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西山

2013-11-15 18:25文星传
清明 2013年5期
关键词:小玲西西西山

文星传

郭晓春把毛笔在笔洗里抖动了几下,嗅着墨香,听着笔洗里的水发出“咕咕”的声响,他的心里就觉得舒服。每次写完字他都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都喜欢听毛笔在水里摆动的声音。

门响了两下,办公室的赵小玲就推门进来了,她走得快,脚步却细若无声,身子也不带一点风。

郭晓春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她进来了。郭晓春喜欢小玲这种小心翼翼、知书达理的做派,也喜欢小玲清爽文静的相貌和装束。她淡蓝色的套装,白色的大翻领,微微泛黄的短发在半边脸上拂过,很自然地垂到下巴上,和雪白的瓜子脸融为一体。她的脸从来只是淡妆,连眼镜框也是银白色的。郭晓春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也不喜欢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女人。这几年,他经常是坐立不安,如果有人突然莽撞地推门进来,他会吓一跳的。

郭晓春的办公室有五十多平米,一大一小两间,很有特点,他的老板台在大间的正中间,正对着门,身后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很大的书法,两个字:“佛缘”,字的下面是一个大书柜,书柜里最醒目的就是一整套精装的大藏经。小间里摆放着香案,香案上供着佛龛、香炉、蜡竿和供品。金色的香炉里青烟缭绕不断,那淡蓝色的烟雾缓缓地飘到大房间里,香气便弥漫了整个办公室。小玲耸了耸鼻子,径直走到旁边的窗子前,伸手把窗子打开,把一阵清风放进来,让整个屋子都清爽了许多。

郭晓春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和阳光下浓绿的树梢以及对面淡黄色的高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玲说:“这可不仅仅是为了郭总的健康啊,也是让大家都感觉到佛的存在,是弘扬佛法呢。”

“忘了,忘了,你看,我一大早就忙活,这不,才闲下来,想着好几天没练字了,就写了这个字。忘了打开窗子透气,呵呵。”

小玲瞥了一眼郭晓春,带着笑意,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她走到郭晓春的老板台前,歪着头看了看了郭晓春刚写完的那个大大的“佛”字,说:“郭总的字越写越好了!笔力挺拔,方圆兼备,大有柳体风格。”

郭晓春笑了,说:“小玲啊,你啥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这可不像才女说的话。我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才学几天,门都没入。看这样子啊,这一辈子也就是个门外汉了,天生不是做书法家的料。”

小玲也笑了,说:“那也不能怪你,你这样的大老板,大事还忙不过来呢,只顾叱咤风云了,哪有工夫舞文弄墨?”

郭晓春摇摇头,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小玲这才把一个信封双手递到郭晓春的手里,说:“郭总,这是鸟鸣山佛塔寺的邀请函,邀你去闭关修炼呢。”

郭晓春把信件打开,果然是鸟鸣山佛塔寺邀请他进寺院闭关修炼的邀请函。闭关时间总共是七日,每日的活动安排、伙食安排、住宿安排都写得清清楚楚,什么都不用他操心。郭晓春想这应该是很正规的闭关修炼了,就问小玲道:“你说去不去?要去我就带上你,你也跟着休息几天吧。”

小玲说:“郭总,佛事方面的事,你应该问老师的。”小玲说的老师是郭晓春去年做居士时拜的老师,是梵觉寺的主持释永泉。

小玲的话提醒了郭晓春,郭晓春当即就给释永泉师傅打了电话。释永泉正在外地和佛家弟子们共建道场,正忙着,身边还有说话的声音。听了郭晓春的话,释永泉师傅就说:“你把内容读给我听,大声点。”

郭晓春就把那邀请函的内容读了一遍,释永泉师傅在那边犹豫了片刻,才说话:“现在很多闭关修炼活动都是商业性质的,意义不大,我也听说过那个鸟鸣山佛塔寺,佛事多多,哪里清静得了。闭关修炼要的是清静,要的是吃苦,要的是虔诚。那邀请函上写的,伙食还真不错,住的地方还有空调,早晨还有专门散步的时间,每日只有半天的时间诵经,这哪里是修炼,分明是住旅馆嘛,我看不去也罢。”

郭晓春也觉得老师说的有道理,他之所以想闭关修炼就是要显示对佛的虔诚,要一心向佛的,要提升自己的修养,这样的闭关真的不去也罢。郭晓春就将邀请函轻轻地放在了案头,把老师的话对小玲说了一遍。

小玲说:“既然老师这样说,那就别去了,公司也忙。”

郭晓春摇头说:“话也不能这样说,闭关这个事还是要做的,再忙也要去。我已经盘算了好长时间,只是要选个合适的地方去闭关。眼前这些俗事该放下的就得放下,要说公司的业务,你说,哪天不忙?我哪天有喘气的机会?忙东忙西的,哪有个完啊。其实,我真离开也就离开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是自己放不下,佛讲的就是放下。”

小玲点头说:“还是郭总境界高。”

“也不是啥境界,是这几年的经历让我悟出的。小玲,你是不知道,现在啊,我是彻底想开了,钱这东西是挣不完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关键时刻它也保不住人命。人这一辈子呀,总得活个心里踏实吧。”

“要不我再打听打听,或者到网上查查,看到哪里闭关好?”

郭晓春摆摆手说,说:“不用了,我现在有一个想法,等我想好了,做了决定再说……”

“郭总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啊。”

“什么事?”

郭晓春笑着说:“昨天我在一本旧书上看到苏东坡的一首诗,残了,只有开头两句,正想请教你这中文高材生呢。”

“哪敢说请教啊,和郭总一起学习吧,请郭总说说,也许我知道。”

“是这样,这首诗的题目是《戏赠张先》,头两句是‘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后面两句是什么?”

小玲的脸立刻就泛红了,她娇嗔瞪了郭晓春一眼,又忍不住捂着嘴吃吃笑了,说:“郭总——这可是工作时间啊。你说的工作时间要严肃。”说完就转身出门,随手把门轻轻地带上,走廊里传来了她的声音,轻轻的:“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郭晓春笑着把身体重重地摔在沙发上,想不到这丫头居然敢在走廊里吟这两句诗。郭晓春觉得“一树梨花压海棠”写得真到位,那满头的白发真就如梨花一般,苏老夫子一定是有亲身体会的,她小玲哪里能体会得到,也不知道她吟这两句诗的时候脑子里会有啥联想。郭晓春扭了扭僵硬的脖子,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开满梨花的山村。那是郭晓春的老家,在伏牛山的一个山沟里,那山沟就叫梨花沟,村子也叫梨花村,村里的人家稀稀拉拉地分布在一座小山包上。

郭晓春的家接近山顶,在几幢土房之间。那里的山民大多信佛,妇女们一年中最大最隆重的事就是“朝西山”了。离郭晓春家一百多里有一座山叫西山,那山顶上坐落着一座千年古刹,据说是汉时为了纪念三皇姑建的,那刹叫作西山寺。方圆百里的山民都到那里拜菩萨供香火。尤其是每年的大年初一至十五这段时间,是一定要去朝拜的,朝西山几乎成了他们那里的民俗。郭晓春那个山村里的妇女们,是年年都要去的,一去一回最快也要两天的时间。先是坐着拖拉机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到县城,然后在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坐着汽车到另一座城市,再从那座城市坐着汽车到西山脚下的一个镇子里,镇子上并没有通往西山的车。要坐摩的再走上半日狭窄的山路,一路上摩的“嘟嘟嘟”地颠得人骨头散架,才到半山腰。后面的山路更狭窄更崎岖,蜿蜒似蛇,摩的也走不了,于是那些老太婆小媳妇们捶捶腰,伸伸手,踢踢腿,再找块石头坐坐,喘上口气。再起身继续前进,再穿过一个垭口,翻过一座小山包,登上一百八十层台阶才到寺院门口。这个时候,天就黑透了。那些老太婆们到附近的人家寻上一碗清水,再从挎着的小篮子里或者小包裹里取出一块蓝手帕,把手帕打开,拿出里面的火烧,一口冷水就着一口硬硬的火烧就当晚饭了。那所谓的火烧,其实就是烧饼,硬硬的,牙口好的,也要在嘴里嚼上好半天才能下咽,像老牛反刍一般。晚上山风大,空气也凉,吃完饭的老太婆小媳妇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大家挤在一起看着满天的星星过夜。她们想到第二天的朝拜,想到可以祈求佛保佑一家人的平安,可以祈求来年的丰收,可以祈求儿孙们的前程,心里就暖和了,就依然是有说有笑,似乎并不觉得冷。

那种虔诚,那种以苦为乐的精神头是很少见的,郭晓春奶奶是那些老太太中的一员。郭晓春很小的时候就听奶奶说过那里也常常有一些高人在闭关修炼,他们在寺院前面一栋简陋的土屋里,或者在附近的某处山洞里,很虔诚很神秘的样子。郭晓春觉得那里才是他该去闭关修炼的地方,甚至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某种缘分。

郭晓春是在晚上把自己要回老家,要去西山寺闭关的想法告诉小玲的。当时他们站在一家叫作“东方渔港”的酒店门口,刚热情洋溢地把一个大客户送上车。那客户相貌很年轻,上车的动作也很敏捷,像钻山豹一样一步就蹿进了车里,然后就关上了车门。郭晓春本来还想站在车门口扯着人家的手再亲热几句,他甚至把手都伸到了半空中,看人家随手就关上了车门,很有些尴尬。他回过头对站在旁边的小玲说:“还是年轻好啊,你看人家多麻利。”

小玲说:“刚才不是论了吗,其实他跟你年龄差不多的,也就是相貌显得年轻。”

“这就好,年轻的外貌也是吸引女生的本钱,我看你们这些女生对他都格外亲热,不错不错,自古美女爱少年嘛。”

小玲撇着嘴说:“郭总,是话中有话吧?他可是咱的大客户,我敢冷淡人家吗?回头你又该批评我不懂事了。”

“呵呵,我可没这个意思啊。”

他们一直看着那汽车走远。郭晓春这才再次把头扭过来,对小玲说:“我们做足疗去吧,今天真累,我想放松放松。”

“行啊。”小玲先把副驾的门打开,让郭晓春上车坐稳,然后自己又走到另一边,把驾驶门打开,迅速地上了车。她手把着方向盘问郭晓春:“去哪家店?”

郭春晓似乎走神了,一时没说话。

小玲就又问了一句:“郭总,你要到哪家去?”

郭晓春这才被惊扰了似的颤了一下,道:“哦,哦,还是老地方吧,豪金养生会所,我有那里的金卡,上面还有七千块钱呢,不光是足疗,干脆做个全方位的水疗按摩。”

在拉挡杆的时候,小玲先扯了一把郭晓春的胳膊,小心地问道:“郭总,想啥呢,不开心了?”

郭晓春一笑,说:“能有啥不开心的,我在想别的事呢。”又顿了顿说:“小玲,我想最近回老家一趟。”

“有事?”

“能有啥事啊,闭关呗。”

“回老家去闭关?”

“是啊,我们那也有一座不错的寺院,叫西山寺。”

“没听说过。”

“是啊,那是个很小的寺院,又藏在深山里,你怎么会知道。”

“为啥要到个无名的小寺院里去闭关?那里也有造诣高深的寺院主持?”

“闭关修行要的是清净,修炼的是自己的心,别的都不重要,你知道吧。”

“郭总是有高见的人,我明白了。”

“要说西山寺也是一座很古老的寺院了,算是深山藏古刹吧。离我老家就一百多里的山路。我们那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去西山寺供奉香火,把那叫朝西山。一个朝字,就表现了山里人的虔诚,要走很长很长的山路,要爬很高很高的坡,还要在山顶上过夜,朝拜一趟是很艰难的。唯其艰难,才可以表现内心的虔诚。再说大山偏僻,没人骚扰,是个清净去处。你在山外面根本找不到那样的地方。我想,那应该是最好的闭关去处了。所以我想回去,朝西山去,就在那里闭关了。”

小玲说:“那你把他们的地址给我吧,我先联系一下。”

“这你就不用管了,那边是我的老家,朋友多,这不是什么问题,再说有钱到哪都可以办事的。”

“那就不用我陪同了吧?”

“为什么?”

“回老家啊,带着夫人才是正理,我去算什么?”

“家里基本上没人了,有几个亲戚,也是远房的,多少年没音讯了,来往也行,不来往也行,回去我也不一定见他们。”

“郭总,咋说你这都是回一趟老家,乡里乡亲的还是应该见见。凭你郭总如今的成就,那也是风风光光地走一趟啊。古人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

“哈哈哈,回去炫富啊,这是哪个古人说的?”

“想知道?”

“想。”

“项羽说的。”

“项羽是哪家公司的老总?”

小玲听出来,这是郭总在揶揄她呢,脸颊便有些微微泛红,说:“郭总又取笑我了,不带这样的……”

“哈哈哈,哪里哪里,我哪敢取笑你呀。你赵小玲学中文出身,科班的,知道的就是多,我哪里敢班门弄斧。好,好,既然是项羽说的,就一定有道理,那我就衣锦还乡一次吧,到时候你提醒我多带几张卡。”

“这就不是我的事了,用不着我提醒。”

“这也是项羽大人说的?”

“嘻嘻,这倒不是项羽大人说的,是本大人说的。我跟着郭总回老家是不合适的,你的那些乡亲会咋看我们啊?再说嫂子那身体,也许到山里疗养一阵子会好一些的,天然氧吧。”

“嗯……”听小玲这样说,郭晓春一时无语,妻子让他头疼,打西西那事出来后,妻子的精神也出了问题,经常发呆,身子虚,还总是疑神疑鬼的,很多时候会没来由地发火。不管在什么场合,说给郭晓春下不了台就给郭晓春下不了台。有年春节,郭晓春精心准备了一个家宴,宴请的是省里的一个副厅长和一个厅级市长,还恳请人家务必带上家人。郭晓春特意营造家庭气氛,还为那些女眷们都精心准备了礼品,让女眷们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开心。结果宴席未过半,就因为市长夫人的一句玩笑话,郭晓春的妻子就丢下一桌客人扬长而去,搞得宴席不欢而散。妻子对郭晓春周围的女人都是敏感的,把漂亮一点的女性都当作情敌,对小玲尤其这样。虽说小玲不是那种娇艳妩媚的女子,但她能够感觉到小玲骨子里的那份才气很吸引郭晓春,所以最不待见的就是小玲,总说小玲是个闷骚的狐狸精,那妩媚是在骨子里。要不是小玲特别能干,再加上郭晓春工作离不开小玲,恐怕她早就把小玲从公司赶走了。其实这种事她能管得住吗?吃吃喝喝应酬的场面上能少得了女人吗?郭晓春觉得她很可笑。

要说这也不能完全怨妻子,郭晓春在这方面出过事,要人命的事,尽管他现在谨慎多了,可妻子那心也变得格外敏感了,再加上如今儿子上高中在学校寄读,妻子一个人在家闲得心慌,心闲生余事啊。这几年,郭晓春总是以各种理由,叫亲戚朋友们轮流带着妻子在外面旅游和休闲,他倒不是真的怕她监督什么,是看不惯她那副神情,受不了她的唠叨,眼不见为净。

他当然不想带着这样的女人回家,更不愿意带着她一起去闭关。她去了他哪里还得清净?恐怕只会更加闹心,只怕是半路就要吵翻天,打道回府了。

见郭晓春一时不说话,小玲就把汽车里的音响打开,她放了一首老歌,是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那歌词和旋律都很怀旧。郭晓春一直喜欢这首歌,因为西西喜欢,听着这首老歌郭晓春的心境渐渐苍凉起来。这是郭晓春才换的新车,音响极佳,尤其是低音部位,深沉到人的骨子里。车内的各类灯光都随着旋律跳动,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在迷离的彩光中,唯有那歌声在不急不缓地流淌:“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相约的序幕/今天你不再是座上客/我也就恢复了孤独……”

汽车快到豪金养生会所的时候,郭晓春说:“小玲,说实话,还就得你陪我去呢,你陪我最合适,你去我心才能静下来,才能什么事都不用管,一心闭关,别人打理我都不满意。”

小玲笑了:“那我只好遵命了,嘻嘻。”

“你就把这事也当成工作吧,另外,别给公司里的人说那么多,就说我们参加订货会,免得闲话。”

车刚停稳,小玲就把手伸到郭晓春那边,把挨着郭晓春的那扇车门打开,她自己却没动。

郭晓春下了车回头问小玲:“你怎么不下?”

小玲把下巴顶在方向盘上,懒懒地说:“我就在外面等你吧,免得碍郭总的好事。”

“碍个屁的事,你等?你能等到啥时候?说不定我就在里面睡着了,一睡还不一夜?你等到大天亮啊?下来吧,你也做个水疗,跟着放松放松,也是忙一天的人了,嗯,你看我这脖子,简直就硬成木桩了。”

小玲这才扭扭捏捏地下了车,跟着郭晓春一起往养生会所里走,边走边在郭晓春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低声嘟囔道:“跟就跟,是你让我跟的啊,别嫌我碍事啊,我可不愿意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呀,这里很正规的,就是保健养生,没别的。”

“啊呸,郭总别以为我不知道啊,这样的地方能少得了小姐?我最看不惯男人频频出入这种场合。你是领导,是老总,要有老总的样子,千万别让下属小看了,尤其是别让我小看了,俺可是一直很景仰你的,把你当作光芒四射的太阳。”

郭晓春一笑,觉得这个小玲很有意思。

郭晓春的脑海里有一段始终抹不去的记忆。是他刚刚记事的时候,那一年春节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厚厚的大雪把山口都封了。初六那天有个老太太就站在他家的门槛前叹气,奶奶赶紧走到门口招呼人家进屋坐。

那老太太摆着手,说:“不坐不坐,老嫂子,我说这老天哪,啥时会放晴?几天了,连个云眼都瞅不见……”

奶奶也抬头看了好久的天,说:“这说不了,老天爷的事谁说得了?”

“敢情今年这朝西山是朝不成了。”

“咋说呢,咋就不能朝?咋就不能朝?就看你心诚不诚,心诚甭说是下雪,就是下刀子也要去朝啊,那朝西山的日子说不去就不去了?那还叫诚?”

奶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初十那天太阳刚刚在云眼露了下头,奶奶她们就要去朝西山了。那年去的人很少,加上奶奶一共才三个老太婆。她们一起来到郭晓春的三表叔家。郭晓春的那个三表叔是村里开拖拉机的,往年村里的老太婆们去朝西山都是他开着拖拉机,一路把她们送到县城,哪次都是乐乐呵呵地为大家服务。可这次他却不乐呵了,他戴着一顶带耳朵的棉军帽,双手插在袖筒里,缩着脖子看着找上门来的三个老太婆,脚在门槛上踢了一下,又踢了一下,才说话:“婶子们,这天可不敢出门,地老滑……”

“有啥?这不是放晴了嘛,走到半路雪就化了,没事的。”

三表叔跨出门,又看了看天,嘟囔道:“日头刚在云眼里呢,晴不晴还不好说,要是太阳退回去咋弄?”

奶奶说:“你见过太阳往回落?咋就不会晴呢?我看是晴了,要不了半晌日头准出来。”

“婶子,你又不是气象站,你说了算?这……大雪封山,路滑得狠,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山路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谁敢走啊?说句不好听的话,翻到沟里谁负责?我可负不起那责……”

“谁要你负了?谁要你负?我们自己负。”

三表叔又看了看奶奶她们三个,头摇得更厉害了,像拨浪鼓一般:“不中不中,别怪我说话难听,就你们这几个老胳膊老腿,走快点都怕把你们晃散架了,还敢把你们翻到沟里?不让我做人了?”

“翻到沟里也不怨你。还是我的大侄子呢,咋这么难说话?”

“算了吧,婶子,再等等吧,你就别难为大侄子了。”

“今儿都初十了,还能等啊?等等朝西山的日子就过去了,还朝啥西山?”

“那也不能冒险啊。”

“啥险?啥险?佛眼观照,有佛保佑呢,啥险也不会有,你听我的,走,没事。”

那天任由奶奶她们怎么说,三表叔就只是晃脑袋。奶奶一跺脚,对那两个老太婆说:“他不去算了,咱去,咱有两只脚,挪也能挪到县城。”说罢,这三个老太婆就踏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县城方向走。

站在旁边的表婶踹了三表叔一脚,说:“还杵在这不动啊?这仨老婆要是有个好歹,村里人不把你撕吃了?”

三表叔委屈地说:“路都被雪封了,咋走?”

“咋走,走一程算一程,走多远算多远……”

三表叔这才发动拖拉机,“嘟嘟嘟”地一路追过去。他铁青着脸,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这啥 天,偏这一帮老祖宗又和我过不去。”

那天三表叔一直到傍晚才回来,那拖拉机歪歪晃晃地爬到村口。拖拉机上的三表叔狼狈之极,他头上的棉军帽和腿上的棉裤都开了口子,露着白花花的棉花,在寒风中飘动着,脸也被蹭掉了块皮,结着很新鲜的痂,嫩红。郭晓春的爹正领着郭晓春从学校里回家,遇见了三表叔。

见三表叔那副样子,郭晓春的爹吓了一大跳,急忙上前问:“咋?咋?出事啦?那些老太太呢?”

三表叔吐了口唾液,没好气地说:“哪敢啊,哪敢让那些老祖宗们出事啊,我活腻了啊?我自己摔了呗!横竖受罪的是我。”郭晓春的爹还想问什么。三表叔理都不理,就开着拖拉机“嘟嘟嘟”地往自家院子奔去。

那情景郭晓春是亲眼看见了,三天后的情景他也是亲眼看见的。奶奶她们是三天后才回来的,她们头发凌乱,脸色苍白,衣着也肮脏,裤腿和鞋子上布满了黄色的泥土,一看就是长途跋涉了。可她们一个个却趾高气扬,像刚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她们刚到村口就被村里的人给围住了,那些老太太小媳妇们几乎都出了门,围着奶奶她们说话。奶奶把从寺院里带回来的,写有“吉祥如意”几个字的红布条条分给大家,她说:“给,给,我在寺里求的,挂在家里吧,保佑一家平安。”

拿到红布条的老太太小媳妇们嘴里都啧啧的,很羡慕地看着奶奶。有的问:“今年人多不多?”有的问:“还热闹吧?”奶奶都一一回答,她说:“那还用问啊,人多着呢,热闹,心诚的人还是多,越是这越显得咱心诚不是,叫你们不去!”那些当初怕困难的人都很后悔,一个劲地叹气,数落着家里阻拦她们的人不是。

奶奶便说:“要说也没啥,俺把你们想要说的话,想要求菩萨的事,都给菩萨说了,谁的都说到了,多磕了好多头呢,他四婶,我还专门替四哥问了一卦,师傅说了,四哥没事的,开春就不喘了,你就等着见好吧。”奶奶见到郭晓春就一把把郭晓春揽到怀里,说:“可想死奶奶了,来,来,让菩萨保佑保佑俺大孙子。”说着就在那些红布条里挑出一根又粗又长的往郭晓春的脖子上系,虽说系得紧了些,让郭晓春的脖子感到些许的疼痛,但郭晓春还是很开心,他能从周围的目光里感到别人的羡慕,他心里骄傲。

奶奶她们一行成了村里的一个传说,那几日奶奶成天都躲在家里往脚上抹蜂蜜和猪油,边抹还边咧嘴。

郭晓春望着奶奶那红肿的小脚问:“疼啊?奶奶?”

奶奶笑着说:“疼奶奶也开心,等你再大一点奶奶也带你去朝西山。”

“为啥要朝西山,是去看几个泥菩萨吗?”

“可不敢瞎说可不敢瞎说……”奶奶赶紧捂住了郭晓春的嘴,顺手把她从西山寺带回来的芝麻糖塞进了郭晓春的嘴里。

奶奶的那次冰天雪地朝西山,给郭晓春留下了很深刻的记忆,在郭晓春的心里那是很有点悲壮色彩的。郭晓春后来去过许多的寺院,是游玩是参观是求禅问道,都没有那种感觉。他很奇怪为啥对奶奶的朝西山就会产生那样的感觉。郭晓春想就冲着这一点他也应该去西山寺闭关。

郭晓春去朝西山是绕不开他妻子的,这事必须告诉妻子。郭晓春的妻子生性怕冷,郭晓春在海南专门买了套别墅,每年立秋后就让妻子飞到那边去住。郭晓春给远在海南的妻子打电话时,妻子正和几个朋友打牌,郭晓春能听见她们洗牌的声音。郭晓春问:“你在干吗呢?”

“你听不见吗?我还能干啥,打牌啊,爱芳她们几个都在这呢,嘻嘻,我这几天手气不错。”

“哦,打牌嘛,输赢都很正常,不要计较这些,开心就好。是这样的,我过几天要去闭关,地方已经选好了。”

“去哪闭关?”

“老家。”

妻子说:“回老家闭关?你神经病啊,你老家有寺院?”

“当然有,你不知道罢了,没有我去那干吗?”

“有就行,你爱去哪就去哪吧,只要你自己觉得可以。”

“你去吗?”尽管郭晓春不想带妻子去,但这个询问还是必须的,少了这询问妻子就要闹。

“去,去,去,我陪你去,老听人家说什么闭关闭关的,我也想去尝尝闭关到底是啥滋味,体会体会。”

“嗯……我劝你还是别去的好……这次去的是大山里,条件不好。”

“有啥不好的,你能去我就不能去啊?姓郭的,我告诉你,你翘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就知道你不想带我去,是想带个妖精去风流吧?”

“你说啥呢,我是去闭关的。”

“闭关要心静,所以我才要去的嘛,我去了,你就不敢有偷腥的想法了,没了杂念你才可以静下心,我这也是为你好,别不知好歹。”

郭晓春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哪,咋说你呢,你非要去你就准备准备吧,我决定了具体时间会提前两天通知你的,到时候你一定要飞过来啊,别耽搁我。”

妻子的语气这才温柔了,说:“你也别不高兴,我是为你好,知道吧。你最近还好吧?心还发不发慌?别太累了,天冷的时候你也可以到这里来休息几天,别丢不下,都快五十的人了,该放的下就放下。这里好啊,从来不冷,比内地那鬼天气强多了。”

郭晓春说:“知道了,我挂了啊。”

郭晓春的话音刚落,那边就先把电话挂了。郭晓春能想象出那边肯定还是一片翻牌的声音,也忙活呢,那就是妻子的生活。

给妻子打完电话,郭晓春就把小玲叫进办公室,他扭着僵硬的脖子对小玲说:“你准备一下,下周六我们回老家闭关去。”

小玲赶紧拿出了一个小本子,做出准备记录的样子说:“郭总,有什么具体的吩咐吗?”

郭晓春说:“一、买机票,到河南新郑,下周四的,我们下周四出发;二、把我的笔记本电脑的电池充满电,带上网卡;三、下周二开一个工作会议,把这一段的工作安排好;四、把我们两个人一周的生活用品准备齐,要特别准备两双运动鞋,还要带几件厚些的衣服,山里冷。就这些吧……”

小玲说:“是不是还要准备点礼品?我们这里的特产。”

郭晓春把手摆了摆:“不必费那心思,这些事回到那边再说,我带的有卡。”

小玲又说:“那嫂子的东西要准备吗?”

郭晓春歪着嘴笑了,说:“多余,我既然带你去了,还带她干吗?你比她强多了,我就喜欢带你出去。”

小玲还想说什么,郭晓春就又说话了,他说:“你放心吧,我知道事该咋办,我已经告诉她了,才通的电话,她说了她也要去的。”

“那……”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我看了天气预报,现在尼诺台风正在登陆菲律宾,下周四前就登陆海南岛,机场肯定关闭,她就是插翅也飞不过来啊,我们还管她干吗?”郭晓春嘴角的那个笑就歪成了一种坏笑。

小玲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她说:“郭总,你真坏。”

“哪里哪里,天意,天意……这是天意啊。”

小玲说:“郭总,你要没有别的吩咐我现在就去准备。”

听见小玲说自己真坏,郭晓春心里很有点得意,他知道女人当面说谁真坏往往是带有夸奖和喜爱的意思,这让郭晓春产生说话的欲望。他说:“小玲,你坐一会,我们俩除了工作就没别的好谈了?”

小玲转身坐到沙发上,双手放到膝上,说:“才不呢,我是郭总最忠诚的粉丝,一直都很仰慕郭总的,只要郭总不怕耽搁宝贵时间,我还巴不得多听听郭总的教诲。”

“别别别,小玲,你别跟我拽文,就把我当老大哥哈,我可从来都没把你当下属,招你来的时候,你知道我最看中你什么?”

小玲瞪大了眼睛。

“就是你的不卑不亢和有涵养有收敛有规矩,举止总那么得体,这在八零后的女孩中是很难得的。”

“郭总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好啊,郭总是不了解我,其实我在家里也是很任性的,就是胆子小,在外面就不敢了,只好收敛了。”

“还有还有,就是你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大学教师,正宗的书香门第啊,你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那份书香气,我也喜欢,很耐人寻味。”

“郭总——”

“你别谦虚,我看人是很准的,其实我父亲也是个教书的,虽说只是一个乡村的小学教师,但也是一个很讲规矩的人。有些时候我总感觉到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和我父亲很相似,所以我对你好。”

“郭总的父亲和我相似?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宿命了,相信轮回,什么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知道吗?我父亲脾气好,非常内敛,是我们乡里出了名的好人,总是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风纪扣也从来都扣得严严的。见了谁都满脸笑容,恭恭敬敬,做事总是那么得体。说起来谁都不信,我母亲死得早,打小我就跟野孩子似的,淘气得要命,天不怕地不怕,可我父亲那样一个人,居然没碰过我一个指头,那时农村的孩子可不像你们城里的孩子这么娇气,哪有不挨打的。可我父亲就是没动过我一指头,他尽情地溺爱我。都说他要养虎成患,呵呵,你看我成患了没有?”

“呵呵,郭总怎么会是患呢,做了那么多善事,做了那么多公益事业,这不是患,是善呢,养你成善了。”

“呵呵呵,小时候我真淘,可没少做坏事,爬墙上房,堵烟囱掏鸟窝,啥没干过?疯啊,拼命地淘啊。”

“啊哦,郭总的童年好幸福哦,哪像我,一辈子连个痛快架都不敢跟人家吵,憋屈死了。”

“哈哈哈,那你父亲小时候一定很淘气,上辈子他已经把你的淘气给预支了,所以你就这样了,这就是轮回。我爹呢,他是把我的老实本分给预支了,所以我就不老实本分。这就是轮回吧,你信不信?后代跟前辈总是相反的,反正我信。”

“所以郭总就比我幸福啊。”

“是啊,我父亲真的是给了我很多很多的幸福。”

提起父亲,郭晓春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长叹了一声,好长时间不再说话,父亲是他心底最深的痛。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郭晓春的公司就已经做大了,他完全可以让父亲跟在身边享清福,过着优裕的老太爷生活。郭晓春也动过这个心思,母亲去世早,鳏居的父亲让人操心。他很早就想把父亲接过来一起住,有洁癖的妻子就是不吐口,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他们心里都明白让一直生活在农村的父亲住到家里意味着什么,那矛盾简直就是不可避免的。所以郭晓春也就一直没有下决心,偶尔在电话里给父亲提起,也是吞吞吐吐的。父亲的态度也很暧昧,似乎想来,但等着郭晓春的妻子开这个口。后来父亲年纪越来越大,郭晓春的事业也越来越大,妻子没有理由也不好意思再阻止父亲过来,还主动在郭晓春面前说起,“爹年纪大了,还是让他过来吧,邋遢就邋遢点吧,人都有老的时候……”等郭晓春再给父亲提起这事的时候,父亲却不愿意来了。为了这事,有一次郭晓春甚至在电话里对父亲发了火,他说:“爹,你这是咋啦?是咋啦?是要你儿子好看的吧,要你儿子背个不孝不义的坏名声吧。我现在做这么大的事业,也总要有个好名声是不是?也总要有个面子是不是?呵,你叫别人怎么说我,说那么有钱的一个主,偏偏把亲爹孤孤单单地扔到山沟里!都知道百善孝为先,爹,你说我还怎么往人前站。”

父亲不紧不慢地对郭晓春说:“春,春,你别生气嘛,我知道的,知道你和你媳妇是一片好心,孝心,我也知道你现在混得不赖,给咱老郭家争了光,你就好好干吧,就别操心我了。”

“这怎么行。”

“春,到你那住的事咱以后再说吧,我现在生活没问题,退休工资也够花了,在这大山里钱多也花不出去。我呢,吃得好喝得好,见天都在这山里转,空气也好,身体也硬朗,心情就好了,这样日子你爹开心,愿意。”

郭晓春说:“爹,你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在老屋里,身边又没有人照看,我在外面能放下心吗?你就算是为了我好吧,不让我操那么多的心,你也该来啊。”

父亲说:“有些话本来不想对你说,你要这样说话,爹就告诉你吧……人老了就恋旧啊,你说我要是去了你那,谁来陪你娘?让你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后山上啊?我于心不忍,爹守着你娘心里才踏实……没事的时候给你娘的坟头培培土,除除草,和你娘说说家常,把你的故事给你娘讲讲……她会开心的,爹觉得这样活着怪惬意,怪享受,比到哪都强。”

郭晓春听父亲这样讲,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他接连在电话里喊了两声爹,声音湿湿的。

父亲长长地啊了一声,说:“春,孝顺孝顺,孝就要顺啊,你就顺着爹的意思吧,这才是真正的孝。我知道,难为我孩儿了……”

郭晓春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他理解父亲的心思,只有顺着父亲。放下电话郭晓春好久什么事也做不成,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父亲是大前年犯的病,那天郭晓春正在上海和一个大客户谈一笔大单,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当时顾不上接电话,就把父亲的电话给掐了。一直忙到晚上,郭晓春才想起父亲给他打过电话,赶紧回过去。这个时候接电话的就不是父亲了,是自己的一个表哥。表哥显然对他有些不满,带着火气说:“你还知道回电话啊,晓春,不是我说你,再忙也不能忘记自己的爹啊,亏你还是做大事的……赶紧回来吧,你爹住院了……”

郭晓春赶紧问:“我爹咋了?啥事住的院?”

表哥说:“医生说肝上有问题,不轻呢,你赶紧回吧,把你爹接到大医院去治,该花点钱了,别舍不得。”

郭晓春第二天就直奔老家。他急匆匆地赶到乡卫生院,病榻上的父亲差点让他认不出来。父亲黑瘦黑瘦的,快脱了形,不过父亲的神情倒还挺安然。他侧着身子紧缩在病床上的被窝里,病床挨着一扇窗子,窗外绿色的柳树正随风摇曳,那微风也把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几缕白发吹动,一起一伏的。郭晓春进门就喊爹。父亲听见郭晓春的声音忙扭过身子,强撑着想坐起来。郭晓春和表哥忙扶着他靠在病床上。

父亲说:“春,你回来了啊,你回来就好,这几天可没少麻烦你哥。”

郭晓春问:“爹,你这是咋回事?”

“老了,浑身没劲啊,肚子也有些不舒服。要说也没啥大不了的,人老了,谁能没点毛病啊,在医院里住几天就没事了。”

郭晓春握着父亲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说:“爹,你瘦得很呢,这次你无论如何也得听我的,咱马上就转院,到大医院去,哪怕治好了病,养好了身子你再回来。”

父亲摇摇头,倒安慰起郭晓春来,他说:“没事的,没事的,用不着费这个劲,你爹不爱动,就在这里治吧。”

一边的表哥也说:“舅,你就听晓春的,大城市条件好,病好得快,人也少受罪。”

父亲还是一个劲地摇头。

郭晓春见说不通父亲,就去找到卫生院的医生。接待他的是一个瘦瘦的,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的男医生。那医生见到郭晓春就摇头皱眉,说:“情况不好,情况不好啊,我看像是肝癌,我们这做不了病理切片,赶紧转到大医院检查去吧,赶紧。”

郭晓春听医生这样说,心里也焦急,回到病房就坚持要带父亲走。父亲摆着手不同意,被逼急了,父亲就说:“春,说实话吧,其实我知道的,能感觉到,你爹该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在外面的人也该往家赶了,谁还往外跑啊,你非要把爹这把老骨头扔在外面不成?你就随了爹的愿吧。”

郭晓春说:“爹,你可不能这样说。这点病在大医院就不算啥,现在医学发达,啥病治不了?咱又不缺钱,咱到中国最好的医院,找中国最好的大夫,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当时郭晓春真的很自信,他想凭他的财力和能力,怎么也能让父亲闯过这一关。

父亲说:“春,花那冤枉钱弄啥,钱不能换命,爹知道自己的身子,撑不了几天了……”

“爹,爹,你就听我的,谁说钱不能换命?能,这些年我在外面见得多了,大医院就是不一样,多少眼看不行的人,用一针好药就起死回生了。我们用好药,用进口药,用最先进的医疗设施,找最好的大夫,我就不信闯不过这一关。你听我的,这次一定要听我的。”

见郭晓春那样苦苦地坚持,最后父亲只好点头。父亲苦笑着说:“春,你要白费那事就白费那事吧,要花那冤枉钱就花那冤枉钱吧。我知道你有,先依着你。不过爹可把话说在前头,不管结果咋样,你都要送爹回来,爹就是死在外面,你千里迢迢也要把爹这把老骨头拉回家,爹这把老骨头你千万别给扔在外面了,我要守着你娘。”

郭晓春也点头了,他相信凭着自己的能力,无论如何也可以让父亲闯过这一关。他一个朋友的父亲心肌梗死,眼看就不行了,后来朋友搞到一种进口的特效针剂,一针一万多,也就是那一针就把人给打过来了,让人起死回生了。后来朋友又领着父亲到上海做了心脏介入手术,彻底改变了他父亲的身体状况,如今老人家天天在公园里打拳,身体健康着呢。朋友就是用钱换了父亲的命。朋友能行,他为什么不行?

郭晓春很快就把父亲送到北京一家治疗肝病的权威医院,挂了专家门诊,住进医院。但他很快就失望了。无论他怎么央求那个专家,那专家还是摇头,说:“郭总,我理解你的心情,很理解,病人家属都一样的,可你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脑袋里都有。我们真的无力回天。”

郭晓春说:“大夫,您别怕花钱,花多少都行,钱的问题你就不用考虑,我不怕。那什么进口药啊,什么特效药啊,不管多贵,你尽管用,只要能救我爹一命就行。”

那专家还是摇头。

郭晓春依旧不死心,他扯住专家的袖子不松手,说:“国外有没有能治我爹这病的医院?国外的也行,美国,加拿大,欧洲有没有?”

那专家还是摇头,说:“据我所知,没有。以我们人类现代的医疗水平和科技水平,你到哪都没办法。”

郭晓春不是爱炫富的主,可这一刻他也有些急不择言了,说:“大夫,我有钱,求您了,我有的是钱,有钱,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救我爹一条命怎么都行。”

郭晓春听到那专家居然说出了和父亲一样的话,专家说:“郭总,郭总,你冷静冷静……钱不能换命的,乔布斯不是也走了吗?”

那一刻郭晓春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了,自己的万贯家财,在生命面前居然是那样的苍白无力。郭晓春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慢慢消失。父亲临终前的样子更让他刻骨铭心,宽大柔软的白枕头里,躺着父亲那张消瘦得如同一个核桃壳样的脸,父亲的眼窝无可挽回地陷了下去,眼睛很大很空洞,那眼神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与绝望。在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父亲低声说:“回家……回家……”

郭晓春哽咽着说:“爹,爹,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去……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郭晓春不知道爹听见他的话没有,也不知道爹是不是带着永远的遗憾走的,而他自己却有着永远的遗憾,有着永远的悔恨。他想要知这样,他就不该带爹出来。

母亲的坟冢在郭晓春老家的后山上,在一片茂盛的青草丛中,坟冢四周有许多桑树,郁郁葱葱的。母亲的坟冢是背靠山包,面对着一条清清的河流。按照郭晓春家乡的习俗,这叫头枕青山,脚踏绿水,是很好的安葬地。郭晓春把父亲安葬在母亲坟冢的旁边,两座墓紧紧毗邻,墓碑也一样高。

安葬完父亲,郭晓春又带着一家人到爷爷奶奶的墓前去祭奠。当他跪在奶奶墓前时,就想起了奶奶那次朝西山的壮举,也想起了他唯一一次跟着奶奶去朝西山的情景。

郭晓春六岁那年,奶奶摸着他的后脑勺,对郭晓春的父亲说:“春又长高了。”

父亲说:“可不是嘛,有苗不愁长。”

“今年朝西山就带着这孩儿吧,我这身子呀,怕也去不了几次了,以后咱家的福就让他去求。”

父亲点了点头,在朝西山这件事上,父亲并不怎么积极,但也绝不反对,好像一切都顺其自然。

大年初一,天还没有亮,奶奶就带着郭晓春出了门。他们摸着黑来到三表叔家的大门前,那里已经聚满了人,都是些老太太小媳妇,还有几个和郭晓春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子裹在中间。见到郭晓春,那些孩子们就凑上来和他说话,都很兴奋,小口袋也装得鼓鼓的,看那劲头是把朝西山当作一次旅游了。

拖拉机启程了,“嘟嘟嘟”一路响着。孩子们都是第一次乘坐拖拉机走这样崎岖的山路,拖拉机一会往左倾斜,一会往右倾斜,一会飞离开了路面,一会又沉沉地砸在路面上。一开始那些孩子们还觉得好玩,大家嬉笑着叫喊着,往大人怀里钻,相互拉扯,无论大人们怎么说都制止不住他们的兴奋。半个时辰后孩子们就不再闹了,那些孩子有的下巴碰出血了,有的额头上磕起了包,大家都紧紧抱住自家大人不松手,怕再磕着哪里,瞪着很恐惧的大眼睛。

拖拉机就那样“嘟嘟嘟”地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走着,有时候拖拉机来到悬崖边,三表叔就喊着:“大家伙都往南靠,压住南边,压住南边,可不敢往北啊——压北要翻车的!”有时候拖拉机来到一条深深的河沟边,三表叔就又喊:“大家伙都往北靠,压住北边,可不敢往南啊——”

有时候拖拉机要爬一个很陡的山坡。三表叔就把拖拉机停下来,自己也跳了下来,说:“下吧下吧,人多上不去了,大家伙都下来吧。”等一拖拉机上的人都下了他才又跳上拖拉机,然后再发动拖拉机,“嘟嘟嘟”地艰难爬上了坡。大家伙在拖拉机停稳后,也跟着爬上了坡,然后再爬上拖拉机,再摇摇晃晃地前行。郭晓春他们几个孩子自己上不了拖拉机,就被大人们抱着扔到拖拉机上。一路上郭晓春不知道被大人们扔了几次,最后只要大人们一抱起他,他就抱着脑袋自动往车箱里滚,形成了条件反射。

其实这只是个开始,让郭晓春记忆更深刻的在后面。是这一行人到了另一个城市,那个城市的车站上满是去朝西山的人,也都是些老太太和小媳妇。车少人多,大家就拼命地往车上挤。郭晓春的奶奶年纪大,又拉着郭晓春,怎么也无法靠近汽车,眼看着一辆一辆的汽车离开。最后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媳妇一商量,分了工,两个护着郭晓春的奶奶,一个护着郭晓春。护着郭晓春的那个小媳妇,是郭晓春的一个远房亲戚,论辈分郭晓春该喊人家姑奶。姑奶一把将晓春揽到怀里,喊了一嗓子:“挤吧,大家一起用力哈。”于是这一行人都往前拥,在姑奶的怀抱里郭晓春的小脑袋总算挤进了汽车,可是他的一条腿却被挂在车门的踏板上,始终抽不出来,又疼又急的郭晓春就尖叫着哭了起来:“姑奶,姑奶,我的脚没了!”姑奶就跟着喊了起来:“别挤了,别挤了,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啊!把娃挤死了!”拥挤的人群这才松动了一些,这样郭晓春才挤上了车。车上也是人挤人的,没有一点缝隙,郭晓春只能看见奶奶的一个衣襟。姑奶用两只腿紧紧夹着郭晓春,把一个硕大饱满的乳房顶在郭晓春的脸上,让郭晓春喘不过气。郭晓春就把脸扭过来扭过去,一个劲地在那姑奶的乳房上蹭。姑奶大概也被蹭得不舒服了,照郭晓春的头上拍了一掌,说:“都半大小子了,还想吃奶啊?姑奶的奶是你吃的?”说完那两条腿就把郭晓春夹得更紧了,让郭晓春嗅到了一阵阵的奶香。姑奶那个奶香和饱满的乳房就刻在郭晓春的脑海里了,回想起朝西山,他的脑海里就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对硕大的奶子。

等这一行人千辛万苦到达西山的脚下时,天已经黑了。奶奶长长地出了口气,筋疲力尽地拍了拍衣服,问大家伙:“累吧?咱是在镇子里歇,还是到山上去歇?”

年轻的姑奶有的是劲,大声说:“嫂子,这还用问啊,上山吧,咱都在山上歇,也省了住宿的钱。”

大家伙听说上山可以省掉住宿的钱,也都纷纷说:“就是,咱还是到山上再歇吧。”

奶奶说:“怕是娃儿们都累了吧,肚子也饥了吧。”

“有啥?他们兜里都有吃的,饥了就拿出来吃,边走边吃,啥都不耽误。”

奶奶还想说什么,姑奶突然就笑了起来,她指着郭晓春说:“嫂子,你家这娃在车上就直往我奶子里拱,拱得我心里痒痒的,你说,他是想吃我的奶呢,还是想耍流氓呢……乱了辈分。”

姑奶的话引起了一片笑声,郭晓春那时还不知道羞,见大家都笑,也跟着笑。大家在笑声中就开始登山了。也许是人走得多了,这里的山路比郭晓春老家的好走一些,但天黑,郭晓春的奶奶还是趔趔趄趄地摔了几个跟头,后来在大家搀扶下,才继续往山上爬。到了山顶后,奶奶气喘得就更紧了,她颤巍巍地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西山寺高高的塔顶,对郭晓春说:“孩儿,你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这就是西山寺,这就是西山寺……奶奶身子骨老了,走不动了,怕是以后来不成了,以后你一定要来啊,全家的福气都要靠你来求呢。”

郭晓春第一次看见西山寺的塔,他觉得这塔就像是一把黑色的宝剑,直直地插在夜空里,望不到顶。塔的四周全是星星,一闪一闪的,有些星星仿佛是贴在塔身上一样。

奶奶扯着郭晓春蹒跚地来到一栋黑乎乎的土屋旁边,在一个避风的墙角坐下,她拍着那土屋的泥巴墙壁告诉郭晓春说:“这里面住的都是居士,心诚着呢,他们住在这里闭关修行。”

郭晓春感到有些冷了,就说:“奶奶,那咱也住到里面去吧,咱也做居士。”

奶奶苦笑着摇了摇头,把郭晓春的身子裹在她的黑色大棉袄里,说:“孩儿,奶奶的怀里也暖和着呢,你就在奶奶的怀里睡吧,赶紧睡,明天还要拜佛呢……来,来,闭上眼,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

郭晓春也真的疲惫了,一会就躺在奶奶的大棉袄里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奶奶就把郭晓春晃醒,奶奶说:“孩儿,醒了醒了,咱该去拜佛了。啧啧,你瞅你瞅,来了多少人……”郭晓春这才看见西山寺周围已经来了很多人,而且他嗅到了很浓很浓的焚香味,寺院里正有白色的烟雾飘出。再往山下看,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也满是黑压压的人群,近处的台阶上还有人一步一叩首,匍匐着往上爬。

郭晓春被奶奶拉到大殿里,被奶奶拉到蒲团上给佛祖磕头,他听见了师傅敲响钟磬的声音,是为他和他的家人敲的,是祝福,是保佑,余音在大殿里缭绕了许久,也在他的记忆里缭绕了许久。

郭晓春一直以为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创业时什么都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一个个的跟头,穷困潦倒过,鼻青脸肿过,他都能够再一次地站起来。十九岁那年郭晓春中专毕业被分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阴差阳错,学文科的他却被分配做了工人,做的是车工。开始他也没说啥,只是尽心去干,几年后就成了技术骨干。最终他还是不满足做一个普通的蓝领,就带着几个徒弟辞了工作,自己开了一家公司,专门给人家做加工活。只有技术没有人脉的他一到商海里就呛了水,公司开门几个月,只拿了一个几千元的小单,没饭吃,徒弟们也只好离开了他。

那年春节,身无分文的郭晓春没敢回家,丢了工作,他无法给父亲一个交代,就在电话里对父亲撒了谎,他说:“爹,厂里忙,今年春节不放假……”

父亲沉默了一会,显然是很失望,但他没有说出口,反而安慰郭晓春道:“啊……不放假就不放假吧,我啥都好,你不回来也没关系。”父亲不忘继续叮嘱他:“既然回不来就在厂里好好干,不用惦记我,年轻人别怕出力。”

郭晓春摸着空空的口袋说:“这你放心。爹,要不,要不,要不我给你寄点钱回去,你置办点年货。”

父亲说:“不用不用,我有工资,要你啥钱,你能顾住你自己就中,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委屈了自己。”

父亲的声音沙哑苍老了许多,让郭晓春听着心酸,他知道自己应该回家陪着孤独的老父亲过年的,他不敢对父亲多说,很快就挂了电话。

那个春节郭晓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啃方便面,门都不出。初七一过,他就裹紧棉袄,顶着寒风瑞雪出门,挨家挨户地去找活。那时候的苦那时候的难,他都默默地咽到肚子里,咬紧牙关坚持下来了,这才有了后来的辉煌。他最信服的就是海明威的那句话:“人可以被打倒,但绝不可以被打败。”他也经常把这句话说给公司里的员工们听。本来这份自信一直在他心中,让他有理由目空一切,可西西的死一下子就把他的这份自信给摧毁了。

西西是郭晓春的相好,按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郭晓春的二奶。应该承认郭晓春对西西还是不错的,内心的珍惜远远超过对自己的妻子。他专门在这个城市最好的地段给西西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还是错层的,有点类似楼中楼,也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再和西西生个孩子,天长地久地过下去。他把西西那里也当做自己的家,有了空闲两下里跑。这种情况在郭晓春的企业家朋友圈里不在少数,郭晓春很坦然。可西西不坦然,西西不愿意永远做二奶,西西不愿意永远就这样生活下去。西西一直追问郭晓春什么时候能给她个名分,尤其是在她怀孕后,总是挺着肚子缠着郭晓春,非要郭晓春给她个说法。

郭晓春被逼急了,就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也不亏啥,她有的你都有。”

西西说:“不好不好,我亏得多了,不明不白的,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啊。”

“……其实,其实社会上这样的事多了,你看人家刘总,好几个呢,不也过着吗?”

“我不管他那几个都是怎么想的,我不行,我不愿意这样,我家人也通不过。”

“算了,算了,别闹了好不好,我有我的难处……”

“你不是说过你只爱我吗?你不是说过和我办手续是早晚的事吗?你说的话都白说了啊?”

郭晓春挠着头说:“说是说过啊,可是,可是,我现在跟我老婆离婚算什么呢?她半辈子的人了,上不上下不下的……她下半辈子咋办?”

“什么咋办?你分给她一半股份,还不够她下半辈子活啊?她好好的,什么事也不会有。”

“女人到了她那个年龄也不好找啊,哪有合适的?毕竟我们夫妻一场,我也得为她想想吧?”

“那你想过我没有?我不是你的女人?我不能总是这样吧?我还有一辈子要活呢!我现在都不敢回家了,爹妈看见我的肚子我怎么给他们解释啊,见了同学朋友我怎么说啊,你想过我没有?我还有脸出门吗?你知道我多为难,好,就算你不考虑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总是你的吧,你也该考虑考虑他吧,让他一出生就没有名分,就被人家喊着私生子,那幼小的心灵受得了啊?他不是你的骨肉啊?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要他!”

郭晓春也知道这样下去委屈了西西,也委屈了西西肚里的孩子,可他没有办法,他想过离婚。有一次因为一件小事,妻子和他吵架,他就顺势提出离婚。妻子听他说这话,瞪着眼睛看他了好半天,咬牙切齿地问:“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啥意思,你没听明白?”

“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妻子让郭晓春再说一遍的时候,郭晓春倒一时不敢开口了。

妻子穷追不舍起来,厉声地问:“是不是外面有小三了?是不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

郭晓春一口否认,说:“要有我早就和你离了,还会忍受到现在啊?我告诉你,我是受不了你这个母老虎脾气。”

“姓郭的,我知道你那小心思,不就是男人那升官、发财、死老婆的三部曲嘛,嗨,我还就是不死,你完成不了你那三部曲吧,就想离婚?没门。”

郭晓春苦笑着哼了一声。

妻子冷笑着说:“你还别哼,郭晓春,我把话撂这,你以为我是什么烂袜子臭鞋子啊,想穿就穿,想扔就扔,没门。我当初嫁给你的时候可是百里挑一的大闺女,现在嫌我黄脸婆了?我告诉你,你整天说在外面陪客啊出差啊,都干了些啥,我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不问,是不想知道你们臭男人那些腌臜事。别给你面子自己不要脸啊,跟我离婚?跟我离婚?有那么容易?你想想你做的那些事,你行了多少贿,把多少好不容易爬上去的干部给拉下水了,你那钱有多少来得是干净的?你心里就安稳,就不后怕?你要是硬逼我说出去,你和你那帮哥们有几个不进监狱?我说郭晓春啊郭晓春,你在外面玩玩也就玩玩吧,知足吧,留点后路吧,别想得太多了,吃多了嚼不烂,你还真以为谁都打不败你啊,千万别再说那话啦。”妻子说完就去做自己的事,一脸的不屑,那撂下的话句句掷地有声,让郭晓春脊背发凉。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平时看着憨憨的,关键时候比谁都明白,骨子里厉害,只好把离婚的念头打消。西西年轻,也不知道他的那些事,比妻子要好对付多了,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他郭晓春还是明白的。

所以不论西西怎么闹,郭晓春就是不把离婚落到实处。郭晓春没想到西西那头也不是省油的灯。西西原本就性格冷烈,郭晓春不是俗人,他喜欢的就是西西那卧蚕眉里闪烁的冷艳。别看他坐拥千万,也是千追百追,下了保证一定不让西西做二奶,才把西西搞到手的。那西西在怀孕八个月后,就给郭晓春下了最后的通牒,说若是要她们母子,就堂堂正正结婚,就给她一张大红的结婚证。郭晓春当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只是采取拖的策略,他想等到孩子生出来,木已成舟,看她一个女孩子还有啥闹头,还能不就范?于是郭晓春便以忙为借口,干脆不去见西西。

那个下午他接到西西的一个短信,就一句话:“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郭晓春了解西西,毫无疑问那是个让他极其紧张的短信,他立刻给西西打电话,西西不接。等他再有西西消息时,是郊区一个诊所里打来的。人家没多说,就问郭晓春是不是西西的老公。郭晓春连说几个是,人家就说:“你赶紧来一趟,你老婆情况不好。”

郭晓春好不容易找到那家处在城乡交界处的小诊所,穿过一间简陋的门诊室,掀起一个肮脏的白色门帘,就看见躺在床上的西西。西西脸色苍白,微微合着眼,鼻子上插着管子,额头上满是汗珠。郭晓春问大夫怎么回事,大夫说西西做引产手术出现意外,大出血,要赶紧送大医院。郭晓春没想到西西这么大胆,八个月的孩子也去做引产,还到这样的小诊所。郭晓春一把揪住那大夫的衣领说:“你们这帮杀人犯!这是杀人,你知道吗?八个月的孩子了,八个月啊,流产也是早产儿啊!”

那大夫一脸无辜,掰着郭晓春的手说:“你把手松了,你把手松了,这能怨我吗?这能怨我吗?她硬要做的,我劝都没能劝住。”

郭晓春依然不松手,他太知道这些诊所了,和大医院不一样,为了钱什么事都可以做。越想他越有气,也把人家衣领抓得越紧,后来那大夫低声嘟囔了一句,让郭晓春的手立刻就没了力量。那大夫说:“你就没责任啊?你就没责任啊?你的责任大了去了。她为啥要打胎?要说杀人,是你在杀人!你就没有内疚吗?你以为有权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话让郭晓春震撼了,他松开了手,低声说:“我现在不跟你理论,救人要紧,赶紧转院吧。”

西西是在救护车上睁开眼的,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郭晓春,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恨,然后就又合上了,永远的合上了。

郭晓春那次真的被打败了,他疯了一般,先是不管不顾地要求医院抢救他的西西,在医院闹了一场。后来就一头倒在床上,半个月不理事。

妻子带着儿子来看他,站在他床前冷冷地说:“自己作孽自己受吧,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可以慢慢还啊,还要做事啊,别连累一大家子人,别让老婆孩子跟着作难,那罪过就更大了。”

那一刻郭晓春什么也不怕了,他大声喊道:“别说了别说了,我杀人我偿命,我现在就想死。”

“你偿命?你怎么偿?那可是两条人命啊!你后悔了吧。好好忏悔吧,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呸,别以为你有了钱就不得了了。”

郭晓春还是不愿意起床。儿子说话了,儿子说:“爸,你就起来吧,你这样像个啥?你折磨了死人,还要再折磨活人啊。”

儿子的话让郭晓春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其实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条赖在床上的癞皮狗。

小玲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就推门走了进来。她皱着眉头先把鼻子耸了耸,然后走到窗前,轻轻把窗子打开。迎面的风把几缕发梢吹到她的嘴角上,小玲用手拂开,这才又折到郭晓春的老板台前,双手把两张机票放到桌面上,说:“郭总,票买到了,两张,周四晚八点的,夜班机,飞往河南新郑。”

郭晓春瞟了一眼那机票,说:“我知道了,你拿着吧。”

小玲把机票收了回去,正准备转身离开。

郭晓春就笑着又问了一句:“哎,我再问一句,我们俩是挨着的吧?”

“是。”

“那就好,那就好。”

“我不得随时要听郭总吩咐吗?离远了怎么行。”

郭晓春歪了歪嘴,眼睛斜斜地看着小玲说:“话可不能这样说,是我喜欢挨着才女呢,这样不寂寞,可以随时聆听教诲啊,听才女讲之乎者也啊。”

“郭总笑话我了。本来我是想给郭总买一张挨着美女的座,只是下属才学疏浅,没有那能掐会算的本领,不知道美女到底会出现在哪个座上,所以嘛,人家就不知高低地让自己挨着郭总了。”

郭晓春大笑起来,说:“小玲啊小玲,你好一张利嘴!怎么这个世界上的理都全让你给占了。”

小玲也笑了,说:“明明是郭总在强词夺理啊,我倒是想有一张利嘴的,也不会老受郭总揶揄了。”

郭晓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脑袋,问小玲:“对,有件事我才想起来,你说,我们这次活动要不要也给刘哥打个招呼,兴许他也想去呢,那我们就带上他,跟他在一起才长见识呢。上个月他还去了一趟峨眉,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

小玲笑了,说:“人家已经上大境界了,和我们不是一个层次了,咱去的地方人家未必会去。”

小玲的话让郭晓春沉默了,小玲觉得自己似乎失言了,赶紧补充道:“郭总,要说你们都是扬名的财富精英,我的意思是你郭总还年轻,比刘总小了将近十岁,没必要像他们那样又是闭门不出,又是抄写血经的,我总觉得那样生活太消极了一点。”

郭晓春把手一摆,说:“不,你说得虽然有点道理,但我不如他,不是别的,是他比我先成功,也比我先觉悟。正是因为这样,我就更应该问问他。”

小玲离开后,郭晓春就给刘总打了电话。刘总是郭晓春很崇拜的大哥,也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是个坐拥亿万财富的主。人家胆大,做生意从来都是大开大合大手笔,郭晓春的事业也多次得到他的提携。后来那位大哥事业做到顶峰时,精神就开始出了毛病,就开始闭关养身了。郭晓春也是受他的影响才做了居士。郭晓春一连拨了五六次刘总的电话,都没拨通。他想刘总恐怕又在抄写血经了,他抄写血经的时候是手机关闭,电脑关闭,根本不与外界来往。

联系不上刘总,郭晓春又开始极度的焦躁起来,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也慌慌的。他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自己都不明白如今怎么这样没有定力,作为一个大企业的老板,这是很可怕的事。他的这个毛病是在西西去世后出现的。哪怕是有一点小事落实不了,人就坐不住。有时候还觉得总有个黑影子影影绰绰地跟在身后,让他的脊背发凉,好像他私下所做的一切,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私密都被那黑影偷窥了去,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可当他回头去看时,却什么也没有,扭回头来依然如芒在背。为了这他还专门在办公室里挂了面巨大的镜子,那影子似乎还在镜子里出现过,当他认真看的时候,依然什么都没有。刘总听说了他这个情况,还专门推荐他去看一个著名的心理医生。郭晓春抽出时间去拜访了那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是在自己家的客厅接待郭晓春的。他家的客厅不豪华,但很淡雅简约,白色的背景墙,灰白色的家具,地板砖也是乳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横轴的字画,其中一幅是四个大字:“宁静致远”。心理医生胖胖的,笑眯眯的,像弥勒佛一般,他本来穿的是一件耀眼的红色毛衣,坐下和郭晓春聊了几句话后,就回卧室换了身灰色毛衣出来。郭晓春很奇怪,就问他为什么。心理医生说:“为了你老兄啊,我发现你面对红色时显得紧张,或者说是显得亢奋吧……”

郭晓春就愈发奇怪了,他问:“不会吧,我怎么没这个感觉?”

“呵呵,潜意识,我说的是你的潜意识,你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是你的瞳孔和呼吸告诉我的。这样吧,今天什么事咱都放下,把手机也关了,只聊天只品茶。”

心理医生笑嘻嘻、慢悠悠地给郭晓春沏起了功夫茶,和郭晓春一边品茶一边聊天,聊得尽是生活琐事。聊了一会,他才拿出一张白纸,用粗粗的黑色水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压力、竞争、劳累、焦虑、救赎”,又在旁边画了一株小树和一个玩具风车。

心理医生用手指点着那几个字说:“现在我们的聊天进入主题,这几个字就是我们今天聊天的关键词语。”

后来他们的谈话就围绕着那几个字进行,那天郭晓春居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不由自主地就把自己这些年的劳心劳力和困扰束缚都倾诉了出来,唯一保留了他和西西的故事,那是他内心永远不愿意示人的。直到天色渐晚,郭晓春还意犹未尽。那位心理医生说:“怎么样?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郭晓春这才想到晚上还要接待一个客户,他赶紧欠起身子,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了抱歉了,实在抱歉,真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公司要接待一个客户。等有机会吧,有机会我请您才是。”

两人分手时,那心理医生建议道:“郭总,你要远离工作了,最好是出国休养半年,离你的公司越远越好,你的身体和心理都太疲惫了,太焦虑了,这样下去要出大问题的。”

郭晓春当时是答应了,可他没有付诸实施。半年的休息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怎么可能有那样多的空闲时间呢?除非他不要自己的公司了,何况那个时候他的公司正在做上市的前期准备工作,有很多很多的事要他亲自去做去拍板去策划。

郭晓春想这次无论如何要把一切都放下,好好地去闭关,身体都这样了,还有啥舍不得呢,他甚至想到了一个流行的网络词语:“神马都是浮云。”郭晓春走进了办公室的小房间里,燃起一炷香,待那炷香燃到半截他慌乱的心才静下来。

在去闭关的前三天,郭晓春就如约地通知了妻子。他在电话里说:“我准备大后天到西山去闭关。”

妻子那边半天没有声音。

郭晓春说:“咋不说话呀,你不是要跟我一块去吗?赶紧准备吧,买明天的机票,你先飞回来,我们汇合,然后一起飞到河南。”

妻子说:“……不能晚一点吗?再推迟几天吧……”

“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机票,而且公司的各项工作都安排妥帖了,怎么改啊?别婆婆妈妈的,你找老赵去,叫他给你弄张明天的机票,他手里肯定有的。”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今天下半夜台风就要登陆,已经通知了,明天机场肯定关闭。”

“你怎么不早说?你早点通知我啊,我什么都办了你才说这话?”

“人家不是昨天才听的天气预报嘛……”

“你这个人啊,怎么就不知道操心呢,怎么就不知道事情要做到前面呢,说过你多少次了!就是改不了……”

“……要不,要不你自己去吧……你自己去吧。”

“你不说要陪我去的吗?我可做了一起去的准备。”

“我下次再陪你好吧,下次一定。”

“你这人啦——我还多买了一张机票呢!你说你……”

“怪我不好行不行,人家也没想到这台风说登陆就登陆了,谁能掐会算啊。”

郭晓春故意装作没好气的样子,又把妻子抱怨了一阵子,看妻子确实气短,这才歪嘴坏笑着把手机挂上。

郭晓春随手又给小玲发了个短信:“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这是《西厢记》里崔莺莺一首诗的前半部分,是含蓄地约情郎夜半相见的。

不一会小玲就回了短信过来,果然是那首诗的下半部分:“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郭晓春大笑,他喜欢小玲的聪明灵气和满腹诗书,他们常在工作中这样唱答。含蓄,还时而幽默时而暧昧,让郭晓春的心情放松愉悦。

果然,不一会小玲就敲门进来了,她走到郭晓春面前说:“郭总,房间准备好了,东方大酒店,518房间,小八人台。”

郭晓春问:“你怎么知道要安排晚宴?”

小玲也笑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不说是晚上有客人来嘛……”

“那为什么要订个小八人台?”

“公司今天没有大客户造访啊,肯定是郭总的私宴了,几个好朋友相聚,开那么大房间干嘛?私宴的气氛要的是亲切,大家挨得近点更好。”

郭晓春大笑,说:“知我者,小玲也!不过今天不是宴请我的私交,是宴请我们公司的几位副总,我们离开了,这工作不但要做,还要做得好。所以,我要请请公司的这些精英们,给大家打打气,要的也正是这种私宴气氛。好,办得好!”

班机晚了四十分钟才起飞。

飞机起飞没多长时间,郭晓春就觉得身子有些疲惫了,他年轻的时候是从来没这种感觉的,那时候整个人就像弹簧一样,充满了活力。郭晓春望着窗外的夜空,看不见月亮,星星也很稀,一团黑雾袭进眼帘。郭晓春感觉那种黑色跟西西火葬时,殡仪馆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很近似,他心里惶惶的。机舱里的人也大都昏昏欲睡,仅有几个空姐走来走去,也是很匆匆的样子。这家航空公司的747客机不知已经用了多少年,连机内的电视都是显像管的,昏暗的墙壁更是显得脏兮兮的,让人备感恐怖。郭晓春感到一丝淡淡的恐惧和没有着落,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总是莫名地产生这种感觉。他越来越不想坐飞机了,他想也许上帝把人带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让他感受恐惧和无奈的。郭晓春不由自主地就胡思乱想起来,他想假如这架飞机从这一万多米的高空坠落下去会是什么样情形呢,下面是大河还是高山?是原野还是城市?从此这个世界就消失了一个普通的躯体,多出来一个游荡的孤魂,不会再有恐惧,忧伤。亲人也许会呼天抢地,可用不了很久,就不会还记得这个世界上还曾经有过你这样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你做了多少事,更没有人知道你作了多少孽,就像烟雾一样消失了。这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匆匆地来匆匆地离去,大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真是叫人感到落魄和迷离。

小玲很及时地打断了郭晓春的胡思乱想,她眼镜后面的睫毛一眨一眨的,说:“郭总郭总,我突然想起张若虚的两句诗。”

小玲的声音和神情让郭晓春心里回暖,他猜出小玲又有了什么新鲜的点子,便问:“哪两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嗯,今天可没有月亮啊,你怎么会想起这两句诗?”

“就是没有我才想啊。不过我想的可不是这个简单的问题,我想的是这两句起码提出了两个问题。”

“哪两个问题?”

“第一,何人第一个见到月亮?第二,何人第一个去照江水?郭总,你能告诉我吗?”

郭晓春被小玲的问题逗笑了:“哈哈哈,这问题啊,真是怪怪的,只有你才会去想它,你那个小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啊?我没法回答,你能吗?”

“我当然能啊,这两个问题我已经思考了好半天,有了答案。”小玲很认真地说。

“那你说说。”

“何人初见月嘛,自然是阿姆斯特朗啊,人家是人类第一个登上月球的。”

“哈哈,有道理有道理,那么谁第一个照江水呢?”

“西楚霸王啊。大江东去,肯定是西边的人首先见到。”

郭晓春又被小玲的机智给逗乐了,高声地笑了起来。他想幸亏此行带上了小玲,要不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有多落魄和迷离。看着小玲得意洋洋的样子,郭晓春也来了劲,他一把握住了小玲的小手。小玲一颤,片刻,才缓缓地把手从郭晓春的手里抽出来,顺势把眼镜往鼻梁上抬了抬,然后仰身靠在座椅上,胸脯有些起伏。

郭晓春看出来小玲有些紧张,脸蛋也有些泛红。小玲不是那种很美丽的女性,眼睛不大,眉毛不艳。但她清秀至极,玉肌冰肤,瓜子脸饱满洁白,举止神情也清淡如水。她一动不动坐着时,就像是一张雪白的纸挂在那里。郭晓春喜欢在小玲慌张时变本加厉地逗她,于是他又放肆地在小玲雪白的脸蛋上轻拍了两下,像拂灰似的。小玲故作平静地把脸侧了过去,几缕发梢挂在了嘴角上。郭晓春觉得那几缕发梢挺有意思的,要是小玲自己能在镜子里看见,不知会作何感想,于是他就轻轻地扯了扯了小玲那几缕泛黄的发梢。他看见小玲晃了晃肩,然后身子向一边倾斜。

郭晓春大笑,说:“哦,你真有大将风度啊,遇事不慌,临危不乱哈。”

小玲低声说:“郭总,你是领导。”

郭晓春开心地大笑。

“郭总,你真坏!”

刚一出机场郭晓春就见到了朋友的车。那是一辆黑色的宝马,车尾号是888。一个穿着高筒靴,短裙长发的年轻女子,正站在汽车旁边。看见郭晓春朝这边走过来,她就很热情地迎了上去,很恭敬地问:“是郭总吗?我一直在等您呢!”

郭晓春点了点头,说:“是牛老板让你来的吧?”

“是的。我们老板明天才能赶回来,他叫我先接待郭总。我早就听说郭总了,一个了不起的大老板,没想到还是个大帅哥啊,能来接郭总我真的好幸运。我叫张艳丽,您就喊我艳丽妹妹,我们老板让我这几天都陪您,只要您开心,想到哪就到哪,我就是郭总的腿。这是我的名片。”那年轻女子双手把一张名片递到郭晓春手里,一阵浓浓的香奈儿香水味也飘了过来。

郭晓春看了看那年轻女子,高高的个子,高高的胸脯,大眼睛细眉毛,如瀑布般的披肩长发,一笑两腮就呈现出深深的酒窝,甜得让人沉醉。郭晓春心里暗暗叹服:都说牛老板没品味,手里居然还有这般美女。

那女子瞥了一眼郭晓春旁边的小玲,就拨通了牛老板的电话,然后把手机交到郭晓春手里,她说:“牛老板要跟您说话。”

郭晓春接过手机,也是芳香扑鼻,他轻轻地耸了耸鼻子,牛老板在那边响起一串笑声,说:“兄弟我今天赶不回去了,明天我一准到哥哥那报到,给哥哥接风。”

“不用了不用了,你忙吧,等我闭完关再说。”

“嘻嘻,那也中。那就先叫艳丽全程陪你吧,哥哥在老家的这几天,这个美女和汽车都归哥了,爱咋玩咋玩啊,开心就好。这女子咋样?不错吧,老弟专门给哥哥物色的,回头率可是百分之百,哥哥还满意吧?嘻嘻……”

郭晓春瞥了一眼小玲,大声说:“车我留下,美女就奉还吧。”

“怎么,哥哥嫌她还不够漂亮?”

“兄弟,我这次回家是闭关的,要清净,就别让我魂不守舍了,还是让你的美女司机回去吧。”

“那……你自己开车啊?方便吗?”

“不是说好了嘛,你只用给我准备一辆车就行了,别的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开车不方便,我就不会自带司机啊。不管怎么说,先谢了啊,对,我开车走了,你的美女怎么办?”

“好好好,那就依着哥哥,你不想让她陪,你自己开车走就是了。在自己家门口,她呀,有的是办法,这个哥哥就不用操心了。”

郭晓春把手机还到那年轻女子的手里,咂了咂嘴,说:“谢谢大美女了,这一次我回来带的有司机,就不麻烦你了。”

那女子又瞥了一眼郭晓春旁边的小玲,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讶,但也没再说什么,笑着把钥匙从衣兜里拿了出来,递到郭晓春手里,说:“原来郭总有美女陪了——那我就不当灯泡了。”

郭晓春说:“心意有了,我领情,怎么?我先把你送回去?”

那女子摆手说:“不用了,我回去很方便的。”

小玲启动车的时候,那女子还扭着身子,热情地朝他们挥手道别。小玲看见郭晓春在倒车镜里的眼睛有些发直,就酸酸地笑了,说:“当心点啊,别太色了,眼珠子会掉下来的。”

郭晓春也笑了,说:“呵呵,有啥,色即是空,不色的人哪里会懂得什么叫空啊。”

“郭总,不是我扫你的兴,要说她也不是多好看,眼睛太大了,那眼睛肯定是抹眼影抹出来的,而且还用了美瞳。”

郭晓春没说话,淡淡一笑,他能明白小玲此刻的心境,天下女人在这点上都一样。

“后悔带我了?”

“哪里……”

小玲说:“郭总,我算见识了,你们这些当老板的真是花天酒地,到哪都有美女相随,送上门的。”

郭晓春大笑:“入乡随俗嘛,天下有那么多美女,老板明显不够用,我再不发光发热就辜负了天下美女,哈哈。”

小玲在拉挡杆的时候,故意把手打在郭晓春的胳膊上。

郭晓春他们先到离老家最近一个城市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在G P S导航上定了位,就直奔西山。G P S导航先把他们带到一条高速公路上,那高速公路是新建的,路况很好,路边的绿化也很漂亮,有修剪整齐的常绿灌木,有花池,有依然绿得逼人眼的常绿乔木,也有的已是红叶飘扬了的枫树,还时不时地出现铁树、芭蕉树,汽车就像驶进植物园一般。树后面的远山起伏错落,像是一幅山水画。小玲有些惊叹,说:“郭总的家乡原来是这么美丽啊!”

郭晓春笑了,说:“这大概是才修的高速,才进入山区,当然好看啊,走走你就知道了。八百里伏牛山啊,多半是穷山恶水,到时候的路况,怕是你要哭鼻子,车肯定是不敢开了,还得劳我这老将出马呢。”

小玲吐了下舌头。

郭晓春又问:“鞋带上车了吧。”

“你放心,带上了。”

“这鞋要派上用场的,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啊,到地方还要再走几个小时的山路,都是羊肠小道,还要爬好高好高的一座大山。”

“嗯。”小玲眼里充满了期待,问:“有蛇没有?我就怕蛇。”

“蛇也怕人,只要我们走在路上,一般不会遇见蛇的。”

“只要没蛇,我啥也不怕,荒山野岭才刺激呢。”

“其实啊,朝拜就是要经过千辛万苦才显得虔诚,知道藏族人是怎么朝拜的吗?”

“听说过,人家那才叫虔诚呢。”

“是啊,很轻易地抵达就没有了神圣,先贤们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有道理的,朝拜只关乎虔诚,与这高速无关。”

小玲又吐了下舌头:“郭总好深刻啊。报告郭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今天跟着郭总,千辛万苦也在所不辞,去朝西山,去奉献我的一份虔诚。”

“想听我讲讲我当年朝西山的故事吗?”

“嗯。”小玲拼命地点头。

于是郭晓春就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给小玲讲他当年随奶奶一起朝西山的情景,讲那两天一夜的艰辛,讲那山路的崎岖,讲那些朝拜人的虔诚,讲那拥挤的车厢,讲寒风中的夜宿,讲姑奶那对软软的大奶子。一直一直在讲,一直一直在讲。

小玲突然尖叫了起来,说:“不对呀,郭总,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不会吧。”

小玲说:“你看这导航上显示的,离西山寺,还有十公里呢。”

郭晓春看了看导航上的显示,确实是这样的,郭晓春心里也困惑了,这根本是不可能啊。郭晓春嘟囔道:“怪,怪,先走着再说,错不错,到前面就知道了。”

车很快就到了高速公路的出口,路牌显示离西山寺还有三公里。郭晓春大叫起来:“这不可能啊!这不可能啊!”

小玲问:“郭总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郭晓春想了想,可不是嘛,虽说西山寺离他家就一百多里的山路,可除了小时候跟奶奶来过一次外,他就再没来过了,西山寺也只是在他的记忆里,在他的向往里。

汽车过了两座高架桥后居然直抵西山寺的大门,郭晓春和小玲都下了车,双双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西山寺。眼前的一景一物和郭晓春记忆中的已是面目全非了,除了那座巍峨高大、直插云天的宝塔依旧是铁灰色的,依旧有些残损,别的都面目全非,宝塔下面那些殿堂也都是新建的,飞檐斗拱富丽堂皇,彩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寺院大门前是一座崭新的大石牌坊。

小玲的短发几乎遮住了半边脸,她傻傻地问了一句:“还换鞋吗?”

郭晓春一时无语,一种极度的失落瞬间笼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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