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舒展

2013-08-26 05:16朱健国
文学自由谈 2013年3期
关键词:乔羽风华舒展

朱健国

蛇年清明,回汉为母亲扫墓。走上烟雾缭绕的扁担山公墓,阳光恍然,鸟鸣惊心。去年我陪母亲来给父亲上坟,今春却是我与兄弟来给母亲张佩芬、父亲朱孟旸合墓烧香。去岁扫墓人,今日已成碑。一石隔阴阳,人生何匆匆。望漫山碑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其中还有外公张仲篪、外婆赵稳芝、小舅张学陵、杂文朋友汪义群……还当给新逝的杂文老师舒展烧一柱香!舒展之墓在哪呢?舒展虽是武汉人,在汉似无亲人,其骨灰是否送归江城?叶落归根传统已在变易,流行新风中,不少子女在自己工作之城就近安葬亲人。

春节给母亲烧新年香时,才从友人电话中得知,舒展先生已于2012年9月26日在京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一岁。遗嘱“四不”:逝世后不要通知任何亲友,不去八宝山,不开追悼会,不留骨灰。所以许多朋友不能及时得知消息。

忽而想到,舒展竟比我母亲还少活三年。1950年我母亲毕业于湖北革命大学时,舒展毕业于北京中央戏剧学院。我母亲毕业后参加土改工作队,迷信“革命工作无贵贱”,一直在洪湖县城里工作;而舒展“天生我才难自弃”,毕业直奔《中国青年报》,从记者干到编委、星期刊主编,一个“辣椒杂文园”辣热全国。虽然“福兮祸所倚”,成也“辣椒”败也“辣椒”,后因“辣椒”打成右派,但1980年平反复出被重用,以《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副局级)之权掌管“大地”副刊,退休时已住进了局级四房两厅,其住房环境和退休福利,均是我母亲的N倍。是什么原因,让他既不能与许多京官一样,年过九秩仍然健康,也不如县城小公务员长寿?

或许二十年的右派惩罚摧毁了他的健康?但“摘帽”后他身体好像也恢复得很好,杂文与酒量比翼齐飞。记得他1990年退职后,与严秀、牧惠结伴来武汉讲杂文,对武汉青年杂文学会几个青年作者多有鼓励。无论访谈还是饭局上,他仍保持着武汉人的声高嗓大,反骨突兀。其时正值“杂文小年”,舒展如此大胆传播“辣椒杂文”之道,让人为之闻鸡起舞。亦不禁私下里奇怪:年长二十多岁的舒展简直比我们还年轻!当时我等总结:严秀、牧惠、舒展“武汉三人行”,严秀让人深感“杂文家贵在文如其人”,牧惠使人领悟“打通经史杂文多”,而舒展则展示“铁骨迎春杂文好”。

由此我明白了,1988年《人民日报》副刊“大地”为何能推出空前绝后的“风华杯”杂文征文,让时任文化部长、中央委员的王蒙等名家都乐于领取三等奖,这不仅因为有李辉等年轻作家在一线策划,有蒋元明等青年杂文家鼎力支持,更有舒展和蓝翎等青春重放的老右派作砥柱中流。

而今盖棺论定,可以说,舒展一生有三大业绩:写作独具特色的“辣椒杂文”,是其一;以六卷本《钱钟书论学文选》推动了“钱钟书研究”和“普及钱钟书”,乃其二;主持了影响中国杂文史的“风华杯”杂文征文,为其三。“风华杯”不仅将中国当代杂文推向了一个至今无法超越的高峰,成为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文艺改革经典,也将《人民日报》的文艺副刊影响力推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境。“风华杯”杂文征文可谓新中国六十年来一次真正的“鲁迅杂文奖”。

当年海内外对“风华杯”杂文征文的盛赞,即使时过二十多年,仍然余韵悠悠。将舒展过世前后几篇相关文章的要点辑录出来,可能更方便客观评价舒展。

2011年2月21日,李辉在《山西日报》发表《兼忆“风华杯杂文征文”》一文——

此次征文约请了11位评委:柯灵、唐弢、黄秋耘、秦牧、戈扬、严秀、黄裳、唐因、范荣康、刘再复、舒展,可谓名家荟萃,阵容强大。22年过去,11名评委中,如今只有严秀、黄裳、刘再复、舒展4人健在,其他7人,竟已仙逝。我存有一张评委合影(黄秋耘、黄裳两位先生缺席),评委们的来信与点评也珍藏至今。翻阅凝望,忆及往事,总让人怅然不已。

此次杂文征文,来稿之踊跃、作者范围之广泛、锋芒之尖锐、风格之多样,颇获一时好评,甚至有论者将之称为当代杂文的一个高峰……

编辑们每看到一篇“怪文”,总会兴奋异常地相互传阅。有的取陈独秀“平民文学”之义,将征文中的这些作品称为“平民杂文”,有的更形象地冠以“草莽野花”。平民杂文或草莽野花,并非指作者的身份等等,而是将之与文学家、学者作一并不科学的区别。“平民杂文”贵在作者不受文体规则的影响,更不遵循作文教程之类写法的引导,而是从生活出发,没有书卷气,没有虚饰,以新、奇、怪取胜,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生活气息。在他们的笔下,生活细节情趣盎然,讽刺幽默妙语迭出。如无此类杂文,征文必然逊色,路窄而无野气,不拘一格的阵势也就难免削弱。

《杂文选刊》主编刘成信也在2012年11月号《杂文选刊》发表《舒展——当代杂文一面大旗》,回忆了舒展与“风华杯”杂文征文——

“风华杯”征文要比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十五贯》所造成的震动和影响更大。说《十五贯》救活一个剧种,而“风华杯”征文却让中国的杂文掀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创作高潮。

这是舒展做了大量组织、策划工作才获得的结果。在这中间,他从每一篇有希望的来稿中,看到了杂文的前景,看到了杂文的希望。然而这次杂文征文并没有圆满结束,有一部分上乘作品只能在不久后出版的单行本——《阿Q真地阔了起来》中与广大读者见面。

这对文学界尤其是杂文界犹似一声春雷——自共和国诞生以来,尚未有如此广泛,如此有影响,如此震撼杂文界乃至整个文学界的盛举。从8月到10月,仅仅三个月,《人民日报》副刊即发出五六十篇杂文。这些杂文几乎篇篇是上品,不仅作者构成来源广泛,作品内容、风格、深刻性、艺术魅力也都是空前的,在杂文界、文学界受到前所未有的好评。

2012年12月21日,王春瑜在《南方周末》发表了《送别舒展》,其中回忆了舒展支持乔羽讽刺左官的故事:

一次在方庄的聚餐席上,舒展聊起乔羽的一则趣事。某官员发迹后,架子很大,见到熟人都不睬。在广州的一次聚会上,乔羽与此人同桌,忍不住当众对他说:“你官不大,却架子很大。一个芝麻绿豆官!一粒芝麻膨胀一万倍……”此公下不了台,立刻退席,悻悻而去……之后气冲冲地给乔羽夫人曾老打电话,说“乔羽喝酒骂我,他在什么范围骂我,必须在同样范围消毒”。乔羽回家后,曾老告知某某的话,乔老爷轻蔑一笑,二人从此形同陌路。有好事之徒将此事当新闻发到新加坡《海峡时报》上,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笑谈。

2013年1月9日,《文汇报》有刘绪源《怀舒展》,其中对舒展“极端赞赏‘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老口号,对‘言必称希腊的人充满崇敬之心”有独特的展示:

1987年,我作为《文汇月刊》编辑到京组稿,现在翻看旧刊,回来后隔三差五就有了舒展的杂文,大多思想犀利、笔墨老到、文气浩瀚,动用的材料丰富而驳杂。我组到的比较得意的一篇稿子,恰恰不是杂文,而是他的《书外余音——关于<钱锺书论学文选>的话题》(刊1989年1期)。他在文中谈了自己被逼上梁山编这套大书的经过,谈了“向青年读者普及钱锺书”的初衷,也谈到了独具“学者式幽默”的钱锺书、“痴气旺盛”的钱锺书、“忧世伤生”的诗人钱锺书和“好学深思”的钱锺书,他认为最后一个钱锺书最需当今青年了解,这也是最有价值最难了解的精魂所在。文中还对钱锺书的幽默研究,他的打破时间、跨越空间、泯乎国界、超然历史的“打通”的理论,以及他的简约、睿智、丰赡、精确的论述方式等,作了画龙点睛的介绍。我以为,在当时杂文家中,能写出此文的,恐怕难有第二人。此后不久,我和舒展兄又在武汉的杂文家会议上见面,他在发言中最强调的,就是多读书。

拜舒展为师,缘由有两个。

舒展算得我的得奖杂文《八个月没有文件啊!》的终审编辑,按“编辑即老师”的行规,当然是有斧正之恩的老师。记得1988年还并未与舒展相识,更不知他是“风华杯”杂文征文的总管。其时我在湖北电台,听说李辉是征文责编,稿件就直寄李辉了。但拙文最后获奖,必经舒展过目。

直到舒展来汉给我们武汉青年杂文学会讲杂文,当面听课,陪同吃饭,这才正式有了师生情。后来每到京城,必去登门求教。但二十多年来,见面机会好像也没有超过十次。只是常常品读其杰作,神交不已。

大约是2004年夏天,我又到金台路人民日报宿舍区拜访舒展。走进他那洋溢着钱钟书书法的书房,发现他已确乎老态了。就直问:舒展老师,好像您近年的杂文辣味少了许多?舒展指指桌上的啤酒杯,苦笑着说:“我现在连一个派出所长也不敢惹了!著书只为稻梁谋,文章纯粹只想换一点钱喝啤酒了!”

这让我愣了好久。没有想到,“无畏反右”的“辣椒勇士”,终有“连一个派出所长也不敢惹了”的“晚年恐惧”!“英雄到老皆入佛”,难道颠扑不破?

也许因为害怕传染“文章纯粹只想换一点钱喝啤酒”,后来我再也没看望舒展了。只是常常诵读舒展送给我的《辣味集》,重温他的“石头论”、“风波论”。读着读着,又看到了嬉笑怒骂无所顾忌的舒展。

我相信,对晚年陷入恐惧包围的舒展敬而远之,绝非我一人。这种朋友弟子的疏远,是否更加让舒展深陷“恐惧晚年”——舒展老师是否因此而加速了衰弱呢?

我为自己的糊涂深深懊悔。如若能梦见舒展,我必恭恭敬敬地对他道歉:舒展老师,生逢这“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老人患“晚年恐惧”,太正常了。

且不说当您看到海外的老朋友只有骨灰冷冷归来,难免会有“晚年恐惧”,近些年来,淫官贪官层出,死猪投江,雾毒京城,买奶要去香港,吃肉要自己养猪,您自然倍添“晚年恐惧”。

人啊,宽容“晚年恐惧症”吧。文武之道,一张一驰,晚年收敛些锋芒,谨慎小心,远离赤膊上阵,以柔克刚,又有什么不好呢?

2013年 4月于深圳 早叫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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