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区片划分语音标准的层级和主次*

2013-11-15 21:43侯兴泉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音节分区层级

侯兴泉

(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广东广州 510632)

一、引 言

(一)关于方言区片划分的性质问题

关于方言分区工作的性质,目前学界主要有两种看法:一是把方言分区工作看作是方言地理类型的分类或共时语言特征的分类;二是把方言分区看作是方言间亲疏远近的谱系分类。前者分区时多使用共时层面的语言结构特征,而后者多使用能够反映历史纵深的音韵特征。但是在实际的方言区片划分实践中,不少划分方案(尤其是次方言的划分)其实是兼用两种类型的语言特征的。即使不是兼用两类特征,也是先有地理区域范围,再去寻找与之相应的语言特征,刘镇发称之为混合地理和语音的分类法。我们赞同朱德熙先生关于汉语方言分区应属历史比较语言学范畴的看法,主张区片划分时应尽可能使用能够反映历史深度及相互关系的音韵标准。

(二)关于方言区片划分语音标准的层级问题

丁邦新大概是最早明确提出汉语方言分区所用的语音标准要分层级的学者,对此他有一个著名的论述:“以汉语语音史为根据,用早期历史性的条件区别大方言;用晚期历史性的条件区别次方言;用现在平面性的条件区别小方言。早期、晚期是相对的名词,不一定能确指其时间。条件之轻重以相对之先后为序,最早期的条件最重要,最晚期的条件也就是平面性的语音差异了。”由于丁先生提出的早期和晚期历史性条件是相对的,因此实际操作时会碰到不少困难。再者,通语的时间早晚只是个参照,并不意味着方言的语音演变会完全跟通语同步。最后,如何区分平面性和历史性语音条件也是个难题。王福堂也很重视“分区标准的层级性”,他沿用丁先生的层级标准,并进一步限定历史性音变的早晚,认为“早期大致指中古不晚于唐宋的时期,晚期指宋元以后。早期的历史性的语音演变反映方言在中古时已经分化,再经历以后的发展就成为不同的方言,所以可以根据它来区分方言。晚期的历史性的语音演变反映方言近古以后的变化,一般只是方言内部的再分化,只形成方言的内部分歧,所以可以根据它来区分次方言、土话等,而不能区分方言”。王福堂先生具体界定了历史性音变的早晚之后对方言分区的实践有利也有弊,王洪君先生认为“王的这两组标准较好地符合了汉语音韵史上各项演变时间先后的大阶段。但这些标准只区分了两个大的阶段,所以每个阶段上同层并列分支也就比较多,比如现代汉语的七大方言都属于第一层次。这属于粗放型谱系树的分类”。我们觉得用晚期历史性语音标准统一作为次方言和土话的语音标准,次方言和土话的层级如何体现又是一个问题。项梦冰也很重视分区标准的层级性,他主要根据分布区域大小和历史时期早晚这两条标准,从区域连片分布的音韵特征中筛选出方言分区不同层级的标准,从而对方言进行不同层次的分类。如根据微母是否轻唇化,划分出官话方言和非官话两大类;根据是否保留阳上调,把非官话方言划分为南部方言(吴粤客闽)和中部方言(湘赣)等等。项先生的层级标准结合了地理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的优点,有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不过我们觉得这种性质的分类更像是方言的分组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分类。

其实语音特征本身是有层级的(如音节-音位-音值等),这些不同层面的语音特征在方言分区中该如何运用很值得探讨。在方言比较或方言分区工作中,音位层面的音类比音值更为重要这个道理大家都是比较清楚的,因为音类的相同可以反映出方言间的同源关系,而音值的相同却不一定能反映方言间的同源关系。至于音节层面的音节类(俗称字类)和音类之间的关系如何,在方言比较和方言分区中的地位如何,还未见有其他学者进行深入的研究。本文将系统论述音节类、音类以及音值三者之间的关系,并分别将其运用到汉语方言的区、片以及小片的划分当中。

(三)关于方言区片划分语音标准的主次问题

方言区片划分语音标准的主次指的是同一层级的语音特征在方言区片划分中该如何权重。传统的方言分区在使用语音特征时大多数都是定性型的,一般是“有/无”式的二分定性特征,很少定量方面的考虑。郑锦全是较早使用定量的方法来对汉语方言间的亲属关系进行计算的学者,郑先生以北京大学1962年版的《汉语方音字汇》为材料,统计了十七个方言点音韵上的亲疏关系,各方言声母和韵母的异同,郑先生是通过比较具体音值(即音标)来确定的。不过不少学者对郑先生以具体音值来确定声韵母异同的做法表示质疑,因为具体音值表面的相同未必是真正的相同,表面的不同未必是真正的不同。所以,薛才德提出在古音类的基础上用定量的分析法来区划汉语方言的主张,我们认为这是切实可行的一种方法。权衡的时候他主张“各音类在音系中的地位以拥有字数的多少来决定,字数多的音类在音系中的地位就重要,字数少的音类在音系中的地位就相应减弱”,同时也指出“音类的重要性除了字数的多少外,照理还应考虑字的使用频率。使用频率目前还没条件统计,只好暂时不予考虑”。从操作层面上讲,如果把音类在音系中的地位以拥有音节数的多少来衡量可能会更加可行,因为字数的多少和频率的高低在方言比较的时候是较难照顾全面的。王福堂认为“在众多的标准中首先要分别主次,即主要标准和次要标准。主要标准指方言口语中出现频率高、覆盖面大的语言特点,次要标准则出现频率要低一些,覆盖面也要小一些”,这是对方言分区标准定量运用的一个较好的总结。项梦冰在分区实践中有意识地在分区语音特征上加入定量信息,即不仅要看特征的“有/无”,还要把特征细化到量的多少。如他对粤语中心区5项音韵特征其中两点的表述:(3)古非、敷、奉母无明显保留双唇音声母的现象(11%以下);(4)古微母高度存古(80% 以上)。

二、方言区片划分的语音标准及其关系

(一)方言划分常用的语音标准

目前汉语方言分区所采用的语音标准大致有四类:第一类,以《切韵》音系为参照的音类标准或音类分合标准,如古全浊声母的清化,入声的分化,一二等韵是否合并等。第二类,跟音类相关的字类的分合标准,如非组合口字和晓母合口字是否合流。第三类,以共时音系为参照的音位标准,如有几套塞擦音声母,是否有长短元音,有多少个声调等等。第四类,音值标准,如古帮端母今读浊内爆音、古心母今读边擦音、止开三精组读舌尖元音、浊声母带送气色彩、有舌尖元音等等。第四类标准往往跟第一类标准或第三类标准结合起来称说。第一类和第二类密切相关,但是所指不同,第一类指的是音类自身或音类间的分合,第二类指的是跟音类相关的音节或字的分合。

笔者认为,第三类标准比较适合进行类型学方面的比较和分类,而汉语方言分区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类型学上的分类,朱德熙先生已经明确说明它更接近于历史语言学中的谱系分类,关于这点李小凡也有较好的总结。其他三类语音标准都可以作为汉语方言区片划分的语音标准,这三种不同类型的语音标准之间既有区别,也有联系。

(二)音节类的定义及其与音类、音值的关系

本文所说的音节类,指的是根据音节的组成成分(音位或音类)划分出来的类,如i音节或帮母音节。由于每一个音节基本上都可以用一个汉字来代表,因此,我们通常也把它称为字类。但是字类的范围要比音节类要大,因为一个音节可以记录多个汉字。由于一个时期内一种语言或方言的音节数量相对来说是比较稳定的(尤其是常用音节),使用该语言或方言的人基本上都可以掌握所有音节的发音,但是使用该语言或方言的人所掌握的汉字的数量差别是很大的,因此在方言比较或方言分区的时候我们使用所指更为明确的音节类这一术语。音节类可以根据共时的音位系统来划分,也可以通过历史上某一时期的音类系统(如古声类、韵类或调类)来划分。在方言比较和分区工作中,我们建议通过古音类来指称音节类,以方便比较和称说,如古知组音节、古咸摄音节、古去声音节等。

音节类跟音类和音值密切相关,但是所指不同,音节类指称的对象为音节,音类指称的对象乃音节的构成成分(音位或音类),音值指的是音节构成成分的具体读音。音值、音类和音节类之间的对应关系主要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音值变了,相应的音类关系也变了,跟音类相应的音节类也跟着改变。例如,有些汉语方言的古透母今读作h,跟古晓母读音相同,古透、晓两个音类发生了合并,与古透母音节及古晓母音节类也随之发生了合并。

第二种情况,音值变了,相应的音类关系也变了,但是跟音类相应的音节类并没有发生变化。譬如,古全浊声母的音值在许多南方方言中都清化了,从而导致这些方言的古全浊声母这个大音类跟相应的古全清声母或古次清声母合并了。但是这些方言跟古全浊声母相应的音节类并没有跟古全清或次清声母相应的音节类合并,因为古全浊声母跟全清及次清声母相应的音节类的声调并不相同。

第三种情况,音值变了,相应的音类关系没有变,跟音类相应的音节类也没有变。这种音变现象,历史语言学称之为转移(shift)。比如在广东和广西交界地区以及海南的很多汉语方言都发生了古帮母字今读作浊内爆音[ɓ]的音变,但是这些方言的古帮母这个音类并没有发生变化(既没有分化也没有合并),与之相应的音节类也没有发生变化。

第一种情况对于汉语方言分区来说是最为重要的,第二种情况次之,第三种情况最不重要。这是因为,音节类的分合会直接导致音节数目增多或减少,而音节数目的多少跟同音字的多少是密切联系的,音节越多,同音字越少,反之越多。同音字的多少无疑是制约方言之间可懂度的重要因素,同音字越多,方言间就越难听懂。通过音节类是否分合,我们可以评价与其相关的音类分合标准的重要性。如果某音类跟别的音类合并后并不会造成与之相关的音节类的合并,那么这种音类的合并标准在汉语方言的区片划分中相对来说就没那么重要。如A片方言仍保留入声调,但是入声韵尾已经消失,B片方言既没有入声调也没有入声韵尾,假如两片方言的入声韵尾消失后都并入同一个舒声韵,那么讨论这两片方言异同或归属的时候入声韵尾是否消失并不如入声调消失这么重要。这是因为入声韵尾的消失并不是造成原入声音节分混的关键。又如,贺江流域有些汉语方言古端母今读边音l,跟来母合并,不过这种音类合并也不会造成原端母所辖音节与来母音节的合并,因为今读边音的古端母音节只跟阴调配,而来母音节一般只跟阳调配,两类音节依然有别。

三、方言区片划分的层级与语音标准的层级

跟丁先生等学者主张用早期和晚期的历史性条件区分大方言及次方言有所不同,我们主张利用汉语语音自身的层级系统来对汉语方言进行区片划分,分别用“音节类-音类-音值”三个层级的语音标准作为方言“区-片-小片”划分的语音标准:用音节层面的音节类(或字类)的分合标准作为第一层级的方言分区语音标准,用音位层面的音类的分合(不造成音节类的分合)标准作为第二层级的方言分片语音标准,用音类或音类分合的具体音值(音素层面)作为第三层级的方言小片的语音标准。这是因为所用语音标准在系统中的层级越高,它的管辖面就越大,所起到的作用也就越明显,它在方言区片划分中的地位也就越重要。

(一)用音节类的分合作为方言分区的语音标准

采用音节类的分合作为方言第一层级分区的标准,主要基于汉语的音节类(或字类)及其分合在共时及历时系统中的重要地位。理由如下:

第一,基于音节(或音系字)在汉语语音层级中的中枢地位及其在汉人语音感知中的重要作用。由于“‘音节-语素’这种‘一音节一义’的小单元就是汉语的最小句法韵律自由单位”,因此,音节在汉语的语音层级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一方面音节以下的单位多受音节制约;另一方面音节以上的语音变化多是在音节基础上的可预测性变化。由于汉语中的音节和语素大致重合,因此,音节也是汉族人最容易感知到的一个语音单位。普通人不一定能感受到音类的不同,也不一定能准确告知一个句子里究竟有几个词,但是一般都可以感受到音节或字的差别并能准确告知句子里的字数。古人所编的韵书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字书,中国历朝历代之所以特别重视韵书的编撰,其实早就看到了韵书在人们学习和应用中的重要地位。汉语方言调查之所以特别重视同音字表的制定和核实,也是充分利用了音节在人们认知中的重要地位。

第二,音节类跟音类一样能够有效地说明汉语方言之间的亲缘关系,而音节类的分合比音类的分合更能显示汉语历史的纵深及其演变的先后。古今音类及音节类之间一般都存在较强的对应关系,加上每个时代都有很多韵书或韵文资料,故音节的地位及音节类的分合在汉语通语历史上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清楚的(尤其是隋唐《切韵》出现以后)。音节类的分合在方言中有时候也可以通过不同方言区背景的作者的韵文或韵书等著作得到大致的反映。而音类的分合很多时候是在音节分合的基础上分析出来的,因此,音节类的分合能更好地显示其地位的变化,从而告知我们演变的方向及演变的时间节点。这是我们汉语的财富,也恰好是西方历史语言学所缺少的,我们应当好好珍惜并加以有效应用。譬如古三等音节和四等音节历史上是两类不同的音节,但是现在大多数方言都已经合并了,说明音节合并是后来才发生的音变。又如古明母音节和微母音节,上古的时候都属于带双唇鼻音的音节,在《切韵》中仍是一类,现在有些方言古明母音节和微母音节今读不分,说明这可能是汉语早期语音现象的存留。再如入声音节在保留浊音的时代是一类,但是现在很多南方方言中分化为两类甚至三、四类,说明这是后来的发展。

第三,音节类的稳定性要强于音类和音值,故音节类的分合比音类的分合及其音值更能显示出方言区的特征。大家都知道音值其实是很容易发生变化的,譬如古微母的实际读音,讲北京话的老年人跟年轻人口中的发音可能就有区别(有的发w,有的发v);音类由于受音值的影响,也较易发生变化,如古全浊声母的今读在很多汉语方言中就由于清化而跟全清或次清声母合并了。但是音节类相对来说就没那么容易变化,如古全浊声母在汉语方言中虽然很多时候已经跟全清或次清声母合并了,但是古全浊声母音节跟古全清音节或次清音节在大多数的南方方言中还是井然有别的。因此,音节类的分合更能显示出方言区的一些重要特征,譬如古明母音节和微母音节有别,古从母音节和邪母音节有别,古咸摄音节和山摄音节合并,这些多是北方方言的共有特征,而南方方言多不具备这些特征。

第四,音节类的分合能够很好地显示方言之间的区别与联系。我们知道方言分区不同于类型学上的分类,划分出来的方言区要能较好地显示出其谱系上的亲疏远近关系。音节类的分合无疑能承担起这一使命。譬如古从邪母音节白读基本不分,很多南方方言都具备这一特征,但是程度有别,而北方方言基本不具备这一特点,说明南方方言内部之间的关系要比北方方言紧密。又如部分古上声音节跟阴平音节合并这一现象多见于客赣方言而鲜见于其他方言,说明客赣方言间的内部关系要比其他方言紧密。假如我们像区别特征矩阵一样同时列出好几组音节类的分合标准,相信各大方言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就会较好地呈现在大家眼前。

根据前人的实践,比较适合用来进行大方言区划分的音节类分合标准有:古明微母音节的分合,古从邪母音节的分合,古端知组音节的分合,古见系和精系音节的分合,古知照组音节的分合,古非组和晓组合口音节的分合,古一等和二等音节的分合,古三四等音节的分合,古二三等音节的分合,古-m尾音节和-n尾音节的分合,古-n尾音节和古-ŋ尾音节的分合,古浊上音节跟古浊去音节的分合,古浊上音节跟阴平音节的分合,古阴去音节和阳去音节的分合,古入声音节跟其他声调音节的分合等。这里所列的音节类分合条件都可以用来划分方言区,但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显示其分化的次序和演变的范围,我们会根据历史上音节类分合的早晚和音节类辖字的多少等条件加以权衡,详细论证见文章第四节。

(二)用音类的分合(不造成音节类分合)作为方言分片的语音标准

音类分合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会造成音节类的分合,如从邪不分;另一种不会造成音节类的分合,如有些方言端来不分。我们建议用不会造成音节类分合的音类分合作为方言分片的语音标准。由于不会造成音节类分合的音类分合同样会造成音位系统的变化,同时它在语音层级中的位置也高于音值,因此它比纯粹的音值标准(音素层面)更适合作为汉语方言分片的语音标准。不会造成音节类分合的音类分合在各个方言区内部有较大的区别,因此很难详尽地列出。不过根据前人的实践,我们可以列出两项比较适合作为汉语方言分片的音类分合标准:一条是保留阴阳声调区别前提下清浊两类声母的分合,如古全浊声母清化后跟哪类声母合并,鲍厚星、陈晖对湘语的分片及伍巍对粤语的分片主要是运用了该特征;二是保留入声调前提下入声韵母跟其他韵母的分合或是保留去入声韵母的前提下入声调跟其他声调的分合。

(三)用音值特征作为方言小片划分的语音标准

某些音类的读音特点或某几个音类合并后具体的读音特点(不造成音类和音节类分合),适合作为汉语方言小片划分的语音标准。因为即便是同属一个方言片,其音类分合也相同,但是音值仍可能有区别。音类合并后音值有别的例子如从邪母在西部粤语(主要是勾漏片粤语和桂南平话)中清化以后的读音,它们基本上都跟全清声母合并了,但是有的方言小片主要是读作清塞擦音的,而有的方言小片则主要是读作清擦音的。至于某一具体的音类在某个方言片中读音有别,这样的例子就不胜枚举了,如帮、端母读浊内爆音,心母读边擦音,疑、日母细音读舌面鼻音,止开三读舌尖元音,阳去调带嘎裂音等。我们可以根据这些读音上的不同来划分方言小片。

音值特征也比较容易被老百姓感知,如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隔壁村某某字的读音是这样子的,其实指的就是具体的音值特征。但是老百姓的这种音值特征感知能力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全信,主要是因为不系统。因为在老百姓的脑子里装的全是具体某个字的读音,他不可能告诉我们这个方言帮母读什么,支韵读什么,这还要靠我们方言工作者来筛选。

四、方言区片划分语音标准的主次

在选用语音特征进行方言分区、分片或划分小片的时候,一般优先选择的是口语中出现覆盖面广、频率高、对应规律强的特点。鉴于汉语语音有音值、音位和音节等不同的层次,我们把出现频率高、覆盖面广等精神贯穿于音值、音位和音节三个层次上,加上音变时间的早晚,得出以下几条权衡原则或标准:

第一,早期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比晚期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重要,早期的音值特征比晚期的音值特征重要。我们这里吸收丁邦新先生分区理论的精华,把历史纵深原则贯彻到各个层级语音标准的权重之中。分合的时间越早就越优先使用。不同的是丁先生是把早期和晚期的语音标准分别用作方言分区和分片的标准,而我们则是在每一个层级的语音标准中都施用纵深原则。譬如在分区语音标准中,我们可以参考通语历史上音节类的合并时间来对今音节类合并进行权衡,如历史上古明、微母音节的合并要早于古非、晓母音节的合并,若方言中有古明微母音节今读和古非晓母音节今读合并的情况,那分区标准就优先使用古明微母音节今读合流这一语音标准。又如在方言分片标准中,古全浊声母跟全清及次清声母有别要早于古全浊声母跟全清或次清声母合并,因此应优先使用前者。又如在方言小片的划分中,日母读鼻音要早于零声母或浊擦音,因此在划分小片的时候优先考虑鼻音的读法。

第二,音节类或音类的合并比音节类或音类的分化重要。音节类或音类标准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音节类或音类的合并,二是音节类或音类的分化。相比较而言,在汉语方言区片划分的语音标准中,音节类或音类的合并标准比音节类或音类的分化标准更为重要。这是因为汉语的音节在历史演变中主要发生的变化是音节数目的减少,如中古汉语有三千八百多个音节(含声调),但是到了现代汉语普通话只有一千三百多个(含声调),吴语上海话更少,只有七百个左右(含声调),音节数目的大量减少主要是通过音类及音节类的合并而形成的。由此可见,汉语的语音变化是以合并为主,分化为次,因此对同一层级语音标准进行权衡的时候我们优先考虑音节类或音类的合并标准。另外音节类的合并通常都会造成大量的同音字,而音节类的分化则经常会减少同音字。同音字越多,越不好交际,方言间的差距往往也就越大。同样,音类的合并必然会造成音位系统的变化,而音位系统的变化对于汉语方言来说无疑也是很重要的,但是音类分化不一定会导致音位系统的不同,比如封开开建话的“锡韵”跟阴入调相拼的时候读作ik,跟阳入相拼的时候读 ik,两种情况是互补的,并没有产生新的对立音位。如果某一音类分化为两类有区别意义的音位,这个过程通常会发生某些音类的合并。譬如粤语咸摄和山摄开口一等见系韵母和非见系韵母分化为两类不同的韵母,这是因为粤语咸山摄一等非见系韵母跟二等韵母已经合并了。

第三,大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比小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重要。这里的“大”和“小”是相对的。我们知道音类是有大小不同的层次的,如见母、见组和见系,那么与之相关的音节类自然也会有大小不同的层次。因为大的音节类或音类所管辖的范围比小的音节类或音类大,因此分区的时候应该优先考虑大音节类或大音类的分合。

第四,辖字多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比辖字少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重要。由于系统内部的不平衡性,每一个音节类或音类的辖字数量并不是相等的,因此对于同级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标准,我们还需根据其所辖字数的多少来权衡它的主次。如果辖字很多的音节类或音类合并或分化了,就会在系统内部形成比较明显的变化。反之,变化就比较小。

第五,音节类或音类分合规律明显的比分合规律不明显的重要。前人在分区或分片的实践中经常会使用到非组是否保留重唇音、知组是否有读舌头音这类的音韵标准。其实对于大多数方言来说,非组保留重唇以及知组保留舌头音都只是个别的存古现象,更多的是非组跟其他擦音声母合并、知组跟其他塞擦音或擦音声母合并。我们在讨论分区和分片的时候重点应放在这些音韵标准的主要分合规律上,而不是放在个别音韵特征是否有存古现象上。

第六,典型的音值特点比非典型的音值特点重要。这点主要是针对方言小片的划分而言的。如果某一音类的具体音值在各个方言中区别都不大,如帮母读清塞音[p],那么它就缺乏典型性,在划分小片的时候就不大适合使用。假如某小片方言的帮母读浊内爆音[ɓ],这在整个汉语方言中比较少见,那么它就具备典型性,在方言小片的划分上可以优先使用。类似的音值特点还有心母读边擦音[ɬ]或齿间擦音[θ],山摄韵母读-l尾,阳平读升降调等。

五、结 论

汉语方言分区应该使用哪些标准?是综合性(含语音、词汇、语法)的标准,还是单一的语音标准?如果使用的是综合性的标准,该如何综合判断和选择有代表性的语言标准?若是使用单一的语言的标准,又该如何确定语言标准的层级和主次?这些都是汉语方言分区经常争论的一些话题。本文的讨论只关注单一语音标准的层级和主次问题。我们不反对使用综合性标准来对汉语方言进行区片划分,只是在目前单一标准的使用仍存在不同看法的背景底下,试图利用综合性的标准来对汉语方言进行有效的区片划分,这个目标无疑离现在还比较遥远。罗杰瑞(Norman,Jerry)运用了 10 条综合性语言标准(涵盖了语音、词汇和语法)来对汉语进行划分,但也只是大致地分出了三个大区(或大组),跟我们通常的7或10大方言的一级方言划分还有一定的距离,那么离二级和三级方言的划分目标就更为遥远了。罗先生凭借其对汉语的多年研究经验精心选出的10条标准较好地划出了三个方言大区,如果我们增加标准或换用别的标准,还会得出类似的结论吗?可见综合性标准最终还是要走上层级化和主次化的道路,这条路无疑更为任重道远。

文章提出利用汉语语音自身层级系统(音节-音位-音值)的特征来进行汉语方言的区片划分:用音节层面的音节类(俗称字类)分合标准作为第一层级方言分区的语音标准;用音位层面的音类分合(不造成音节类分合)标准作为第二层级方言分片的语音标准;用音类或音类分合的具体音值(不造成音类和音节类分合)作为第三层级方言小片的语音标准。在权衡同一个层级语音标准的主次方面,我们贯彻以下几条原则:第一,早期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比晚期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重要,早期的音值特征比晚期的音值特征重要;第二,音节类或音类的合并比音节类或音类的分化重要;第三,大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比小的音节类或音类的分合重要;第四,辖字多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比辖字少的音节类或音类分合重要;第五,音节类或音类分合规律明显的比分合规律不明显的重要;第六,典型的音值特点比非典型的音值特点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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