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的豫东方言与民俗

2013-08-15 00:49刘洪生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豫东庄子方言

刘洪生

(商丘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商丘 476000)

《庄子》一书,辞趣华深,叙事说理极富策略,所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天下》)。且在诸子中,庄子的学说最具大众性和平民意识。又“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故常用方言俚语阐明其玄深的道理,如:“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逍遥游》);“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刻意》)从方言角度注庄,由来已久。《天运》:“苏者取而爨之而已。”陆德明《经典释文》释“苏者”,引李颐注云:“苏,草也,取草者得以炊也。案,《方言》云:江淮南楚之间谓之苏。《史记》云:樵苏后爨。注云:苏,取草也。”[1]512《人间世》:“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郭象注:“迷阳,犹亡阳也。亡阳任独,不荡于外,则吾行全矣。天下皆全其吾,则凡称吾者莫不皆全也。”成玄英疏:“迷,亡也。阳,明也,动也。陆通劝尼父,令其晦迹韬光,宜放独任之无为,忘遣应物之明智,既而止于分内,无伤吾全生之行也。”陆德明释“迷阳”引司马彪注云:“迷阳,伏阳也,言诈狂。”均没有对“迷阳”一词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而从方言民俗角度,就能够对其作出较为合理的解释:“《庄子》楚狂之歌,所谓‘迷阳’,人皆不晓,胡明仲云:荆楚有草,丛生修条,四时发颖,春夏之交花亦繁丽。条之腴者,大如巨擘,剥而食之,其味甘美,野人呼为迷阳。其肤多刺,故曰:无伤吾行,无伤吾足。”[2]231“谓棘刺也。生于山野,践之伤足,至今吾楚舆夫遇之,犹呼迷阳。”[3]30《方言》卷 3:“凡草木刺人,北燕、朝鲜之间谓之茦。”郭璞为之作注云:“《尔雅》曰:茦,刺也,或谓之壮。今淮南人亦呼壮,伤也。《山海经》谓刺为伤也。”[4]196此种现象,诚如扬雄所论:“旧书雅记故俗语,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4]52《庄子》一书产生的年代虽距今久远,但其中仍有不少词语一直活用在今天的豫东方言民俗中,对这一现象进行考察,不仅可以更生动、合理、准确地解读经典文本,甚至可以帮助解决一些学术纷争,譬如,《庄子》与宋文化的关系、庄周故里问题等。故笔者于《庄子》中辑得与豫东方言民俗相关的条目十数则,在此一陈陋见,以就教于方家。

一、“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逍遥游》)

郭象注:“其药能令手不拘坼,故常漂絮于水中也。”成玄英疏:“宋人隆冬涉水,漂絮以作牵离,手指生疮,拘坼有同龟背。故世世相承,家传此药,令其手不拘坼,常得漂絮水中,保斯事业,永无亏替。”句中“龟”字,陆德明《经典释文》注:“愧悲反。徐(邈):举伦反。李(轨):居危反。向(秀)云:拘坼也。司马(彪)云:文坼如龟文也。又云:如龟挛缩也。”这些注家均将“龟”释作“乌龟”的“龟”。

俞樾的训诂考证则认为:“《释文》引司马(彪)云:‘文坼如龟文也。又云:如龟挛缩也。’义皆未安。向(秀)云如拘坼也。郭(象)注亦云能令手不拘坼。然则‘龟’字宜即读如‘拘’。盖‘龟’有‘丘’音。《后汉书·西域传》‘龟兹’读曰‘丘兹’是也。古‘丘’音与‘区’同,故亦得读如‘拘’矣。‘拘’,拘挛也;不‘龟’者,不‘拘挛’也。‘龟文’之说虽非,‘拘挛’之说则是,但不必以‘如龟’为说耳。”[1]37这样,俞樾在音义两方面都否定了郭象等对此处“龟”字的解释,并提出了新的认识。

李桢训曰:“龟手,《释文》云徐(邈):举伦反。盖以‘龟’为‘皲’之假借。按,‘龟’、‘皲’双声。《众经音义》卷11:皲,居云、去云二反。《通俗文》:手足坼裂曰‘皲’,经文或作‘龟坼’,……是玄应以‘龟’、‘皲’音义互通。《集韵》十八‘谆’:‘皲,区伦切,皴也。’《汉书·赵充国传》:‘将军士寒,手足皲瘃。’文颖曰:‘皲,坼裂也;瘃,寒创也。’《唐书·李甘传》:‘冻肤皲瘃。’不龟手,犹言不皲手耳。”

笔者认为,俞樾、李桢对《庄子》此处“龟”字的训诂和考证解决了该字在解读问题上的争端与歧义,纠正了郭象、陆德明等旧注的误识,“皲”、“皴”通假,与“龟”同义。通常情况下,寒冷的天气环境,加之以冷水的浸蚀,极易造成人的皮肤粗糙和皴裂。今豫东方言中仍习惯将皮肤的冻伤叫做“皴”,如:“手皴了”,“脚冻皴了”,“脸皴”等。《庄子》这则寓言,对极易造成皮肤皴裂的条件,描写是非常准确的:第一,水的浸蚀。先交待“宋人有不龟手之药者”,紧接着就叙述“世世以洴澼纟光为事”,这种药的神奇之处是,可以让人持久地将皮肤浸泡在水中而不受侵蚀。第二,天气寒冷。寓言故事中,“客”百金鬻得“不龟手”方技后,带领吴军“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对于这个宋人家族,一年四季中,春、夏、乃至秋季不停地为人在水中漂絮,似乎没有什么可怕,而在寒冷的冬季,仍能靠一种药“洴澼纟光”而“不龟手”,足见这种药的神奇。寓言的巧妙就在于,这个家族似乎没有人思考过这种药还可以用作别途而创造出更大的价值,“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纟光,则所用之异也。”通过这样的结论,庄子批判了惠施在大用与小用、无用与有用问题上的庸常之见,就如同那个可笑的宋人家族一样。

二、“寡人丑乎,卒授之国”(《德充符》)

朱桂耀《庄子内篇证补》训“丑”与“耻”同声通用,引证甚多:《管子·牧民篇》“四曰耻”,贾谊《新书·俗激篇》“耻”作“丑”。又《新书·俗激篇》“然席于无廉丑”,《阶级篇》“廉丑礼节以治君子”,谭本“丑”并作“耻”。《劝学篇》“丑圣道之忘乎己”,“丑”亦即“耻”。《吕氏春秋·不侵篇》“秦昭王闻之而欲丑之以辞,以劝公孙宏”,注:“丑或作耻,耻辱也。”《新序》“以雪先生之丑”,卢文弨曰:“以丑字代耻字。”《墨子·亲士篇》“皆于其国抑而大丑也”,又“越王勾践遇吴王之丑”,苏时学云:“丑犹耻也。”《国策·秦五》“此四士者皆有垢丑大诽”,注:“垢辱丑耻。”《淮南·说林训》“莫不丑于色”,注:“丑犹怒,一曰愧也。”《吕氏春秋·首时篇》“有不忘羑里之丑”,注:“不忘其丑耻也。”《节丧篇》“今无此之危,无此之丑”,注:“丑,耻也。”《慎人篇》“盖君子之无所丑也若此乎”,注:“丑犹耻也。”《恃君篇》“以丑后世人主之不知其臣者也”,注:“丑,愧也。”《用众篇》“无丑无能无恶不知”。《长利篇》“自此观之,陈无宇之可丑亦重矣”。又《说苑·至公篇》“乃众丑我”。朱氏判定在这些文献中“丑并即耻也”[5]146-147。

笔者认为,在古今众多的《庄子》注释中,朱氏对此处的解读是最为恰切的。今豫东一带方言俚语,仍将那些不光彩、不体面,丢人、羞耻而无地自容的事或现象,称作“丑”、“丑气”、“很丑气”等。《汉语方言大词典》:“[丑气]〈形〉丢丑;难看。中原官话。河南。林层信《红管家》:‘要是为这闹蹬了,咋办哩,到那时后悔来不及,多~!”豫剧《王二嫂开店》:“侯支书:(盯着刘七背影)哼,好哇!(拿起猪尾巴)哎呀,你看这多 ~ 。”[6]965

此外,关于“丑”的这一意义,在今本《庄子》一书中,还有多处,亦可作为佐证。《秋水》:“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至乐》:“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之丑,而为此乎?”《则阳》:“华子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则阳》:“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

三、“适见豘子食于其母者”(《德充符》)

句中的“豘子”,陆德明《经典释文》:“本又作‘豚’,徒门反。”[1]210林希逸本直接将“豘”写为“豚”。近现代学者一并因袭了这种旧注,张默生:“豘”同“豚”[7]182。曹础基:“豘,通豚,小猪。”[8]81陈鼓应:“豘即豚。”[9]158《辞源》、《辞海》的解释,均是如此,并引《庄子》文为证。

但笔者认为,如果从方言角度解释《庄子》这句话的“豘”,寓言故事更生动,也更合理。今豫东民间的所谓“豘”或“豘子”,是指一个月左右的母猪仔,而这个范围下的雄性猪仔,则称作“伢子”,而成年未骟、专用作配种的公猪则称作“角猪子”。而又称母羊为“水羊”、公羊为“臊胡”,称母猫为“女猫”、公猫为“男猫”,称公牛为“牻牛”、称母牛为“牸牛”,称公驴为“叫驴”、称母驴为“草驴”等[10]105-106,有着丰富而隐秘的地域文化内涵,反映着豫东人民含蓄敦厚的道德追求和诙谐巧妙的审美取向。《汉语方言大词典》:“豘tún,豘猪〈名〉母猪。吴语。安徽铜陵。”[6]2792这样看来,旧注将《庄子》此处的“豘”,简单地释为“豚”,忽略了小猪的性别问题。这样影响到了寓言故事的性别相似值的比对,从而失去了元典的深刻隐喻意义和严密的逻辑推理。寓言故事讲,鲁哀公向孔子诉说,卫国的哀骀它相貌丑陋,“恶骇天下”,而自己在此人面前,竟然相形见拙,“卒授之国。无几何,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鲁哀公询问孔子:“是何人者也?”孔子为启发鲁哀公,讲了自己曾使于楚国时的一次经历,“适见豘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意思是说:小母猪可怜而无知地食其死母之奶,一会儿又惊惧地跑掉了,因为它们感觉到没有了以前母亲那种亲切温暖的注视,也意识到了它们之间不再相类。因为真正的关爱,不仅仅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心灵的感应和精神的呼应。其隐喻意义就是告诉鲁哀公,理解、认同、信任和尊重是需要真诚的;正是鲁哀公表面上的“授之国”,让那个看似“恶骇天下”的得道者哀骀它不屑地离开了他。故而,成玄英疏云:“(此)以况鲁哀公素无才能,非是己类,故(哀骀它)舍弃而去。”[1]210寓言认为豘子(小母猪)与其母仅具外在的形似,而一旦没有了母爱与亲情(其母死),这种形似是徒具形式而没有意义。这正如鲁哀公,仅仅知道向哀骀它“授之国”,而自己素无才能,又缺乏道德修养的魅力,贤明之士自然会离他而去。可见,维系寓言本体和喻体能够成立的关键,是“豘子”(小母猪)与其母所具有的外在形似,如果忽略了豘子特指小母猪这一方言意义,而笼统地释为“小猪”,即也包括小公猪,是很煞风景的,也无法领悟先哲经典巧妙的逻辑安排是何等地准确无误,甚至会在校对本字时出现错误,认为“‘豘’本又作‘豚’”。

四、“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大宗师》)

关于这句话中的“曲”,有两种解释:

1.曲,薄席。成玄英疏:“曲,薄也。或编薄织帘,或鼓琴歌咏。”陆德明《释文》引李颐注云:“曲,蚕薄。”王闿运:“编曲,以藁葬也。”马叙伦:“曲为省,蚕薄也。”《方言》:“薄,宋卫陈楚江淮之间谓之,或谓之曲。”[11]257-258

如果作此解,笔者认为,还可以补充以下几条证据。《说文》:“薄,林薄也。一曰蚕薄,从艹,愽声。”《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周)勃以织薄曲为生,常为人吹箫给丧事。”[12]1549《方言笺疏》:“索隐引韦昭云:北方谓薄为曲。又引许慎《淮南子注》云:曲,苇薄也。《豳风·七月》篇传云:豫畜葭苇可以为曲薄之制。书传虽未明言,大约如箦第之箦,故《史记·范睢传》索隐云:箦,谓苇荻之薄也。盖编苇为之,故字从草,亦如席之可舒可卷。薄之或为蓬薄,犹簟。宋楚之间或谓之蓬得名也。”[4]341《庄子·达生》:“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成玄英疏云:“高门,富贵之家也;县薄,垂帘也。”

今豫东民间将用高粱杆、芦苇等材料编织的工具,叫做“薄”;而将那种没有棺材成殓,仅用薄或席片卷裹而葬的形式,叫做“软埋”。儒家礼教却认为,“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所以,“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荀子·论礼》),是非常注重丧制和丧礼的。所以,在本则《庄子》寓言中,“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当子贡看到子桑户的朋友在那里“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就不解地诘问:“敢问临尸而歌,礼乎?”如此的简葬,甚至以死为乐,是儒者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的。成玄英疏也说:“曾无戚容,所谓相忘以生,方外之至也。”[1]266殊不知这正是庄子哲学的“剽剥儒墨”之处。因而,将“曲”释为“薄席”,也是通的。

2.曲,歌曲。陈景元、陆西星等将此处的“曲”解作“歌曲”、“琴曲”。宣颖云:“曲,编次歌曲。旧云织薄,非也。”[9]195于鬯《庄子校书》认为:“此‘曲’为‘歌曲’之‘曲’,下文云‘或鼓琴相和而歌’,则其义甚明。而陆《释》引李(颐)乃云‘曲,蚕薄’,据‘曲’字本义说之,当因一‘编’字不可属歌曲耳。然今人依村歌正曰‘编’,或称村歌曰‘里编’,殆即本此‘编曲’,知俗语亦有来自矣。”《庄子》这句话中的“编”字,作“杜撰”、“编造”、“创作”解。《汉语方言大词典》:“[编派]〈动〉也作‘编排’。东北官话、北京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1981年第9期《电影创作》:‘你上回编戏,把我好一通~。闹得街坊四邻都指着我脊梁说我是戏里的某某人。’”[6]6378故而,笔者认为于鬯先生对此处《庄子》“曲”的释解是颇有道理的,但是又说“今人依村歌正曰‘编’,或称村歌曰‘里编’,殆即本此‘编曲’,知俗语亦有来自矣”,这就未必然了,是《庄子》的文本影响了方言俗语,还是最初方言俗语影响了《庄子》,这是不太好判定的,但无可否认的是,于鬯认识到了《庄子》与方言民俗的关系,是值得肯定的。

今豫东民间正是将那种随口而吟、随机杜撰歌词的清唱、小调,叫做“编曲”或“编支曲”、“编个曲”等。另外,在寓言故事的前文,已交待“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也就是说三人已达到超脱生死、游方之外的至人、神人、圣人的境界。因此,当其中之一的子桑户死时,两位“相忘以生,方外之至”的莫逆之友安排其丧事,又何必在乎棺椁之藏、蚕薄之藏或别的什么呢?《渔父》云:“处丧以哀,无问其礼,……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列御寇》亦云:“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正是此处最好的注解和明证。

因此,将以上两种解释比较,此处的“曲”释作“歌曲挽词”较为妥贴,借证方勇的论断:“今细审文义,前人如李氏谓‘曲’为‘蚕薄’,成玄英谓‘编曲’为‘编薄织帘’,皆与下‘鼓琴’、‘相和而歌’等文句不相协,实不如依于鬯训为‘歌曲’之‘曲’为长。”[13]247

五、“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应帝王》)

这句话中“帠”字,是《庄子》一书歧义最多的一个字,陈鼓应说:“字书所无。”[9]216因而,古今注者有各种不同训解。陆德明《释文》:“徐(轨)音‘艺’,又鱼例反。司马(彪)云:法也。一本作‘寱’,牛世反。崔(譔)本作‘为’。”俞樾云:“帠,未详何字,以诸说参考之,疑帠乃臬字之误,故有鱼例反之音;而司马训法,亦即臬之义也。然字虽是臬,而义则非臬,当读为寱。寱,本从臬声,古文以声为主,故或止作臬也。一本作寱者,破叚字而为正字耳。《一切经音义》引《通俗文》曰:梦语谓之寱。无名人盖谓天根所问皆梦语也,故曰: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郭庆藩亦认为:“《一切经音义·四分律》卷32引《三苍》云:寱,牛岁反,谎言也。谎言即与梦语无异。”[1]294钱澄之:“古文‘为’字作‘’,以此而讹。”王闿运:“古‘为’字,从二爪相对,下从‘’,象之足也。”洪颐煊:“帠即《说文》‘’字之讹。”孙诒让:“帠即‘叚’字。古金文‘叚’字或为‘’,隶变作‘帠’。何叚,犹‘何藉’。”

笔者认为,关于此处的“帠”字,之所以出现众多疑义,恐怕主要是由于元典的古抄本写法不规范所致。之所以写法不规范,可能就是因为这是作者自创的一个不规范的汉字。最起码,从语法关系看,将其释作“为”字,是明显失当的,因为“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一句,句末已有一个“为”字与句中“何”字相结合,构成一个稳定的表反诘的句式,再多出一个“为”字就文义不通了。因而,笔者认为,此处的“帠”,一定是一个有实际意义的词,紧跟“何”字之后,构成定语中心词,如“何物”、“何事”、“何地”、“何国”等。因而,它很可能是一个图画的象形文字,即:男性生殖器,略同于骂人时的粗话“屌”或“鸟”。《汉语方言大词典》:“[鸟]diǎo①〈名〉男性生殖器,屌。常用来骂人。如果用在某一事物之前,就表示对这一事物的蔑视。(一)冀鲁方言。山东。《水浒》第四回:‘你这个~大汉……俺须不怕你。’(二)胶辽官话。山东临朐。1935年《临朐续志》:‘俗谓把曰~,俗作屌。’(三)中原官话。江苏徐州。(四)江淮官话。江苏南京。(五)官话。元杨暹《西游记》五本十九出:‘我盗了老子金丹,……我怕甚刚刀剁下我~来?’(六)吴语。江苏苏州。浙江镇海、新昌。(七)闽语。广东揭阳。《官门子弟错立身》第十二出:‘(旦)鹦鹉回言,这~敢来应口。’钱南杨校注:‘~,南音读屌,用意双关。鸟指鹦鹉,屌指男阴,詈辞。’”[6]1349

寓言故事中,“无名人”是作者所肯定的一位得道者,这个虚构的人名本身隐喻着“唯道集虚”、“本无”的含义;而“天根”则是儒、墨思想的代表者,名字本身隐喻世俗之根为名缰利锁所牵挂,是庄子所批驳的对象。故事写道:“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当天根“请问为天下”时,无名人当即训斥:“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紧接着陈说自己方外之游的快乐:“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最后责问:“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则是对一个俗不可耐而又缺乏自知之明者的痛骂,以嬉笑怒骂予以嘲弄和反诘,甚至羞辱他是“屌”,表达十二分的不惮烦之情。成玄英疏解这句话云:“汝是鄙陋之人,宜其速去。所问之旨,甚不悦我心。”对原著旨意的把握还是准确的。笔者这里将话题扯得稍远一些,当然也是为拙见另寻依据:古今均有学者以语言的雅或俗、隐或露、曲或直作为标准,判定《庄子》各篇的真与伪、高与下、优与劣,如明代董懋策的《庄子翼评点》,批评《盗跖》:“文丑劣太甚矣!太史公圣于文者也,不应不能辨识。岂史迁所见者已亡,而后人又妄托之,遂流传于世耶!”[14]31清人姚鼐的《古今伪书考》,将《盗跖》列其间,并说:“此则直斥漫骂,便无意味。而文辞俚浅,令人厌观,此其所以为伪也。”这种认识,极有可能使我们对《庄子》的阅读走上歧路,而失之子羽,因为庄子学说的基准正是“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言“道”的方式也是不拘常态的。

六、“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应帝王》)

这句话,成玄英疏云:“假且有人,素性聪达,神智捷疾,犹如回应,涉事理务,强干果决,鉴物洞彻,疏通明敏,学道精勤,曾无懈倦。”[1]295晚近学者多据此而将句中的“强梁”一词释为“强干果决”。如:张默生:“多力也。此言其敏捷强健耳。”[7]233曹础基:“刚强有力。”[8]115陈鼓应:“强干果决。”[9]218

笔者认为,此种解释未必尽合经典原意。陆德明《经典释文》即引崔譔注云:“所在疾强梁之人也。”[1]295陈景元将“向疾强梁”释为:“所向之处,嫌疾强梁,不容恶也。”因此,崔大华先生《庄子歧解》云:“向,曩也,一向也。疾强梁,痛恨强悍跋扈之人。”[11]285-286即将“强梁”释作“强悍跋扈”,并将这种解释置于各种歧解之首,是较为妥贴的。《老子》第42章:“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后汉书·苏竟传》:“良医不能救无命,强梁不能与天争。”均指此意,可以为证。

另外,今豫东地区,如果一个人过于强势夺人,处处抢便宜,不谦让,则被贬称“强梁”或“强梁人”。今民间艺人、河南坠子大师郭永章的《十大劝》云:“五劝世人莫好强,争强好斗惹祸殃。要学昔日张百让,后增金身福寿长。众人都要想一想,百忍百让万年扬。大家想想世上人,强梁之人不会永长。”亦可为证。

七、“季彻局局然笑曰”(《天地》)

句中的“局局”,成玄英疏云:“俯身而笑。”陆德明《释文》:“其玉反。一云:大笑之貌。”甚至有人解释为:“弯腰大笑。”[15]143而曹础基的解释是:“笑的状声词,相当于‘格格’。”[8]174依笔者之见,后一种解释于文意较为优长。理由之一就是,《说文解字》:“局,促也。从口在尺下,……象形。”

再者,根据庄文,故事描写一个叫蒋闾葂的人拜见季彻,炫耀说当鲁君向他请教时,他用儒家学说教导了鲁君:“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而作为得道真人的季彻听后,对原本颇为自负的蒋闾葂“局局然笑”,并讥讽他说:“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最后,在这种“大道”的激发下,蒋闾葂“觑觑然惊”。一个“局局然笑”,一个“觑觑然惊”,一个绘声,一个绘色,行文极有层次、且对应工巧。

此外,今豫东一带口语仍有“格格地笑着说”、“哏哏地笑着说”或“笑得格格的”、“笑得哏哏的”等表达,用同《庄子》书中此处的描写,如果有异,或许仅是口语表达音转的区别而已。

八、“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天地》)

成玄英疏:“卑陬,惭怍之貌。”陆德明释其音义云:“陬,走侯反。徐(轨):侧留反。李(颐)云:卑陬,愧惧貌。一云:颜色不自得也。”[1]436章太炎《庄子解故》:“卑陬,即颦蹙。《说文》:‘颦’,从卑声。故‘卑’得借为‘颦’,即‘趣’之借,‘趣’、‘蹙’声义近。”

笔者认为,句中的“卑陬”就是方言的“枯搐”。汉语中 b、d、g与 p、t、k这两组作为辅音的声母常具有对应的转换关系,而且在各地方言中都有大量的不规范的音转读破现象,致使方言中多有一些有音无字的字词,这也是方言研究的一大难点。今豫东一带仍用其形容因愧疚、沮丧等原因而尴尬、不自然的表情和神态,俗称“枯搐脸”或“枯搐着脸”。秦崇海的《商丘方言研究》:“□搐 ku42chu,皱折。”[16]136《中国民间方言》:“枯 kū[湘语]①紧皱。周立波《山乡巨变》上·13:‘只要听到这个稀奇古怪的名词,他就枯起眉毛来,表示非常的厌恶。’②也见于西南四川话。”[17]303《汉语方言大词典》:“[枯搐]〈形〉不平展。晋语。河南汲县:纸叫他弄~了。/布~了。”又“[枯缩]中原官话。河南沈丘。①〈形〉(衣服或布等)皱折。②〈形〉(事情)不理想。”[6]3823

寓言中,汉阴灌园丈人讥讽子贡这位孔子的高徒,是“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并批评说:“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最后斥责道:“子往矣,无乏吾事。”遭到抢白后,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犹不解地问他:“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寓言通过这一系列的生动描写,揭穿了子贡这样的俗儒,狐假虎威地“以夫子为天下一人”(《天地》),实则虚假伪善的品行,表达庄周对当时儒、墨等“好知以乱天下”(《胠箧》)的反向思考,故司马迁说庄周“诋訿孔子之徒”,“剽剥儒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因而,在原作中,“卑陬”主要是突出描写当时子贡“变容失色”的面部表情,而不仅仅指其惭愧之心,这极有可能就是由方言“枯搐”的书面表达而存在的音转现象,章太炎将之释为“颦蹙”也是很独到的。柳宗元《骂尸虫文》云:“卑陬拳缩兮,宅体险微。”其中的“卑陬”就不能释为“惭愧”、“愧疚”,而应该是方言词“枯搐”的引申义“蜷缩”,亦可为证。

九、“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天道》)

此处“数”字,成玄英疏:“术也。”陆德明《释文》引李颐注云:“色注反,术也。”卢文弨曰:“案前后俱作色主反,此‘注’字疑误。”[1]491笔者认为,卢文弨的案语是失当的。“数”字在《庄子》一书中多次出现,《经典释文》的注音在此前后均为“色主反”,而偏对此处的“数”字作“色注反”,并释为“术”,是有道理的。本句中的“数”,不作动词用,不作“色主反”;而是表示数量:度数、次数等,即作“色注反”。今豫东甚至中国大部分地方仍用“心中有数”形容那种可会于心,而不便言于口的微妙现象或状态,就是一个显见的例证。另外,《老子》第二十七章有“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用同《庄子》此文义。

在《庄子》的寓言故事中,面对齐桓公的质问和威胁,轮扁讲出了一种高深的技境和道境:“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阐明固守真理是愚蠢的,没有永恒的法则可循,就如同“刍狗之未陈”与“及其已陈”一样(《天运》),所谓的价值只是时态的存在而已。因而,元典“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中的“数”,是表数量的,斫轮时舞动工具的次数、力度等的变化。

十、“且彼方跐黄泉而蹬大皇”(《秋水》)

句中的“跐”,成玄英疏:“踰,亦极也。”陆德明释:“音此。郭(象)时紫反,又侧买反。《广雅》云:踏也,蹈也,履也。司马(彪)云:测也。”[1]602《广韵》:“雌氏切,上纸清。又侧氏切。支部。践踏,晋左思《吴都赋》:虽有雄虺之九首,将抗足而跐之。吕向注:跐,踏也。”[18]1674

然而就笔者所见,豫东方言“跐”并不完全等义于“踩”、“踏”、“蹈”等字。虽同作为足部动作,“跐”与“踩”、“踏”、“蹈”有相通的词义交叉部分,但也存在细微的内涵与外延的不同,什么情形下用“跐”或“踩”、“踏”、“蹈”,在豫东方言表达中是区分得很清楚的。比如,“跐”没有“踩”、“踏”、“蹈”等词的安稳、平衡、稳定的含义,而是突出描写一种趋势,即脚掌着力,甚至踮起脚尖,借助一个支点使身体移动或脱离,向上攀登或向下过渡,强调的正是尽量伸展肢体向上摸或向下触,俗语如:“跐着墙爬上屋顶”、“跐着梯子下来”等。《汉语方言大词典》:“[跐]cǐ⑤〈动〉蹬踩接脚。(一)冀鲁官话。山东寿光:~着梯子上天;~着鼻子上脸:比喻得寸进尺。(二)中原官话。山东曲阜。清桂馥《札朴·乡音正字》:‘接脚曰~。’”又“[跐脚]①〈名〉往高处爬时蹬脚的地方。(一)冀鲁官话。山东寿光:爬墙拿板凳儿当 ~ 。”[6]6542-6543

原文中,“且彼方跐黄泉而蹬大皇”,是说庄子的学说如同“跐着黄泉而蹬上太空一样高妙玄远而不可企及”,所以接下来才又说是:“无南无北,爽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因此,如果仅仅将该字诠释为“踩”、“踏”、“蹈”等词,而忽略其方言色彩,于文意是有所损伤的。

十一、“吾处身也,若橛株枸”(《达生》)

句中“橛”,陆德明《经典释文》引李颐注云:“竖也,竖若株枸也。”[1]640

笔者认为,这种解释是简单化的。这里的“橛”,就是名词“橛子”,即木桩,语法关系是定语后置的倒装句式,即句中“株枸”是定语,修饰“橛”;“若橛株枸”,即“像一株枸木橛子”,语句本身就包含了“竖立”、“站立”的意思,因而《经典释文》引李颐的注文是有误的。

此外,今豫东一带,仍俗称一个人长时间站立不动的样子为“像个橛子”、“像楔一个橛子”等。林希逸即将此处的“橛”释为“木桩”。郭嵩焘云:“厥(橛)者,断木为杙也。”[1]641都是较为可取的。

十二“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达生》)

“诶诒”,成玄英疏云:“是懈怠之容,亦是烦闷之貌。既见鬼,忧惶而归,遂成病患,所以不出。”[1]651陈鼓应先列举多家解释云:“各家说法不一。司马彪说:懈倦貌。李颐说:失魂魄。林云铭说:应作谵语、呓语解。胡文英说:神魂不宁而诳语。马叙伦说:诶诒借为譺佁。”之后加“按语”云:“诶诒,从言旁,似有惊吓失神而呓语之意。”[9]482《汉语大词典》释“诒 tái”为“懈倦貌”,并征引《庄子》此处文为例[19]132。

笔者认为,如果从方言角度解释此处“各家说法不一”的“诶诒”一词,别有意趣。今豫东方言有“臆疓”一词,略同于“腻味”、“膈应”、“膈臆”等词的含义,形容对某人或某事疑心多虑、左右不定而又挥之不去、不能释怀的感受,心神不宁,恶心别扭,腻味不爽,俗语有所谓:“膈应成病了”、“犯膈应”、“犯膈应病”、“膈膈应应”等之说。《说文解字》:“诶,可恶之辞。从言,矣声。一曰‘诶然’。《春秋传》曰:‘诶诶处处’。”《汉语方言大词典》:“[诒]yí②〈动〉欺骗。(一)中原官话。河南汝南。《方言》第三:‘胶、谲、谬,诈也。’晋郭璞注:‘汝南人呼欺……亦曰 ~ 。’(二)赣语。湖南耒阳:~ 人。”[6]2946

原文中,寓言的开头叙述:“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接着就说:“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之后,在齐国辩士皇子告敖的劝导下,“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显然,整个故事中,“诶诒为病”,是描写齐桓公这个野心家一心想称霸,又唯恐别人看出来的阴暗心理,以及害怕世人讥笑却又于心不甘的复杂感受。当然,寓言的本体是讲心志的明快、精神的愉悦对养生的重要意义。具体到该文中,由于齐桓公在田猎中暴露了某种不合法度的政治野心,又害怕御者管仲识破,因而抚其手曰:“仲父何见?”管仲毕竟是一位老辣的智者,故意说“臣无所见”,致使齐桓公“诶诒为病”。文中所谓“鬼”是有所指的,那就是齐桓公的政治野心。很明显,正是不便明说而郁闷的心理纠结使齐桓公得了一场“心病”。当然,历代注家均注意到了此处“诶诒”一词在精神方面的原因,也是不错的。

十三、“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庚桑楚》)

“阫”,陆德明《释文》:“普回反,向(秀)注:音裴,云:阫,墙也,”郭庆藩认为:“阫与墙同。《淮南子·齐俗篇》:凿墙而遁之。高诱注曰:墙,屋后墙也。”《辞源》将“阫”直接释为“墙”,并引《庄子》此文为证。

笔者认为,以上旧注对《庄子》这句话中的“阫”字,注音为是,而释义却非。“阫”当与“坯”通假。《汉语方言大词典》:“坯 pí:③〈名〉土砖。冀鲁官话。河北青县1931年《青县志》:‘瓴甋曰墼,音激,转读如匹,俗作~。’”又:“[坯窝窝]〈名〉用土坯砌的简易房屋。官话。1982年第1期《新苑》:‘宽阔的院里,红房绿树鲜艳夺目,远非他过去那三间~可比。’”又:“[坯窝窝房]〈名〉用土坯盖的简陋的房子。官话。秦兆阳《幸福》:‘他也有家,借的人家一小间 ~ 。’”[6]3082豫东一带,“坯”仅仅是指与砖类似的砌墙材料,与砖的区别是不经过烧制。其制作过程是,先选择纯淤土,经过反复摔砸后,调和成又稠又粘的泥巴,有时为了增强泥巴的凝聚力,还会在和泥时掺进一些麦糠或碎草之类的东西;之后,将一个长方形的模子(俗称“坯模子”)放在平地上,再将泥巴在模子中砸实;取下模子,一块坯就算制成。晒干后,码起来,垒墙时一块一块向上砌,与砖同用,所以有“砖墙”与“土坯墙”之分。因而,旧注将“阫”直接释作“墙”,是不确切的。《淮南子·精神》:“夫造化既以我为阫矣,将无所违之矣。”即指此义。

原文中,“正昼为盗,日中穴阫”,是说在一个为追逐私利而不顾任何廉耻的社会环境下,就会有人“大白天公然凿挖别人家的土坯墙,入室为盗”,极言儒家崇尚功利所带来的负面效应。

十四、“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纵说之则以《金板》、《六弢》”(《徐无鬼》)

成玄英疏云:“《诗》、《书》、《礼》、《乐》,六经。《金板》、《六弢》,《周书》篇名,或言秘谶也。……横,远也;纵,近也。(魏)武侯好武而恶文,故以兵法为纵,六经为横也。”[1]821

笔者拙见,成疏“横”为“远”、“纵”为“近”,并说“(魏)武侯好武而恶文,故以兵法为纵,六经为横也”,是值得商榷的。这里“横”、“纵”皆非实指,而只是加强说话语气和效果的虚拟表达,意义等同于“左说以……右说以……”、“好说以……歹说以……”、“这样说以……那样说以……”等句式,这种表达技巧仍普遍见于今豫东方言口语中。

寓言中,魏武侯宰臣女商惊诧于徐无鬼轻而易举地就以只言片语让自己的主子“大悦而笑”,并委屈万分地申诉,此前自己煞费苦心的游说,却没有丝毫成效,“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事实上,这位宰臣不明白,正是他那套“奉事而大有功”的世俗功利之学,才使其君“未尝启齿”,而徐无鬼不过讲了一番“相狗”、“相马”的“超轶绝尘”之言而已。这不是说的技巧问题,而是价值原则的问题。在徐无鬼看来,女商之所以说其主失败,是因为他始终被一种功利性的东西蒙蔽着,是一个“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的“胡涂虫”[8]362。事实上,在单方面的价值取向下,是没有本质区别的,也就是说:“横说之”与“纵说之”、“《诗》、《书》、《礼》、《乐》”与“《金板》、《六弢》”是没有本质区别的,也无所谓“远”或“近”之分,寓言最终是要表达庄子对儒、墨功利之学的批判。

十五、“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徐无鬼》)

句中的“瞀病”,成玄英疏曰:“瞀病,谓风眩冒乱也。”[1]832后世注者遂多据此而解。林希逸:“目昏之病。”宣颖:“瞀,音茂,目眩也。”曹础基:“瞀,眼花。头目昏眩的病症。”[8]368

笔者认为,这样将此处的“瞀病”理解为一种实际性的生理性疾病,是不大妥贴的。这里的“瞀病”应该就是今我国大部分地区常用的口头语“毛病”。此处借指一个人见识浅,看法片面错误等,即思想观念方面的问题,而非生理方面的实际病变。所以,成玄英对本句又疏云:“而有眩病,未能体真。”对“今予病少痊”一句,又疏云:“痊,除也。虚妄之病,久已痊除,任染而游心物外。”即又将这种“瞀病”释作“虚妄之病”。《汉语方言大词典》:“[瞀病]〈名〉缺点。吴语。江苏苏州《吴下方言考》:‘今吴中性有所偏则曰 ~ ,俗作毛非。”[6]6971

原文中,“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成疏:“大隗,大道广大而隗然空寂也。……黄帝圣人,久冥至理,方欲寄寻玄道,故托迹具茨。”可见,从根本上说,整个故事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哲理寓言而已。因而,不宜指涉具体的名物或概念。当黄帝一行陷于迷途,适遇牧马童子,问:“若知具茨之山乎?”“若知大隗之所存乎?”得到肯定回答后,黄帝“请问为天下”,小童就教导他说:“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寓言中,童子将自己有“瞀病”的原因,归于“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方内之游);而后来病癒的原因,是在长者的教谕下,“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游于六合之外”(方外之游)。可见,这种“瞀病”的症结所在,并不在身体和生理方面,而是在精神和心理方面。因而,笔者认为,对于此处“瞀病”一词的解释,崔大华先生的《庄子歧解》的第一种释文是较为准确的:“喻游至道之境而未能有悟。”[11]663

十六、“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渔父》)

《汉语方言大词典》:“败bài①〈动〉背后说人坏话;诽谤。㈠赣语。湖北蒲圻:那是假个,是人家~他个。”又:“[败乎]〈动〉②说人坏话。中原官话。山东郯城:他就好 ~ 。”[6]3375今豫东方言有“败坏”或“败祸”等词语,一是指传播虚构的不光彩事件而陷害别人;二是指借助故意夸大别人能力和声誉的宣传,而陷之于失败和反有恶名声。秦崇海先生的《商丘方言研究》:“败坏 bai31huai,进谗言,说人坏话。如:他到处败坏人。也称编排人或糟践人。”[16]139。《中国民间方言》:“[编派]biānpai[官话·北方]①夸大或捏造别人的缺点或过失。刘真《春大姐》三:‘倒是那些吃了闲草闲料没事干、专想编派着骂人的老封建死脑筋,实在该有人管教管教了!’/曹雪芹《红楼梦》19:(黛玉)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②也作‘编排’。西戎、马烽《吕梁英雄传》19:李有光说:‘你再编排人,小心老子毁了你!’”[17]36总之,这个词是指一种极其邪恶、诡诈、阴暗的陷害人的手段。因而,笔者认为,《庄子》此处的“败恶人”正是豫东方言的第二种含义:故意夸大别人的能力和令名,而陷之于失败和反有恶名声。《尔雅》:“慝,言隐匿其情以饰非。”《周礼·环人》“察军慝”,注:“慝,阴奸也。”《尚书·毕命》云“旌别淑慝,表厥宅里”,将“淑”与“慝”对举,知道“淑”是美好、温和、贤明等含义,就能够通过比对反求得“慝”之意。《管子·君臣下》云:“如此,则国平而民无慝矣。”《国语·晋语八》云:“蛊之慝,榖之飞实生之。”《左传·庄公二十五年》云:“唯正月之朔,慝未作。”都表明了“慝”一词阴暗蛊惑的贬义色彩。

成玄英对本句疏云:“与己亲者,虽恶而誉;与己疏者,虽善而毁。以斯诈伪,好败伤人,可谓奸慝之人也。”将“败恶”释为“败伤”不能说有误,而将“称誉诈伪”解作“与己亲者,虽恶而誉;与己疏者,虽善而毁”,则是不当的。甚至将该句话解释为“称誉奸诈虚伪的人而又败坏自己所憎恶的人的名声”[8]473,更是不妥。因为这句话中的“以”,是表结果的介词,使句子成分构成条件复句的关系,即“用虚假的赞美这种方式而败坏人”,而不是表并列的连词,使句子构成选择性的判断句式,像成疏或曹础基先生的解释那样。因而,笔者认为,“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这句话较为确切的意义是:“用诈伪的称誉败坏别人,称之为慝。”

语言不仅代表了历史文明,而且展现着当代文明,并预示着未来文明的走向。崔大华认为:“语言是文化中最具有表征性和稳定性的因素。”[20]29中原文化是华夏文明的最重要的源头,中原官话则是这一文化的重要载体。至少在晚周时期,就形成了以洛阳话为中心的“通语”即“雅言”,中古时期的“汴梁话”既是河南方言的代表,又是汉民族共同语的基础。《河南省志》将河南分成六个方言片[21]方言志:郑汴片、洛嵩片、蔡汝片、信潢片、陕灵片、安沁片,而将商丘市所辖区归入郑汴方言片。方言学界一般认为,古文献的方言资料首推扬雄的《方言》,“所载实际上包括周末和秦汉的方言数据”,“书中地名,如宋卫韩周都是沿用周代旧名,韩赵魏分说或并提,三家分晋以前或以后也没有交代清楚,所以从地域上看也不限于汉代的方言”[22]18。扬雄的《方言》反复称:宋谓、宋语、齐宋之间谓、宋楚之间谓、宋魏之间谓、陶汝颖梁宋之间谓、宋鲁之间谓、晋宋卫鲁之间谓、宋鲁陈卫之间谓、宋魏之间谓、秦晋宋魏之间谓、宋卫邠陶之间曰、宋卫兖豫之间曰、宋卫荆吴之间曰、宋卫汝颖之间曰、陈宋之间曰、宋卫南楚曰、周郑宋沛之间曰、宋楚之间谓、江淮南楚之间谓曰、宋卫之间曰、陈魏宋楚之间谓、宋南楚之间谓、陈楚宋魏之间谓、宋魏陈楚江淮之间谓、宋鲁曰、宋赵陈魏之间谓、齐楚宋卫荆陈之间谓、魏齐宋楚之间谓、梁宋之间谓等,均有对宋国方言的收录,充分说明扬雄对宋国方言的重视以及该地区方言的影响;晋代时郭璞为《方言》作注,征引《庄子》20 余处[4]52,钱绎撰集《方言笺疏》征引《庄子》多达57处,涉及内、外、杂各篇,则又表明《庄子》一书对汉民族共同语的形成和汉语词汇的影响之巨。

因此,鉴于扬雄《方言》对方言圈的划分和归类,本文所指“豫东方言”的“豫东”,不是“大致包括商丘市、开封市、周口市及所辖县市”[23]的狭义行政概念,而是一个较为宽泛的地域文化概念,所指范围大约是以今河南省商丘市为中心的豫鲁苏皖交界的地区,大约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宋国,这里正是产生《庄子》一书的地方。这也是本文有必要交代的一个问题。

本文所举出的十几处《庄子》文中的方言含义,在今天的使用范围上可能远不止豫东地区,可能在东北或闽粤方言俗语中也都这么用,这么说。但这并不足以对本文构成反证,恰说明曾作为中原官话重要组成部份的豫东方言,在华夏文明中广泛的传播、流布和影响,以及其重要的地位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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