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山水田园诗中的“余味”

2013-08-15 00:44
文艺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诗中有画余味王维

焦 健

王维在盛唐诗坛的地位十分突出,其诗各体皆工,涵咏蕴藉。尤其是他的山水田园诗,其中有百般滋味。苏轼曾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提出“诗中有画”之说,原文是: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不难发现,苏轼提出“诗中有画”的出发点即“味”字,晚唐司空图曾提出“诗味说”,倡导诗歌应有“味外之旨”。而苏轼恰对司空图“诗味说”很欣赏,他曾引司空图之语论诗:“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书〈黄子思诗集〉后》)不难看出,苏轼推崇的是“咸”、“酸”之外的味道,比之于诗,自然是司空图所说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司空图《与极浦书》)了。若要此做一个概括,那么“深文隐蔚,余味曲包”(刘勰《文心雕龙·隐秀》)中的“余味”一词于此颇为贴切。具体来说,即文字之外给人带来的含蓄蕴藉的意义。

不妨回到材料,以《山中》这首诗的后两句为例来谈一谈:若将“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两句中的意象列出,仅仅是“山路”、“绿荫”和“行人”,此为“咸、酸”之味。至于“咸酸之外”的“余味”,也就是文字之外的意义,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第一,何为“空翠”?第二,“空翠”如何能“湿人衣”?第三,“湿人衣”之形貌如何?

关于第一个问题,“空翠”可解为“空气”和“绿树”,吴战垒先生在其著作《中国诗学》中说:“秋山虽然红叶稀疏,但依然松柏苍翠,空气湿润,这是一个翠绿而空闬的世界,连湿润的空气都绿化了。”①此一层味;此外,“空翠”也可理解为“空无”和“青山”,如蒋寅先生在其《对王维“诗中有画”的质疑》一文中解为“它真实就是山中的岚气:只觉其湿润而不见水珠,故谓空;映衬山色似透着碧绿,故曰翠。”②此又一层味;关于第二个问题,蒋寅先生在同一文章中解为“山中的岚气,只觉其湿润而不见水珠……它真的就在不知不觉中打湿了我的衣服!”此一层味;而周振甫先生在《诗词例话》中将其解作“翠色欲滴”③也无不可,此又一层味;而关于第三个问题更是见仁见智,如果将整句理解为“翠色欲滴”,那么衣服之湿无从谈起,只作修辞,此一层味;如果理解为衣服被岚气打湿,读者则可根据想象中岚气的轻重,进而得出“湿人衣”的不同程度,此又是数层味。

结合以上分析来看,“余味”的产生过程是这样的:首先,诗人在作品中制造一些文字外的逻辑空缺。然后,读者为了填补空缺,在头脑中重现诗句中的景象,会不自觉地根据作者的暗示,产生或异或同的理解、丰富的想象,而这些理解和想象便形成了诗之“余味”。为了说明这个观点,不妨先以王维之名句“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为例。从本文角度,这句诗中有几处“逻辑空缺”:第一,“冷”的主体是什么?——由于“冷”字处在“日色”和“青松”两个名词之间,连接前后均可,从而造成语义模糊。读者一旦将“空缺”坐实,则“日色冷/青松”有一层味,“日色/冷青松”又有一层味;第二,“冷”字一般形容人们对温度的触觉感受,放在这里如何解释呢?那么读者需要运用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来填补这个“空缺”:“冷”字可以引申为对明暗程度的视觉感受,所以从方位来看,“因为山的深僻,才显出日色的冷来”(周振甫《诗词例话》)④,此一层味;从观察点来看,“烈日当空,而万松浓荫”(俞陛云《诗境浅说》)⑤,此又一层味;如果依照“冷”的本意,从触觉感受来考虑,自然“但觉清凉”⑥,此一层味;若依照“冷静”之连绵意,从诗人心理考虑,“喻心境之恬澹清凉”(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也是一层味;第三,“冷”到什么程度?这个“空缺”可依照读者个体的生活经验来想象了,这里又有无穷“余味”。

另举一例,《红楼梦》之“香菱学诗”一段文字当中,曹雪芹曾假托香菱之口,以“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来形容读过王维“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两句的感受。橄榄“余味”无穷,正可对应苏轼所引的“其美常在咸酸之外”。这两句诗“余味”在何处?不妨思考一下下面两个问题:

第一,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日落江湖白”?先从落日来看,日头初落时水赤,落日消尽时水黑。水色泛白说明落日将尽未尽,日色昏昏,故黄生谓其“形容日之昏也”(《唐诗摘抄》);再从水来看,张志岳先生在《诗词论析》中认为“只有在日落(而又没有风浪)时,才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白”⑦。所以我们从这里又可想见水面之平;另外,如若要日色昏至令水面泛白,落日必无山林遮蔽,否则日头落入山林之后即为“日落”,这时水面并不呈现白色,而是由红渐渐转暗。实际上,只有在整个太阳完全落入水平面,而霞光还未消失的很短一段时间内,“江湖”才有可能“白”。那么,这又可令人联想到眼前水天茫茫,远处落日西沉入水的壮景。通过以上的分析不难发现,我们在“日落江湖白”的文字之外,至少得到了三层“余味”:日昏、水平、景阔。

第二,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潮来天地青”?先从“潮”来看,潮至后,淹没水面和水畔的土石,故能水天皆青,浩渺无垠,由此可见潮之汹涌;再从“天地”来看,若要上下一色,必然天空无云而有霭——若有云则天有杂色,若无霭则天蓝水黄,都无法达到融为一体的青色。分析过后,我们又在文字之外,得两层“余味”:大潮、轻霭。

在《红楼梦》中,香菱说道:“这白、青二字也似无理”,这“无理”二字说的便是她在脑海中试图重现情景时生出“逻辑空缺”的瞬间感触——为何“江湖白”?又为何“天地青”?而接下来她却说道:“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这正是香菱根据作者暗示,填补“逻辑空缺”后,在脑中形成了文字外全面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也就是本文所说的“余味”)的感受。而“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则形容“余味”之多。需要说明的是,“逻辑空缺”的补足是一瞬间完成的,读者往往未必清楚自己的审美过程,就已然形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美感。另外,诗中的“余味”也并不是绝对的,不同的读者往往会得到不同程度、不同内容的“余味”。究其实质,这是在重现情景时,各人填补“逻辑空缺”的能力和角度不同造成的。

关于王诗之“味”,前人还有不少精辟的论述,如对于《田园乐七首》这组六言绝句,张谦宜在《絸斋诗谈》中就谈到:“‘凄凄春草秋绿’云云,比范石湖高数倍,只从味敛味泻上分。宋人极力爽快处,正是格低。”在这里,张谦宜将王维的《田园乐七首》与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做了一个“味”的比较,进而指出宋诗“格低”。是何道理?从本文角度,二者区别在于其“逻辑空缺”的大小不同。不妨先从张谦宜谈到的“凄凄春草秋绿”一首说起,这首诗是这样的:

凄凄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

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对家畜和对儿童的描写,是田园诗中重要的元素。此诗以“自归村巷”四字来写牛羊,正可谓“无理”。读者自然会不自觉地生出逻辑上的空缺——牧人为何不在?牛羊何能自归?自归行状如何?这几个问题一经体悟,已令人于文字外得三层余味:村人之闲逸,牛羊之忠厚,生活之和缓。而末句以“不识衣冠”四字来写儿童,也会使读者生出疑问——童稚为何不识着“衣冠”之人?着“衣冠”之人为何会路逢“童稚”?为何掩卷想来,可得三层余味:乡村之僻远,童稚之质朴,诗人之出尘。套用上文香菱评诗之语,“自归”与“不识”皆“无理”,但又只有这两个词“才形容得尽”。而这都应归功于作者的暗示技巧。同写家畜,范成大在《四时田园杂兴》中的描写就显得寻常和具体了:“鸡飞过篱犬吠窦”(《晚春田园杂兴》其三)写的是随处可见的寻常事物,诗中将鸡如何飞,犬在哪吠都叙说清楚。对儿童的描写又如何呢?试看“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夏日田园杂兴》其七)两句,其中不光写到了儿童的处所、行为,还把儿童的心智“未解供耕织”一并添上。这样一来,诗句虽摹出乡野之情景,却少了乡野之趣味。

再看王维《田园乐七首》中的另外一首: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花落则家童应扫,莺啼则山客应觉。“未扫”和“犹眠”正是“无理”之言。诗人给出两个逻辑的空缺:为何家童不扫落花?为何山客闻莺犹眠?从而启发出读者进一步的感悟:主人随性旷达,故家童亦闲散自适;山中无拘无碍,故山客可悠然酣睡。十二字之中,暗示出主人之闲逸、山中之清幽、落英之缤纷、莺啼之清新。

通过比较不难看出,王维的《田园乐》更有“余味”,此“余味”并非以文字直接表达,而是通过暗示,利用读者的想象形成,这正是张谦宜所说的“味敛”——其味收敛于文字之中。与王维的《田园乐》相比,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在情景描写上过细,如此一来,诗的“逻辑空缺”少了,读者无法填补,诗的“余味”也就无从谈起,这也正是张谦宜所说的“极力爽快处”以及“味泻”——其味泻出于文字之外。

在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中,“余味”的具体表现还有很多,其中有些表现为人情。如“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渭川田家》)两句以“念”字,暗示出野老和牧童的祖孙关系,以“倚仗”二字暗示老人年事已高,再以“荆扉”二字暗示其家境贫寒,而在如此境况下,老人仍翘首盼望孙儿的归来,其亲情尤为动人。“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两句,结合红豆的象征意义以及“多采撷”的嘱托,暗示自己和友人深厚的友情。“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以隔水相问的情景暗示出山中人迹罕至,再加以“问樵夫”三字,暗示出诗人的平易,至于樵夫应答之情境,读者不难想见——此中又有朴实的乡情。

另外,王维山水田园诗的“余味”中也包括了禅意、禅趣。“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本为“无理”之言:为何行到水穷处便不再前行或返回?为何席地而坐?为何观看云的升腾?进而一想:行到水尽头是超然物外,停步坐下是随遇而安,坐看云起则是顺应自然。此等“余味”,皆合禅宗要旨。又如“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等句将诗人置于松竹风月之间奏琴,通过非常之景,透露出天人合一,物我相谐的禅趣。

“余味”还是王维诗与画的共通点。大凡人们谈起“诗中有画”,多论及王维诗中的色彩搭配、位置经营。实际上,这最多只能解释“诗中有画”,而并没有解释“画中有诗”。在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的文字中,“诗中有画”和“画中有诗”两句蝉联而下,我们自然应从二者的“交集”入手来考量其内涵,不可舍其一端,以偏概全。“交集”为何?正是“余味”。试看苏轼的画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这首题画诗中写道: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

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

何如此两幅,疏澹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

显然,此诗前半部分,说的是好诗与好画都应于内容之外表现出更多的意义。而末两句“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两句正是其具体表现——由于画面疏澹,观者在头脑中想象情景时,会造成“为何只有一点红?”的“逻辑空缺”。经过一番思量,于是想到:春方至,故已有红花;冬未去,故止于一点。进而想象出春天刚刚来到,生命虽仍蛰伏,却正酝酿复苏之情景。此情此景由画家通过“一点红”暗示出来,表现于画面之外,正是前文所说的“余味”。结合苏轼的诗论和画论,不难发现,好诗与好画“本一律”,而此“律”正在“余味”二字。

①吴战垒《中国诗学》,东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56页。

②蒋寅《对王维“诗中有画”的质疑》,《文学评论》,2000第4期。

③④周振甫《诗词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198页。

⑤⑥俞陛云《诗境浅说》,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11页。

⑦张志岳《诗词论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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