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争让思想探微

2013-08-15 00:53余英华
关键词:武帝世家司马迁

余英华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争与让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面对“利”所做出的取舍行为。“利”又有公私之分,为公即为义,为私即为利。对争让行为的评价体现着论者的思想和主张。《史记》是司马迁的“论治”之作,通过《史记》的体例安排和史料取舍,对历史人物的争让行为进行合理性评价,寄寓着德者治国当以礼导利、以让化争的政治理想,彰显着既谦恭礼让又当仁不让的理想人格。对争让行为的评价体现着论者的思想和主张,也成为理解司马迁和《史记》的一个重要视角。

一、《史记》五体首篇崇让,

末篇讥争;精心建构,意在“著明”史心

司马迁通过五体首篇安排来体现其崇礼尚让的思想,前人虽有所论及①宋代俞文豹认为:“《春秋》始于鲁隐,以逊国之贤君也。《史记》取此意。世家则首泰伯,列传则首伯夷,此子长之识见也”(《吹剑续录》,转引自吴汝煜《史记论稿》,江苏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14页。)明代杨慎认为:“尚书首尧典、舜典,春秋首隐公,世家首泰伯,列传首伯夷,贵让也。”(《史记题评》卷三十一,转引自《历代名家评史记》,杨燕起主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59页。)清代包世臣认为:“史公知化争莫如让,绌利莫如义,是故太伯冠世家,伯夷冠列传,重让也”。(《艺舟双楫》卷二 论《史记·六国表叙》,转引自《历代名家评史记》第78页。),但若忽略末篇讥争之意,不把五体首末篇进行对比理解,则难以全面把握司马迁通过《史记》体例设置来表达争让思想的深意。

《史记》五体的首篇意在崇让,而末篇意在讥争。本纪体首篇《五帝本纪》中,司马迁数次提及尧舜禅让之事,是因为这种选贤、考贤然后让贤的政治制度,才是真正能化育天下、协和万国的权位交接模式。记上古五帝的德言行绩,是为了衬出“今上”之非。虽然本纪末篇《今上本纪》不复可见,但武帝的行事已牢牢嵌入《平准书》《封禅书》《酷吏列传》等众多篇目中。凭借着汉兴五世的殷实国力,武帝在元光至元狩的十余年间达到了文治武功的巅峰,但司马迁却揭开了强盛下面的末世征兆:武帝骄奢淫逸,朝堂上贤臣见黜、谀臣进用;政治上酷吏横行、吏治败坏;经济上国库大空、民赋沉重;社会上则上下争利、盗贼蜂起。古今相较,妍媸自明:五帝起于神农衰世、终於尧舜治世,有治而无乱;武帝承于汉之兴盛,渐趋颓败末世,由盛而转衰。太史公以五帝“德、让”之隆治有力地反衬了今上“利、争”之弊失。

世家体则以吴太伯为首。太伯携弟仲雍远避荆蛮,以让国季历。太伯之让,深体亲心,使父传幼无憾,使弟受位不惭,孝悌不言自明。司马迁引孔子语赞太伯为“至德”,并在《自序》中郑重申明因为“嘉伯之让”,故将之列于第一,统帅众世家。末篇《三王世家》由疏、议、诏、策等公文构成,展现群臣如何一再上书请封三王,武帝又如何下文推辞谦让、终册立三王的过程。司马迁以春秋笔法揭露武帝虽“让”不绝口,实欲以“让”饰“争”,名利兼求。[1]首末对照,太伯虽口不言让、不欲人知,而后世称颂;武帝假让掩争,欲盖而弥彰。司马迁以前代贤主之“让”有力地否定了当下贪主之“伪让”。

列传首篇写伯夷兄弟逃让君位,末篇《货殖列传》写末世争利、锱铢必较。殷商末世,天下争利,唯伯夷、叔齐为全天伦奔义让国,志高行洁;后闻周武伐纣,两人又当仁不让,叩马而谏。对此,学者虚舟评说:“如果说伯夷叔齐去位让权,还是尧舜遗风、权贵榜样的话,那么,以衰暮之年,病残之躯,明抗大兵义正词严;心守大义,视死如归,真可谓空前绝后的壮举,惊天动地的洪范,……太史公以无大功可述、无要言可记的榜样伯夷叔齐为列传第一,苦心可见,深意可知。”[2]而《货殖列传》实际是司马迁为天下争利之人所作的列传。从周之齐太公如何教民生利,藏富于民;至当下吏民人皆欲利并百计争利,“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3]若与《平准书》互参,则可知此处“最下者”即直指今上。

司马迁将《礼书》列为八书之首,承继儒家“礼让为国”的思想,在《礼书》的序赞中集中体现自己以让化争、以礼导利的治平之道。争利是社会前进的杠杆,但“争”若无礼仪道德规范节制,也会导致社会的崩溃。司马迁慨叹旨在节民之欲、给民之求的三代之礼被废弃。秦礼专意尊君抑臣,而武帝虽改制兴礼,但兴礼之内容,不过是改正朔、易服色、封泰山之类,有关民生的车服、饮食、嫁娶、丧祭等均不曾提及,养民之意无处寻觅。八书末篇《平准书》则陈列汉之群臣如何助主兴事、百计争利的种种情态。因为财政困窘,“故重用桑弘羊等兴利之臣,立专卖、均输、平准之则,行算轺、告缗、鬻爵之法,诸般措施,无非是与贫民争,与富民争,与诸王列侯争,与商贾争,而天子遂自降为商贾也。”[4]全国上下,唯利是图,民不事积蓄,斗鸡走狗马,汉初之时“人人自爱而重犯法”的淳朴风尚荡然无存了。礼既无养民之旨,民自当百般争利,故法愈酷烈虐民。司马迁感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5]

十表首篇为《三代世表》,起自黄帝、迄于共和。司马迁不仅借此表明五帝、三王同出一源的亲密关系,也是对后世人们为争利动辄父子相杀、兄弟相灭提出深刻批评。十表末篇为《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表面上看是“贤者记其治,不贤者彰其事”[6],但实际是要后人从中窥见汉天子权欲日炽、与臣争权;将相股肱无法履践臣职、为民表率,只能日渐降为汉家奴仆。

就《史记》全书而言,首篇《五帝本纪》全讲五帝之德,末篇《货殖列传》只见利益之争。司马迁通过精心设置《史记》体例,通过争与让的对比,鲜明地传达着自己崇礼让、反争利的思想和以让化争、以义导利的政治主张。

二、旁搜远绍,慎择史料,“笔则笔、削则削”,务求史心深切

体例的设置固然易于“著明”史心,但要达到“深切”的效果,还要在纷繁复杂的史实中一以贯之。司马迁在大量的史料中,精挑慎选,“笔则笔、削则削”。若推位让国、有至德者,或坚守仁义、当仁不让者,虽默默无闻于当时,无甚功业于后世,也必定旁搜远绍,精心构撰,以彰其德;反之,若汲汲争利、陷民于水火者,或包藏私心、虚伪假让者,虽贵为天子王侯,亦必深揭其鄙陋之心,警醒世人,而后世足鉴。事例颇多,仅以《伯夷列传》《三王世家》为证。

伯夷为殷末周初人。从黄帝到殷末周初一千五百年间,贤臣灿若星辰,帝舜时即有皋陶、契、后稷等二十二人,皆成大功;殷商时有伊尹、伊陟、巫咸等,更有被孔子颂扬的殷之“三仁”——微子、比干和箕子。先秦史料繁多,辅弼贤臣之事必定载之颇丰,但司马迁偏弃之不选,反取僻远的孤竹小国的伯夷来统领列传,就是要彰显伯夷让国之德。伯夷和叔齐之事,先秦古书中虽有提及,但语焉不详。司马迁从茫茫史海中细心搜求,根据零星的材料,形成较为完整的记事。全文七百余字,传主伯夷叔齐的事迹仅有简略的两百余字,史料缺乏应是主要原因。但在相与逃让与扣马直谏中,兄弟俩的孝悌勇烈依然跃然纸上。在二人身上,还体现了司马迁争让思想的辩证统一:在权位面前,荐贤任能,谦逊礼让;在责任面前,争守大义,勇荷重担。

《三王世家》作为讥讽“利争”之文,和记载地区大事或“辅弼股肱之臣”功绩的其它世家不同,它不载三王行事,仅录册封过程中来往公文。司马迁将其列入世家是因为“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7]2114细察文本便可见出太史公的讥刺之意:大司马霍去病身任武职,却上书请封皇子,是为越职之举;而丞相御史群起和之,非为“守义”;武帝虽屡次谦让,但在群臣第三次上奏后,便“留中不下”[7]2109,难说“恭让”;所载书册公文,仅见灿然文辞而无礼义之实。司马迁这样解释武帝一日之内连封三王之举:“古人有言曰‘爱之欲其富,亲之欲其贵’。故王者疆土建国,封立子弟,所以褒亲亲,序骨肉,尊先祖,贵支体,广同姓於天下也。”[7]2114封王是出于“亲其亲,子其子”之意,似无可厚非。但若与为“褒有德”“尊勤劳”而分封诸侯的周天子相比照,武帝封立三王,只是循刘姓惯例,产业天下,毫无让贤谦逊之意。所以奏诏往来,三番辞让,仅是表面功夫,惺惺作态罢了。且武帝因一己之爱恶,而分封薄厚不均:《外戚世家》载“赵之王夫人幸,有子,为齐王”,“他姬子二人为燕王、广陵王。其母无宠,以忧死”。[8]对照《三王世家》,所爱者刘闳封齐王,据天下膏腴之地;而无宠者刘旦、刘胥则封于偏远苦寒之国。从策文亦可见出武帝对三子轻重有别:对刘旦、刘胥是“毋作怨,毋俷德,毋乃废备。非教士不得从徵”[7]2112、“战战兢兢,乃惠乃顺,毋侗好轶,毋迩宵人,维法维则”[7]2113;而对齐王则是“允执其中,天禄永终”[7]2111,这明明是尧传舜之言。而当时太子刘据无恙,刘闳尚幼,武帝竟以“允执其中”以许,可见,刘旦、刘胥二者仅为武帝封立齐王的陪衬而已。分封薄厚不均,更为后世留下隐患。褚少孙所补三王事,恰可做证。齐王早夭,幸无过失。汉宣帝时,虽“裂汉地,尽以封广陵王胥四子”,但刘胥仍两次谋反。燕王刘旦在长兄刘据被逼自尽后,迫不及待上书“请身入宿卫於长安”,武帝大怒,言“生子当置之齐鲁礼义之乡,乃置之燕赵,果有争心,不让之端见矣。”[7]2118若身为世范,礼让为国,何忧子孙不孝、臣民不附?故尧舜弃子而万国合集,太伯让国而蛮夷归之。而武帝日封三王,以亲不以德,大违分封之义,如何能强国固本?可知,司马迁为避时主之忌,不厌其烦,列举奏策,并非是因其文辞灿然,而是欲让后人识出武帝辞让伪饰下深藏的私天下之心。

三、推陈出新,主张当仁不让、以让为争,丰富争让思想的内涵

司马迁并不是一味崇让反争,在对先贤争让思想的兼容并蓄和对现实争让行为反思的基础上,以“仁”作为取舍争让的标准,既看到崇让反争、以让化争的合理性,又看到当仁不让、以让为争的合理性,崇尚既谦恭礼让又当仁不让的理想人格,并以此来审视历史,褒贬人物,使得争让思想的内涵更为丰富和具体。这也体现着争让思想的辩证性。

在政治秩序上,儒家始终强调礼所规定的君臣父子的等级之“分”,但这“分”隐藏着争权夺利的危险,“仁”便被作为评判争让的标准。正如学者吕耀怀所言,“在一定条件下,在特殊情境中,‘让’德转化为不德,而‘不让’反而能成德。……故古人在崇‘让’的同时,亦主张合德之‘争’。‘争’是‘不让’的积极形式,也是对于不德之‘让’的否定。”[9]可见,循仁义而行,则其让也德,其争也德,争与让成为德行互为补充、互相制约的两个方面。既谦恭礼让,又当仁不让的精神正是“君子”理想人格的具体体现,而这一精神也被灌注在《史记》众多的历史人物身上。

谦恭礼让的贤者常得到司马迁浓墨重彩的记述,前文已有分析,不再赘述。在担当大任、行义济世方面,司马迁主张“当仁不让”,反对以让为工具,假让以欺世的陋行。司马迁倾慕那些为人“排难释患解纷乱”的天下高士,颂扬不畏强暴、赴国急难的忠臣烈士,欣赏舍生取义的刺客游侠,更崇尚“修德振兵”救民于水火的贤主明君。《史记》中也就有了黄帝、夏禹、文王、申包胥、鲁连、荆轲、朱家、董狐等众多光彩照人的形象,展示着我们民族急危救困、当仁不让的仁者胸襟。而司马迁秉先父遗命,不畏淫威,发愤著述,正是在用如椽之笔为自己的蒙冤争清白,为没世不闻的高士争名,为刺客游侠争功,为死于帝王争斗的无数生灵鸣不平,为天下苍生争太平,也正是“当仁不让”精神的最好体现。

此外,司马迁亦主张在人生困厄之时应暂时隐忍退让,砥砺意志,以让为争。他从伍子胥、勾践、范雎、虞卿、季布等人物行事中,着意发掘、弘扬个体人物隐忍发愤、以让为争的精神,并予以崇高热烈的礼赞。而他自身更是此主张坚定的履践者。以让为争也体现着司马迁争让思想的丰富性和辩证性。

余 论

司马迁的争让思想既有文学的风度,又有历史的深度,更有哲学的高度。司马迁指次古今,将各色争让之举描摹得声口毕肖、细致入微,体现了文学的风度。高贵和蔼的尧禅让舜时的欢愉放心,明显不同于恭谨务实的舜禅让禹时的谆谆教诲。太伯让国的高风亮节在季札三让中得以传神体现。刘邦试习汉礼后的狂喜表现了其三辞王位的虚伪,武帝以让饰争的机心又被汲黯的直谏撕下假面。争让思想通过疏荡多变的文笔,含蕴于形形色色的人物行事之中,耐人咀嚼,回味无穷。

《史记》作为论治之作,在记载争让行为的行文中,也对现实的社会道德和政治进行了深刻地批判,寄寓着司马迁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和对治乱规律的思考,体现着历史的深度。司马迁要为后人指明到达理想人格和理想政治的坦途。黄帝、尧舜、伯夷等众多历史人物便都承载了这一特定的历史使命,彰显着积极的人生价值取向与社会历史发展的方向。

争让思想的哲学高度则体现在争与让的辩证法上。司马迁继承了《易传》和《老子》中的辩证法合理内核(如变化、转化等),摒弃了其以不争为争、以退为进的偏颇,运用辩证思维来分析、解决社会历史中的具体问题[10],体现了丰富的辩证法思想,可以将其概括为现代哲学中绝对与相对、抽象与具体、内容与形式、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争与让作为一对矛盾统一体,有争必有让,有让必有争,这体现了争与让的绝对性;面对义利,以仁义作为取舍争让的标准,当争则争、当让则让,司马迁的通变思想及其对以让为争的身体力行,又都体现了争与让的相对性。争让思想作为一种批判观念和评价标准,体现了抽象性,作为一种个人批判和社会批判的行为和方法,体现了具体性;《史记》中大量具体的争让事例都使用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辩证方法,体现了抽象与具体的统一。《史记》通过体例的安排和史料的甄选,体现了争让思想在形式与内容上的统一。司马迁把争与让的历史史实和“太史公曰”的个人评价结合起来,实现了史学客观“实录”的著史传统与史学家“一家之言”的统一,体现了历史的客观性与个性化情感、个人立场的主观性统一。虽然争让思想可以从文史哲三个方面来欣赏和理解,但历史的深度和哲学的高度更能体现司马迁的深切史心。

[1]吕世浩.从五体末篇看《史记》的特质[M].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8:81.

[2]虚舟.从尧舜禅让到“以暴易暴”[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1)∶5-9.

[3]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3253.

[4]阮芝生.货殖与礼义[J].台湾大学历史系学报,1996(19):1-49.

[5]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2343.

[6]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1959:3304.

[7]司马迁.史记·三王世家[M].北京:中华书局,1959.

[8]司马迁.史记·外戚世家[M].北京:中华书局,1959:1980-1981.

[9]吕耀怀.“让”的伦理分析 [J].孔子研究,2000(5):34-40.

[10]张克锋.从《史记》看司马迁的辩证思维[J].甘肃理论学刊,2005(4):99-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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