缯即丝制品,一端丝织品竟价值千金。这一则说明该物并非凡品,二则反映出唐代“胡人识宝”这一现象。唐代商业发达、文化先进、政治开明,这些因素吸引了很多外国商人,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胡人。胡商大都给人这样的印象:见多识广。他们不仅能识别出人间的各种宝物,还能鉴定来自天国冥界水府的奇珍异宝。这一现象在唐五代小说中多有反映。如唐戴孚《广异记·羯》载胡人识出“为鬼神所护”的宝物“紫 羯”事,前蜀杜光庭《神仙感遇传》佚文《韦 》记胡商识出来自玉清仙府之宝事⑤,等等。本篇中胡人出千金购买汜人之缯——自然是水府蛟人所织蛟绡之类,亦是反映相类情形。

二是“上巳民俗”。汜人的再次出现是在“上巳节”。在这个传统节日中,人们要到水边洗濯祓除。《后汉书·礼仪志上》:“是月上巳,官民皆 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 为大 。”⑥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洗濯祓除”的实用功能逐渐让位于游春玩赏的娱乐功能。是日,人们或在水边宴饮流觞,或在水上乘舟竞渡。唐沈 期《三日梨园侍宴》“:画 中流动,青龙上苑来。”描写的正是上巳日人们赛龙舟的情形。正是由于唐时存在这种民俗,汜人于上巳日乘画舫而来与在岳阳楼上宴饮的郑生邂逅,方在情理之中。换言之,男女主人公的偶遇其实有着很大必然性。

① 《沈下贤集》元 丙寅〔1086〕无名氏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

③ 《沈下贤文集》卷一一,《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翻宋本。

④ 唐圭璋编:《全金宋词》,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29页。

⑤ 此二条分见于宋李 等编:《太平广记》卷四○三、卷三三,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251页,第210页。

⑥ 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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